【作者小传】刘克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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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87—1269)初名灼,字潜夫,号后村居士,莆田(今属福建)人。以荫入仕。淳祐六年(1246)赐同进士出身。官至工部尚书兼侍读,以龙图阁学士致仕。卒谥文定。尝受学于真德秀。诗词颇有感慨时事之作,为江湖派重要作家。有《后村先生大全集》。

北来人二首

刘克庄

试说东都事,添人白发多。

寝园残石马,[1] 废殿泣铜驼。[2]

胡运占难久,边情听易讹。

凄凉旧京女,妆髻尚宣和。[3]

十口同离仳,[4] 今成独雁飞!

饥锄荒寺菜,贫著陷蕃衣。[5]

甲第歌钟沸,沙场探骑稀。

老身闽地死,不见翠銮归![6]

〔注〕 [1] 寝园:即陵园,指北宋诸帝墓陵,均在今河南巩义。[2] 铜驼:西晋索靖曾感叹洛阳宫门的铜驼将埋没在荆棘丛中(见《晋书·索靖传》),后人常用以形容亡国后残破景象。[3] 宣和(1119—1125):宋徽宗年号。[4] 离仳(pǐ):离别。[5]“蕃”通“番”,陷蕃衣,指在金人统治区所著金人之衣。[6] 翠銮:皇帝的车驾,这里代指徽、钦二帝。

这是一个从北方、从金人统治下南逃的人,怀着沉痛的心情,诉说故都及其附近荒凉景况和自己的悲惨经历。诗歌通篇都是这位“北来人”说的话,作者没有出面铺叙事件、描绘场景,也没有穿插任何评判的语言,而作者的思想感情完全可从北来人的叙述中体会出来。这样的叙事诗,显然是从杜甫“三吏”、“三别”一类的诗化出。

诗由两首五律组成。第一首描述北宋都城汴梁(今河南开封)被占后的状况。开头“试说”二字含义深婉,隐约透露主人公不愿说、不忍说的悲抑心境。从而表明他的诉说是应别人的要求,不得已而为之的。这样,一箭双雕,写说者也就写了听者。听者身居东南,心里却老是惦记着北方的骨肉同胞,急欲知道他们的近况;对于故都汴梁,更是魂牵梦萦,一往情深。面对这样的问讯者,“北来人”怎能缄口不言?他诉说着,带着撕心裂肺的痛苦,以致白发频添,忧伤至极。接着正面写东都,交代忧伤的原因。宫殿、铜驼,是都城内的景物,石马是北宋诸帝陵园中的景物。然而,陵园内的石马已残破不堪,长眠于此的北宋诸帝死后还要蒙受亡国之耻,若地下有知,当是何等的痛苦!宫门外的铜驼倾倒在荒烟蔓草之中,回忆昔日的繁华景象,亡国之痛和身世之悲一齐涌上心头,不禁泣下如雨。诗人选用这些最富特征的事物,涂以想象的浓烈色彩,对入于金人之手的都城面貌进行了艺术概括,用笔简洁而境界全出。“寝园残石马,废殿泣铜驼”,上句一个“残”字显示了陵园的悲惨变化;下句一个“泣”字则寄托了京都居民的哀痛,彼此映照,情景相生,使人感慨万千,低回不已。

故都虽已残破不堪,而遗民的复国信念却始终没有动摇过,以致把边境传来的于南宋不利的消息,当作谣言,不愿听信。那些旧日京师的妇女,如今虽已素发飘萧,境况凄凉,但衣着妆束仍是当年模样。故国之思,终未消歇。

第二首“北来人”介绍自己南逃的际遇和感触。一家十口同时离开北方,为的是过上安稳日子。不料频罹祸患,亲人相继丧生,如今独自一人,伶仃孤苦,犹如失群的孤雁,竟至无处栖身,被迫寄宿荒凉的寺院,吃的是自家种的蔬菜,穿的还是从中原带来的金人服装……个人的遭遇已然不堪忍受,国家的境况更加令人沮丧。南来以后看不到卧薪尝胆、秣马厉兵的图强之举,那些深院大宅里的当权者,整日歌舞宴乐,不问边情,不忧国事,长此以往,恐怕连偏安的局势也难维持,又如何谈得上收复失地呢?“老身闽地死,不见翠銮归!”结语哀痛绝望。

这两首诗大约作于宁宗开禧二年(1206,刘克庄时年二十岁)至理宗端平二年(1234,是年金亡)之间,距离徽、钦二帝被俘、北宋覆亡的靖康二年(1127)至少有九十年之久,这时徽、钦二帝早入泉壤,根本不可能活着乘“翠銮”归来,北宋末年的“京女”恐怕也没有健在的了。然而人们的恢复信念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转弱,他们一直按照自己选择的方式进行反抗和斗争。主人公的携家南走,就是抗争的一种表现,其他像“凄凉旧京女,妆髻尚宣和”,显示的也是坚毅不屈的气节。

此诗在表达上有三个特点,其一是作者不转述中间环节,让主人公直接面对读者说话,这样,读者便会感到诗中所陈都是诉说者的亲身所历,语语发自肺腑。其二是运用对比的手法,以中原遗民思念故国与南宋小朝廷权贵歌舞升平相对比,褒贬之意不言而喻。其三是以叙事代替抒情。诗中也有直接抒情的语言,如开头的“试说东都事,添人白发多”和结尾的“老身闽地死,不见翠銮归”等,但纵观全篇,叙事是其基本手段,从东都说到南国,依次点染,脉络分明,其中提到的人和事都具有某种典型性,融汇成一体,寄托着诗人忧国忧民的深长情意。冯煦说,刘克庄的词“拳拳君国,似放翁”;“志在有为,不欲以词人自域,似稼轩”(见《宋六十一家词选例言》)。他的诗也是如此,常常针对“国脉微如缕”(《贺新郎》词)的现状抒发感慨,令人哀痛,又使人奋发。总之,这两首诗注重写实,却不失之板滞,原因在于以情疏导,质朴之外,更见自然流动,颇能体现诗人自己的风格。(朱世英)

戊辰即事

刘克庄

诗人安得有青衫?今岁和戎百万缣![1]

从此西湖休插柳,剩栽桑树养吴蚕。[2]

〔注〕 [1] 和戎:指与金人议和。缣(jiān):古代一种质地细软的丝织品。百万(匹)是累计数,其中有夸张的成分。[2] 吴蚕:品种精良的蚕。古以姑苏(今江苏苏州)为中心的吴地盛产蚕丝,故称。

开禧二年(1206),宋宁宗采纳大臣韩侂胄的意见,出兵攻金。结果因谋划不周,指挥不力,打了败仗,于是归“罪”于韩,把他杀了,而后函封其首,派人送往金廷乞和。嘉定元年(1208),即夏历戊辰年,和议告成。从此,宋每年向金增纳白银三十万两,细绢三十万匹。这是继“隆兴和议”[1] 之后的又一次和约,“戊辰即事”指的就是这次媾和之事。

诗从个人生活境况的变迁落笔:冬去春来,理应脱下棉衣,改着青衫。“青衫”一词似从“青衿”演化而来,它是读书人穿的一种衣服。而今,这种衣服已无从获得,因为朝廷搜刮了百万匹细绢,奉献给金人,以换取暂时安定,哪里还考虑平民百姓的生活!于是诗人情不能遏,迸出下面两句:从今以后,不要再在西湖一带莳花插柳,所有空地都栽种上桑树,大力养蚕,这样一来,百万匹缣也就有了着落,我这寒士也就可以再度穿上青衫了。

这首诗开头设问,引起读者的思考,接着说明原因。短短两句话,从个人说到国家,揭出南宋当局“和戎”政策的实质,概括的生活面极广。例如“诗人安得有青衫”,既表明作者个人的贫困,又反映了普遍存在着的社会现象,这样写,寓一般于个别之中,意思更为深广。诗的末二句很幽默:“从此西湖休插柳,剩栽桑树养吴蚕”,虽然语含讥刺,但也不纯然是反语。因为“和戎”的国策如不改变,即使遍地树桑,也难填金人的欲壑。诗人的言外之意是,希望朝廷文臣武将,不再歌舞湖山,醉生梦死。作者同时词人陈德武在《水龙吟》词里表达了类似的想法:“东南第一名州,西湖自古多佳丽。……十里荷花,三秋桂子,四山晴翠。使百年南渡,一时豪杰,都忘却平生志。”“力士推山,天吴移水,作农桑地。”为了不让人们继续沉溺下去,他们都说应使西湖成为农桑之地。当然,这说不上是认真的设想,他们真正的意思是要求朝廷注意国计民生,不再文恬武嬉。总之,这首绝句写得委婉而又辛辣,情溢乎辞,令人激动不已。用诗说理,能达到此等境界,委实难能可贵。

(朱世英)

〔注〕 [1] 隆兴和议:指宋孝宗隆兴二年(1164)与金人达成的和议。

筑城行

刘克庄

万夫喧喧不停杵,[1] 杵声丁丁惊后土。

遍村开田起窑灶,望青斫木作楼橹。[2]

天寒日短工役急,白棒诃责如风雨。

汉家丞相方忧边,筑城功高除美官。

旧时广野无城处,而今烽火列屯戍。

君不见高城齾齾如鱼鳞,[3] 城中萧疏空无人。[4]

〔注〕 [1] 杵:筑土的木槌。[2] 楼橹:古代用以瞭望敌情的无顶盖的木制高台。[3]齾(yà)齾:参差不齐的样子。[4] 萧疏:稀疏冷落。

这是一首揭露黑暗现实、对人民疾苦表示同情的诗。在腐朽的官僚统治之下,好事亦会变成坏事,在这首诗里所写的“筑城”就是一例。筑城本是为了保卫人民,在战争年代就更应如此。可是,实际情况却是变保民为扰民、害民。

前六句描绘筑城情景。诗人首先从听觉角度着笔,描绘出人声、杵声交杂的筑城景象。前两句使用顶针句式,上递下接,造成一种连绵的气势,使人感到声声相连,不得停息,于是,后面“惊后土”三字才真实、自然,有着落。然后又从视觉角度着笔,描绘烧窑、斫木的情景。用了“遍村”、“望青”四字,村里所有的农田都用来烧窑,所有的树木都砍来做楼橹,一幅全民动员筑城的情景历历如绘。以上四句还只是一些现象,五六两句,诗人的笔触又深入一层,“工役急”,一个“急”字,引出了下一句“白棒呵责如风雨”,把手持棍棒、口吐恶言的监工酷吏,刻画得凶相毕露。这样大张旗鼓地筑城,究竟是否出于安全的考虑?如果确是这样,即使呵责太甚,也情有可原了。然而诗人告诉人们:

“汉家丞相方忧边,筑城功高除美官。”原来,这个筑城运动是赖以“除美官”的手段。仅仅两句诗,无一贬词,而官僚政治的腐败,地方官吏的假公济私,却十足勾画出来了,真是入骨三分,足见诗人眼光的敏锐。这两句是全诗主题思想的点睛之笔,不仅在思想内容上使全诗生色,在结构上也起着上下勾连的作用。

诗的最后四句,意在描写筑城带来的后果,妙在借景寄意,不着议论。诗人把他金刚怒目的强烈感情,完全融入四句对比鲜明的景物描写中去:昔日无城的旷野,而今屯戍林立——这是写由“无”变“有”;然而只见高城鳞次栉比,却不见城中之人——这是写由“有”变“无”。筑城本是要保卫人民的,而今却无民可保了。人呢?那筑城的、烧窑的、斫木做楼橹的“万夫”哪里去了?迁徙他乡了?不,筑城时不迁移,城筑好了哪有迁徙之理?原来是在“白棒呵责”之下,困顿而死了!那齾齾高城,正是筑城者的尸骨垒成;而筑城官员正可以此邀“功”,加官晋爵了,至于万民的死活,管他作甚!诗人的愤激之情,至此喷薄而出。

在诗中,诗人不发一句议论,全用事实说话,事实胜于雄辩,最有说服力。诗所鞭笞的不仅仅是筑城的地方官员。那“忧边”的丞相,不管有无需要、不顾人民死活,只要筑城就给以奖掖提拔,虽无一贬词,却也昏庸可见了。

(张燕瑾)

苦寒行

刘克庄

十月边头风色恶,官军身上衣裘薄。

押衣敕使来不来?夜长甲冷睡难着。

长安城中多热官,朱门日高未启关。

重重帏箔施屏山,中酒不知屏外寒。

南宋政权局于东南一隅,先是受到金邦、后是受到蒙古政权的威胁,怎样巩固边防,防止外来侵扰,是关系到国家存亡的重大问题,刘克庄这首诗是从一个侧面反映出当时边防情况。

前四句写边疆的士卒生活。十月的边疆,气候恶劣,守边的兵士,却衣裘单薄。仅仅两句,就写出了十分反常的现象。“风色恶”,即使一般百姓,也已厚衣上身,而边防士卒却是衣单身寒。这就突出了问题的严重性。“押衣敕使来不来?夜长甲冷睡难着。”这两句把士卒的苦寒同“押衣使”联系起来了。押衣使迟迟不来,不仅士卒身受其苦,更重要的是造成了边防危机:军士衣冷难睡,一旦有了敌情,将何以应付?那么,押衣使又为何迟迟不来呢?诗人并不直接作答,反而描绘了另一种景象。

诗的后四句描写京城大官的生活。长安是汉、唐旧都,往往用以代指京城,这里指南宋都城临安。那些京城高官,日上三竿,依然重门深锁,在层层的暖帘和屏风之内,高卧未起。他们酒醉饭饱,怎知道屋外的寒冷!

表面看来,诗人只是把两种截然不同的生活情景并列在一起,作客观的描绘,不加任何评论。实际上,这种对比本身就包含着爱憎褒贬,显示着二者之间的内在联系。在具体描写中,诗人又注意了多方照应,比如,“热官”,就是有权势的大官,著一“热”字,其气焰熏天之状可见,与军士的“冷”适成对照。贵人的“朱门日高未启”和戍卒的“夜长甲冷难睡”,则构成了更为鲜明的对照。一方面,是十月边头风色恶,身上衣裘薄;另一方面,则是中酒不知寒,芙蓉帐暖度春宵。这是以上层统治集团纸醉金迷之“乐”,来反衬边防戍卒之“苦”。诗人把强烈的感情,寓于形象描写之中,既显豁,又蕴藉。此外,达官贵人之所以能歌舞升平,全仗戍卒的艰苦守边,而这些显贵们但知热衷功名利禄,对此是不会加以考虑的,即使是押送寒衣的例行公事,也迟迟不办。试问,一旦大敌猝至,将如何抵御?那时,今日的热官只有沦为阶下囚,巨宅细软、歌儿舞姬,也只有成为他人的囊中物。这些,都是题外的话,留待读者去思索了。

(张燕瑾)

军中乐

刘克庄

行营面面设刁斗,帐门深深万人守。

将军贵重不据鞍,夜夜发兵防隘口。

自言虏畏不敢犯,射麋捕鹿来行酒。

更阑酒醒山月落,彩缣百段支女乐。

谁知营中血战人,无钱得合金疮药!

诗题为“军中乐”,但军中乐的,可不是广大的兵士,而是将军。诗的前八句就围绕一个“乐”字着笔,描写将军的生活。开始两句先描写将军的生活环境:军营四周都有夜间打更巡逻的兵士,中军大帐戒备森严,有万人把守。刁斗,古代军中用具,铜质,白天可以烧饭,夜间用来打更。“面面”与下句的“深深”相对,写出了军营肃穆的景象。从这两句诗来看,颇有战争的气氛,警惕性之高、戒备之严还真像个边防将军的样儿!接着,诗人之笔又深入一层,带领读者穿过重重的卫士,看到了帐中的将军。将军的职责就是行军打仗,就要过戎马生涯。这位将军却不然,他自恃身份贵重,不披铠甲、不骑战马,夜夜只派遣兵士去防守险要的关口。将军而不据鞍马,难道是一员儒将,“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史记·高祖本纪》)?不,诗人又指出:将军自以为敌方不敢进犯,于是行围射猎以助酒兴了。畋猎,古人认为可以申文武之教(见《晋书·乐志下》),可以激发人的豪情。可惜这位将军全不是为此,他只是为了猎获一些麋鹿来佐酒。但还不止于此,古人认为军中有女子,会影响军队的士气(见《汉书·李陵传》、杜甫《新婚别》),而这位将军却有女乐随军。诗人跳过将军饮酒歌舞寻欢作乐的场面不写,却抓住酒醒后赏赐歌女的情景作描绘:月落更尽,将军酒醒,把成百段的彩绸彩缎赏赐给歌儿舞女。更阑月落,写将军佚乐之久;彩缣百段,写将军赏赐之豪。歌舞的场面呢?诗人不著一字,却通过将军的沉醉、赏赐的无度,让读者去想象其豪华奢靡。不从正面着笔,却能尽得其意。

诗的最后两句情调突变,由将军转向兵士,由写乐转为写悲。士卒苦战受伤,却无力支付治刀伤的药费。这样的鲜明对比,具见诗人的愤慨之情。

对一个将军来说,要想指挥战争取得胜利,首先要看他能否正确分析当时的军事形势。诗里的将军对形势的判断是:“虏畏不敢犯”,妙的是前面加了“自言”两字,这便有深意。他只是自以为如此,事实如何,那是另一回事了。再说,将军自己是否真的以为“虏畏不敢犯”呢?也不见得。如果真是这样,他就不会“行营面面设刁斗,帐门深深万人守”,也不会“夜夜发兵防隘口”了。他明知敌军猖獗,才用重兵守卫。可惜,不是用重兵守边,而是用重兵严密保卫自己寻欢作乐。明知形势如此,偏说形势如彼,自欺欺人。这不是麻痹大意,而是不顾国家安危,不顾士卒,不恤边事,但求及时行乐。一方是射猎行酒,轻歌曼舞,另一方则是转战沙场,血流如注;一方是百万缠头,一掷无吝色,另一方则是呻吟反侧,无钱合药;这种种对比,不仅揭示出官兵的对立、将军的腐朽,边防的危殆也可想而知了。

诗中所写并不是诗人在危言耸听,而是南宋现实的写照。“营幕之间,饱暖有不充,而主将歌舞无休时;锋镝之下,肝脑不敢保,而主将雍容于帐中”(辛弃疾《美芹十论》第六),就是这首诗最好的注脚。诗人对将军的愤恨、对士卒的同情、对边防的担忧之情,在对比间也就显而易见了。

(张燕瑾)

冶城

刘克庄

断镞遗枪不可求,西风古意满原头。

孙刘数子如春梦,王谢千年有旧游。

高塔不知何代作,暮笳似说昔人愁。

神州只在阑干北,度度来时怕上楼。

冶城在今江苏南京市内朝天宫一带。据《六朝事迹》记载,这里本来是春秋时代(一说是东吴)一个冶铸中心,所以叫冶城。古代这里冶铸的主要是刀枪剑戟等兵器,而冶城又是历史上兵家必争之地,多次成为南北相争的要冲。因而诗人们来此漫游登临,多半会触动他们历史兴亡、人事沧桑的感慨,写出怀古伤今的诗篇。生当南宋末期的刘克庄,面临北土被占、偏安江左而又恢复无望的政治局面,这种感情自然格外强烈,这首《冶城》诗就是一首表面怀古实则伤今,将古今时空交织在一起的力作。

首联直承“冶城”二字起兴。这里既然曾是冶铸兵器之所,历史上多少威武雄壮的战斗活剧在此上演,那么要找一些断箭残枪,帮助人们辨认历史的遗迹总是不困难的吧?劈头闯入我们眼帘的“断镞遗枪”四字就这样和“冶城”直接相关,而带着一种凝重的历史感。可是紧接着却是“不可求”三字,一下子又把我们抛入一种茫茫然无可奈何的情境之中,历史的无情也就不言而喻了。因而下句“西风古意满原头”就蕴藏着一股悲哀苍凉的感情,“西风”是现实可感的,“古意”是抽象内在的,将二者结合起来,说它们“满原头”,就使那抽象的思想活动变得形象化了。而“西风”的萧瑟之感又和历史无情产生的悲凉之情十分协调。

颔联由“古意”生发,将时空转向往昔。“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生子当如孙仲谋。”(辛弃疾《南乡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怀》)可是孙权、刘备这些英雄豪杰也全被历史淘汰了,他们那些叱咤风云、横枪跃马的非凡事业到头来还不是一场春梦吗?东晋的谢安和王羲之曾登临冶城,“悠然远想,有高世之志”,今天诗人重来他们的旧游之地,却已物是而人非,大有“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的感慨。这一联选取孙刘和王谢这些和冶城有关的典型的历史人物作为怀古的对象,是十分恰当的。

颈联则又从历史回到了现实。“高塔”是所见,但却已“不知何代作”,“暮笳”是所闻,入诗人耳中,也似乎在倾诉古人的感慨悲愁。现实的景物全由于“移情”作用而感染上了诗人的主观色彩。塔用“高”修饰,笳用“暮”修饰,这些普通字眼其实都在平淡中见出功夫,因为塔之高和“不知何代作”的历史之长久有一种词性上的相关,更能暗示出一种情感上的悠远之想。而迷茫凝重的暮色也和渺远深沉的历史在情态上互相映衬。再者,这首诗抽象的抒发较多,这里用“高塔”“暮笳”这样富有形象感的字眼加以调剂也是必要的。

如果没有最后一联,那么这首诗不过是一般的怀古,并无多少特别深刻的内涵。“神州只在阑干北,度度来时怕上楼”,把怀古和严峻的现实结合起来,诗的意境一下子提高了。原来诗人的惆怅、悲哀、感慨、消沉,并不是文人墨客的无病呻吟,而有着现实生活的深刻根源。大好河山,长期不复,南宋的统治者们却只知苟且偷安,连半壁河山也岌岌可危,这怎能不使一个有爱国心的诗人感到无限的痛苦呢?我每次来冶城游历,不愿意登高远望,并不是真的害怕“发思古之幽情”,为古人担忧,只是不忍心看到那入于敌手的锦绣江山啊!“度度来时怕上楼”,强调了每一次都为金瓯残破而不忍登临,可见其感情之沉痛强烈。刘克庄之所以能成为“江湖派”诗人里的佼佼者,和他这种深挚的爱国之情不无关系吧。(梁归智)

赠防江卒六首(其五、其六)

刘克庄

战地春来血尚流,残烽缺堠满淮头。[1]

明时颇牧居深禁,[2] 若见关山也自愁。[3]

一炬曹瞒仅脱身,[4] 谢郎棋畔走苻秦。[5]

年年拈起防江字,地下诸贤会笑人。[6]

〔注〕 [1] 烽:烽火,也称烽燧。古代在边境上设烽火台,遇有敌警,在台上烧起烽火来报警。堠(hòu):瞭望敌情的土堡。淮头:淮河边上。[2] 明时:太平时期,也可作政治清明的时期解。颇牧:指廉颇和李牧。战国时期赵国的良将。深禁:禁戒森严的深宅大院。[3] 关山:这里指边疆。[4] 曹瞒:曹操小名阿瞒。[5] 谢郎:指谢安。苻秦:东晋十六国时氐族建立的前秦,君主姓苻,故称苻秦。这里指秦王苻坚。[6] 地下诸贤:指周瑜、谢安等人。

南宋王朝自孝宗隆兴二年(1164)和议之后,主和派再度当权,放弃了北伐抗金恢复中原的政策,前沿阵地,武备废弛,一时文恬武嬉,国运一蹶不振。宁宗开禧二年(1206)韩侂胄定议伐金,因准备得很不充分,打了败仗。此后十多年间,宋金双方经常发生战争,互有胜负,至嘉定十七年(1224)重行议和。诗人刘克庄激于爱国热情,对边境情况以及国家在军事方面存在的危机非常担心,《赠防江卒》六首正是在这样心情下写成的,诗约作于嘉定和议前后。

前一首,表现作者对普通战士的关怀,对前线防务不修的深切忧虑,对不顾国家安危泰然安居后方的将领感到痛心,并作了辛辣的讽刺。起句“战地春来血尚流”,严正地表明,前线战争仍在不断发生,情势仍然吃紧,仅在今年春天,战士们仍在流血作战。那么前线的防备情况是怎样呢?第二句告诉人们:千里淮河沿线,烽残堠缺,武备荒弛。原来用以举烽报警的烽火台,现在已残缺了;原来用以瞭望敌情的土堡,现在已缺毁了,而且整个淮河防线都是如此,对敌方的警戒全无,又怎能抗敌制胜呢?第三四两句:“明时颇牧居深禁,若见关山也自愁”,诗人沉痛地指出,当时不仅边防不修,负责军事的某些将军,他们不是在前方指挥战事,在刀光剑影中生活;而是躲在后方警卫森严的深宅大院里享乐。他们根本不和战士们同甘共苦,更不了解前线的情况。当时并不是什么“明时”,将军们也并无廉颇、李牧的将略。他们看不到战地上还在淌着新流的鲜血,闻不到残烽断堡中发散出来的血腥味,这又是多么令人悲愤的事啊!然而作者的笔墨,并不停留在单纯的讽刺上,而是希望将军们觉察到时局的艰危,有所警惕,告诫他们要共赴国难。“若见关山也自愁”,正是点明了这层意思。如果将军们到边境上看看,他们也许会发愁吧!诗意感慨深沉,抒发了诗人忧虞国事的胸怀。

后一首,诗人针对南宋当时存在于士大夫之间的“吴楚之脆弱,不足以抗衡中原”的谬论,举出历史上南方军队抗击北方入犯者的两个战例,说明只要决心抗金,掌握敌情,就能不失时机地“以弱胜强,以少胜多”。汉末建安十三年(208)赤壁之战,由于周瑜、诸葛亮等人同心协力,利用曹军的弱点,用计火攻,赤壁一战把几十万曹兵杀得大败,曹操仅以身免。东晋太元八年(383)淝水之战,前秦苻坚大举南犯,步骑并进,号称百万。苻坚曾夸耀自己的兵力说:“投鞭于江,可以断流”,可见军威之盛。东晋的宰相谢安,在强敌压境、举国震惊的情况下,他有谋有断,指挥若定,在决战之前还在和人对棋,态度非常镇定。终于以八万兵力,一鼓作气,把苻坚的军队击溃,东晋得以转危为安。“一炬曹瞒仅脱身,谢郎棋畔走苻秦”,是作者对这两次战役的概括。以南宋的国力而论,远远超过当年抗击曹操的孙权和刘备,也胜过当年的东晋。因之从赤壁之战、淝水之战来分析,充分表明,只要指挥统一,坚决御侮,吴楚之士完全可以战胜北方之敌。诗人感叹南宋并不是没有像周瑜、谢安一流的人才,却因执行投降路线,坐失良机,以致忠义愤发具有将帅之才的志士,得不到报国的机会。在秦桧掌权的时候,达成可耻的绍兴和议,媚敌求和,摧残忠勇,岳飞以“莫须有”的罪名含冤而死,其他抗金名将,多被迫解除兵权,郁郁老死牖下。主战的大臣赵鼎等人,被贬被罢职,民心摧沮,士气消沉,国家再没有一点生气。嗣后孝宗继位之初,虽曾一度有志恢复,但不久之后,主和派又占了上风,达成隆兴和议。像辛弃疾那样“智略无前、文武兼备”,久经沙场锻炼的人才,长期遭受排挤和打击,徒然使英雄志士,悲愤填膺。可见南宋并非没有人才,而是有才不用。作者念及国家前途,抚今思昔,感慨万端。诗的后两句:“年年拈起防江字,地下诸贤会笑人”,正是前面引用的历史事例和当前的情况对照来写的。南宋王朝虽然也年年提起防江的事,但实际上是边防废弛,对虎视眈眈的金人,全无戒备之心,在主和派操纵之下,充任将领者多为因循苟且的庸才,这样的情势,倘使当年的周瑜、谢安诸贤地下有知,又怎能不失笑呢!全诗借古喻今,深沉激壮,发人深省。

(马祖熙)

郊行

刘克庄

一雨饯残热,忻然思杖藜。

野田沙鹳立,古木庙鸦啼。

失仆行迷路,逢樵负过溪。

独游吾有趣,何必问栖栖?

这首诗紧扣题目,写郊野独行景象和感受。一起先写郊行之因:“一雨饯残热,忻然思杖藜。”意谓夏天的阵雨驱走了炎热,雨后清新凉爽的空气唤起了诗人郊游的雅兴,忻然扶杖而行。“忻然”一词道出了作者因雨后清凉而产生的身心两方面的快感。一个“饯”字形容雨后暑气消散情景,活泼传神。

中间两联正面描写郊行。颔联写郊行所见:“野田沙鹳立,古木庙鸦啼。”诗人放眼望去,只见在一望无际的野田里栖息着点点沙鹳,从参天古木的浓荫深处不时传来几声乌鸦的啼叫,给这幽寂的旷野更增添了几分凄清。作者不事藻饰,不着颜色,只捕捉住富有特征的景物,寥寥几笔便勾勒出一派静谧旷远的郊野景象,从中透露出闲适恬淡的心情。

颈联承上继写诗人郊外的行踪:“失仆行迷路,逢樵负过溪。”这两句不作任何刻画渲染,但读者正可从中领悟到郊原景色的天然野趣,令人流连忘返,以及诗人郊行时萧散自得的神态和浓烈的游兴。

末联进一步抒发自己的感情:“独游吾有趣,何必问栖栖?”“栖栖”,形容忙碌不安的样子,语本《论语·宪问》:“微生亩谓孔子曰:‘丘何为是栖栖者与?无乃为佞乎?'”问,从事的意思。此联意谓:此地尽可避世,我倚杖独游,颇有自得之趣,何必栖栖遑遑,奔走道途呢?至此,读者便不难明白,作者在这首诗里所要表现的便不只是一次郊行的过程,而是表现了避世之想,以示对现实的不满。这才是诗作的旨趣所在。

此诗句句扣题,首联写郊行兴起之因,中间两联写郊行,末联抒郊行之趣。结构完整,针线细密。文笔清疏简淡,气韵流畅,既展现了郊野清幽的境界,又透露出作者萧散的情怀,颇有姚合、贾岛诗的风味。

(张明非)

示同志

刘克庄

满身秋月满襟风,敢叹栖迟一壑中。

除目解令丹灶坏,诏书能使草堂空。

岂无高士招难出,曾有先贤隐不终。

说与同袍二三子,下山未可太匆匆。

刘克庄一生正直耿介,爱国忧民,却为当时腐朽的南宋朝廷所不容,仕途颇多坎坷,所以在他的诗里每每流露出愤世嫉俗的情绪。此诗即借慨叹隐居之难和劝人隐逸不出,曲折地表达了他的这种感情。

起句“满身秋月满襟风”,生动地描绘出隐逸的情趣,使人自然联想起唐代诗人王维描写隐居生活的名句“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酬张少府》)。这里虽未直接刻画人物,但透过“秋月”、“秋风”的环境和两个“满”字,仿佛使人看到了诗人超尘脱俗、清高飘逸的隐士形象。隐居生活既是如此闲适自得而又充满着情趣,所以下面紧接着说自己虽栖迟深壑而未敢叹息。“敢”,即“岂敢”;“栖迟”,指淹留、隐遁。实际上这句已流露出仕途失意的情绪,现出进既不容于朝、退又不甘于隐的无可奈何的复杂心情。

接下来中间四句,用对偶的句式、铺排的手法渲染隐居之难。“除目解令丹灶坏,诏书能使草堂空。”“除目”,指朝廷的任免名单;“诏书”,指皇帝的命令文告。这里均用以指代荣华富贵。唐人姚合《武功县中作》中即有“一日看除目,终年损道心”之句,与此用意相同。“丹灶”,指道士炼丹的灶,引申为修道;“草堂”,指文士避世隐居之所,暗用孔稚珪《北山移文》之意,这里均用以指代隐逸生活。这两句意思是说,功名利禄常常动摇人隐居的志向。“岂无高士招难出,曾有先贤隐不终。”这两句是说:历史上虽然有过不为名利所动、坚隐不出的志行高洁之士,但也不乏未能坚持操守隐居始终的先贤。“岂无”、“曾有”,开合相应,对仗极为工整,不仅以古人为例说明隐居之难,而且借古喻今,讽刺了那些所谓“先贤”不过是矫情作伪的假隐士,如周颙、卢藏用之流。在平淡的语言外壳下蕴含着诗人对虚伪世态的愤激之情。

结末两句“说与同袍二三子,下山未可太匆匆。”“同袍”,语出《诗经·秦风·无衣》:“岂曰无衣,与子同袍。”表示友爱。“同袍二三子”,化用《论语》中孔子指门徒“二三子盍各言尔志”的话,借指志同道合的友人。这两句一方面紧承上文,一方面照应题目,情词恳切地劝诫友人未可轻易下山。语言虽平易得近乎口语,却极富包孕,诗人多少难言的隐痛、对现实社会的清醒认识以及对黑暗政治的无比愤慨,尽寓其中。

此诗最大的特点是,既不作景物描绘,也不用词藻雕饰,只以议论为主,直抒胸臆。这种手法往往容易流于浅露,但因作者言之有物,中含感慨,同时又能直中见曲,将明确的诗意以委婉纡徐的语气出之,所以读来不使人感到抽象。(张明非)

归至武阳渡作

刘克庄

夹岸盲风扫楝花,高城已近被云遮。

遮时留取城西塔,篷底归人要认家。

这首诗选取的是游子将抵家时的一个片断情景,表现了久客思家之情。诗题《归至武阳渡作》,统领全篇的,正是一个“归”字。

一二句“夹岸盲风扫楝花,高城已近被云遮”,重在写景,又在景中寓之以情。首先点明诗人归来走的是水路。其时是楝花盛开的初夏,轻舟而下,诗人伫立船头,“高城已近”,家乡正在眼前,心情正与这顺风快船一般轻快。后半句波折顿起,天边飘来乌云,一下将高城遮没,诗人的情绪也一转而为懊丧。思家心切,如今得见“高城”,又为乌云所遮,怎不令人惋惜!

三四句“遮时留取城西塔,篷底归人要认家”,由写景转入抒情,情中有景。乌云遮没高城,虽然可恼,但无可奈何,只望乌云能放过城西高塔,因为它正是借以认家的指南,他的家,就在城西塔下。诗人思归之情在此达到了顶点,全诗随之戛然而止。

写景与抒情的妙合无垠是这首诗的特点。水岸、疾风、楝花、城池、乌云、高塔,都是归人眼中所见之景,无不染上感情色彩。诗中所抒发的都是真情实感,绝无矫揉造作之态。刘克庄在宋末诗名甚大,一生中诗风数变。这首诗明白如话,质朴直率,可以见出他诗风的一个方面。

(黄刚)

落梅

刘克庄

一片能教一断肠,可堪平砌更堆墙。

飘如迁客来过岭,坠似骚人去赴湘。

乱点莓苔多莫数,偶粘衣袖久犹香。

东风谬掌花权柄,却忌孤高不主张。

此诗是刘克庄的咏梅佳作。嘉定年间,诗人任建阳(今属福建)令时,赋了这首《落梅》诗,其中有“东风谬掌花权柄,却忌孤高不主张”之句,被言官李知孝等人指控为“讪谤当国”,一再被黜,坐废十年。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落梅诗案”。诗人对此深感不平,他后来所写“梦得因桃数左迁,长源为柳忤当权。幸然不识桃与柳,却被梅花误十年”(《病后访梅九绝》)及“老子平生无他过,为梅花受取风流罪”(《贺新郎·宋庵访梅》),都强烈地表露了他难以抑制的愤懑。但正直孤高的诗人并没有因此而屈服,相反从此便开始了他大量的咏梅诗词的写作(一生写了一百三十多首咏梅诗词),托物寄情,一发而不可收,表现了他的铮铮傲骨和高洁的品格。

这首《落梅》确乎不同于一般以体物入妙为主的咏物诗,而是有着深刻的寓意。当时南宋朝廷已经奄奄一息,濒于灭亡,统治阶级的上层人物却依旧沉迷在西湖的“销金窟”里醉生梦死。目睹此情此景,爱国忧民的诗人真是万分痛心。他由自己备受压抑报国无门、有志难伸的境遇,自然联想起历史上屈原、韩愈、柳宗元等仁人志士,空怀一腔忠愤却不得重用反遭迫害的悲惨遭遇,不禁对历代当权者嫉贤妒能、排斥异己的卑劣行为产生了极大的愤慨。但这一切又不便明言,于是便将自己内心的悲愤和不满通统借“落梅”曲折地传达出来。

诗一起便描绘了一幅凄凉衰败的落梅景象,透露出作者浓重的感伤,奠定了全诗凄怆忧愤的基调。“一片能教一断肠,可堪平砌更堆墙。”每一片飘零的梅花都使诗人触目愁肠,更哪堪那残破凋零的花瓣竟如雪片一般纷落,铺满了台阶又堆上了墙头呢?这两句诗与李后主《清平乐》词中的名句“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所描写的意境极为相似,同样生动地表现了诗人惜花复伤春的情感。正是眼前这凄清的自然景象唤起了诗人对社会、人生的丰富联想。

颔联承上,用工整的对仗、形象的比喻进一步刻画落梅:“飘如迁客来过岭,坠似骚人去赴湘。”两句诗不仅生动描绘出落梅在风刀霜剑摧残下枯萎凋零、四散飘坠的凄惨情景,而且高度概括了历史上无数“迁客”、“骚人”颠沛流离的不幸遭遇。“迁客来过岭”,用“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的韩愈的典故;“骚人去赴湘”,指柳宗元因“永贞革新”失败被贬永州(今湖南零陵)一事。然而,这里的“迁客”、“骚人”又不仅指韩、柳,而且泛指漫长的封建社会里包括屈原、李白、白居易、刘禹锡、陆游等人在内的一切仕途坎坷的有才有志之士,含蕴极为丰富。在手法上,诗人将典故融化在诗里,如水中着盐,不见痕迹,显示了他在这方面的深厚功力。同时,用“迁客”、“骚人”迁谪放逐的遭遇来比喻“落梅”,不仅表达了对梅花的深刻同情,而且是对“迁客”、“骚人”梅花般高洁品格的赞美。取譬十分贴切。

颈联继写落梅之结局:“乱点莓苔多莫数,偶粘衣袖久犹香。”“乱点莓苔”,写曾经是那么美好高洁的梅花如今却沉沦萎顿于泥土之中,寂寞凄凉地与莓苔之类为伍。“多莫数”,极尽梅花凋残之形容,表现出诗人对其不幸命运的无限叹惋。但接下去却将笔锋一转,写梅花飘摇零落而不失其高洁,香气经久不灭。这两句与陆游《咏梅》中“零落如尘碾作泥,犹有香如故”异曲同工,赞美的显然不只是梅花,更是指那些虽身遭挫折而不改初衷、不易志节的“迁客”、“骚人”,运笔委婉,寄托遥深。

以上三联反复烘托渲染落梅景象,尾联在此基础上抒发议论,点明正意,是全篇的画龙点睛之笔。通常诗人在描写落梅之后多抒发自己的伤感,这里却别具会心地责备东风说:“东风谬掌花权柄,却忌孤高不主张。”表面上谴责东风不解怜香惜玉,却偏偏掌握了对众花生杀予夺的大权,忌妒梅花的孤高,任意摧残它,实则将暗讽的笔触巧妙而曲折地指向了历史上和现实中一切嫉贤妒能、打击人才的当权者。同时寄托了自己仕途不遇的感慨以及对当前这个弃毁贤才的时代的不满。笔力奇横,言近旨远,讽喻之意、不平之气,溢于言表。

这首咏梅诗通篇不着一梅字,却不仅刻画出梅花的品格和遭遇,而且处处透露出诗人的自我感情,是咏物诗的上乘之作。然而运笔却又是那么委婉,写梅又似写人,其旨在有意无意之间,表明诗人十分善于将悲愁感兴巧妙地融汇在诗歌形象之中,故能将咏物与抒怀结合得如此天衣无缝。此诗从咏梅这一常见题材中发掘出不平常的诗意,新颖自然,不落俗套,启人深思。从哀感缠绵中透露出来的那股抑塞不平之气,正是广大文士愤慨不平心声的集中表露,无怪当权者视为“讪谤”,一再加害于他,而这便是此诗的旨趣所在。

(张明非)

西山

刘克庄

绝顶遥知有隐君,餐芝种术麈为群。

多应午灶茶烟起,山下看来是白云。

这首七绝,用笔曲折,含蕴丰富,而又不失韵致,很能体现宋人七绝的长处。

诗的描写对象是一位“隐君”。开头突兀而起,把读者的目光一下子直接引向西山的“绝顶”。山的绝顶自然是人迹罕至,这位隐君子只是被人们所“遥知”,欲见极难。芝,指灵芝草,古人认为灵芝是仙草,服之可以长生;术,白术,也是一种药草。这句是说,这位隐君子仙风道骨,不与人间往来,只与麋鹿为伴。这个人物带有一种神秘感,自然地引起读者的强烈兴趣:这个“隐君”是谁?为什么独自隐居在深山绝顶?

接下去,诗人似乎应该回答读者的疑问,正面写隐者的面目了。但他没有这样做,而是把笔锋一转,描写了一个特定场面。“多应”是揣测之词,这两句诗的意思是,多半是隐君午灶煮茶,炊烟飘起,在山下看来,犹似朵朵白云,缭绕山顶。诗人拉开空间距离,把读者置于山下尘寰,只能遥望高居于绝顶之上的隐君。绝顶令人仰之弥高,茶烟如云的形象更给人以缥缈难寻的感觉。从这里,我们看到诗人写人物的手法颇为巧妙别致,他虽然没有直接表示自己的情感,但是读者从这多方面的烘托中仍不难看到诗人对这位隐君的仰慕之情。

西山在何处,隐君子为谁,今天已无从考证。刘克庄是一个关心现实的诗人,写了不少反映民生疾苦、抨击时政的诗篇。他笔下的隐士也都是一些“白首不弹冠”(《寄赵昌文》)、“闭户自为千载计,入山又忍十年贫”(《寄韩仲正》)的耿介之士。这首诗中的“隐君”宁与麋鹿为群,也不愿混迹于人世的尘嚣之中,也应是一个志行高洁、落落寡合的人,否则不会得到刘克庄的衷心倾慕。(何大江)


【作者小传】许棐【作者小传】周弼

【作者小传】刘克庄|宋诗鉴赏辞典:新一版 - 缪钺|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