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小传】洪咨夔
(1176—1235)字舜俞,号平斋,临安於潜(今浙江临安西)人。嘉定元年(1208)进士。知龙州。理宗朝,累官刑部尚书、翰林学士、知制诰。卒谥忠文。有《春秋说》、《平斋文集》、《平斋词》。
狐鼠
洪咨夔
狐鼠擅一窟,虎蛇行九逵。
不论天有眼,但管地无皮。
吏鹜肥如瓠,民鱼烂欲糜。
交征谁敢问,空想素丝诗。
宋代官府机构庞大,人事臃肿,这些大大小小的官吏非但无济于国,反而鱼肉百姓。当时的有识之士对此无不深恶痛绝。
洪咨夔在南宋官至刑部尚书,是当时抨击弊政的著名人物,这首《狐鼠》是他讥刺朝政的一篇力作。
“狐鼠”是“城狐社鼠”的省语,这个典故出自《韩非子》。本意是指城墙上的狐狸,土地庙里的老鼠,比喻仗势作恶之人。此诗开篇从狐鼠落笔,又拈出这二字为诗题,就已点明诗的主旨在于讽刺满朝的贪官污吏。
首联描绘了一幅虎狼当道的图景。九逵,指都城的大道。晋代谢鲲称佞臣刘隗为城狐社鼠,为朝政的混乱而忧愤不已(见《晋书·谢鲲传》);李白在《蜀道难》中把据险叛乱、残害人民的军阀喻为虎蛇,用“朝避猛虎,夕避长蛇”的诗句,传达出心中的忧愤。洪氏以“狐鼠”对“虎蛇”,不仅对仗工整,且用意深长,引出下文。
次联以犀利的笔触揭示官吏尽情搜刮的狰狞面目。人在走投无路时往往呼告上苍。此处化用东汉蔡文姬《胡笳十八拍》“为天有眼兮,何不见我独漂流”的诗意。俗语常以“刮地皮”比喻贪官无止境的诛求。唐朝诗人卢仝《萧宅二三子赠答》云“扬州恶百姓,疑我卷地皮”。此二句意谓:在那些城狐社鼠心目中,管他天是否有眼,只管刮地皮就是了。言外之意是:天公愦愦,奈此狐鼠何!“天有眼”、“地无皮”都是前人陈语,诗人顺手拈来,看似毫不经意,然属对工整,如同己出。“不论”、“但管”四个虚字呼应紧密,使全句气机流动,了无板滞之感,而讥刺之意,已自然流出。元人王构《修辞鉴衡》引《诗宪》说:“因袭者,因前人之语也。以陈为新,以拙为巧……古人亦有蹈袭而愈工,若出于己者,盖思之精则造语愈深也。”此联正是如此。
“吏鹜肥如瓠,民鱼烂欲糜”,以吏与民相比,形象鲜明。鹜,鸭子;瓠,葫芦。诗人用“肥白如瓠”四字,描绘出贪官污吏的丑态:一个个像肥鸭一样,蹒跚摇晃。而民生鱼烂,百姓像刀俎上的鱼肉,任人作脍作羹。这句是化用《春秋公羊传》“鱼烂而亡”语及晋惠帝“何不食肉糜”语,凝练精警,含蕴丰富。钱锺书说:“把‘吏抱成案,雁鹜行以进’(韩愈《蓝田县丞厅壁记》)、‘肥白如瓠’、‘鱼肉良民’、‘鱼烂’、‘糜烂’等成语联合在一起,是地道的江西派手法。”(《宋诗选注》)
“交征谁敢问”,“交征”语出《孟子·梁惠王上》“上下交征利而国危矣”。“谁敢问”三字道出了人民愤怒的心声。人民敢怒而不敢言,只好寄希望于清官。“空想素丝诗”一句,极含蓄有致。“素丝”诗指《诗经·召南·羔羊》“羔羊之皮,素丝五紽”。《诗小序》云“召南之国化文王之政,在位皆节俭正直,德如羔羊也。”“素丝”诗是赞美清廉之官的。言“想”,表明了人民的希望。言“空想”,又道尽了人民的失望。委曲道来,意味无穷。
善于融化典故成语,是这首诗艺术上最显著的特点。洪氏诗风受江西派影响很大。江西派倡导“化腐朽为神奇”,主张“以故为新”,但末流之弊,流于文字游戏。洪氏这首诗多用典故成语,可谓“无一字无来历”,但能统之以意,“虽取古人之陈言入于翰墨,如灵丹一粒,点铁成金也”(黄庭坚《答洪驹父书》)。全诗流利自然,取譬设喻,各尽其妙;明讽暗刺,酣畅淋漓,艺术表现力极强。所以钱锺书《宋诗选注》说:“也许宋代一切讥刺朝政的诗里,要算这一首骂得最淋漓痛快、概括周全。”
(鲍恒)
泥溪
洪咨夔
沙路缘江曲,斜阳塞轿明。
晚花酣晕浅,平水笑窝轻。
喜荫时休驾,疑昏屡问程。
谁家刚齐饼,味过八珍烹。
宋人写诗动辄用事。严羽《沧浪诗话·诗辨》批评宋诗“其作多务使事,不问兴致,用字必有来历,押韵必有出处”。此风至杨万里而为之一变,他突破了江西派的樊篱,直接取法自然,创制了清新活泼的“诚斋体”。洪咨夔虽师法江西派,但也从杨万里那里吸取了有益的营养,时而走出“资书为诗”的象牙之塔,到大自然中,呼吸一两口新鲜空气,作一些写景小诗,虽是素妆淡抹,倒也别有一番风味。这首《泥溪》写旅途的感受,格调清新,语言平易,颇有诚斋之风,代表了洪咨夔诗风的一个方面。
诗从途中落笔,首句从路写起:一条沙路沿着江边蜿蜒,忽隐忽现。诗人在轿中向外眺望,轿在行走,外界的景物也随之移动。诗人准确地把握了这一景象,“曲”字似随意拈来,却细贴物情。次句点明时间已近黄昏,也说明诗人已在路上走了一天,与后面“疑昏屡问程”相呼应。“塞”字,想得奇,用得活。这是化虚为实。“塞”与“明”又相反相成。本来塞满了应该是黑暗的,但由于塞的是阳光,反而显得更加明亮。用字新警峭拔。
对此斜阳江曲之景,诗人的兴致被激发起来了。他左顾右盼,映入眼帘的,是路边一丛丛开放的野花,是平静的水面上偶尔荡起的一丝波纹,于是奇思妙想,联翩而至,那夕阳映照下的野花颜色不正像姑娘酒后脸上淡淡的红晕吗?而那水面上的一轮涟漪又多么像姑娘脸上浅浅的笑窝!诗人敏锐地捕捉住“晚花”和“平水”的特征,又通过形象美好的比喻,将这些特征一下子呈现在人们眼前。以美人脸色喻花色,以美人笑靥喻水波,并不新鲜,但诗人以“轻”、“浅”二字略加点染,便形神俱出,极有韵致。晚花与“斜阳”关合,一片嫣红,楚楚动人。“轻”字描绘出波纹之细,著一“笑”字,更仿佛姑娘们轻轻的笑语在随波荡漾。“轻”“浅”二字,是诗人在大自然中获得的真切体验,饱含着诗人的主观感受,是景语,更是情语。从中正可以窥见诗人内心的轻松愉快。明袁中道《沮漳道中》诗云:“桨后圆涡如酒靥,舟头沸水似茶声”只是直比,情致远逊。
后四句于叙事中写景抒情。“时”“屡”点出轿在行进之中。“喜荫”表明诗人对树荫的流连。“疑昏”又透露出诗人急欲赶路的心情。“喜荫”而“休驾”,“疑昏”而“问程”,诗人的神态表情尽在其中。当苍茫的暮色中,升起几缕炊烟,飘来一丝丝炊饼的香味时,诗人不禁感叹:这饼的味儿可真要胜过珍馐玉馔了。(齐,通剂,调也,调和味道谓之剂。)八珍自然是美味,诗人却说饼胜八珍,看是无理,实是无理而妙,因为它真切地揭示了饥肠辘辘的旅人在天色将晚时的心理,富有生活气息。
这首小诗的题材是平凡的,表现手法也是质朴的,但由于作者从自然出发,从真实的生活感受出发,不拘泥于典故辞藻,所以天真自然,诗味颇浓。
(徐定祥 鲍恒)
促织二首
洪咨夔
一点光分草际萤,缲车未了纬车鸣。
催科知要先期办,风露饥肠织到明。
水碧衫裙透骨鲜,飘摇机杼夜凉边。
隔林恐有人闻得,报县来拘土产钱。
这两首诗题为“促织”,但并非咏物,只不过以“促织”为喻,借题发挥,言在此而意在彼。
“促织”,蟋蟀之别名。崔豹《古今注·鱼虫》云:“促织,一名投机,谓其声如急织也。”故名曰促织,民间亦称之为纺织娘。作者抓住“促织”与纺织之间的联系,借“促织”巧妙关合社会现象,揭露了赋税之繁苛,反映了民生的艰难,取材虽小,其意深远。
第一首以促织比织妇,着力描写织妇的艰辛。时已夜半,草地上只有流萤在飞闪;然而村中仍然回荡着织机的声音。缲车,缫丝用具,有轮旋转以收丝,故称缲车。纬车,即纺车。这里也暗含着“促织”的鸣声。首二句无一字写人,只作侧面烘托,笔墨简劲,神余言外。
三四句直接点出蟋蟀。催科,指催租税。(租税有法令科条,故称催科。)作者以拟人化的笔法,写蟋蟀也仿佛知道交官的租税应早早备办好,于是它伴着织机的鸣声,沐着风露,忍着饥肠,促织到天明。这里明写蟋蟀,暗喻织妇。“风露饥肠”状蟋蟀酸辛之态,暗含织妇劳苦之义,其中又深寓着作者的怜悯之情。写促织,正是写织妇。
这首诗不从正面落笔,而是通过环境的点染,典型细节的提炼,描绘出一幅夜织图。笔法简练,耐人寻味。
第二首的重点则在对赋税制度的揭露与讽刺。“水碧衫裙”拟促织之态,又与织妇的形象关合,描写细腻而又形象。“飘摇机杼夜凉边”写蟋蟀在织机旁浅吟低唱,笔触轻灵。三四两句笔锋一转,诗人郑重地向蟋蟀发出了警告:蟋蟀啊蟋蟀,你们可要小心,不要高唱“促织、促织”,只怕树林那边有人听见,报告到县里,那些官吏也会来收你们土产钱的。这真是极度的夸张,然而达到了本质的真实。不言人民的负担如何沉重,却说蟋蟀只因鸣声如同织机之声,那些官吏便会闻声追踪而来,索要租税。这是最辛辣的讽刺,又是最深刻的揭露。
古诗中言苛政者甚多。有人直说,如杜荀鹤《山中寡妇》云:“任是深山更深处,也应无计避征徭。”有人说得很含蓄,如陆龟蒙《新沙》:“蓬莱有路教人到,亦应年年税紫芝。”而洪氏此诗,既像事实(因为说得郑重其事)又是虚拟(因为这毕竟不是生活的真实)。戏语中含着苦痛,诙谐中透出严峻,讥讽之意见于言外。
这两首绝句,所言各有重点,可独立成篇,但内在联系紧密,又是一个完整的艺术统一体。在表现手法上,通篇采用比体,揭露深刻却又曲折委婉,讽刺辛辣又能以幽默出之,很具感染力。此外,此诗音调和谐,颇有韵致,避免了有些宋调诗的粗硬之病。
(徐定祥 鲍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