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小传】刘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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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66—1239)字平国,号漫塘病叟,镇江金坛(今属江苏)人。绍熙元年(1190)进士。调江宁尉,授泰兴令。宁宗朝,反对韩侂胄出兵攻金,告归奉祠。理宗立,屡辞官不就,退居达三十余年。谥文清。有《漫塘文集》。

开禧纪事二首

刘宰

“泥滑滑”,“仆姑姑”,唤晴唤雨无时无。

晓窗未曙闻啼呼,更劝沽酒“提壶芦”。

年来米贵无酒沽!

“婆饼焦”,“车载板”,饼焦有味婆可食,

有板盈车死不晚。君不见比来翁姥尽饥死,

狐狸嘬骨乌啄眼!

北宋灭亡以后,大批官僚及军人涌向南方,给那里的百姓增加了沉重的经济负担。当权者们苟安偷生、肆意搜刮,更加重了劳动群众的苦难。据《续资治通鉴》记载,宁宗以开禧为年号的三年(1205—1207)中,江南一带又连年旱涝,尤其是开禧三年七月,“大旱,飞蝗蔽天,食浙西豆粟皆尽”,同一年里又“沿江诸州水”(见《宋史·宁宗纪》)。纷至沓来的天灾人祸,使南宋人民经受着罕见的煎熬。

《开禧纪事》是两首禽言诗。这种诗的产生同给鸟儿命名有关,“模仿着叫声给鸟儿起一个有意义的名字,再从这个名字上引申生发,来抒写情感,就是‘禽言’诗。”(钱锺书《宋诗选注》)这首诗中加有引号的“泥滑滑”等就都是鸟的名字。

禽言诗的基础是联想。如果一首诗中出现两个以上的鸟名,联想就更困难。《开禧纪事》第一首就连用了三种鸟名。开头三句先由“泥滑滑”想到雨,由催人干活的“仆姑姑”想到晴。本来,雨和晴并不足怪,但因为这两种鸟的啼唤声“无时无”,以至“晓窗未曙”即来啼呼,所以在作者的心目中便自然地把过度的雨和晴同生活中的涝和旱联系起来。第四句中又由鸟鸣“提壶芦”联想到那是催人去沽酒。于是,几种联想碰在一起,因为旱涝频仍,“米贵无酒沽”的主题就悄然在作者的笔下流出了。

诗人的想象在第一首中是直线发展的,也就是说,诗中的想象同鸟声的含义是大体一致的。第二首则不然。“婆饼焦”当然不能吃,但诗人反而想象成“饼焦有味婆可食”;有“车载板”,至少是小康人家,正该好自营生,可是作者想出来的反而是“死不晚”。这里,诗人的联想来了个大转折,大腾跃。生而有饼可以充饥,死而有板可以入葬,如果也用第一首的方法推理,那么这样的人生在当时算是很幸运的了。然而诗中接下去却说:“君不见比来翁姥尽饥死,狐狸嘬骨乌啄眼!”这里作者的思路又一次出现大转折。

从整体上看,第一首比较含蓄,暴露也只到“米贵无酒沽”为止。到了第二首,作者不留情面地揭示南宋后期“中兴”的真相,展现了一幅惨不忍睹的画图。之所以能达到这个目的,同作者联想的几次飞跃是分不开的。比如:说饼焦可食,这“可食”足使人心酸;“有板盈车”因而“死不晚”,那么有板者的生存定是比死还难忍受。不过,“翁姥尽饥死”,死后落得个“狐狸嘬骨乌啄眼”的结局。相比之下,有焦饼充饥,有板作棺木,尽管辗转难熬,还算是上上大吉的了。可见诗人感慨之深沉。

禽言诗大都通俗活泼,幽默明快,富有讽刺情趣。好的禽言诗中别致的联想,出人意表的造语,常使人耳目一新。《苕溪渔隐丛话》说:“禽言诗当如药名诗,用其名字隐入诗句中,造语稳贴,无异寻常诗,乃为造微入妙。”《开禧纪事》二首措意造语均不在“寻常诗”之下,且感慨深沉,算得上禽言诗中的妙品。

作者刘宰,只在光宗朝作过江宁县尉、真州司法,“嘉定间,屡召不起,士论高之。”(韦居安《梅磵诗话》)从这两首诗看,他之“屡召不起”,很可能是因为看透了南宋社会的腐朽本质,因而洁身自好,入山唯恐不深。

(李济阻)

野犬行

刘宰

野有犬,林有乌,

犬饿得食声咿呜,乌驱不去尾毕逋。

田舍无烟人迹疏,我欲言之涕泪俱。

村南村北衢路隅,妻唤不省哭者夫;

父气欲绝孤儿扶,夜半夫死子亦殂。

尸横路隅一缕无。

乌啄眼,犬衔须,身上哪有全肌肤!

叫呼五百烦里闾,浅土元不盖头颅。

过者且勿叹,闻者且莫吁,

生必有数死莫逾,饥冻而死非幸欤!

君不见荒祠之中荆棘里,

脔割不知谁氏子。

苍天苍天叫不闻,应羡道旁饥冻死!

诗题下,作者曾自注:“嘉定己巳作。”据《宋史》记载,宁宗嘉定二年(1209),大旱岁饥。作者怀着对无力与自然灾害抗争、只得在死亡线上挣扎的劳动人民的深切同情,用朴挚的笔触,如实地记录了当时广大乡村所发生的惨绝人寰的一幕幕悲惨场面。令人读后,不禁与诗人一样涕泪俱下,为那些惨死的冤魂、苟延的生灵洒下一掬同情之泪。

“野有犬”以下六句,由兽及人,先从侧面下笔。野狗和乌鸦本是害怕人类的,可现在它们饿红了眼,什么也不怕了。野狗一边从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呜呜声,一边与乌鸦抢食。乌鸦则更猖狂,人去驱逐它,它也不睬,只是扑扇着翅膀,摇动着尾巴,换一个位置又继续与野狗争抢。野兽尚饥饿如此,人的饥饿程度之烈则可想而知。这种从侧面落笔的手法,往往比正面描写更有感染力,它给读者留下了联想的空间,扩大了诗歌的容量。犬、乌这样肆无忌惮地在抢食什么?诗人“欲言之”而“涕泪俱”,惨不忍睹的景象使他哽咽住了。诗歌在这里顿了一下,转写杳无人烟的村庄田野,似乎与上文犬、乌争食联系不紧,实际上既交代了犬、乌如此猖獗的原因,又写出了诗人当时不忍细看、抬起泪眼、长吁一声的神态,而且使读者心中留下了一个悬念。这样用远景一衬跌,就好像先把水闸住,待水位提高了再跌落下去,就更有力,而且使全篇有了起伏。

“村南村北衢路隅”以下十句,描写由侧面转入正面,好似镜头由远景转入特写。诗人展示了三个有代表性的家庭的悲惨遭遇:一是妻死夫哭;一是已失去母亲的孤儿正扶着即将气绝的父亲;还有一家是夫亡子丧,仅存寡妇。而“村南村北”、大街小巷,满耳可闻撕心裂肺的哭声,触目皆是横七竖八的尸体,陷于如此境地的何止数家!镜头再拉近,那横在路边的死者身上不仅没有一缕布帛,而且没有了一块完好的皮肤!至此作者才点明:原来犬、乌争食的对象就是这些死尸!诗人被眼前惨景震惊了。他叫来地保、请来乡亲埋葬尸体,可活着的人也饿得连掘坑的力气也没有了,草草盖上一层薄土,连死者的头都遮不住!这一段,每一个字都可以说是作者蘸着血泪写出来的。目睹哀鸿遍野、饿殍满道的悲惨情景,作者的感情非常激动,诗歌常用的含蓄不露的传统手法已不足以表达他此时此刻奔迸而出的激愤情绪,所以他用最简单平易的语言,只是将一桩桩惨烈的现实展示出来,一毫不隐瞒,一毫不修饰。虽然诗中并无表示强烈感情的字眼,但读者完全能够感觉得到此时作者愤激到了极点的情绪。

“过者且勿叹”以下八句,采用透过一层的写法,把全诗推向新的高潮。在上文,作者的激动之情已达顶点,所以继续往下写,就须稍稍平抑一下。这里,与其说作者在劝慰过路者勿叹息,毋宁说在自作宽解。这些冻死饿死的人总还算是幸运的了,死时总算落得一个完整的身躯。虽然“乌啄”、“犬衔”,且无葬身之地,反正是个尸体。在这种年头,还有人吃人的事,你看那边荆棘丛中破祠庙里,正传来呼天喊地的惨叫声,不知谁人活生生地正被人宰割,遭此惨祸的人恐怕还会羡慕这些冻死饿死在道旁的人呢。本来冻饿而死、无处可葬而被野兽分食尸体是非常悲惨的事,作者却不这样写,而说人吃人才更惨,用人吃人来对比,冻死饿死不仅微不足道,而且颇为幸运,甚至还引人羡慕,这就更深一层写出了贫民所受苦难的深重。用这种透过一层的写法,作者沉痛之情也表达得更为淋漓尽致。

这首诗继承了汉乐府民歌的现实主义传统和表现手法,语言通俗浅易,长短句式错落有致,无论在内容上还是在艺术技巧上,都为同时诗人集中所少见,堪称佳作。

(沈时蓉 詹杭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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