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小传】张咏
(946—1015)字复之,自号乖崖,濮州鄄城(今属山东)人。太平兴国五年(980)进士。历官枢密直学士,出知益州。真宗初,入为御史中丞,出知杭州,再知益州,进礼部尚书,因遭排挤,出知陈州。卒谥忠定。有《乖崖先生集》。
新市驿别郭同年
张咏
驿亭门外叙分携,酒尽扬鞭泪湿衣。
莫讶临歧再回首,江山重叠故人稀。
郭同年,不知何许人。从“同年”二字看,是与张咏同一年中进士者。新市驿当是新市县之驿。其地宋时属河北西道中山府(见《新唐书·地理志三》及《宋史·地理志二》),与相州毗邻。此诗当作于张咏任相州通判或离任之际。其时,他尚未登台阁,未与西昆诗人杨亿等唱酬,故此诗语言明净,并未染上华靡浮艳的习气。
“驿亭门外叙分携,酒尽扬鞭泪湿衣。”点出与郭同年分别的地点和气氛。别易会难,古今所重。何况“分携”之处,又在“驿亭门外”,客中离别,而所别之人,又是同年。科举时代,每重同年之情;而张咏自号乖崖,以为“乖”则违众,“崖”不利物(见《宋史·张咏传》)。平素落落寡合,因而与故友分袂之时,情意尤殷。“酒尽”,不是写酒少,而是言“叙分携”之际语多时长。“扬鞭泪湿衣”,与柳永《雨霖铃》词:“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数语,用意相近。所不同者:一别故友,一别情人;一骑马,一乘舟而已。
“莫讶临歧再回首”,承前再作渲染。从逻辑上说,“反”包含先有“正”,诗人只有在作出了令人惊讶的举动之后,才会有“莫讶”之语。临歧,临别。临歧回首,人情之常,不会令人惊讶,更不会使送别者惊讶。只有在行者一再回首,不断回首的情况下,送别者才会感到惊讶。此处,诗人正是用“莫讶”二字,突出其对郭同年恋恋不舍的深情。
“江山重叠故人稀”言诗人“临歧再回首”之由。“江山重叠”,言征途之险峻。唐人《元和郡县图志》卷十八谓:中山府(唐称定州)一带多山,其地有恒山、孤山、尧山、无极山等。天险倒马故关,便因“山路险峭,马为之倒”而得名。明乎此,对“江山重叠”四字,对征途的困苦和艰险,便会有更深的理解。异乡客地遇见故人,固可令人分外高兴;异乡客地与故人“分携”,必然分外留恋和伤感,何况是“故人稀”的张咏,故陈衍《宋诗精华录》评此七字曰:“眼前语说得担斤两。”
此诗语浅情深,看似自出机杼,其实是翻用王勃《送杜少府之任蜀川》诗意,可贵的是浑化无迹,“用事不使人觉,若胸臆语也”(《颜氏家训》语)。与《晚泊长台驿》诗同看,则诗人善作翻案诗之本领,可见一斑。
(刘初棠)
晚泊长台驿
张咏
驿亭斜掩楚城东,满引浓醪劝谏慵。
自恋明时休未得,好山非是不相容。
诗题“晚泊长台驿”,知此驿临水。河南府信阳县有长台渡,其地与襄阳相近,“其俗近荆楚”(见《宋史·地理志一》)。
首句“驿亭斜掩”扣题“晚泊”。“楚城东”则暗示泊舟之所乃长台驿。
“满引浓醪劝谏慵。”醪乃带滓醇酒。醪而曰“浓”,曰“满引”,看似颇自得其乐,实为不得已之举。《南史·谢弘微传》载谢 每以心直口快得罪权贵,其兄于送别之时,指其口曰:“此中唯宜饮酒!”诗人“满引浓醪”一语暗用此典。《宋史·张咏传》谓张咏数次犯颜谏太宗、真宗;丞相大僚于承天节斋会有酒失者,咏亦奏弹之,而劝谏、奏弹的结果,就是由京官而放外任。“劝谏慵”,即懒于劝谏。这只是他在劝谏“碰壁”之后的愤激语。事实上,直至他晚年,在真宗不肯召见的情况下,还再三上疏谏真宗不应“虚国帑藏,竭生民膏血,以奉无用之土木”,力请斩误国宰臣丁谓、王钦若以谢天下。
“自恋明时休未得”,陡然兜转,表明自己恋位不去的原因在于拳拳为国之心,并非贪图富贵。《蔡宽夫诗话》谓:“(张咏)居无媵妾,不事服玩,朝衣之外,燕处惟纱帽皂绦、一黄土布裘而已……尝以诗寄傅霖逸人,云:‘前年失脚下渔矶,苦恋明时不忍归。为报巢由莫相笑,此心非是爱轻肥。'”《宋史·张咏传》谓其“所至以政绩闻”。可见“自恋明时”一语,确自其肺腑中流出,并非欺世之谈。
“好山非是不相容”一语翻用《北山移文》。南朝周颙始借隐居以沽名钓誉,终羡富贵而出仕。于是名士孔稚珪假山灵之口,讥周颙有违初衷。张咏为举子时,尝从隐士陈希夷,欲分华山一半;希夷以纸笔蜀笺赠之,咏笑曰:“吾知先生之旨矣,殆欲驱我入闹市乎?”(见《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十九)以此与张咏生平事迹合观,可知咏与周颙虽皆始隐终仕,然二人心迹实异。故陈衍《宋诗精华录》谓其结句“婉挚”。
在一首短短的七绝里,有叙述,有议论,有感慨,有起伏开阖。取材博赡而能熔铸变化,借事以发明己意,而达到“情态毕出”的境地,这是此诗在艺术上的成功之处。
(刘初棠)
与进士宋严话别
张咏
人之相知须知心,心通道气情转深。
凌山跨陆不道远,蹑屩佩剑来相寻。
感君见我开口笑,把臂要我谈王道。
几度微言似惬心,投杯着地推案叫。
此事置之无复言,且须举乐催金船。
人生通塞未可保,莫将闲事萦心田。
兴尽忽告去,挑灯夜如何。
弹琴起双舞,拍手聊长歌。
我辈本无流俗态,不教离恨上眉多。
“多情自古伤离别”,话别之诗,自然多愁善感。但也不尽然,一些豪杰之士、洒脱达观之人,往往不以离愁别恨为怀,相反,在他们笔下,谱出的是一首首充满热情的歌曲,表现出诗人独特的个性。张咏这首诗就是突出的例子。
诗歌写的是别情,可是起首便宕开去,从议论入笔。“人之相知须知心”,将朋友情谊之深描写殆尽。然而,诗人并不满足,又用“加一层法”刻意描绘。他们之间,不仅心心相印,而且对事理的看法,也是互为沟通的,他们的友情,是“有道之情”,有着共同的思想基础。两句看来纯属虚笔,却起着统摄全诗的作用,这一点,读罢全诗便可了然。
有着如此真挚的情谊,那么,千山万水也挡不住他们的交往。“凌山跨陆不道远,蹑屩佩剑来相寻”,山水阻隔,人地两疏,诗人都不放在眼中,执意来“寻”友人,情意之深,可想而知。诗句写得气魄宏大,诗人不用“爬山涉水”,而用“凌山跨陆”,除了用词的避熟就生之外,主要的,是为了表现豪迈的个性。与之相配合的,是诗人自身形象的描写,“蹑屩”,脚着草鞋,先秦策士常如此,《史记·虞卿传》:“蹑屩担簦,说赵孝成王。”显出平交王侯,倜傥不群的风度;佩剑,更显出仗剑走天涯的豪情。
以上算是本诗的引子,接着,写会面情况。“感君见我开口笑,把臂要我谈王道。”笑迎、把臂的动作,透出情分,“谈王道”,即议论治国平天下之道,表明志同道合,与开首的“心通道气”相呼应。“几度微言似惬心,投杯着地推案叫。”谈话是十分投机的,几次剖析到精微之处,激动已极,到了放浪形骸之外的地步。他们的话题是丰富的,高谈阔论之后,频频劝酒。金船,指的是酒器。话题自然转向了人生的坎坷。人的一生,时而通达,时而蹭蹬,很难预料,也无法把握。但是,作为一个境界高尚、气度豁达的人,完全不必将个人区区荣辱得失挂在心头。“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本是儒家倡导之义。诗人与宋严探讨的,正在于此。于是,他们的精神境界得到了某种升华和净化。
最后六句写话别场景。兴尽即去,举止豁达,也表现了朋友间不拘俗套的密切关系。离别之际,并没有执手看泪眼,而是将灯拨亮,弹琴起舞,拍手长歌。一个“聊”字,多少透露出一点无可奈何的惆怅之情,但总的说来,还是乐观的。李白著名的诗篇《赠汪伦》,写汪伦踏歌相送,李白不仅没有愠色,而且认为汪伦的情意最深,深过那千尺桃花潭水。原因在于,李白在这一阵高歌中,寻到了知音,只有汪伦最了解李白的豪爽性格以及对生活的充分自信。本诗以双双歌舞话别,所要显示的,无疑也是一种与李白相近似的旷达襟怀和不同凡俗的相知之情。
张咏是个带传奇色彩的人。《宋史·张咏传》说他“少学击剑,慷慨好大言,乐为奇节”。文如其人,本诗正是他个性的充分表露。《宋诗钞》评张咏作品云:“诗雄健古淡有气骨,称其为人。”指的就是这一路作品。当然,他也写过一些艳情诗,因而被列入西昆派中,其实是不太合适的。
本诗结构整齐,前十二句都是四句一转韵,后六句夹入五言,为六句一韵。这样,全诗很自然地分为四个部分。开首写“相寻”,中间两部分写“相谈”,最后是“相别”,次第井然。手法上,开始从议论入笔,出语不凡。“推案”一段进入高潮。接着稍稍降低调门,又引出起舞长歌的第二次高潮。全诗大开大阖,跌宕有致。遣词造句则务求透彻,除“凌山跨陆”外,“投杯”一句也很典型。不说“置杯”,却说“投杯”而且是“着地”,不说“拍案”,却说“推案”,将情状刻画得淋漓尽致,入木三分。还有,首尾的议论,也十分豁露、犀利,这些,都是颇有特色的。
(王从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