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小传】戴复古
(1167—? )字式之,号石屏,台州黄岩(今属浙江)人。一生不仕。长期浪游江湖,卒年八十余。曾从陆游学诗,亦受晚唐诗影响,是江湖派中重要作家,以诗鸣江湖间五十年。有《石屏诗集》、《石屏词》。
夜宿田家
戴复古
簦笠相随走路歧,一春不换旧征衣。
雨行山崦黄泥坂,夜扣田家白板扉。
身在乱蛙声里睡,身从化蝶梦中归。
乡书十寄九不达,天北天南雁自飞。
戴复古是南宋江湖诗派中的名家,以布衣终身,曾漫游闽瓯、吴越、襄汉、淮南诸地。这首《夜宿田家》,反映了布衣寒士四方漂泊的凄苦生活和羁旅中的乡思。
此诗不施藻绘,概用直叙白描的手法抒怀。首联写一春之间东西漂泊,只有斗笠和伞具相伴随。“走路歧”见行迹的无定,“旧征衣”见仆仆道途之久且远。这两句概述了只身一人四处漂泊的情景,孤苦寒酸情味不言可喻。颔联两句入题,雨行山中又经过黄泥坂的跋涉,入夜才到一户农家寄宿。两句全用白描之笔刻画,“黄泥坂”和“白板扉”,写来看似不经意,却正是着重描摹之处。雨行山路,已属不易,再经一道滑黏的黄泥坂,其困顿之状更可想见。而所寄宿的田家的贫困,从“白板扉”三字已足以反映出来。这两句承上,写旅途的孤单寂寞和艰辛困苦。有了这四句真切的描述,羁旅生活的情状尽出,于是下面转入意态描写。颈联两句写夜宿。旅途劳顿,深感疲乏,尽管耳畔一片蛙鸣鼓噪,依旧酣然入梦。不知多久,却又从化蝶的梦中悠然醒来,此刻真不知是蝴蝶化为我,还是我化为蝴蝶?这里用庄周化蝶的典故,抒写了自身的迷茫怅惘之感,所以两句中连用了两个“身”字,以表强调。尾联两句抒写乡愁。在凄清寂寞之中,不禁生起对亲人、对故乡的忆念之情。可是漂泊四方,萍踪不定,寄来的家书十有九收不到,徒见那高空的鸿雁,天北天南,飞来飞去而已。鸿雁在古代是书信的象征,意思是,只见鸿雁飞,却不见家书的到来。
这首诗层次清晰,流转自然,寻常词语的配合之间,自有新意,读来倍感亲切。纯用白描手法,素朴真切,而又句句关情。虽无一语直接抒情,但羁旅愁情都蕴含在景物的刻画中。
(左成文)
江阴浮远堂
戴复古
横冈下瞰大江流,浮远堂前万里愁。
最苦无山遮望眼,淮南极目尽神州。
这首诗写作者在浮远堂眺望中所产生的山河破碎之感。
江阴位于长江之滨,诗中大江,即指长江。起句暗点江阴,次句明提浮远堂。唐人许浑尝于秋夕登楼作诗曰:“一上高城万里愁”(《咸阳城东楼》),次句遣词、写意、造境,与许浑诗均相似。
“万里愁”是诗人登浮远堂的感喟。“愁”本是无形之物;“万里”是抽象的数词,一般都作夸张之用,如“万里心”、“万里情”、“万里忧”等。在这首诗中,由于借助江、山两个方面,来烘托、表现这种深愁,遂使原本抽象的情感,显得十分形象、真切,直贯末句。
上联写江,是近瞰。前人言“愁”,喜将“愁”与“水流”直接联系起来,比喻愁之深长。如李白诗“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宣城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李煜词“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虞美人》)此诗将“大江流”与“万里愁”并提,既是望江水生愁、于江水寄愁,也是借江水喻愁。长江万里,愁亦万里;江流不尽,愁亦无尽;非“大江流”,不足言“万里愁”。
下联点山,是远望。前人写愁,也喜欢用山映衬,虽不像以水喻愁那么直接、明白,但往往更加含蓄、深切。借山寄愁,有两种表现形式。一种以山遮断视线为愁,以不见所思为恨,如欧阳修词“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踏莎行》)李觏诗“已恨碧山相阻隔,碧山还被暮云遮。”(《乡思》)另一种正相反,以无山遮掩为愁,以满目凄凉为恨,如此诗便道只因无山遮隔,致使中原沦陷之地,尽在眼底,触目辛酸,令人生悲。由于“无山”,故能“极目”,因“极目”而视通万里,由此而生“万里愁”。戴复古尚有《盱眙北望》一诗:“北望茫茫渺渺间,鸟飞不尽又飞还。难禁满目中原泪,莫上都梁第一山。”写登高远望,无所遮隔,致使疮痍满目,涕泪难禁。这二首诗,虽一无山,一有山,但情意相似,只是《北望》诗用语显得更加含蓄。(黄珅)
庚子荐饥三首
戴复古
饿走抛家舍,纵横死路歧。
有天不雨粟,无地可埋尸。
劫数惨如此,吾曹忍见之?
官司行赈恤,不过是文移!
去岁未为歉,今年始是凶。杵臼成虚设,蛛丝网釜 。
谷高三倍价,人到十分穷。
险淅矛头米,愁闻饭后钟。
新来慰心处,陇麦早芃芃。
啼饥食草木,啸聚斫山林。
人语无生意,鸟啼空好音。
休言谷价贵,菜亦贵如金!
“庚子”是宋理宗嘉熙四年(1240)。此时连续发生饥荒,浙东一带出现了“饿走抛家舍,纵横死路歧”的惨象。诗人有感于此,写了这组诗。题内“荐”字,是接连的意思。
第一首着重写饥荒的严重和官府赈济的徒具虚文。首联描绘出一幅惨绝人寰的荒年图景:因为连续的灾荒,许多人被迫抛家别舍,离乡背井,外出逃生,村庄里只剩下空落落的房舍。饿死的人到处都是,横七竖八地躺在道路上。上句写“走”(逃荒),下句写“死”,这怵目惊心的景象,令人联想起柳宗元《捕蛇者说》中那一大段描绘农村饥荒情景的文字。散文可作淋漓尽致的描写,诗(特别是近体律诗)尚简练,只能概括出之,但惨不忍睹之状已可想见。
“有天不雨粟,无地可埋尸。”颔联承上“饿”、“死”进一步抒慨。埋怨天不雨粟,似乎无理,实际上这是用典。战国末年,燕太子丹被质于秦,秦王称“天雨粟,马生角”乃得归(见《史记·刺客列传》)。这里反用其意,强烈地表现出在死亡线上挣扎的饥民的心理状态。在他们看来,下雨等于下粟,久旱不雨,则真是天不雨粟了。说“无地可埋尸”,则死者塞途的情景可想。这是极力渲染饥荒的惨象,也是为下边的抒情作铺垫。
“劫数惨如此,吾曹忍见之?”颈联就前两联所描绘的情景直接抒感。从“惨如此”、“忍见之”可见作者的愤激之情已抑制不住,喷薄而出了。惨象如此,凡有恻隐之心的人都会尽力援助灾民。但是司牧民之职的官吏毫无所动,把事关民命的赈恤以一纸公文敷衍了事。真是毫无心肝!颈联的直抒感慨于是引出了尾联二句。
“官司行赈恤,不过是文移。”上二句,作者的感情已发抒殆尽,似已无话可说。此二句一笔收回,再说眼前荐饥之事。语气看似趋于平缓,实际上是诗意加深一层,骨子里极为沉痛。“官司”句一扬,仿佛给人以希望;下句“不过”云云,重重一抑。扬抑之间,作者的悲愤之情也就披露无遗。
第二首着重写民生的困穷。首联说,与今年之凶相比,去岁的歉收简直算不了什么,正点题内“荐饥”二字。颔联具体写今年之“凶”:谷价猛涨三倍,人民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这一联直陈其事,然而其中蕴含着强烈的感情,所以不假修饰,脱口而出。
颈联转写度荒:“险淅矛头米,愁闻饭后钟。”矛头淅米,出《世说新语·排调》:“桓南郡与殷荆州语次……作危语。桓曰:‘矛头淅米剑头炊。'”这里是形容米很少,只能在矛头这样大的地方来淘洗。“饭后钟”用王播事。《唐摭言》:“王播少孤贫,尝客扬州惠照寺木兰院,随僧斋餐。诸僧厌怠,播至,已饭矣。”寺僧鸣钟进食,“饭后钟”即餐毕鸣钟,闻钟而往,已不得食。这里说“愁闻饭后钟”,是暗示由于饥荒,连寺院也不布施了,只能空自听到饭后钟罢了,这一联连用二典,将饥民穷极无聊的情景表现得相当深刻而生动。
“新来慰心处,陇麦早芃芃。”芃芃,这里形容麦子的茂密。尾联由“愁”转“慰”,仍写度荒。说新近总算有了让人安慰的情况,田垄上的新麦早已长得一片茂密,看来吃青苗有希望了。然而,这种“慰心”,不过是“医得眼前疮,剜却心头肉”罢了。在“慰心”的后面是辛酸的眼泪。
第三首在描绘荒年情景的同时道出了它的严重后果。起联说,因为闹饥荒,舂米的木杵和石臼都成了无用之物,大锅小釜蛛网尘封。暗示这一带的百姓断炊已久,到处呈现出一片死寂的凄凉景象。
“啼饥食草木,啸聚斫山林。”饥民以草木为食,而平地草木亦尽,有些人就啸聚山中,砍伐林木,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办法呢!只有坐以待毙了。
“人语无生意,鸟啼空好音。”幸存的人辗转挣扎,讲起话来有气无力,了无生意;春天鸟儿的啼啭,本来是很悦耳动听的,可是此时又有谁来欣赏呢?只能是空为好音而已。上句写残存者的奄奄一息,下句写他们失去了生活乐趣。两句纯用白描,却真切而深刻。
“休言谷价贵,菜亦贵如金!”荒年连续,饥民无食,引起谷价踊贵,菜价如金。钱锺书《宋诗选注》说:“古书里常说荒年的饥民‘面有菜色’,这里说连菜都吃不到”。这是很能发明诗意的。这一首的写法是起联先描绘出荒年断炊的凄凉景象,以下三联,分别从不同方面揭示出它的严重后果。
这三首诗,用浅切的语言,写出了饥荒年景的惨象和人民面临的绝境,写得深刻感人,是南宋末期反映社会现实的优秀诗篇。
(刘学锴)
梦中亦役役
戴复古
半夜群动息,五更百梦残。
天鸡啼一声,万枕不遑安。
一日一百刻,能得几时闲?
当其闲睡时,作梦更多端。
穷者梦富贵,达者梦神仙。
梦中亦役役,人生良鲜欢。
这首五言古诗用通俗浅切的语言表现了一个以前诗人很少写过的题材——“梦中亦役役”,抒写了诗人对人生的感受。役役,是劳苦不休的意思。
人生的辛苦寡欢,特别是为追逐名利而营营不休,苏轼在词中曾不止一次地表示过对它的厌倦:“世路无穷,劳生有限,似此区区长鲜欢”(《沁园春》),“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临江仙》)。但还都只是写醒时的区区营营,而戴复古这首诗,却进一步写到了“梦中亦役役”,这就把“人生良鲜欢”的主旨表达得更为深刻充分。因为这意味着,为追逐名利而营营不已已经侵入到“闲睡时”,整个人生就没有片刻安闲了。
全诗十二句,分为前后两段。前段六句着重写日间醒时的营营役役,后段六句着重写夜间睡时的营营役役,前后相连贯,逼出“人生良鲜欢”的主旨。从内容上看,醒时与睡时的役役,同样是为了表现人生的鲜欢,后者是前者的发展与深化;从艺术表现上看,前者的作用是为了衬垫后者。值得注意的是,诗人写醒时的役役,并不作详尽描叙,而是从五更梦残、万枕不安着笔,用概括虚涵的写法将醒时的纷纷扰扰一笔笼罩,留待梦时具体写出。梦中的役役,也只用“穷者梦富贵,达者梦神仙”两句概括,梦中所追求的正是日间所追求的反映。
这首诗基本上是叙述议论,没有多少具体的描写,议论的成分尤重。但由于议论的明快畅达、语言的朴素通俗,读来并不感到枯燥乏味,而是觉得亲切平易,意新理惬,容易使人联想到白居易的诗风。
(刘学锴)
寄韩仲止
戴复古
何以涧泉号?取其清又清。
天游一丘壑,孩视几公卿。
杯举即时酒,诗留后世名。
黄花秋意足,东望忆渊明。
韩㴲,字仲止,自号涧泉,是南宋著名词人韩元吉的儿子,在当时颇有诗名,与赵蕃并称,即所谓“信上二泉”(韩仲止和赵蕃都是信州上饶人。赵蕃号章泉)。辛弃疾寓居上饶期间,与韩、赵二人交往颇密,现存稼轩词中有怀念或酬和他俩的词作多首。
“何以涧泉号?取其清又清。”首联从韩仲止自号涧泉说起。这种从所赠寄的对象姓名、字号上做文章的写法,诗中多有,如李商隐《赠司勋杜十三员外》:“杜牧司勋字牧之,清秋一曲杜秋诗”即其例。这种写法,运用得当,易见亲切与清畅;运用不当,则易成滑调。这两句用自问自答方式,语调亲切活泼,内容却严肃郑重。诗人另有《挽韩仲止》诗云:“雅郑不同俗,休官二十年。隐居溪上宅,清酌涧中泉。”可见韩仲止为人确属清高绝俗、不慕荣利。
颔联承“清”字,颂其品格胸襟之清高:“天游一丘壑,孩视几公卿。”天游,语出《庄子·外物》:“心有天游。”(郭象注:“游,不系也。”)义近“天放”,即一任自然的意思。“一丘壑”出《汉书·自叙传》:“栖迟于一丘,则天下不易其乐。”这里指幽栖之地。这一联说韩仲止委心任运,游于山林丘壑之间,而自得其乐;把名公巨卿看得如同孩童一样,根本不把他们放在眼里。两句画出一位清高绝俗、不慕荣华的高士形象。
颈联转写韩仲止高士风度的另一面:“杯举即时酒,诗留后世名。”两句从《晋书·张翰传》“使我有身后名,不如即时一杯酒”化出,赞赏韩仲止嗜酒能诗,既能充分享受现世的生活乐趣,又能留后世不朽的声名。这是赞美他的才华,更是歆羡他的生活态度与生活作风。饮酒赋诗,向来被看作高士的一种标志。有此一联,韩仲止的形象便显得更丰满了。
“黄花秋意足,东望忆渊明。”尾联因上联的“诗”、“酒”与眼前的“黄花”产生联想,结出“寄”字。庭院里的菊花开得正茂盛,呈现出一片傲霜的“秋意”,面对黄花的劲节,不由得延颈东望,想念这位嗜酒能诗、具有黄花风神品格的陶渊明式的高士。
这首诗从“涧泉”的名号发兴,紧紧围绕“清”字,对韩仲止的清高品格作了多方面的描写,语言风格也清新明快,与内容相适应。尾联以“忆渊明”回抱“清”字,一截便住,有悠然不尽之致。
(刘学锴)
大热五首(其一)
戴复古
天地一大窑,阳炭烹六月。
万物此陶镕,人何怨炎热?
君看百谷秋,亦自暑中结。
田水沸如汤,背汗湿如泼。
农夫方夏耘,安坐吾敢食?
古代诗歌中,描写酷热炎蒸的诗不少,戴复古的这一首却颇有新意。
开头两句,把天地比作一座炽热的大窑,把暑热炎蒸比作充满阳气的炭火在猛烈燃烧。这比喻形象、贴切,却不算新鲜,因为《庄子》中即有“今以天地为大炉”的说法,贾谊《鵩鸟赋》“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更直接为戴诗所本。“烹”字生动地展现出暑热犹如炭火的烹烧,给人以炎威灼人之感,现在浙江南部方言中犹有“烹窑热”这样的形容语。
按这两句所写的情况,人是不能不“怨炎热”的。但三四两句却突然转出新意:“万物此陶镕,人何怨炎热?”此,指天地这座大窑。这里突出强调了“炎热”之功:陶镕万物,使之成长。这一转折,从大处高处着眼,把人的“怨”从个人范围中解脱出来。在全篇中,这是一个关键。有此一转,下面的内容便如顺水之舟,乘流直下了。
“君看百谷秋,亦自暑中结。”五六两句,进一步发挥“万物此陶镕”这一主旨。暑热,正是庄稼生长结实的重要条件。这个事实极平常,但从来写暑热的诗人却很少想到这一点。这不能不说是与人民的生活比较隔膜的缘故。反过来,也就说明戴复古对生活有较深的体验。“百谷秋”的“秋”字,是个动词,指秋天谷物的成熟收获。
七八两句因“百谷秋”而联想到农夫的劳动,转出另一层新意:“田水沸如汤,背汗湿如泼。”这两句写六月水田劳动的辛苦,虽然是寻常语,却非有实际体会者不能道,与唐人李绅的“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可以后先媲美,都是本色的语言。汤,指开水。由于前面讲了“百谷”“暑中结”,这里续写炎夏艰苦的田间劳动,就使人进一步领悟这“暑中结”并不单纯指自然条件,而是应该包括农夫的暑中劳动。
这就自然引出最后两句:“农夫方夏耘,安坐吾敢食?”这一类的话,在白居易、韦应物等人的作品中,已经见过,但由于戴复古是从苦热这样一个新的角度说的,读来仍感新鲜。
北宋诗人王令《暑旱苦热》的后半说:“昆仑之高有积雪,蓬莱之远常遗寒。不能手提天下往,何忍身去游其间!”气魄的雄大超过了许多诗人,也为戴复古此诗所不及;但戴诗却比王诗更接近现实生活。至于民胞物与的精神,则又是两首诗共同的思想基础。
将气候描写与悯农的内容结合起来,前代诗人不乏其例,但将它们和理趣结合,则是戴复古此诗的特点。
(刘学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