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小传】张耒
(1054—1114)字文潜,号柯山,楚州淮阴(今江苏淮安市)人。熙宁进士。曾任太常少卿等职。少以文章受知于苏轼兄弟。与黄庭坚、秦观、晁补之并称“苏门四学士”。亦能词。有《张右史文集》。
感春十三首(其一、其八)
张耒
春郊草木明,秀色如可揽。
雨余尘埃少,信马不知远。
黄乱高柳轻,绿铺新麦短。
南山逼人来,涨洛清漫漫。
人家寒食近,桃李暖将绽。
年丰妇子乐,日出牛羊散。
携酒莫辞贫,东风花欲烂。
浮云起南山,冉冉朝复雨。
苍鸠鸣竹间,两两自相语。
老农城中归,沽酒饮其妇。
共言今年麦,新绿已映土;
去年一尺雪,新泽至已屡;
丰年坐可待,春服行欲补。
张耒“有雄才,笔力绝健”,因苏辙的赏识而受苏轼“深知”(《宋史》本传),是“苏门”中最关怀人民生活的诗人。五古《感春》便是这方面的代表作。
《感春》共十三首,却非同时之作。这两首是张耒早年任寿安(在今河南宜阳县境)县尉时所写。两诗描写的,正是北方乡村春天“农事霭方布”的生活图景。前首写雨后信马游春时看到的郊野秀色,很像一幅自然景物速写,人只是其中的点缀。“草木明”、“尘埃少”,高柳“黄乱”,新麦“绿铺”,“南山”迎面,清“洛”初“涨”,北方原野上万物欣荣的盎然春意,引起诗人极大兴趣。雨后新晴,节近“寒食”,桃李的蓓蕾被暖烘烘的太阳熏得快绽苞了。村落里丁男妇女为丰年在望而分外喜悦,红日初升就把牛羊散放在牧场上。虽然手边不宽裕,人们还是利用劳动余暇入城“携酒”回来,与妻子同乐。树头开遍繁花的明烂春光如不及时欣赏,将会被东风带往天涯。后首基本上是前首“年丰妇子乐”,“携酒莫辞贫”二句的延伸和放大。它以洗练的笔触,塑造了一位老农城中沽酒归来,同老伴对饮共话的情态,很像一幅农家生活素描,人在其中居于主要位置。云起南山,晨雨冉冉,苍鸠两两,相语竹间,这便是画中人所处的自然环境。时晴时雨的天气,对作物生长很有好处。而苍鸠两两相语,和老农夫妇的斟酒“共言”,则起了烘托作用。这是借人们习用的鸣鸠唤妇的俗语起兴。老农夫妇的对话流露出丰收可望的愉快心情:去年下一尺深的雪,今春又屡降新雨,劳动没有白费,嫩绿的麦苗已在冒尖。看来丰年已可坐待,春衣快要补缝了。此诗以对话作为全篇重点,着墨不多,而形象丰满。
《感春》两首是诗人对北方农村春天的热情赞歌。雨水调匀,丰年在望,给农民带来了改善生活的实惠,通过诗人的主观感受,人们似乎呼吸着春天的气息,预享着丰收的快乐。老农夫妇祝愿丰收,入城沽酒,同乐共话的情景,表明他们对生活的热爱。作者生动具体地传达出农民这种感情,正是他关怀人民生活的表现。
“学文”、“急于明理”,这是张耒关于文学的基本观点之一。从这个观点出发,他认为写诗主要在于“理达”,不“以言语句读为奇。”(《答李推官书》)他晚年“益务平淡,效白居易体。”(《宋史》)这两首《感春》正体现了这一特色。作者所说的“理”,接近于现在所说的主题与思想倾向,所说的“达”,接近于现在所说的要尽可能地把二者表现出来。否则就是单纯追求“言语句读”的“奇”,是舍本逐末,不能算“理达”。以此诗而论,诗人运用多种艺术手法,作为他“寓理”的手段,诗人的真情实感,自然就从行间流露出来。在评论宋诗时,人们总爱把“理”与“情”对立起来,好像宋诗主理就不述情,这是一种误解。张耒这两首《感春》,是他“以理为主”的诗歌理论的具体实践,可是通首却看不出专言理的诗句,这很有助于破除上述偏见。
《感春》两首以不同的艺术结构和表现手法抒写对春天的感受,各有侧重,甚具匠心。第一首有作者出场,带有浓厚的主观抒情成分。第二首则以客观描写为主。两诗在人和自然的处理上颇有差异。第一首自然景物占主要位置,第二首则相反。在内容上既相连续,又相区别,或全面铺写,或个别集中,颇见错综之妙。在语言艺术上,尤能显示“平淡”之美。像“秀色如可揽”,“雨余尘埃少”,“南山逼人来”,“桃李暖将绽”,“苍鸠鸣竹间,两两自相语”等,毫不着意,却自然生动。张耒曾有“对偶”“格最污下”(《与友人论文,因以诗投之》)的主张。两诗虽以散行为主,却也间用对句,如“黄乱高柳轻,绿铺新麦短”、“年丰妇子乐,日出牛羊散”、“丰年坐可待,春服行欲补”。而黄、乱、高、轻、绿、铺、新、短,刻画柳、麦的生态,很有锤炼之功。“新绿已映土”,“新泽至已屡”,同“绿铺新麦短”,“雨余尘埃少”,不避重复,是为了收相得益彰之效。
(陶道恕)
劳歌
张耒
暑天三月元无雨,云头不合惟飞土。
深堂无人午睡余,欲动身先汗如雨。
忽怜长街负重民,筋骸长彀十石弩。
半衲遮背是生涯,以力受金饱儿女。
人家牛马系高木,惟恐牛驱犯炎酷。
天工作民良久艰,谁知不如牛马福。
张耒出身贫寒,从政后又一直沉沦下僚,对广大人民的穷苦生活有所体察和了解,在苏门四学士中,他是最关怀民生疾苦的。这首《劳歌》是他的“古乐府歌词”之一。它以朴素明快的语言,通过对“负重民”劳动神态的刻画,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劳动人民的悲惨命运。
诗的开头四句刻意渲染暑天之热。一二两句写天气:说“云头不合”,则可见烈日当空;说“惟飞土”,既呼应了上句“三月元无雨”,又强调了气候炎热干燥,尘土飞扬。三四两句写自己:盛夏赫赫,骄阳似火,深堂高卧,想动身而未动身,就汗如雨下,这表明炎热已到了难以忍受的程度。这四句对“热”尽情渲染,为后面写“负重民”劳动的艰辛,作了有力的铺垫。
“忽怜长街负重民”,下一“忽”字,笔锋陡然一转,结上开下,中间四句进入对“负重民”的正面描写。诗人由己及人,对于苦力的劳动强度,生活境况,不发抽象议论,也不作全面介绍,而是巧妙地通过两个典型细节的刻画,把“怜”的感情交织进去,含蓄地表现出来,去打动读者的心灵,这种手法是很高明的。“筋骸长彀十石弩”,一个青筋暴出,骨瘦如柴,身负重物,移步艰难的苦力形象,令人心碎。这一细腻描绘,不仅具有强烈的真实感,而且逼真地点明物体之重已远超过人所能承受的限度。“以力受金饱儿女”,苦力的区区报酬得来多么不易,其中渗透着多少血和汗!这就深化了主题。“半衲遮背是生涯”一句,使文意层层逼进。烈日曝晒,“负重民”尽管衣不蔽体,却全然不顾。因为他们已被剥削得一无所有,除出卖苦力外别无“饱儿女”之法。“负重民”是家中直接挣钱者,从事的又是如此费力的劳动,尚且是“半衲遮背”,那么完全可以推断,所谓“饱儿女”,充其量也只不过勉强活命而已。这两个典型细节的刻画,不仅逼真感人,使文势跌宕,而且含意深长。它启发人们去思索,是谁把“负重民”推向了苦难的深渊。至此,不能不惊叹作者观察的深刻,剪裁的精当。
最后四句,变换韵脚,笔锋一转,向更深的意境开掘,以人与畜相比。牛马都有人爱护,拴在树下乘凉,唯恐其“犯炎酷”,而“负重民”如此艰辛,却无人怜惜,真是人不如牛马。这样的强烈对比,更可看出“负重民”是生活在人间地狱,更能激起读者的深切同情。此外,作者有意换了入声韵,更令读者感到,这是“凄厉噍杀”之音。
这首诗所以具有强烈的艺术感染力,首先是因为诗人对劳动者有很深的感情,其次是因为成功地运用了多种描写技巧,刻意经营,发挥了艺术独创性。
(冯海荣)
有感
张耒
群儿鞭笞学官府,翁怜痴儿傍笑侮。
翁出坐曹鞭复呵,贤于群儿能几何?
儿曹相鞭以为戏,翁怒鞭人血满地。
等为戏剧谁后先?我笑谓翁儿更贤。
这是一首饶有趣味的讽刺诗,是讽刺官僚作威作福、虐害人民的。
游戏起于对现实生活的模仿,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儿童的游戏可以反照出现实社会的影子。“群儿鞭笞学官府”,官府有所行,以至于为群儿普遍仿效,这本身即构成对官府的一种绝妙的讽刺。难怪诗人起笔即感于斯,发于斯,成为全篇立意之所在。然而,一般性的讽刺毕竟缺乏深度和力量,文学作品总是以个别反映一般,以具体反映抽象。于是,接下来诗人轻轻拈出一“翁”字。“翁”者何许人?出场时作者姑且隐去。“翁怜痴儿傍笑侮”,此翁虽不理解儿童游戏的心理,然忠厚长者之态可掬。往下看,读者才恍然,原来笑儿童游戏为“痴”者,竟是儿童游戏模仿的对象,即“坐曹鞭复呵”的富翁自己,真是绝妙的自我嘲讽。翁之前后两副面目的鲜明比照,构成全诗又一层戏剧性的讽刺。用人物自己的手摘下人物自己的假面具,这就是讽刺的真正力量。接着,诗人提出一个饶有趣味的问题:翁“贤于群儿能几何”?翁与儿孰贤,问题的提出本身就是对翁的极大讽刺,可见诗人特地拈出官府一“翁”的用心的良苦。随着问题的提出,五六句便以“儿曹相鞭”与“翁怒鞭人”两相比照,构成又一层戏剧性的讽刺。“儿曹相鞭”,不过逗乐为戏,天真无邪;“翁怒鞭人”,则是以人命为儿戏。“等为戏剧”,却又如此不同。那么,谁该受到指责?至此,诗人才忍俊不禁,以一评判者的身份就势下一断语:“我笑谓翁儿更贤。”一个“笑”字,于轻快的语调中尽挖苦讽刺之能事,应前翁之笑儿,更觉趣味无穷,笑人者终为人所讥笑,官翁有脸,不知当置于何处。
中国的讽刺诗,用浅显平易的语言,去表现重大的政治内容,至白居易始成大观。张耒的诗歌创作,大体也走着这样的道路。《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说张耒“诗务平淡,效白居易”,当是不错的。《有感》一诗便可代表其基本风格。有趣的是,白居易集有《观儿戏》一诗,虽立意与本诗不同,但构思的前后相循之迹则是可寻的。但比起白居易的讽喻诗来,《有感》自有其特色。白诗“刺”味有余,而“讽”味不足,《有感》则熔嬉笑怒骂、冷嘲热讽于一炉,既严肃尖锐,又幽默风趣,显示出卓越的讽刺艺术才能,可说是对白居易讽刺诗艺术的新发展。
(张金海)
春日书事
张耒
虫飞丝堕两悠扬,人意迟迟日共长。
春草满庭门寂寂,数棂窗日挂空堂。
这是一首描写春日景物的小诗,题目叫《春日书事》,但所书之事不外是春天的小景物。王国维《人间词话》说:“一切景语皆情语”,此诗景中含情,从这个意义上说,“书事”含有“抒怀”的成分,从诗中摄取的小事细景中,可以体会到作者春日闲居的寂寞与孤独。
春日的景物多是动人的,但诗人不去描写春天的美景,却首先拈出“虫飞丝堕两悠扬”一景,真有点大煞风景。蛛网坠落了,当然不会捕捉到虫子,“虫飞丝堕”暗寓万事落空,心灰意冷。“悠扬”,含有飞动的意思,形容虫飞和丝堕之后的飘荡之状。“人意迟迟日共长”句,显示出主人公的无聊与厌倦。“共”字,兼春日与人意两者而言,故言“共长”。“迟迟”本指日长而暖,语出《诗经·七月》:“春日迟迟。”大凡人在无聊的时候,就会感到日永夜长,甚至有度日如年的感觉。这句诗突出感觉上的日长,来表现主人公的心绪不佳。“春草满庭门寂寂”是春日荒寞之景,春草长满了庭院,但门内却是静悄悄的,说明人迹很少。“数棂窗日挂空堂”句,承上句而来,因门内寂寂无人,春日和煦的阳光,只能透过窗棂,投射在空堂上。一个“空”字,见得堂内是空旷的,与上句的“寂寂”二字相呼应。一个“挂”字,把日光映在堂上的形象描绘得很逼真,有立体感。
此诗称得上“思与境偕”(《诗式》),主人公的感情,诗的气氛与景物描写和谐一致。诗人专门捕捉索寞、萧疏、枯寂的景物来构造诗歌的形象,给自然景物罩上一层暗淡的色调。作者以不愉快的感情来选择景物,又化景物为情思,使景物染上主人公主观的感情色彩。又加诗中的景物多是静态的,这就更衬托出主人公的寂寞与孤独。
(刘文忠)
夏日三首(其一)
张耒
长夏村墟风日清,檐牙燕雀已生成。
蝶衣晒粉花枝舞,蛛网添丝屋角晴。
落落疏帘邀月影,嘈嘈虚枕纳溪声。
久判两鬓如霜雪,直欲樵渔过此生。
此诗是张耒罢官闲居乡里之作。首句写对农村夏日的总印象。炎夏令人烦躁,难得有清爽的环境,而农村对于城市和官场来说,正具有“清”的特点。清,内涵可以是多方面的,清静、清幽、清和、清凉、清闲,等等,都不妨谓之清。因此,循“清”字往下看,诗所写的种种景象都体现了环境的清和心境的清。如次句“檐牙燕雀已生成”,春去夏来,幼雀雏燕整天在房檐前飞舞鸣叫,似乎近于闹,但禽鸟之能嬉闹于屋前,正由于农村环境清幽而无尘嚣。至于颔联写蝴蝶晒粉于花间,蜘蛛因天晴添丝于屋角,则更显得幽静之极。当诗人注目于这些光景物态的时候,自然不觉夏日的炎蒸烦躁,而会有一种清和之感。以上是写昼日消夏时娱目赏心之景。颈联写夜晚。帘是“疏帘”,枕是“虚枕”,环境之清虚寂静可见。月透疏帘而入,仿佛邀来婆娑的月影;溪声传至耳边,似被奇妙地纳入枕函之中。“邀”、“纳”两字,把月影写成有情之物,把溪声写成似可装纳起来的实体,透露出诗人对于月影、溪声的欣赏。这种月影、溪声本已带清凉之感,而诗人又是于枕上感受到这一切,则心境之清,更不言而喻。到此,成功地写出一片清幽的环境和清闲的心境,于是末两句成为水到渠成之笔:自己久甘庸碌,已经两鬓如霜,而农村环境又如此宜人,遂率性想在村野中过此一生。诗人吟哦之间虽不免微有所慨,但对农村夏日舒适愉悦之感,还是居主导地位的。
吴之振《宋诗钞》说,张耒诗效白居易,“近体工警不及白,而蕴藉闲远,别有神韵”。这首诗写农村夏日之清,诗境已臻于蕴藉闲远。虽没有十分工警的词句,但仍然耐读。
(余恕诚)
赴官寿安泛汴
张耒
西来秋兴日萧条,昨夜新霜缉缊袍。
开遍菊花残蕊尽,落余寒水旧痕高。
萧萧官树皆黄叶,处处村旗有浊醪。
老补一官西入洛,幸闻山水颇风骚。
这是张耒赴洛阳府就任寿安县尉,途经汴河之作。首句“秋兴萧条”给全篇定下了基调,诗人抚念身世,纵目秋景,有一种萧条冷落之感。秋,本来就是冷生的,而昨夜新霜初降,又陡增了一层寒意。在这霜秋里,菊花已经开罢,连残蕊都已凋零;河床水浅,露出夏日水盛时的高高旧痕。官道两旁,树叶全黄,酒旗格外显眼,处处可见……诗人欣赏着汴河两边的景色,尽管有萧条之感,但萧条中那残菊、黄叶、水痕、酒旗,却又似乎带着诗意。这与诗人矛盾复杂的心情正好合拍,使他得到一种精神慰藉。“老补一官西入洛,幸闻山水颇风骚”,年龄老大,去就任低级官吏,不免有些扫兴,但此去是在洛阳附近,听说那里的山水颇富诗意。诗人目望神驰,从眼前的山水景色想开去,则又有一种向往中的快慰。
诗首尾两联抒写赴官寿安途中的情怀,中间两联写泛汴所见之景。情和景之间的有机配合和联系,对这首诗至关重要。本篇中间两联写景的作用,在于把秋兴萧条的情怀,通过客观景物加以外化,同时在物我交融中,作者又感受和捕捉到一种诗意,由实引向虚,由眼前引向未来,完成了向末联的过渡。如果说首联是破题,中间两联则是用写景接应了破题,并且做到了“抱而不脱,相接相避”。最后引出了富于遐想的末联。结构颇为完整。
作者写这首诗时年岁并不大,但诗中自称“老”,且境象萧疏,情感显得收敛寂寥,这反映出他去就任寿安县尉,并不满意。他所写的行役初霜的情景,很容易使人联想到唐代诗人李颀的《送魏万之京》:“朝闻游子唱离歌,昨夜微霜初渡河……莫见长安行乐处,空令岁月易蹉跎。”两首诗有类似之处,但一是对未来充满希望,一则是希冀有好山水供其消磨岁月,情调却有不同。
(余恕诚)
海州道中二首
张耒
孤舟夜行秋水广,秋风满帆不摇桨。
荒田寂寂无人声,水边跳鱼翻水响。
河边守罾茅作屋,[1] 罾头月明入夜宿。
船中客觉天未明,谁家鞭牛登陇声。
秋野苍苍秋日黄,黄蒿满田苍耳长。
草虫咿咿鸣复咽,一秋雨多水满辙。
渡头鸣舂村径斜,悠悠小蝶飞豆花。
逃屋无人草满家,累累秋蔓悬寒瓜。
〔注〕 [1] 罾(zēng):渔网。
这两首诗,形式似律诗而实为古体,勾勒了北宋后期苏北近海地区农村的画面。第一首写广阔的河水载着一叶孤舟,秋风满帆,诗人于夜航中谛听环视,欣赏着一路风光。第二首,续写第二天所见,景物与夜间的静谧优美有所不同,显得比较萧疏。
诗只是随笔写舟行所见,似未曾在文字上经意着力,但读起来却仿佛随着诗人亲历了那片天地。那静静的苏北农村的夜晚,鱼翻水响,罾头月明,以及白天寒虫咿咿、小蝶飞于豆花间的秋野景象,都鲜明地出现在诗人笔下。
张耒在诗文创作方面崇尚自然而无意求工。但从总体来看,像这样似未经锤炼却能清晰地再现一片天地的作品也不是容易写出的。两首诗开头四字“孤舟夜行”和“秋野苍苍”,都能用极简炼的文字领起全篇。写夜行,诗人比较注意表现听觉方面的感受,船不摇桨,周围静寂,才有鱼跳,也才能听得水响。由鱼跳连带写到守罾的茅屋和罾头明月,但结尾天未明而听到鞭牛声,仍归于听觉。下一首写秋野则着重表现视觉感受,由于田荒,遂多草虫鸣叫,而秋雨多,水满辙,则又助长了荒草的滋生,故有种种荒凉景象。两诗开头便能见出分工和侧重,并且紧紧围绕中心线索展开,能够在意境上给人留下鲜明完整的印象。两诗的结尾:“船中客觉天未明,谁家鞭牛登陇声”、“逃屋无人草满家,累累秋蔓悬寒瓜”,又能与开头相关联,并带有较深的含意。使人感到作者对一路景色和人民生活非常注意观察,感受深切,并非泛泛之辞。
二诗一写农家的辛劳,一写田地荒芜和农户的逃亡。辛勤之极而仍不免于逃亡,上下章联系起来更可以想见当时农村经济的衰败。不过诗虽有这样的意思,却又不同于白居易新乐府那种“一吟悲一事”,把笔墨集中在一点上。这两首诗是舟行纪实之作,围绕舟行多方面地再现道中所见情景,并不是处心要将“生民病”集中放大,单纯突出这一方面。张耒大概是要把对农村的诗意的美的感受和它的萧条荒废一同写出。而由于诗所写的环境偏于静寂,色彩偏于幽冷,诗的语言又很朴实,给人更多的是萧条荒凉的感受。
(余恕诚)
秋日登海州乘槎亭
张耒
海上西风八月凉,乘槎亭外水茫茫。
人家日暖樵渔乐,山路秋晴松柏香。
隔水飞来鸿阵阔,趁潮归去橹声忙。
蓬莱方丈知何处?烟浪参差在夕阳。
海州旧治在今江苏连云港海州区。乘槎亭得名于八月海客乘槎的古代传说(见张华《博物志》)。哲宗绍圣(1094—1098)初年,张耒知润州(治所在今江苏镇江),这是他秋登海州乘槎亭之作。
海州濒临黄海,靠近连云港。诗人登高览胜,海上八月,西风送凉,乘槎亭外,波涛万顷。首联写了茫茫黄海奔来眼底的壮阔景象。
海州是江北著名水乡,劳动人民下水捕鱼,上山采樵,颇能自得其乐。秋晴日暖,山路迂徐,松柏生香,别是一番佳境。次联所写是城外人家、山间小路的缩影。
三联是全诗的警句。诗人的视野由远天的雁群转向近海的浮舟。隔水飞来的“鸿阵”,在广阔的长空不断变换队形;趁潮归去的健儿,“橹声”频传,更见出和风涛搏斗时的急迫情状。如果给长空、雁阵、海潮、舟子一一着上颜色,这幅天水相接渔舟星罗的水彩画,很能引人入胜。
末联照应第二句,引出诗人的想象:那一望无涯的海上,不知“蓬莱”仙岛究在何处?也许就在夕阳尽处,“烟浪参差”的地角。
这是一首登山观海的诗篇。全诗节奏,随诗人登乘槎亭的主观感受为起伏,忽上忽下,时远时近,给人以天空海阔的印象。诗人立足亭中,放眼海上,对于面前的人家樵渔、山路松柏,虽然表示欣赏,却并不感到满足。对广阔的鸿阵、趁潮的橹声,虽有较大的兴趣,但更为向往的却是烟浪参差、夕阳尽处的海上三山。
苏轼曾经称赞张耒的作品“汪洋冲澹,有一唱三叹之声”。此诗也许体现了这一特点。“舒为沦涟,鼓为波涛,激之为风飙,怒之为雷霆。”(《答李推官书》)这是张耒形容作者充沛的思想感情在文学创作中喷薄而出时所说的名言,也可以用来形容这首诗。如果说此诗的人家樵渔,山路松柏,可以比作“沦涟”,隔水鸿阵,趁潮橹声,就可以比作“波涛”,而茫茫海水,参差烟浪,便近似“风飙”和“雷霆”。
张耒在绍圣以后,屡坐党籍贬谪,同苏轼有相似的命运。他早年便怀政治理想,却未能实现。“汉庭卿相皆豪杰,不遇何妨白首郎。”(《夏日二首》)这可算是他的内心独白。从这首景物诗中,我们看到:他要乘槎浮海,直上蓬莱三山,便在某种意义上体现了他的政治抱负。虽然这理想未能实现,但此诗还是具有开拓眼界心胸的鼓舞人的力量。
就艺术表现说,首尾两联,固然是由乘槎亭的得名而引起的,但登亭毕竟是外因,它通过内因——诗人的主观思想感情,才产生了这两联诗句,而其中恰好寄托着诗人的理想。但此诗一、四两联,却一向被人忽视,倒是二、三两联因写景成功而受读者注目。作者确是一个工于描写山光水色,而且最喜欢晴天的诗人。写于同一时期的“鸟飞山静晴秋日,水阔人闲熟稻天”。(《将至海州明山有作》)“溪声夜涨寒通枕,山色朝晴翠染衣。”(《屋东》)同此诗第二联的“日暖”、“秋晴”,绝不是雷同,而是诗人生活爱好的表现。上引两诗也写到山和水,但不及此诗写山写海的气象宏阔,可见要达到此诗的艺术高度,很不容易。
(陶道恕)
和周廉彦
张耒
天光不动晚云垂,芳草初长衬马蹄。
新月已生飞鸟外,落霞更在夕阳西。
花开有客时携酒,门冷无车出畏泥。
修禊洛滨期一醉,[1] 天津春浪绿浮堤。
〔注〕 [1] 修禊:阴历三月上旬巳日(魏以后始固定为三月三日),人们结伴嬉游水畔,以消除不祥。这种古代习俗称修禊。
这首七律是和人之作,描摹芳郊暮色之美,抒写携酒踏春之乐。天津桥跨洛阳洛河上,风光优美,唐朝以来,便是著名胜地,“津桥东北斗亭西,到此令人诗思迷。”从白居易的诗句,可想见这一带景物迷人的程度。
“苏门六君子,文潜(张耒字)尤可喜,其七言律多秀句”(贺裳《载酒园诗话》)。张耒的诗,学白香山之畅,得苏东坡之豪,自成舒坦俊发的诗格。《和周廉彦》这首七律,可以代表他的成就。这首诗的写景状物,避免了单调、孤立的静态描写,成功地采用了衬托笔法,明快地传达出生活的美感。他以“晚云垂”映衬“天光不动”,以“芳草初长”烘托马蹄轻快(这句近似白居易写西湖早春的名句“浅草才能没马蹄”,但略有变动,点明季节已到清明时节了);特别是“新月已生飞鸟外,落霞更在夕阳西”两句,更是在衬托的运用上妙笔翻新,取得了特异的效果。
诗中写景,取两种自然物相衬托以构成画面,多数是以大托小,大者作为小者的背景。如李白的《望天门山》:“两岸青山相对出,孤帆一片日边来”;黄庭坚的《达观台诗》:“不知眼界阔多少,白鸟去尽青天回”,都是以移动着的白帆、飞动着的白鸟为较小的局部,衬托在白日青天这样的大背景上,益显其动感。另一种方法是以小衬大,让大事物坐落在小事物的某一方位上。如岑参的《宿东溪怀王屋李隐者》:“天坛飞鸟边。”这种写法就是钱锺书《宋诗选注》中所指出的:“把一件小事物作为大事物的坐标,一反通常以大者为主而小者为客的说法。”这在宋诗中有不少例子,如梅尧臣的《依韵和原甫月夜独酌》:“北斗柄高天渐转”,仿佛是北斗不动,有如轴心,整个天宇在环绕着七星斗柄而徐徐转动。张耒的“新月”、“落霞”一联,显然也来自梅尧臣《中秋新霁,壕水初满,自城东偶泛舟回》诗中“夕阳鸟外落,新月树端生”,但脱胎换骨,改造得更加明丽圆转。它的好处不仅在新月、落霞、夕阳、飞鸟四美俱陈,汇成美妙的晚景,而且这几种互相衬托的大小景物,全都在动态中浮沉变幻,色相无穷;归飞的孤鸟那边,新月流辉;下沉的夕阳西畔,落霞散绮。这样绚烂的景色,流动的笔意,若誉为“自然奇逸,非他人所及”(《童蒙诗训·张文潜诗》),该是当之无愧的。但张耒的诗每有秀句孤拔而通篇不称之累,“新月”、“落霞”再接下去,“花开”、“门冷”一联,读来便觉得浅露无味,不如上联的气韵自然生动。这就不免令人遗憾。
(吴锦)
初见嵩山
张耒
年来鞍马困尘埃,赖有青山豁我怀。
日暮北风吹雨去,数峰清瘦出云来。
这是一首写嵩山的诗,写法很别致。诗人所见的对象——嵩山直到末句才出面。“数峰清瘦出云来”,无疑是此诗最精彩的一句,但如把这一句提前,让嵩山一开始就露面,诗的意味不免索然。现在诗的首二句不是写嵩山,而是从作者宦游失意写起,“年来鞍马困尘埃,赖有青山豁我怀”,让人想到作者奔走风尘,在困顿和疲惫中,全赖青山使他的情怀有时能得到短暂的开豁。这样,青山便在未露面之前先给了人一种亲切感,引起人们想见一见的愿望。在读者产生这种心理后,照说青山该出面了。但第三句“日暮北风吹雨去”,仿佛又在期待中为人拉开一道帷幕,直到第四句五岳之一的嵩山才从云层中耸现出来。由于有前面的重重笔墨给它做了渲染准备,嵩山的出现便特别引人注目,能够把人的兴味调动和集中起来。并且又因有上面的一番交代,末句点出嵩山,又不至于意随句尽,见其面貌即止,而是自然要引人想象雨后嵩山的特有韵味和诗人得见嵩山后的一番情怀。
诗写的对象是嵩山,但在很大程度上它又是表现诗人自己。人们在精神上以什么作为慰藉,往往能见出志趣和品格。困顿于宦途,赖以豁情慰怀的是嵩山,那么诗人的情志也多少可以想见。同时山究竟以什么样的面貌出现在艺术作品里,也往往受作者的主观感情支配。“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情与貌,略相似。”(辛弃疾《贺新郎》)这里有着主观感情对象化的问题。此诗用“清瘦”形容嵩山,不光是造语比较新奇,而且在诗人审美意识活动中也反映了他的精神气质与追求。中国士大夫中一些高人雅士,不正是常常留给后世以清瘦、清峻的印象吗?如王维给孟浩然画像,“颀而长,峭而瘦,衣白袍”,就是典型的清瘦。因此,“数峰清瘦出云来”,虽是写嵩山,却又是物我融而为一,体现了诗人感情的外化。读了这首诗,嵩山的面貌,以及诗人的精神风貌,可能同时留在我们的印象里,不容易分得很清。
(余恕诚)
怀金陵三首(其二、其三)
张耒
璧月琼枝不复论,秦淮半已掠荒榛。
青溪天水相澄映,便是临春阁上魂。
曾作金陵烂漫游,北归尘土变衣裘。
芰荷声里孤舟雨,卧入江南第一州。
《怀金陵》三首,似非写于一时,其二实为金陵怀古诗,所咏的是亡国之君陈后主与张丽华的一段史事。《南史》卷十二《张贵妃传》说:“后主每引宾客,对贵妃等游宴,则使诸贵人及女学士与狎客共赋新诗,互相赠答,采其尤艳丽者,以为曲调,被以新声……其略云‘璧月夜夜满,琼树朝朝新’,大抵所归,皆美张贵妃、孔贵嫔之容色。”这就是“璧月琼枝”的本事。数百年之后,回想这段荒淫误国的丑事,对于张、孔的容色当然无需再评论了。她们早已魂埋幽石,委骨穷壤了。这且不说,就连具有一千多年历史的秦淮河,也有它兴衰的历史,如今不是有一半被荒榛所侵夺,失去了昔日的繁华吗?“青溪天水相澄映”二句是承首句而来,接咏张丽华之事。当隋军攻克台城之后,陈后主与张丽华俱逃入井中,隋军把他们从井中捞出,斩张丽华于青溪中桥(一说斩于青溪栅),所以青溪是张丽华的丧身之处。《南史·张贵妃传》又载:“至德二年,(后主)乃于光昭殿前起临春、结绮、望仙三阁,高数十丈……后主自居临春阁,张贵妃居结绮阁。”从诗的三四两句看,临春阁上魂应是指张丽华。陈后主死于洛阳,葬于邙山,所以“临春阁上魂”实应为“结绮阁上魂”,用“临春”代“结绮”,是因句中调平仄的需要。不过这也无关紧要,陈、张的幽灵,倒不妨在临春阁相聚。诗人不过是用此来警告不思振拔的宋代统治者,希望他们不要重蹈陈后主的覆辙罢了。
其三是追怀金陵的昔日之游。故首句言“曾作金陵烂漫游”。“烂漫”有散漫、放浪之意,这一句包含着许多对旧游之地的美好回忆。金陵是历史名城,六朝故都。谢朓诗云:“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金陵在历史上就是游览胜地,离开之后,依然令人难忘。“北归尘土变衣裘”句,由追昔转入抚今。言自己北归之后,风尘仆仆,衣裘也变旧了。岑参诗有“容鬓老胡尘,衣裘脆边风”之句,可以想见,诗人北归之后,容颜也大概变老了。三四两句,继续回忆令人神往的金陵之游:扁舟一叶,在湖中游荡,湖光山色,尽入眼底,在风酥雨腻的江南春日,雨打芰荷,发出清脆的声音,犹如美妙的乐曲,此时舟中高卧,来欣赏雨打芰荷的美妙音乐,多么令人陶醉啊!张耒曾用优美的散文来描写金陵的美景:“余自金陵月堂谒蒋帝祠,初出北门,始辨色。行平野中,时暮春,人家桃李未谢,西望城壁,壕水或绝或流,多白鹭,迤逦近山,风物天秀,如行锦绣图画中。”(《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三十四引)此段描写,可与此诗相参。
《怀金陵》三首,虽未必写于一时,但二诗的艺术风格相似,手法相同。一、三、四句一脉相承,第二句顿笔宕开,另换一意。第一首的咏史,“用意隐然,最为得体。”(吴乔《围炉诗话》)在咏史诗的写作上,他摆脱了宋人咏史“出己意,发议论,而斧凿铮铮”(同上)的通病,造语奇警,含意深婉,用典简净。《吕氏童蒙训》说:“文潜(张耒字)诗自然奇逸,非他人所及。”这两首绝句,都具有“自然奇逸”的艺术特色。
(刘文忠)
发安化回望黄州山
张耒
流落江湖四见春,天恩复与两朱轮。
几年鱼鸟真相得,从此江山是故人。
碧落已瞻新日月,故园好在旧交亲。
此生可免嘲伧父,莫避北风京洛尘。
张耒于哲宗绍圣四年(1097)因坐元祐党籍,被贬黄州,监黄州酒税。徽宗建中靖国元年(1101),被召回京师,起为太常。此诗写于回京途中。安化即安化驿,具体地址不可确考,当在黄州附近,故能回望黄州山。宋代的安化县有三个,一在今甘肃境内,一在湖南境内,一在广西境内,距黄州最近的尚有千里之遥,由此可知安化不是安化县。作者另有《至安化驿先寄淮阳故人》诗,末两句云:“寄语淮阳旧,人今放逐回。”与此诗为同期之作,可知安化即安化驿。诗人至安化驿站遇雨,稍作停留,先作《寄淮阳故人》,临行之际,又有《发安化回望黄州山》之作。
诗的首句说“流落江湖四见春”,说明诗人从被贬到召回京师已经四个年头。“天恩复与两朱轮”句,指自己蒙受皇帝的恩典,又给了自己做官的机会。“朱轮”是达官贵人所乘之车,在汉代,公侯及二千石以上之官皆得乘朱轮,此指诗人复被起用。“几年鱼鸟真相得”两句,是对自己四年来流落江湖生活的回忆。因被贬在外,如同不做官的山林之客,乐与鱼鸟相亲,又喜与江海山川结成了朋友,在游历江山胜迹中找到了乐趣。“碧落已瞻新日月”句,“碧落”指天,白居易《长恨歌》有“上穷碧落下黄泉”之句,此言自己遇上新君(徽宗)即位,犹如在天上看到新的日月。接着诗人想到故乡有许多老朋友(即淮阳故人),不久即可见面了,心里充满着喜悦之情。结尾两句言自己从被贬之地的南方回到北方,南方人不会再嘲笑我这个“伧父”了,想到这一点,北上的风霜,旅途的劳顿又算什么呢?“伧父”是骂人话,南朝谓北人为伧父,意即粗野,如陆机骂山东人左思为伧父,见《晋书·左思传》,即今所谓“北方佬”。
此诗在艺术风格上比较自然平淡,对偶不工,字句不雕琢,基调较轻快,诗人将四年贬谪生活的一肚子怨气,用鱼鸟相得与山水之乐,掩盖得不露形迹,情感表达含蓄婉转,温厚冲淡。结尾两句,从“嘲伧父”三字,可以概见贬居黄州时的遭人歧视,但作者却用幽然风趣的语言来表现,把过去不愉快的事洗刷得干干净净。
(刘文忠)
夜坐
张耒
庭户元人秋月明,夜霜欲落气先清。
梧桐真不甘衰谢,数叶迎风尚有声。
张耒虽出自苏轼门下,但他的诗却效法张籍、白居易,风格朴素自然,晚年尤务淡远。诚如晁补之《鸡肋集·题文潜诗册后》所说:“君诗容易不著意,忽似春风开百花。”张耒自幼有雄才,然而仕途却十分坎坷,晚年罢官后,投闲困苦,却口不言贫,表现出刚毅而超脱的性格。
首句“庭户无人秋月明”,紧扣诗题“夜坐”二字,交代了环境。诗人在夜深人静之时,难以成眠,独坐月下,把自己融进了静谧而优美的自然之中。“秋月明”三字,乍看似陶渊明“凉风起将夕,夜景湛虚明”的明澈淡远之境,可是韵味迥然不同。“庭户无人”四字,将月色衬托得孤冷寒冽,使秋景变得萧瑟清寒。
次句“夜霜欲落气先清”,使人惊叹诗人对大自然观察、描绘的细腻与准确。清秋之夜,霜雾并不是骤然降临,它常常是随着月转星移而逐渐显现,所以诗人用了一个“欲”字。气清才显月明,月明益见气清,两者互为因果。此句与上句所构成的境界,使月与人离得更近了。明月近人,才更能逗引诗人心驰神往。
三四句“梧桐真不甘衰谢,数叶迎风尚有声”。这时,诗人独坐室内,静听秋声,不免神驰千里,情骛八极。他从稀稀落落的桐叶声中,听出了刚强的抗争精神、强烈的生命力,从而心灵受到震动,被带进了对人生哲理深邃而渺远的思考之中。当霜风凄紧之时,几叶寒桐迎风抖动,铮铮有声,多么扣人心弦!“尚”字紧扣上句而来,表明这数片寒叶在寒风中仍不甘心凋零,同时还暗示诗人内心的倔强之态。《文心雕龙·明诗》说:“人禀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诗人此时闻声兴感,情怀发于不自觉,正是思与境谐的天然妙合。
这首诗首句起得平稳,次句承接自然,三句陡然转折,末句推向高潮。结构上的特点,是由诗人的整体构思决定的。由静看到细听,到深入地想,是诗的脉络。表现积极抗争的人生态度,则是诗的主旨所在。严羽《沧浪诗话》在讲到诗的好处时曾标举“言有尽而意无穷”,《李杜诗纬》也说:“诗贵意,意贵远不贵近”,张耒的这首诗就有意境深远的妙处。
(袁行霈 崔承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