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小传】贺铸
(1052—1125)字方回,号庆湖遗老,卫州(治今河南卫辉)人。宋太祖贺皇后五代族孙。熙宁中以恩授右班殿直,监军器库门。曾任泗州、太平州通判等职,晚年退居苏、常。其词善于锤炼字句。其《青玉案》有“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之句,人称“贺梅子”。词集名《东山词》(一名《东山寓声乐府》)、诗集名《庆湖遗老集》。
清燕堂
贺铸
雀声啧啧燕飞飞,在得残红一两枝。
睡思乍来还乍去,日长披卷下帘时。
这是一首写闲愁的小诗。
所谓闲愁,是一种无名的而又最令人难消受的愁。如能说出个所以然,可以一吐为快,倒也罢了。偏偏这种愁又是说不清、吐不尽的,这就难为诗人了。贺铸向以写闲愁擅长。他的《青玉案》词有几句最为脍炙人口:“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连用三个比喻把闲愁具象化,贴切而形象,故人称“贺梅子”。但上面这首绝句却别出机杼,它通篇不用比喻,纯用直言其事的赋法来写闲愁,同样写得很成功。
诗人成功的秘密就在于:他没有直接从正面去写内在的情绪,却从精神状态的外观上,捕捉了某个典型的细节,着意传达出闲愁的特殊滋味来。
诗的头两句,不仅在写景中点出暮春的时令,而且还隐隐透露出“闲愁”的消息。花事已了,春将归去,而随同春来的鸟雀却依旧在追逐嬉戏,不知春之将尽。美好的青春就在不知不觉之中悄然逝去,一去不返。这对一个敏感的青年诗人(当时贺铸才满二十六岁)来说,该是多么沉重的精神压力!满腔用世的热忱,乘时而起的期待,可是在现实中却无法施展,只能眼看韶华渐尽,徒唤奈何。诗借景语发端,正写出了闲愁之起。
“睡思”两句,极写闲愁之苦。时当春末,尚慵倦欲睡,不仅有关天气,而且也是心事太重的缘故。“乍来乍去”四字,进一步写出了醒而欲睡,睡又不酣的情态,活画出主人公坐卧不安、心烦意乱的神气。整个白昼,就在这种迷离恍惚的状态中反复折腾、受尽煎熬。当此日长如年之际,下帘独坐,别无消遣,只能读点儿书——可还是因为无聊才读书,不过换个法儿解闷罢了。诗人妙在不着一“愁”字,却写出了愁的无时不在、没完没了。这里没有“泪眼”,没有“断肠”,只有淡淡的、轻烟般的愁,虽说又淡又轻,却整日价撩不开、扫不尽,叫人心灰意懒、没精打采;叫人困恼、悒郁,不能去怀。比起那种“正春浓酒暖,人闲昼永无聊赖。厌厌睡起,犹有花梢日在”(贺词《薄倖》)的闲愁来,这里的愁,使人意兴更加阑珊。
这首诗不是从正面着笔,而是以偏锋取胜,一经拈出典型的细节,全篇皆活。清人赵执信曾以“神龙”喻诗,以为“神龙者,屈伸变化,固无定体;恍惚望见者,第指其一鳞一爪,而龙之首尾完好,故宛然在也。”(《谈龙录》)指鳞爪而识全龙,窥一斑而知全豹,这种因小见大的本领,在篇制最短的绝句中尤为需要。诗人同时还注意了“声情”,诗人数处选用了舌、齿音的字,如“啧啧”、“在得”、“思”、“乍”等,以啮齿叮咛的口吻来写索寞惝恍的心情,以声情助诗情。所有这些,都是这首小诗的成功之处。
(钟元凯)
题诸葛谼田家壁[1]
贺铸
晚度孔明谼,林间访老农。
行冲落叶径,坐听隔江钟。
后舍灯犹织,前溪水自舂。
无多游宦兴,卜隐幸相容。
〔注〕 [1] 诸葛谼(hóng):原注:“地名诸葛谼,在乌江北八十里,与江南石头城相望。”当以诸葛亮得名,亮字孔明,故首句云“孔明谼”。
贺铸不但以填词名家,而且其“诗文皆高”(陆游《老学庵笔记》语)。《宋史·文苑传》称贺“工语言,深婉丽密,如次组绣”,其实他也有以平淡取胜的一面,这首诗就是其中的一例。
诗记述了一次夜访农家的感受。事由很简单,诗一开头两句就点明了访问的时间、地点和被访的对象。作者的感受也很清楚,诗的末两句明言自己倦于宦游、企望归隐的意愿。然而仅此还不足以言诗。诗人的任务不在交代事情的本末,而在写出他一层一层的感情活动来。因而,一次可能是寻常的访问,在诗人笔下也会成为观照内心波澜的契机,在平淡无奇的素材之中,蕴蓄着深长隽永的诗味。
元祐三年(1088)九月间,诗人偶然途经一个名叫诸葛谼的地方,在一个老农家盘桓了一宿。谼是山谷,该谼地处长江以北,与江南石头城遥遥相望。诗的第二句已点明“访”字。既然是“访”,自然会有一主一宾,有宾主间过从的场面,这是题中应有之义。昔人写同类题材的篇什,每每由此下笔,如陶渊明《饮酒》组诗之九(“清晨闻叩门”),就详写诗人与“田父”一劝一答的对话;孟浩然的《过故人庄》也写了“把酒话桑麻”以及最后重约会期的交谈内容;至于杜甫的《遭田父泥饮,美严中丞》,就更是绘声绘色地细细描摹出老农的音容笑貌、言谈举止。贺铸的这首诗却另出手眼。他把宾主间过从的场面统统隐到幕后,只让自己在舞台前独步,写自己的所行、所见、所言。“夜访”在诗里不过是提供背景的过场,诗人着意要让我们倾听的,是他自己潜思默运多时的心声。
诗人以“行冲落叶径”写夜访之始。所访的农户既坐落在“林间”,故有“落叶”之小“径”。而行人步履急促,愈见行色匆匆,又照应了首句的“晚度”。一个“冲”字,把行人发现归宿之前、之后的焦灼和兴奋之情,形象地表现了出来。也许,这个蛰居在深林之中的庄户人家,对于诗人还别有一种特殊的感召力吧,无怪乎诗人要像当年陶渊明归田园时那样,“乃瞻衡宇,载欣载奔”了!
从“行冲”到“坐听”,当已相隔了一个较长的时间。试想,遥隔大江,居然能听到从对岸传来的钟声,自然应是万籁俱寂的夜深时分了。唐人张继《枫桥夜泊》中的名句:“夜半钟声到客船”,或为诗人所本。“隔江钟”和“落叶径”,一写听觉,一写视觉,不仅形象上富有变化,而且在暗示不同的时间方面又各具典型性。入暮时分,物色依稀,需细细辨认道路,故有“落叶径”之所见;夜深人静,唯有听觉最为敏感,故有“隔江钟”之所闻。而从“行冲”到“坐听”,又写出了心绪由骚动不宁归于从容怡悦的变化:前者缭乱,一如那落叶纷披;后者宁静,恰似那钟鸣悠悠。这种心绪的变化,自然离不开主人家热诚的款待、周到的安排、贴心的话语,诗人虽不着一语,却都历历可见。这里,无论是物色的选择、叙事的熔裁,还是情景的交融,都可见诗人的匠心独运之处。
这深夜回荡在江空上的钟声,使诗人不禁作悠悠之想。夜,本来是宜于静思的。钟声,似乎更赋予了周围的一切以深永的意义。诗人仿佛从中了悟了什么,眼前这普通的农舍,不只是游子的暂时栖息之所,也向诗人昭示了人生的归宿。灯下夜织,水碓舂米,这些极平凡的画面,此刻是多么富有魅力!它们唤醒了诗人内心的企求,一种类似陶渊明“人生归有道,衣食固其端”式的体认。夜半“犹”织,固然劳苦;水流“自”舂,却随性自得。诗人在顾盼之间,透露了长期蕴积在心头的隐衷。他在写于同一时期的其他诗章里,屡屡吐露了这种心事。《除夜叹》诗云:“安得一扁舟,浮家乘兴东。江山此深隐,终老为田翁……稚子课樵汲,壮妻兼织舂。”可见,本诗颈联中所写的“织”、“舂”,既是实写田家秋作的场景,又象征了诗人心所向往的归隐的生活方式。诗人是情不自禁地把他心目中理想化的图景,投射到现实中普通的流水人家上来了。
这首诗平淡的风格,和诗人所要表现的、对返朴归真的退隐生活的歆羡和向往,是吻合无间的。苏轼评陶渊明的诗是“质而实绮,癯而实腴”,如果借这句话来形容贺铸的这首小诗,也是十分允当的。
(钟元凯)
宿芥塘佛祠
贺铸
青青䵃麦欲抽芒,浩荡东风晚更狂。
微径断桥寻古寺,短篱高树隔横塘。
开门未扫杨花雨,待晚先烧柏子香。
底许暂忘行役倦,故人题字满长廊。
这是一首纪游诗。全诗可分“寻宿”和“投宿”两部分。前四句写寻宿。诗人从麦田着笔,一则是借大麦抽芒点明春末的物候,二则也暗示了自己在外求宿之由。当时诗人正“之官历阳(今安徽和县)石迹戍,日从事田野间”,以阅田为务(有公务在身),并非随兴所至的游览观光,这就和下文所说的“行役”暗相呼应。第二句写风势之大,此处的“晚”不是指日暮时分,当作晚春、暮春解,否则,与下文写天日的“待晚”,就不能契合了。盖贺铸此诗,正作于暮春三月间(诗人自注:“庚午三月赋”)。欧阳修《蝶恋花》词云:“雨横风狂三月暮”,亦以“狂”字形容三月时的风势。诗人既已阅田事毕,风尘仆仆,故欲求一块清静地方栖息,由此引出下面的“寻寺”之行。
诗人写“寻寺”的过程仅用了两个画面。前一个画面是“微径断桥”,以蜿蜒曲折的羊肠小道和断折不通的桥梁,把人们引进一个僻静冷落、略带荒凉感的幽深境界。环境之荒芜深僻,羁旅之寂寞疲困,尽在不语之中。正当道路不明、方向莫辨之际,前面却现出一个“短篱高树”的处所来:那池塘对面,竹篱丛中的院落,不消说便是佛祠的所在地了。两个画面不但表现了空间的移动,而且连行人在征途中的心理变化也依稀可辨。前一句用一“微”一“断”,突出了主人公置身于人烟稀少的陌生地域中,那种惘然若失空无所依的意绪;后一句用一“短”一“高”,暗示了错落有致的人工布置和安排,给人以柳暗花明的感觉。“短篱”非粉垣高墙,仍带山野风味;而“隔横塘”则又可见泉石萦回之势。
诗的后四句写“投宿”。诗人按入寺过程写来,层次井然:先写进入庭院,见满地堆积着飘落的杨花;次写走进祠殿,看寺僧点燃夜香;末写转至殿后的长廊,意外地发现了故人的题字。落花未扫,寺僧燃香,处处透出寺院所特有的清幽意趣。值得注意的是,在写投宿的过程中,还有人物的活动,除了行人之外,就是迎客的寺僧。诗云“开门”,自非推门而入,其间已含宾主间一呼一应的意思在内。于是紧接着的“未扫”、“先烧”,就不只是写来客的所见,而实在是暗写主人殷勤待客的情意。寺僧原不料会有不速之客来到这幽僻的所在,因未及洒扫庭除而深致歉意;为了便于来客早些安息,故天色未晚就焚香净室。主人待客的殷殷情意,于此跃然纸上。在寂寞与困顿之中,诗人竟意外地得到温暖,但更意外的,是诗人竟然还在这里发现了老朋友的题字,更令人欣慰。诗人的感情于此达到高潮。《庄子·徐无鬼》说:“夫逃虚空者,……闻人足音跫然而喜矣。又况昆弟亲戚之謦咳其侧者乎?”见到故人题字,如亲其謦咳。于是旅途的风尘、仕途的失意,此刻都消融了。
这首小诗,在似乎通篇都是直白的叙述中,却传达出一份至深的情味。全诗仅八句,有事、有景、有人物、有情致;虚实隐显,巧于安排,而读来又浑然一气,毫不见雕琢之迹。八句之间,承转无痕,潜相呼应。例如第七句“行役”照应首句起兴;第五句中的“杨花雨”,既承上一句“高树”而来,又和第二句的“东风狂”相呼应,而且着一“雨”字,就把眼前所见的杨花堆积的静态画面,变为一个纷纷扬扬飘散撒落的动态画面,从而为全诗平添了风韵和情致。
(钟元凯)
秦淮夜泊(辛未正月赋)
贺铸
官柳动春条,秦淮生暮潮。
楼台见新月,灯火上双桥。
隔岸开朱箔,[1] 临风弄紫箫。
谁怜远游子,心旆正摇摇。[2]
〔注〕 [1] 朱箔:这里指红色的窗帘。[2] 心旆:旆(pèi),泛指旌旗。这里指“心摇摇然如悬旌之无所终薄”(《史记·苏秦列传》)。
六朝以来,金陵(今江苏南京)的秦淮河管弦画舫,灯火楼台,是诗人吟咏的好题材。贺铸的这首《秦淮夜泊》写得清丽优美,不愧佳作。
这是一首五言律诗。全诗八句,就有六句是写景。开头两句,写诗人在一个春天的夜晚泊舟秦淮,春风拂柳,暮潮生岸,富于诗情画意。中间四句,正面写泊舟秦淮的所见所闻,是全诗的重心所在,也是全诗的精彩之处。新月楼台,双桥灯火,本为静景。著以“见”字、“上”字,则化静为动。五六两句,“朱箔”、“紫箫”,备极华丽;“隔岸”、“临风”,更见缥缈之致;真是恍若蓬莱仙境。从景物描写角度看,这几句诗很有特点。首先,是位置经营之妙。诗人的视线从河岸楼台转到天空新月,接着又转到横跨秦淮河的小桥,转到河对岸的朱帘绣户。有近有远、错落有致,富有立体感。其次,造语十分讲究。如“隔岸”、“临风”,“开朱箔”、“弄紫箫”,佳人绰约的身影、优雅的体态历历如绘。诗的整个画面清丽秀俊,鲜明地表现了秦淮河的特点,所以纪晓岚评此诗曰“自然秀丽,雅称秦淮。”(《瀛奎律髓刊误》卷二十九)诗的末二句以抒情作结:眼前的景物美丽动人,但毕竟是外乡,加上正是暮夜时分,人们都在家中,而诗人却还独泊孤舟,于是一股乡愁不禁油然而生。这里要注意的是,这不是强烈的乡愁,而是那么一种淡淡的怅惘之情。这种情感是十分自然地产生的,同时又是比较微妙的,“摇摇”二字正十分生动贴切地传达出这种感受。只有这样理解,结尾两句才和全诗的情调和谐一致。
秦淮河是秦楼楚馆、歌儿舞女集中之处。贺铸这首诗色调明丽,不像杜牧的“烟笼寒水月笼沙”(《泊秦淮》)那样迷蒙清冷,因为它和杜牧诗感叹兴亡、讽喻现实的着眼点不同。人们从“春条”、“新月”、“灯火”、“朱箔”等意象中可以感受到一股温馨的气息,一种优美的情调。贺铸以词著名,但他其实是“诗文俱高,不独工长短句”(陆游《老学庵笔记》)。他曾经自负地说:“吾笔端驱使李商隐、温庭筠常奔命不暇。”(《宋史·贺铸传》)这首诗当得“清词丽句”之评,又比温、李诗歌的语言来得疏淡自然。从这里可以看到唐、宋诗差别的一个侧面。
(何大江)
病后登快哉亭
贺铸
经雨清蝉得意鸣,征尘断处见归程。
病来把酒不知厌,梦后倚楼无限情。
鸦带斜阳投古刹,草将野色入荒城。
故园又负黄华约,但觉秋风发上生。
快哉亭,位于彭城(今江苏徐州)东南角的城隅之上,建于熙宁末,由苏轼命名。贺铸自出任徐州宝丰监(管钱的官)一职以来,曾多次登临此亭,赋诗抒怀。本诗便是其中的一首。
诗一开首以雨后蝉鸣起兴。秋高气爽,雨过天晴,再加病愈登亭,何其快哉!连枝上的蝉也仿佛有所领略而在欢快地鸣叫。“得意”二字,既写出了蝉鸣的神态,又微露了诗人的歆羡之情:蝉之踌躇满志,岂不是因为它既得时、又得地!言下已隐含人不如蝉的况味。二句由“听”转向“见”:秋雨新洗,况值此黄昏之际,行人渐少,尘土不扬,那通往故乡的道路显得分外清晰。这一句在眺望中透露出诗人的心事:怀乡情重,思归心切,何曾有一日忘怀!平日里世事纷扰,或可抑制一时,一旦除去世务的尘翳,那潜在的意念又会立即浮现。当此病后偷闲、偶尔登临送目之际,思归之念便又油然而起。
三四两句极写归思之深、之切。“病来”,指病愈之后。病后的频频把盏,非消渴解馋之谓,实因乡愁太深、太重,挥之不去,斥之又来,不得不借助酒力排遣。这里字面上只写了病后,却透露出病前和病中的消息。病前早已借酒浇愁,病中被迫停饮;仿佛欠了的债要加倍偿还,故病后愈是贪杯,愈可见病中难以消停的情状。昔杜甫《登高》诗云:“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亦写一客游多病之身,深以停杯戒酒为恨。贺铸当时患有肺病,又滞留他乡,遭遇恰似老杜。可见使诗人最受煎熬的是怀乡病,所饮之酒,实在是满含辛酸强咽下的苦酒。百病之中,唯心病难治。清醒时固然为其所苦,即在睡梦中又何尝解脱!这里字面上只写了梦后,实则暗示出曾有无数次的思乡梦。梦中不妨千里回乡,则梦醒后愈是归思难忍,正如汉乐府《悲歌》所云:“悲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这天长日久郁积的乡愁,这梦中犹且萦绕的归思,俱化为一含情凝睇之人,呼之欲出。至此,诗人的登临之意,已神气毕现了。
下两句又从忆想回到现实。鸦投古刹,自是黄昏时万物栖止的典型物色;而落日斜晖,又隐隐约约透露出诗人时不我与的迟暮之感。晚唐的温庭筠即多以夕照飞鸦写此情调,如“鸦背夕阳多”(《春日野行》),如“出寺马嘶秋色里,向陵鸦乱夕阳中”(《开圣寺》)等。贺铸或有所取法。天色向暮,自然界的飞禽均有所托,而人的归宿又在何处?暮霭之中,唯见远去的道路渐渐隐没在一片凄迷的草色之中。第六句系从白居易的诗句“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中化出,二者相同之处在于,都用行道上“更行更远还生”的草色喻示思念之殷切;不同之处则是白居易着眼于枯而复荣的春草,借喻别情之“满”、之盛;贺铸这里写的却是荣而复枯的秋草,其中暗寓失意之恨。诗人于怀乡思乡之中,又寄托了自己落拓不遇的身世之感,遂使全诗的思致更见深入、意蕴更见丰厚。
一年一度的秋风,最能动人归兴,而今滞留他乡,无计归去。眼见得梦想成空,徒然催人早生华发而已!“秋风发上生”几字,用语生新奇警,不落陈腐。唐代李贺诗云:“秋野明,秋风白”,秋风和白色始相勾连,至苏轼又用“霜风”形容须发皆白,如“白头萧散满霜风”、“白须萧散满霜风”等。贺铸点化成句,自铸新词。这里不仅意指鬓发的斑白,而且秋风萧萧,又给人以冷的感觉。因此这一新奇的用语,也便暗示着作者凄冷的情怀。贺铸多病早衰,又因喜谈世事,每忤权贵,屡受排抑,悒郁难平。他在徐州任上曾多次吐露了这种幽冷不平的情怀,如“我已困摧辱,壮心如湿灰”(《寄杜仲观》)、“三年官局冷如水,炙手权门我未能”(《留别张白雪谋父》),这些都可作为本诗的注脚。
这首诗在章法结构上颇具匠心。诗中写景和抒情的内容参差穿插,跌宕回旋,用笔极为灵动。如首二句用写景起兴之后,颔联忽然宕开去作一追叙,紧接着又用“梦后倚楼”一笔挽回。颈联再次写景,因为前几句已提供了一定的心理背景,故这儿的景都具有了象喻的性质。末两句直抒胸臆,立一篇之警策。全诗以得意的蝉鸣兴起,又以自己落寞感伤的情怀作结,在鲜明的比照中突出了诗人既不得其时,又不得其所的深沉感慨。《四库总目提要》称贺诗“工致修洁,时有逸气”,由此可见一斑。
(钟元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