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小传】梅尧臣
(1002—1060)字圣俞,宣州宣城(今安徽宣州)人。宣城古名宛陵,世称梅宛陵。少时应进士不第。历任州县官属。皇祐初赐进士出身,授国子监直讲,官至尚书都官员外郎。曾预修《唐书》。诗风古淡,对宋代诗风的转变影响很大,与欧阳修同为北宋前期诗文革新运动领袖。有《宛陵先生文集》,又曾注释《孙子》。
和才叔岸旁古庙
梅尧臣
树老垂缨乱,祠荒向水开。
偶人经雨踣,古屋为风摧。
野鸟栖尘坐,[1] 渔郎奠竹杯。[2]
欲传《山鬼》曲,无奈《楚辞》哀!
〔注〕 [1] 坐:通“座”,指神座,名词。如作动词,则与下句“杯”字不对。[2] 竹杯:以竹为杯,旧时神庙以此卜吉凶。意指杯珓。
景祐元年(1034)秋,梅尧臣自汴京南归,由汴河入淮河,经运河,溯长江而至宣城。此诗为其途中所作,是一首与人唱和的写景诗,也是一幅风俗画。王广渊字才叔,大名成安(今属河北)人。
梅尧臣曾提出:诗要“意新语工”,要能“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欧阳修《六一诗话》引)。像这样一所水旁古庙,本无可写;要出新意,更不容易。作者是怎样着笔的呢?
他先写庙旁老树,着眼于“垂缨乱”。枝叶下垂,杂乱不整,既见树老,亦见村荒。渲染荒寒,以为背景。接着用“荒”字点明庙之古,并以“向水开”表明其在“岸旁”,从而点清题目。三四句写庙中静态:泥塑的偶像已经雨淋而踣地;屋宇也被风摧而破残。五六句写庙中动态:野鸟栖息在积满尘土的神座上,借此刻画出游人稀少、香火冷落;但这毕竟还是一座水旁神庙,故偶尔还有渔人前来卜问吉凶。一动一静,纯用白描,由于把握了最有特征的形象,故能“写破庙如画”(陈衍《宋诗精华录》)。而且,不仅把破庙写得“如在目前”;还能使人想象到村落之荒凉。如果将其与作者后来所写的“淮阔洲多忽有村,棘篱疎败谩为门”(《小村》)等合看,则北宋时淮上之社会贫困、民生凋敝这一社会侧面,便可从言外得之。
言外还有一层意思值得注意:神庙已“为风摧”,神像已“经雨踣”,可见神佛还不能自保,又怎能保佑别人呢?然而竟还有人来“奠竹杯”,岂不可笑?韩愈在贬往潮州的南行途中,见到号为“木居士”的神庙,题诗说:“偶然题作木居士,便有无穷求福人”,揭露宗教迷信之虚妄,表现了不信神的思想。此诗用意正与韩愈相同。它既反映了当时一种社会风俗,又含有哲理,且富有谐趣,耐人深思。这样说理有什么不好呢?
结处说:“欲传《山鬼》曲,无奈《楚辞》哀!”《山鬼》是屈原《九歌》中的一首,是屈原从民间祀神的巫歌中整理出来的。梅尧臣行经东楚旧地,过古庙,见奠神,想到《山鬼》,原很自然。当然,这不是对《九歌》作评论,实际上是说“欲传古庙曲,无奈寸心哀”。如上所说的荒凉村落、迷信巫风,确有足使人哀之处。说到这里,自然会想起梅尧臣在另一首诗中所说:“屈原作《离骚》,自哀其志穷。愤世嫉邪意,寓在草木中。”这里说“《楚辞》哀”,正是说他的“自哀”,也是说他的“哀”与屈原的“哀”相同。这样结尾,是“以情结景”(沈义父《乐府指迷》)的写法,其中“含不尽之意”,值得细味。
梅尧臣像
——清道光年间刊本《吴郡名贤图传赞》
写古庙,不写崇楼高塔,而写这一水旁破庙;不写山光水色,而写老树荒村;不是赞颂神佛的“法力无边”,而是写神佛的不能自保,这是他选材运思的独创之处。由于他着眼于现实社会,力求用平常的题材与平淡的语言,写出真实的生活图画,使诗歌“意新语工”。这样就使得诗歌不再是吟风弄月的浮辞滥调,而走上写实道路。刘克庄说:“宛陵(梅尧臣)出,而后桑濮之哇淫(色情的)稍息,风雅之气脉(比兴的)复振”,推之为宋诗的“开山祖师”。这主要表现在他的《田家语》、《汝坟贫女》、《书窜》、《冬雪》、《陶者》等作品里;他的纪行写景之作,如此诗及《岸贫》、《村豪》、《小村》,也能显示出这一倾向。
(吴孟复)
猛虎行
梅尧臣
山木暮苍苍,风凄茅叶黄。
有虎始离穴,熊罴安敢当!
掉尾为旗纛,磨牙为剑铓。
猛气吞赤豹,雄威蹑(慑)封狼。
不贪犬与豕,不窥藩与墙。
当途食人肉,所获乃堂堂。
“食人既我分,安得为不祥?
麋鹿岂非命,其类宁不伤。
满野设罝网,竞以充圆方。
而欲我无杀,奈何饥馁肠!”
《猛虎行》系乐府旧题,为王僧虔《伎录》所载平调七曲之一。《乐府诗集》题解中载其古辞四句:“饥不从猛虎食,暮不从野雀栖。野雀安无巢?游子为谁骄?”似尚非全篇。后人作此题者,题旨不尽相同。唐李贺《猛虎行》和张籍《猛虎行》才明显以猛虎比拟藩镇割据一方,世袭为恶。这个曲题自然也就带上一些寓言色彩了。
梅尧臣这首《猛虎行》也近似寓言,是借猛虎来讥刺当朝陷害忠良的权臣。夏敬观说:“此诗当是讥司谏高若讷。是时范仲淹言事忤宰相,落职知饶州(治所在今江西鄱阳),欧公(欧阳修)贻书切责,司谏高若讷以其书闻,欧公坐贬夷陵(治所在今湖北宜昌东南)。”朱东润则认为:“其时若讷附和吕夷简,不足当猛虎之称,此诗当是指吕夷简。”(见《梅尧臣诗选》)吕夷简是吕蒙正的侄子,宋仁宗朝当过宰相。高若讷如无吕夷简支持是不足以贬逐范仲淹和欧阳修的。朱说近是。
诗的开头先描述和渲染猛虎出穴的威风。黄昏时候,在苍苍的山林里,一阵凄风刮来,黄色的茅叶沙沙作响。“云从龙,风从虎”,老虎出洞了!熊罴不敢当,其气势足以吞赤豹,慑封狼。“掉尾为旗纛,磨牙为剑铓”,这两句不仅写出了猛虎的张牙舞爪的模样,而且暗示了讽刺的对象。王充《论衡》载:“鮌为诸侯,欲得三公,而尧不听,怒甚,欲以为乱,比兽之角,可以为城,举尾以为旌。”李贺《猛虎行》“举头为城,掉尾为旌”,用此典以刺藩镇,而此诗则用此典以示所刺对象不是在下层,而是在朝中的权奸。犹如猛虎慑服赤豹封狼,这个权奸先以其威势慑服同类。高若讷之附和吕夷简,就是趋附这种威势。
中间一段写猛虎吃人的情况。这只猛虎不在篱边墙下捉犬豕,专在大路上吃人,而且吃得很多。这一段,意在借猛虎当途吃人,来抨击奸佞的陷害忠良。全诗的核心就在这一段。借物寓意,也是一种比附,同样必须抓住相似点。张籍《猛虎行》和李贺《猛虎行》意在讥刺藩镇父子相继称霸一方,所以抓住猛虎“年年养子在空谷”、“乳孙哺子,教得生狞”的行为,作为比附的相似点。而此诗意在抨击吕夷简辈陷害范仲淹、欧阳修这样的忠良,故抓住猛虎“当途食人肉”作为比附的相似点。这一点可以说是全诗的要害。
末段代猛虎设词,为食人事作辩解,从而进一步暴露权奸凶狠的本质。诗以猛虎的口气说:食肉既是我分内的事,怎么能说是不祥的呢?麋鹿的性情是柔和的,它不伤同类,结果还是被人捕杀吃掉。(圆方指人,人是圆颅方趾,故称圆方)损人利己,举世皆然,“而欲我无杀,奈何饥馁肠”!强盗有强盗的逻辑,老虎吃人也有其吃人的逻辑。代虎申辩这种逻辑,犹如戳人一枪,猛地倒抽,带出肚肠,足以置人于死地。后人评此诗:“从猛虎的吃人逻辑出发,讽刺辛辣,为自古诗中所罕见。”(朱东润《梅尧臣诗选》)
(林东海)
范饶州坐中客语食河豚鱼
梅尧臣
春洲生荻芽,春岸飞杨花。
河豚当是时,贵不数鱼虾。
其状已可怪,其毒亦莫加。
忿腹若封豕,怒目犹吴蛙。
庖煎苟失所,入喉为镆铘。
若此丧躯体,何须资齿牙?
持问南方人,党护复矜夸。
皆言美无度,谁谓死如麻!
我语不能屈,自思空咄嗟。
退之来潮阳,始惮飧笼蛇。
子厚居柳州,而甘食虾蟆。
二物虽可憎,性命无舛差。
斯味曾不比,中藏祸无涯。
甚美恶亦称,此言诚可嘉。
景祐五年(1038),梅尧臣将解知建德县(今属浙江)任,范仲淹时知饶州(治所在今江西鄱阳),约他同游庐山。在仲淹席上,有人绘声绘色地讲起河豚这种美味,引起尧臣极大兴趣。他本是苦吟诗人,居然于樽俎之间,顷刻写成这首奇诗(见《六一诗话》)。
全诗分五层写,中多转折,读时最当留意。
首四句赞河豚以起。“河豚常出于春暮,群游水上,食絮而肥,南人多与荻芽为羹,云最美。”(《六一诗话》)“春洲生荻芽,春岸飞杨花”,不仅善言暮春物候,而且暗示“正是河豚欲上时”。鱼虾虽美,四时毕具,而河豚上市有季节性,物以稀为贵,加之其味的确鲜美,所以一时使鱼虾为之杀值。“河豚当是时,贵不数鱼虾”二句,妙尽情理。此诗开篇极好,无怪欧阳修说:“故知诗者谓止破题两句,已道尽河豚好处。”(同上)
以下八句忽作疑惧之词,为一转折。“其状已可怪,其毒亦莫加”二句先总括。以下再分说其“怪”与“毒”。河豚之腹较他鱼为大,有气囊,能吸气膨胀,目凸,靠近头顶,故形状古怪。诗人又加夸张,谓其“腹若封豕(大猪)”、“目犹吴蛙(大蛙)”,加之“忿”、“怒”的形容,河豚的面目可憎也就无以复加了。而更有可畏者,河豚的肝脏、生殖腺及血液含有毒素,假如处理不慎,食用后会很快中毒丧生。诗人用“入喉为镆铘(利剑)”作比譬,更为惊心动魄。要享用如此口味,竟得冒生命危险,是不值得的。“若此丧躯体,何须资齿牙”二句对河豚是力贬。
看来,怕死就尝不着河豚的美味,而尝过河豚美味的人,则大有不怕死者在。“持问南方人”四句表现了一种与上节完全对立的见解,又是一转折。河豚产于沿海,故南方的“美食家”嗜之如命。他们几乎是异口同声,津津乐道,说河豚美得不得了,全不管什么贪口者“死如麻”之类的警告。“美无度”(语出《诗经·魏风·汾沮洳》)的极言称美,“党护”(偏袒)的过激行为,写出了一种执着的感情态度。这自然是“我语不能屈(说服)”的了。非但如此,这还使“我”反省以“自思”。
从“我语不能屈”句至篇终均写“我”的反省。可分两层。诗人先征引古人改易食性的故事,二事皆据韩愈诗。韩愈谪潮州,有《初南食贻元十八协律》云:“唯蛇旧所识,实惮口眼狞。开笼听其去,郁屈尚不平。”柳宗元谪柳州,韩愈有《答柳柳州食虾蟆》云:“余初不下喉,近亦能稍稍,……而君复何为,甘食比豢豹。”诗人综此二事,谓可憎如“笼蛇”、“虾蟆”,亦能由“始惮”至于“甘食”,可见食河豚或亦未可厚非。然而又想到蛇与虾蟆为物虽形态丑恶,食之究于性命无危害,未若河豚之“中藏祸无涯”,可是联系上文,河豚味之“美无度”,似乎又是蛇与虾蟆所不可企及的。
“美无度”,又“祸无涯”,河豚真是一个将极美与极恶合二而一的奇特的统一体呢。于是诗人又想起《左传》的一个警句:“甚美必有甚恶。”觉得以此来评价河豚,是再恰当不过的了。
古人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人类在制定食谱的问题上也是富于冒险精神的。综观全诗,尧臣对南方人“拼死食河豚”的精神,还是颇为嘉许的。但他没有这样说,而是设为论难,通过诗中“我”与南方人的诘辩,及“我”的妥协,隐隐地表达了这个意思。构思奇特,风格诡谲。诗中旁征博引,议论纵横捭阖,既以文为诗,又以学问为诗,但形象性与抒情性仍是很强的,欧阳修目为“绝唱”,并非溢美。至于其以丑为美,以文为诗,又大有得力于韩愈之处。
(周啸天)
南邻萧寺丞夜访别
梅尧臣
忆昨偶相亲,相亲如旧友。
虽言我巷殊,正住君家后。
壁里射灯光,篱根分井口。
来邀食有鱼,屡过贫无酒。
明日定徂征,聊兹酌升斗。
宵长莫惜醉,路远空回首。
景祐五年(1038),作者解建德县(今属浙江)任,入汴京,归太庙斋郎班。居汴京时,与萧寺丞南北为邻。某夜,萧寺丞来告别,作者因而为他饯行,并写下这首诗。宋魏泰《临汉隐居诗话》引此诗,题作“赠朝集院邻居”,这也说明这首诗是在朝中任职时为邻居作的。寺丞,一般指大理、太常、鸿胪等寺的佐官。
这首诗语言平淡,感情深厚,朴实如汉乐府,真淳如陶渊明,是很能代表梅尧臣诗风的一首好诗。
首两句写作者与邻居萧寺丞一见如故。陶渊明诗云:“相知何必旧,倾盖定前言。”说途中偶尔相逢,倾过车盖,攀谈起来,便认作知己。(化用古语:“白头如新,倾盖如故。”)梅尧臣这诗云:“忆昨偶相亲,相亲如旧友。”平平道来,语气似陶诗,意思也似陶诗,显然是从陶诗脱胎而来的。《临汉隐居诗话》说梅诗“虽乏高致,而平淡有工”,的确,梅尧臣没有陶渊明那种高情逸致。这是因为陶已经走向超脱,而梅仍然十分执着,所以缺乏“高致”。然而造语平淡这一特点,却是和陶诗一脉相承的。北宋初期诗风固然受到元(稹)白(居易)的影响,追溯其源,实是远绍陶体。
接着四句写作者与萧寺丞比邻的环境。诗人所居,与萧寺丞门巷有别,一在后,一在前,一在北,一在南;作者在自家门口可以看见南邻北墙壁缝间透射出来的灯光;两家水井也挨在一起,只有一篱之隔。两家居宅很近,诗人抓住日常所见,平平写来,层次井然,而有一种“闲远”之致。《临汉隐居诗话》云:“梅尧臣《赠朝集院邻居》诗云:‘壁隙透灯光,篱根分井口。’徐铉亦有《喜李少保卜邻》‘井泉分地脉,砧杵共秋声’,此句尤闲远也。”徐铉诗着意为之,用力太重,其实不如梅诗自然。
末六句写两家日常来往和临别之夜酌酒话别的情景。萧寺丞有时邀作者到他家做客,并热情款待他,有酒有鱼,菜肴丰盛;而萧串门到作者家,则常常因家贫没酒肴可招待。萧要离京远出,临行前来告别;作者虽贫,在这临别的夜晚,自然要备办薄酒来为之饯行。这“升斗”之酒,饱含着作者对于邻人的深情厚谊。“宵长莫惜醉,路远空回首”,结尾的这两句劝酒词,更是表达了深沉的惜别之情和留恋之意。说的是口头语,抒的是肺腑情,这境界也是“豪华落尽见真淳”(元好问《论诗》评陶句)。
梅尧臣集中有《送萧监丞濬宰临邑》诗:“羡君先拜邑,残腊见登车。远驿寒云重,长郊积雪馀。行当劝民稼,始信带经锄。还到济南日,应传古尚书。”朱东润《梅尧臣集编年校注》把此诗与《南邻萧寺丞夜话别》同系在景祐五年,二诗编次一前一后,挨在一起。细揣二诗诗意,萧监丞濬与南邻萧寺丞或许竟是一个人。然则,“南邻”诗中的“明日定徂征”,可能是指萧濬由汴京远行赴山东临邑就县宰任。
(林东海)
陶者
梅尧臣
陶尽门前土,屋上无片瓦;
寸指不沾泥,鳞鳞居大厦。
这首五言绝句,运用短小精悍的形式,深刻地揭示了封建社会的基本矛盾。只用事实对照,不加评论,发人深省。
诗里说:陶者烧窑制造砖瓦,几乎烧尽了门前的陶土,可是他们自己却只能住在土阶茅茨式的简陋小屋里,他们屋上并无片瓦。而那些十指不沾泥土的富家贵族,他们并不参加任何生产劳动,更不用说制瓦这样的苦活了。但住的是高楼大厦,游玩的地方是翠馆红亭,屋瓦像鱼鳞一样,排列得整整齐齐。这是一个多么强烈、鲜明的对比啊!寥寥四句,写得简练老辣,其中蕴含着诗人对劳苦人民的深厚感情。
同时人张俞有《蚕妇诗》:“昨日入城市,归来泪满巾;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也写得恰到好处,只是还带有主观的感叹(用感情色彩,感染别人)。这一首只用客观的描叙,使读者自下结论,所以尤为难得。钱锺书《宋诗选注》在这首诗的注语中说:“唐诗里像孟郊《织妇词》的‘如何织纨素,自著蓝褛衣!’郑谷《偶书》的‘不会苍苍主何事,忍饥多是力耕人’!于濆《辛苦行》的‘垅上扶犁儿,手种腹长饥;窗下掷梭女,手织身无衣。’和杜荀鹤《蚕妇》的‘年年道我蚕辛苦,底事浑身著苎麻?’也都表示对这种现象的愤慨。”这些都是古代诗人反映劳动人民疾苦的诗章,不过在表现手法方面,略有不同罢了。
(马祖熙)
田家语[1]
梅尧臣
谁道田家乐?春税秋未足。
里胥扣我门,[2] 日夕苦煎促。
盛夏流潦多,[3] 白水高于屋。
水既害我菽,蝗又食我粟。
前月诏书来,生齿复板录。[4]
三丁籍一壮,恶使操弓韣。[5]
州符今又严,[6] 老吏持鞭朴。
搜索稚与艾,[7] 唯存跛无目。
田闾敢怨嗟,父子各悲哭。
南亩焉可事?买箭卖牛犊。[8]
愁气变久雨,铛缶空无粥。[9]
盲跛不能耕,死亡在迟速。
我闻诚所惭,徒尔叨君禄。[10]
却咏归去来,刈薪向深谷。
〔注〕 [1] 原序:“庚辰(康定元年)诏书,凡民三丁籍一,立校与长,号弓箭手,用备不虞。主司欲以多媚上,急责郡吏;郡吏畏,不敢辩,遂以属县令。互搜民口,虽老幼不得免。上下愁怨,天雨淫淫,岂助圣上抚育之意耶?因录田家之言次为文,以俟采诗者。”[2] 里胥:地保一类的公差。[3] 流潦:“潦”同涝,指积水。[4] 生齿:人口。板录:同版录。在簿册上登记人口,称版录。版,籍册。[5] 恶使:迫使。弓韣(dú):弓和弓套。[6] 州符:州府衙门的公文。[7] 艾:五十岁叫艾。这里指超过兵役年龄的老人。[8]“买箭”句:汉龚遂为渤海太守,教民卖剑买牛,卖刀买犊。(见《汉书·龚遂传》)这里反用这个故事。[9] 铛缶(chēngfǒu):锅和罐。[10] 徒尔:徒然。叨:不配享受的待遇而享受了叫“叨”。君禄:指官俸。
这首五言古诗反映了北宋田家生活的痛苦。仁宗康定元年(1040)六月,为了防御西夏,匆匆忙忙地下诏征集乡兵,加强戒备。而官吏们借此胡作非为,致使人民未遭外患,先遇内殃,上下愁怨,情景凄惨。作者满含同情记录了田家的语言,是继杜甫、元结、白居易等诗人之后产生的深刻地揭示民生疾苦的诗篇。
开头四句是说,谁讲田家快乐呢?春天的租税,到秋天还未能交足。地保、里长敲打我家的门,正没早没晚地催迫交税呢!这四句写租税的繁重,田家感叹春税到秋都未能交完,而催促又急,痛苦可知。次四句写在水灾、蝗灾的侵袭下,秋收难有指望。盛夏五、六月,内涝成灾,白水比住房还高,豆类、谷类都受到严重的灾害。作者此时在河南襄城县做县令,这里靠近许昌,地临汝河。河水涨时,河岸里面即就形成内涝;河中之水常常高过堤岸下的人家居屋。这四句写灾祸频仍,因而田家处境更加悲惨。接着“前月诏书来”以下八句,是诉说除了租税剥夺和天灾威胁之外,兵役又带来严重的灾难。就在这年(仁宗康定元年)夏天,西夏攻宋,朝廷增置河北、河东、京东西诸路弓手,襄城地处京西路,前月诏书下来登记人口,三丁抽一壮丁(“三丁籍一壮”,即指三丁抽一。),强迫人民操持弓箭。现时州里又下了公文,严紧地催迫,老吏拿着鞭子和棍棒,到乡下来搜索,连老年和幼年,也都在抽兵之列。幸免于役的,只有跛子和瞎子。这八句写官吏变本加厉地为非作歹,抽丁太滥,造成田家都无壮丁在室,情况倍加凄惨。下面“田闾敢怨嗟”以后八句,写在兵役、租税、水灾等灾难的煎逼下,田家生活艰难,欲诉无门,走投无路。诗中先写面临重重追迫,田家哪敢怨嗟,只有父子相持悲哭。种田地哪还再有指望?为了买下弓箭,只好把牛犊卖掉。次写淫雨不止,天意愁怨,锅子里罐子里连稀粥都装不上了。瞎子和跛子都没有劳动力,不能耕种,死亡只在早晚之间了。这八句总写人祸、天灾给田家带来的苦难。以上各节,全是田家自诉之语。是诗的第一部分。
结尾四句,是作者听了田家语所兴的感慨。也是诗的第二部分。“我闻诚所惭,徒尔叨君禄。却咏归去来,刈薪向深谷。”作者是地方官,听完田家悲酸的诉说,感到内心的惭愧。自己身为县令,徒然受到从人民身上剥夺来的官俸的供养,却不能为人民解除忧患,拯民于水火之中,只好吟诵《归去来兮辞》,学陶渊明弃官归田,回到深山幽谷,刈点薪柴,自食其力。全诗朴质无华,感情深厚。白居易说:“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作者为诗,正是继承了这样的光辉传统的。作者论诗以平淡自励,力挽北宋初期西昆体所形成的华而不实的诗风,对于转移诗坛风气,起了积极的作用。唐诗人韦应物《寄李儋元锡》诗说:“身多疾病思田里,邑有流亡愧俸钱。”作者这首诗的结尾四句,和韦诗同样感人。
汝坟贫女
(马祖熙)
梅尧臣
汝坟贫家女,行哭声凄怆。自言“有老父,孤独无丁壮。郡吏来何暴,县官不敢抗。督遣勿稽留,龙钟去携杖。勤勤嘱四邻:幸愿相依傍。适闻闾里归,问讯疑犹强。果然寒雨中,僵死壤河上。弱质无以托,横尸无以葬。生女不如男,虽存何所当!拊膺呼苍天,生死将奈向”?
这首诗作于仁宗康定元年(1040),时作者任河南襄城县令。
诗里通过汝河边上一位贫家女子的悲怆控诉,描叙了一个由于征集乡兵,致使贫民家破人亡的典型事例,反映宋仁宗时期人民在兵役中所遭受的苦难。和另一首《田家语》是作于同一年的姊妹篇。
起笔两句入题:“汝坟贫家女,行哭声凄怆。”这个诗题《汝坟贫女》定得很有意义,原来《诗经·周南》中,就有一篇《汝坟》诗,“汝坟”,指汝河堤岸边上。那篇诗是用一位妇女的口气描写乱世的诗歌,说丈夫虽然供役在外,但父母离得很近,仍然有个依靠。这一篇取《汝坟》旧题,也用一位女子的口吻来描叙,但这位妇女的遭遇却更加悲惨。作者从她走着哭着的凄怆声音,引入下文悲酸的诉说。诗从第三句“自言有老父”到末句“生死将奈向”,全是贫女控诉的话语。这段话可分为三小段。第一小段由“自言有老父”至“幸愿相依傍”八句,诉说老父被迫应征的情况。前四句诉说家中孤苦,没有丁壮,老父年迈无依。郡吏征集弓手,强迫老父应征,县官虽知实情,不敢违抗。后四句诉说老父被督遣上路,符令紧迫,不许稽留,老人只得拄着拐杖应役。在老父上路之时,贫女殷殷地嘱托同行的乡邻,恳求他们照顾年迈的父亲。按照当时诏书“三丁籍一”的规定,这家本不在征集之内,但是官吏们取媚上司,多方搜集丁口,以致超过兵役年龄的老人,也被搜索入役。《田家语》诗中所写的“搜索稚与艾,唯存跛无目”,这里正是最好的例证。
第二小段由“适闻闾里归”至“僵死壤河上”四句,诉说老父出征之后,隔了一段时日,闾里有人从戍所回来。贫女前来问讯,怀疑她父亲还在勉强撑持,哪知回答的是她父亲已在寒雨中僵冻而死,露尸在壤河边上。
第三小段由“弱质无以托”至结尾句“生死将奈向”六句,叙说老父死后,贫女弱质,孤苦无依,老父的尸体运到村里,也无力安葬。只好捶胸痛哭,呼天抢地,悲痛自己是个女儿,不如男子,虽然活在世上,却没有什么用,就连自己是生是死,也不知如何了结。
全诗语言质朴,字字悲辛,纯用自诉口气,真挚感人。诗里写的,仅仅是在兵役中被折磨而死的一个实例,但这个事例,是成千成百事例中的一个,很有代表性。它道出了当年兵役过滥,使人民遭受苦难的悲惨实况。诗的小序说:“时再点弓手,老幼俱集,大雨甚寒,道死者百余人,自壤河至昆阳老牛陂,僵尸相继。”可见当时无辜的人民,未遭外患,先受内殃,所造成的社会悲剧是如何的惨痛。
(马祖熙)
鲁山山行
梅尧臣
适与野情惬,千山高复低。
好峰随处改,幽径独行迷。
霜落熊升树,林空鹿饮溪。
人家在何许?云外一声鸡。
“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生处有人家。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在以《山行》为题的诗中,杜牧的这首七绝历来脍炙人口。这首《鲁山山行》虽不如杜牧的《山行》著名,但也很有特色,不愧佳作。
鲁山,一名露山,故城在今河南鲁山县东北,接近襄城县西南边境。仁宗康定元年(1040),梅尧臣知襄城县,作此诗。
这是一首五律,但不为格律所缚,写得新颖自然,曲尽山行情景。
山路崎岖,对于贪图安逸,怯于攀登的人来说,“山行”不可能有什么乐趣。山野荒寂,对于酷爱繁华,留恋都市的人来说,“山行”也不会有什么美感和诗意。此诗一开头就将这一类情况一扫而空,兴致勃勃地说:“适与野情惬”——恰恰跟我爱好山野风光的情趣相合。下句对此做了说明:“千山高复低。”按时间顺序,两句为倒装。一倒装,既突出了爱山的情趣,又显得跌宕有致。“千山高复低”,这当然是“山行”所见。“适与野情惬”,则是“山行”所感。首联只点“山”而“行”在其中。
颔联进一步写“山行”。“好峰”之“峰”即是“千山高复低”;“好峰”之“好”则包含了诗人的美感,又与“适与野情惬”契合。说“好峰随处改”,见得人在“千山”中继续行走,也继续看山,眼中的“好峰”也自然移步换形,不断变换美好的姿态。第四句才出“行”字,但不单是点题。“径”而曰“幽”,“行”而曰“独”,正合了诗人的“野情”。着一“迷”字,不仅传“幽”、“独”之神,而且以小景见大景,进一步展示了“千山高复低”的境界。山径幽深,容易“迷”;独行无伴,容易“迷”;“千山高复低”,更容易“迷”。著此“迷”字,更见野景之幽与野情之浓。
颈联“霜落熊升树,林空鹿饮溪”,互文见意,写“山行”所见的动景。“霜落”则“林空”,既点时,又写景。霜未落而林未空,林中之“熊”也会“升树”,林中之“鹿”也要“饮溪”;但树叶茂密,遮断视线,“山行”者如何能够看见“熊升树”与“鹿饮溪”的野景!作者特意写出“霜落”、“林空”与“熊升树”、“鹿饮溪”之间的因果关系,正是为了表现出那是“山行”者眼中的野景。惟其是“山行”者眼中的野景,所以饱含着“山行”者的“野情”。“霜落”而“熊升树”,“林空”而“鹿饮溪”,多么闲适!多么野趣盎然!
苏轼《高邮陈直躬处士画雁》诗云:“野雁见人时,未起意先改。君从何处看,得此无人态?无乃枯木形,人禽两自在!……”梅尧臣从林外“幽径”看林中,见“熊升树”、“鹿饮溪”,那正是苏轼所说的“无人态”,因而就显得那么“自在”。熊“自在”,鹿“自在”,看“熊升树”、“鹿饮溪”的人也“自在”。
欧阳修《六一诗话》云:“圣俞尝语余曰:‘诗家虽主意,而造语亦难。若意新语工,得前人所未道者,斯为善也。必能状难状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然后为至矣。'”此联就可以说是“状难状之景如在目前”。是不是还“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呢?也可以作肯定的回答。“熊升树”、“鹿饮溪”而未受到任何惊扰,见得除“幽径”的“独行”者而外,四野无人,一片幽寂;而“独行”者看了“熊升树”,又看“鹿饮溪”,其心情之闲静愉悦,也见于言外。从章法上看,这一联不仅紧承上句的“幽”、“独”而来,而且对首句“适与野情惬”作了更充分的表现。
全诗以“人家在何许?云外一声鸡”收尾,余味无穷。杜牧的“白云生处有人家”,是看见了人家。王维的“欲投人处宿,隔水问樵夫”,是看不见人家,才询问樵夫。这里又是另一番情景:望近处,只见“熊升树”、“鹿饮溪”,没有人家;望远方,只见白云浮动,也不见人家;于是自己问自己:“人家在何许”呢?恰在这时,云外传来一声鸡叫,仿佛是有意回答诗人的提问:“这里有人家哩,快来休息吧!”两句诗,写“山行”者望云闻鸡的神态及其喜悦心情,都跃然可见、宛然可想。
方回《瀛奎律髓》评这首诗说:“尾句自然;‘熊’‘鹿’一联,人皆称其工,然前联尤幽而有味。”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二四说:“圣俞诗工于平淡,自成一家。如《东溪》云:‘野凫眠岸有闲意,老树着花无丑枝’,《山行》云:‘人家在何许,云外一声鸡’,《春阴》云:‘鸠鸣桑叶吐,村暗杏花残’,《杜鹃》云:‘月树啼方急,山房人未眠’,似此等句,须细味之,方见其用意也。”这些意见,都可以参考。
(霍松林)
醉中留别永叔、子履[1]
梅尧臣
新霜未落汴水浅,轻舸唯恐东下迟,
绕城假得老病马,一步一跛令人疲。
到君官舍欲取别,君惜我去频增嘻,[2]
便步髯奴呼子履,[3] 又令开席罗酒卮。
逡巡陈子果亦至,共坐小室聊伸眉,[4]
烹鸡庖兔下箸美,盘实饤饾栗与梨。
萧萧细雨作寒色,厌厌尽醉安可辞!
门前有客莫许报,我方剧饮冠帻欹。[5]
文章或论到渊奥,轻重曾不遗毫厘,
间以辨谑每绝倒,岂顾明日无晨炊。
六街禁夜犹未去,童仆窃讶吾侪痴。
谈兵究弊又何益,万口不谓儒者知。
酒酣耳热试发泄,二子尚乃惊我为。
露才扬己古来恶,卷舌噤口南方驰。[6]
江湖秋老鳜鲈熟,[7] 归奉甘旨诚其宜。
但愿音尘寄鸟翼,慎勿却效儿女悲。
〔注〕 [1] 永叔:欧阳修,字永叔。子履:陆经,字子履。下文“陈子”为“陆子”之误。[2] 嘻:表示叹息。[3]便步:形容步履随便。[4]伸眉:得意的样子。[5]冠帻(zé):帽子和头巾。欹(qī):斜。[6]噤口:闭口不言。[7]鳜鲈熟:《晋书·张翰传》:“翰因见秋风起,乃思吴中菰菜、莼羹、鲈鱼脍,曰:‘人生贵得适志,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乎?’遂命驾而归。”
这首诗是庆历元年(1041)作者四十岁时所作。当时,北宋对西夏的战事正紧。梅尧臣怀着忧国忧民的感情渴望获得一个上前线的机会,曾经向范仲淹透露过自己的意图,可是未被理会,相反却被派远往湖州担负监税的任务。这件事给了他很大的刺激,他满怀失意之情怏怏离京。此诗真实地反映了他临行前痛苦而复杂的心情。
诗一起照应题目中的“留别”,写自己将离汴京乘舟东下。“新霜未落汴水浅,轻舸唯恐东下迟。”两句诗既点明留别的时光节令,又借助对景物的描写,隐隐透露出诗人孤凄落寞的情怀。“绕城假得老病马,一步一跛令人疲。”则是作者为自己勾勒的一幅落拓失意的自画像,于幽默的笔调和自我调侃的语气中不知包含了多少内心难言的隐痛。
“到君官舍欲取别”以下八句叙作者告别及友人饯别情景,表现出挚友间依依惜别的深厚情谊。在这里作者没有花费许多笔墨描述主客对饮情景,只借“便步髯奴呼子履,又令开席罗酒卮”等细节的点染和对席上肴馔的罗列,写出主人款待的盛情;借对室外“萧萧细雨”景色和自己“冠帻欹”的恹恹醉态的描写,反映出席间不拘形迹、开怀畅饮的亲切气氛和作者沉醉于眼前美好时光的快意微醺。笔触细腻生动,富有情趣。
“文章或论到渊奥,轻重曾不遗毫厘,间以辨谑每绝倒,岂顾明日无晨炊。”这一段描写笔墨酣畅,兴会淋漓,生动地传达出宾主契合无间、畅谈不觉忘情的动人情景,将诗情推向高潮。
正是在这样亲切随意的气氛之中,在心曲相通的知交面前,作者才情不自禁地樽前放歌,一吐胸中块垒:“谈兵究弊又何益,万口不谓儒者知。”“谈兵”,即研读兵法,在这里并非泛指,作于同时的欧阳修《圣俞会饮》也提到尧臣注《孙子》一事,说:“遗编最爱孙子说”,可见尧臣确有志从军。这两句发自肺腑的心声,是作者压抑已久的感情的迸发,既包含了爱国忧民却报效无门的痛苦,也有自己屡试不第、沉沦下僚的酸辛。其中虽不免对个人穷通得失耿耿于怀的牢骚,仍然是对封建社会里无数爱国的正直知识分子共同遭遇和思想感情的高度概括,具有深刻的现实意义。
在“酒酣耳热”之际倾诉肺腑,本当滔滔不绝,一吐为快,作者却又出乎意料地陡转笔锋,刹住话头。“露才扬己古来恶,卷舌噤口南方驰。”语气骤然变得平缓,但在欲说还休的背后,却使人更清楚地感到他那郁结心头无法排遣的苦闷。结末写自己强烈的思归之情,并说明分手时不宜过于伤感,既是安慰友人,也是宽解自己,强作豁达。首尾衔接,更显得情味深长。
这是一首留别之作,却不落专写凄切之情的窠臼,而是借留别以抒怀,将对国事的忧虑、个人的不平以及离情别绪尽寓其中。此诗笔力苍劲,承转圆熟,自然流畅,质朴简淡,鲜明地体现出梅诗语淡情深的艺术特色。
(张明非)
寄题徐都官新居假山
梅尧臣
太湖万穴古山骨,共结峰岚势不孤。
苔径三层平木末,河流一道接墙隅。
已知谷口多花药,只欠林间落狖鼯。
谁侍巾鞲此游乐,里中遗老肯相呼?
宋代江南园林艺术颇为发展,由于取材方便,苏州、湖州等地区,私家建造园林风气很盛。庆历三年(1043),梅尧臣在湖州任监税官,诗即作于此时。徐都官,未详,夏敬观谓“疑即建德徐元舆,集中屡见”。此诗不施藻绘,瘦劲挺拔,很能体现宋诗的艺术特色。
首二句具言徐都官新居假山取材之美,造型奇峭逼真。“太湖万穴古山骨”,指取太湖石为假山。太湖石多孔穴,是很理想的园林建筑材料。这里不径言石而言“古山骨”,本于韩愈《石鼎联句》诗首句“巧匠斫山骨”,使人感到假山不假,它原具有山之骨髓。叠石成山,故下句言“共结”。不言“峰峦”而言“峰岚”,盖“岚”为山中雾气,著此一字,不仅写出山形,而且绘出山神,颇有云气蓊郁之感。再加“势不孤”三字,更见峰峦重叠之妙。
三四句承上,写假山与周围环境相得益彰。这里的“苔径三层”、“河流一道”,皆人工建造。假山有崎岖小路达于峰顶,高于园中之树(“平木末”),山路上满布苔藓,古趣盎然。山下河流一道,显然自墙外引入。于是,假山、真树、活水,彼此浑溶无间,大得自然意趣。
“已知谷口多花药”,暗用西汉隐士郑子真身居谷口而名动京师的典故。此句承前而来,下句却作一转折,说自然景物仍有不可及处,假山之上毕竟缺少野生动物——“只欠林间落狖鼯。”(“狖”,黑色长尾猿;“鼯”,飞鼠。)诗人著此一句,意若有憾焉,其实乃深喜之也。意思是说若有狖鼯出没其间,假山就更逼近自然了。从“只欠”二字可以体味。这样,在转折之中,又翻进一层。
至此,已道尽假山胜处,末二句理所当然地写到游园。但值得注意的是,诗人却撇开自己和朋友,着意提到“里中遗老”(遗老,指老者),颇耐寻味。看来徐都官新居假山既成,却未“对外开放”,连里中老者亦未能一饱眼福。诗人既以先游为快,也就想到这一层,才有此一问:“谁侍巾鞲(代指都官,鞲,臂套)此游乐,里中遗老肯相呼?”这一联化用杜甫《客至》“肯与邻翁相对饮,隔篱呼取尽余杯”句意,而含意颇深,表面看,是说与人分享,其乐更甚;深一层的意思是,为官者当与民同乐。这与诗人好友欧阳修的《醉翁亭记》末尾一段的措意不谋而合。于是诗的境界得到提高。这种民胞物与的思想,就《田家》、《陶者》、《汝坟贫女》的作者而言,是一贯的。只是诗人不说“应”相呼而只问“肯”否,措语甚婉,乍读不易体察。
题咏之类,切题、体物都不难,有较高的思想境界则不易,这牵涉到诗人本身的思想境界问题,不可力学而至。“应怜屐齿印苍苔,小扣柴扉久不开。”看来梅尧臣是不赞成这种态度的。
(周啸天)
悼亡三首
梅尧臣
结发为夫妇,于今十七年。
相看犹不足,何况是长捐!
我鬓已多白,此身宁久全?
终当与同穴,未死泪涟涟。
每出身如梦,逢人强意多。
归来仍寂寞,欲语向谁何?
窗冷孤萤入,宵长一雁过。
世间无最苦,精爽此销磨。
从来有修短,岂敢问苍天?
见尽人间妇,无如美且贤。
譬令愚者寿,何不假其年?
忍此连城宝,沉埋向九泉!
这是梅尧臣悼念亡妻之作。陈石遗很推重此诗,谓:古诗写夫妇之情而工者尤少。潘岳《悼亡》,最为著名,但其中除“望庐思其人,入室想所历”等数语外,无沉痛语。元稹《遣悲怀》,写“贫贱夫妻百事哀”,颇能动人;但“俸钱过十万”,“营奠复营斋”,毕竟是官僚口吻。只有圣俞此诗,最真挚、最纯洁,当为千古第一。盖梅人品高,感情真,与那些熏心富贵者固不相同。讲得很确切。
“结发”两句以总叙起,着重在“十七年”。梅与其夫人谢氏于天圣六年(1028)结婚,至庆历四年(1044)谢亡,凡十七年。(欧阳修《梅圣俞墓志铭》:“年二十以归吾,凡十七年而卒。”)“十七年”而“相看犹不足”,便见爱之深、情之挚。“相看不足”之时,忽然中路“长捐”,其悲痛自可想见。语愈平淡,情愈真切。首四句已把悲情写完,接下去怎样写呢?
元稹诗中说:“昔日戏言身后意,今朝都到眼前来。”梅尧臣也写谢氏身后的自己心情:由自己“鬓已多白”料想到“身宁久全”,逆计“同穴”之期当在不远,似可强作宽解;然而在“未死”之前,则一息苟存,即有“泪涟涟”而不能自止。几番转折,愈转而愈深。
第一首是总写。第二首则突出一点,作具体刻画。情是抽象的,必须因事因景才能写出:至于写得“尽意”,则尤为难能。梅尧臣先从自己的“出”门与“归来”写。司马迁写自己悲痛心情,有“居则忽忽若有所亡,出则不知所往”,即是从“居”、“出”着笔的。梅尧臣的“每出身如梦”,比“不知所往”,表情似更明晰。心在谢氏身上,故出门也像做梦一样;“出门”“逢人”,也只是勉“强意多(周旋)”。“出门”时有人谈论,还可稍解悲戚;“归来”时则孤寂之感更甚。潘岳诗“望庐思其人,入室想所历”,亦即此情此景之写照。人在“出门”时有所见闻,回来总想向亲人讲讲,可是人亡室空,“欲语向谁”呢?这一点写出了最难写的情意。接下去写“窗冷孤萤入,宵长一雁过”。古人把丧妻之夫,比作鳏鱼(混子鱼),谓其夜不闭眼。这两句也就是描写长夜失眠的景况。由于长夜难眠,所以窗中飞入“孤萤”,天空一声雁叫,皆能看见、听到。这两句刻画得尤为真切。真是“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世间无最苦”,谓世上没有比此更痛苦的事了,自己的“精爽”(精神、神智)全部被其消磨了。语近夸张,但非此写不出镂心刻骨之痛。
第三首,以“问天”形式,写出爱情之专与悲哀之深。但他不直说问天,而先说“从来有修(长)短”。人生寿命不齐,本属自然;但愚者寿而贤者夭,这是什么道理呢?这就要“问苍天”了。设想之奇,正见用情之挚。特别是“见尽人间妇,无如美且贤”,看似夸张,却又最合情理,因为在他心目中确是如此。有人戏谓其“情人眼中出西施”;难在做了“十七年”夫妇,还能持此看法,其用情之专一,在当时士大夫中是颇不易得的。就诗来说,把妻子写得愈贤愈美,则其死亡,愈堪悼惜。陈石遗曾指此谓“从《诗经·硕人》中来”。梅尧臣虽未必有意摹拟《诗经》,而千古诗人的思路往往前后相同,则是未必不然的。“忍此连城宝,沉埋向九泉!”真是“有声当彻天,有泪当彻泉”(陈师道诗语)了。
梅尧臣论诗,谓“惟造平淡难”。其诗也有“平而无奇、淡而无味”之处。但此三首,则情真意切,深入浅出,以最平最淡之语,达最深最浓之情,表达最明白,而又最耐人回味,可谓言情的杰作。那种“望尘下拜”的人,那种夸耀“俸钱”的人,当然写不出这样的诗。
(吴孟复)
书哀
梅尧臣
天既丧我妻,又复丧我子。
两眼虽未枯,片心将欲死。
雨落入地中,珠沉入海底,
赴海可见珠,掘地可见水。
唯人归泉下,万古知已矣!
拊膺当问谁,憔悴鉴中鬼。
庆历四年(1044),梅尧臣自湖州入汴京,舟行途中,妻子谢氏不幸病故,给诗人精神上以沉重打击:“结发为夫妇,于今十七年。相看犹不足,何况是长捐!”(《悼亡三首》)祸不单行,舟次符离时,次子十十(乳名)也相继亡故。眼看贤妻爱子接连去世,诗人不胜悲痛。《书哀》就是在这种境况中写成的。
诗一开篇就直书这段个人哀史。前两句完全是直白式:“天既丧我妻,又复丧我子。”这里没有“彼苍者天,歼我良人”一样的激楚呼号,却有一种痛定思痛的木然的神情。人在深哀巨痛之中,往往百端交集,什么也说不出。“既丧……又复丧……”,这种复叠递进的语式,传达的正是一种莫可名状的痛苦。诗人同一时期所作《悼子》诗云:“迩来朝哭妻,泪落襟袖湿;又复夜哭子,痛并肝肠入”,正是“两眼虽未枯”的注脚。这里还使人想起杜甫《新安吏》“眼枯即见骨,天地终无情”的名句,而意味更深。《庄子》云:“哀莫大于心死”,而诗人这时感到的正是“片心将欲死”。
说“将欲死”,亦即心尚未死,可见诗人还迷惘着:难道既美且贤的妻、活蹦乱跳的儿就真的一去不返了?他不敢相信,可又不得不信。这里诗人用了两个连贯的比喻:“雨落入地中,珠沉入海底”,雨落难收,珠沉难求,都是比喻人的一去不复返。仅这样写并不足奇,奇在后文推开一步,说“赴海可见珠,掘地可见水”,又用物的可以失而复得,反衬人的不可复生。这一反复,就形象地说明自己的悲痛,自己的损失,是不可比拟的,无法弥补的。同时句下还隐含这样的意味,即自己多么希望人死后也能重逢啊!
然而,事实是不可能的,“他生未卜此生休”。故以下紧接说:“唯人归泉下,万古知已矣!”这并不全然是理智上的判断,其间含有情感上的疑惑,难道真是这样的吗?这是无人能够回答他的问题,“拊膺当问谁”,诗人只好对镜自问了。“憔悴鉴中鬼”正是他在镜中看到的自己的影子,由于忧伤过度而形容枯槁,有类于“鬼”,连他自己也认不出自己来了。最末两句传神地写出诗人神思恍惚,对镜发愣,而喁喁独语的情态。
《书哀》一诗主要用赋法,间以独特的比喻,将一己的深哀巨痛,用最朴素凝练的语句表现,颇能传神写照,感人肺腑。无怪陈衍云:“此首……最为沉痛。”(《宋诗精华录》)
(周啸天)
梦登河汉
梅尧臣
夜梦上河汉,星辰布其傍。
位次稍能辨,罗列争光芒。
自箕历牛女,与斗直相当。
既悟到上天,百事应可详。
其中有神官,张目如电光。
玄衣乘苍虬,身佩水玉珰。[1]
丘蛇与穹鳖,盘结为纪纲。[2]
我心恐且怪,再拜忽祸殃:
“臣实居下土,不意涉此方。
既得接威灵,敢问固不量。
有牛岂不力,何惮使服箱?[3]
有女岂不工,何惮缝衣裳?
有斗岂不柄,何惮挹酒浆?
卷舌不得言,安用施穹苍?
何彼东方箕,有恶务簸扬?
唯识此五者,愿言无我忘。”
神官呼我前,告我无不臧:[4]
“上天非汝知,何苦诘其常?
岂惜尽告汝,于汝恐不祥。
至如人间疑,汝敢问于王?”
扣头谢神官:“臣言大为狂。”
骇汗忽尔觉,残灯荧空堂。
〔注〕 [1] 水玉珰:水晶制成的饰物。[2] 纪纲:这里代指仆人。[3] 服(fù)箱:即驾车。[4] 臧:善。
这首诗作于庆历五年(1045)六月二十九日。当时,以范仲淹为首所推行的旨在整顿政权机构、兴利除弊、加强宋朝统治的新政,由于贵族官僚们的强烈反对,只一年左右时间,便宣告失败。一大批立志改革的新派人物统统遭到罢斥,宋朝的统治面临着更加深刻的危机。一贯忧国忧民的作者,以其对社会生活的深刻观察和特有的政治敏感,用诗歌及时地反映了这一场震动朝野的政治斗争,表达了他对是非混淆、贤愚莫辨的黑暗政治的不满。字里行间洋溢着诗人爱憎分明的感情和满腔抑郁不平之气。
在当时的政治高压下,作者的倾向不便明言,于是便借鉴了古代诗人屈原和李白的诗歌艺术表现手法,以梦境反映现实,借天上影射人间。这就使得全诗既闪烁着诗人的奇情异彩,又显示出其批判政治现实的锋芒,成为古代诗歌中不可多得的力作。
诗一开始,就用奇幻的笔调描写了作者梦登河汉的情景:“夜梦上河汉,星辰布其傍。位次稍能辨,罗列争光芒。”灿烂的银河、闪烁的群星,在诗人也在读者面前展现出神话般的境界。诗人情不自禁地轻曳脚步在银河两旁巡礼,于排列有序、熠熠争辉的繁星中看到了东方苍龙之一的箕星、牵牛星、织女星以及北斗七星。“自箕历牛女,与斗直相当。”两句诗看似若不经意,信手拈来,实则大有深意,为后文议论埋下伏笔,于此可见作者诗思的缜密。
“既悟到上天,百事应可详。”这两句是由写景到叙事的过渡。从中既透露出诗人内心郁积已久的对人间百事不解的迷惘;也可以看出:此时此刻,他对从天上求得答案满怀着希望。
不料,接下去却笔锋陡转,用充满夸饰的色彩,勾画了天神威严可怖的形象:“其中有神官,张目如电光。玄衣乘苍虬,身佩水玉珰。丘蛇与穹鳖,盘结为纪纲。”这样一个目光如电、身着黑衣、左右又盘结着蛇和鳖的神官形象,较之屈原《离骚》中不予开门的“帝阍”和李白《梁甫吟》中发怒的“阍者”,都刻画得更为具体,也更具有威慑力。他的出现,无疑为方才还明净神奇、充满浪漫情趣的天空涂上了一抹阴森的色彩,使诗人从对仙境的陶醉中猛醒过来,生出“我心恐且怪”的惶惶不安之感。这里,天上神官的象征意义虽未点破,但在其鲜明可感的艺术形象中,已蕴含着对读者的丰富的启示。
面对突然出现的狰狞可怖的“威灵”,诗人仍然斗胆发问,显示出追求真理的执着精神,一连五问,以排比的句式、充沛的气势,仿佛喷射而出:“有牛岂不力,何惮使服箱?有女岂不工,何惮缝衣裳?有斗岂不柄,何惮挹酒浆?卷舌不得言,安用施穹苍?何彼东方箕,有恶务簸扬?唯识此五者,愿言无我忘。”不难看出,这一连五问本于《诗经·小雅·大东》。在那首著名的讽刺诗里,历数了一系列天文星象,说织女不能织;牵牛不能拉车;北斗杓星不能舀酒浆;箕星不能簸扬。指出它们徒有虚名而不切实用。这里却反其意而用之,指出:有牛不让拉车;有织女不让缝衣裳;有斗不让挹酒浆,有舌而不得言。暗喻朝中贤士有用的不能见用,有言责的不能进言,唯有恶人却可以像箕星一样任意簸扬其恶,肆虐猖狂。这一段是全诗的主旨所在,作者以其痛快淋漓的发问尽情倾吐了胸中的不满及讥讽,并猛烈抨击,将全诗推向高潮。不仅集中表明了作者对这场政治斗争的鲜明态度,而且显示出他深邃犀利的思想和敢于斗争的勇气。
接下去写神官的回答却使诗情陡然下跌。他的话两句一顿,层层递进:“上天非汝知,何苦诘其常?岂惜尽告汝,于汝恐不祥。至如人间疑,汝敢问于王?”意思是说:天上的事本来不是你所应该知道的,何苦一定要寻根究底呢?如果你一定要把天上名实不符之事问个明白,哪里是我不肯告诉你,只恐天机泄漏给你,于你反有不祥。这其中的奥秘不难弄懂,譬如人间有种种荒谬不平之事,难道你敢统统拿去诘问王者吗?神官的这几句话虽是劝告之辞,却揭示出丰富深刻的道理,它一方面表明大千世界到处黑白不分是非颠倒,人间如此,天上亦然。同时以“至如人间疑,汝敢问于王”两句直接点醒正意,有力地批判了权奸当道、阻塞贤路、打击贤臣、实行恐怖高压的黑暗政治现实。
仙境倏然消失,梦亦随之破灭,诗至此戛然而止。作者在这里没有多费笔墨交代梦醒后的感想,但透过“残灯荧空堂”这凄清而悲凉的景象,读者是不难体会出作者那失意怅惘的心情的。然而尽管如此,读完全诗,掩卷长思,给人印象最深的却是作者不畏强权、不怕高压,从心底发出的不平的呐喊。这是正义的呼声,任凭什么压力也无法将它扑灭。诗人的斗争精神,通过巧妙的艺术手法,使诗歌产生了震撼人心的力量。
这首诗内容充实,想象奇特,一气贯注而又跌宕生姿,充分地表现了作者的战斗精神。他在《寄滁州欧阳永叔》一诗中曾说:“直辞鬼神惧,微文奸魄悲。不书儿女书,不作风月诗。”这首《梦登河汉》诗体现了作者这一诗歌主张。
(张明非)
春寒
梅尧臣
春昼自阴阴,云容薄更深。
蝶寒方敛翅,花冷不开心。
亚树青帘动,依山片雨临。
未尝辜景物,多病不能寻。
这是诗人庆历六年(1046)初春写的一首景物诗。当时,从政治形势说,范仲淹革新派的活动正处于低潮,从私人生活说,也是梅尧臣心情比较凄苦的时期。为了挽救宋朝统治的危机,宋仁宗于庆历三年,任用范仲淹、富弼、韩琦等人,实行兴修水利、发展农业、整顿政权机构等项改革,可惜这所谓“庆历新政”,仅仅推行一年左右,就因旧官僚的反对而失败。庆历五年秋后,形势的发展对革新派更加不利,富弼、范仲淹、尹洙等人或罢或贬,欧阳修也遭受诬告,贬为滁州知州。政治上支持革新派,交谊上和欧阳修关系很深的梅尧臣,这时感到形势严峻,曾寄诗提醒欧阳修,“慎勿思北来,我言非狂痴”。(《寄滁州欧阳永叔》)在个人生活上,梅尧臣的妻子谢氏死后不久,次子又一病而逝。这丧偶失子的悲痛,一年多来一直摧折着诗人的柔肠。这年年初,他吟诗曾有“东风固无迹,何处见春归”(《感春之际以病止酒……》)之句。孤独的诗人领略不到周围的温暖和大地的春回。《春寒》诗大致就是在这种背景下写出的。
诗是写初春的景物和感受,反映了作者凄冷的情怀。首联由正面入题。晨起本望能看到风和日丽的春色,不料又是一个阴沉沉的天气,薄薄的云层变得越来越浓了。“自”,有本来、自来的意思,表明今年春阴久已见惯,已非一日。“薄更深”写云层变厚,以显示寒意愈深。开首擒题,概括写春寒。
中间两联,通过具体物象来表现“春寒”。“蝶寒”两句是说:蝴蝶因寒气袭来,收起双翅,不能飞舞;花卉因气候凛冽,蓓蕾萎缩,无力舒展。这是借春天最有代表性的蝶和花,来写天气之寒。“亚树青帘动”是写风,亚同压,压挂在树枝的酒旗,随风翻转,足见风力之猛;“依山片雨临”是写雨,依傍山丘的阴云,霎时送来了阵雨,说明雨势之急,四句从不同角度形容春寒。这一派峭寒,推迟了春光的脚步,窒息了大地的生机,使天宇充塞着寥落凄冷的气氛,这就把春寒真切地刻画下来。
蝶和花是人间美好的物象、春光的标记,它们为寒气摧抑,而不能及时给人间送来春的喜悦和温存,是令人遗憾的。“蝶寒方敛翅,花冷不开心”,运思精巧细腻,体现出诗人细致的观察和敏锐的感受。诗人对自然界微妙物象的真切揭示,常常会诱发人们对生活中更多事物的合理联想:由于周围的环境没有提供必要的条件和气氛,而使新生事物的双翅和蓓蕾得不到人们所期望的舒展和开放,在社会政治生活中,不也是常见的现象吗?更何况再有冷风山雨的袭击呢!所以纪昀说:“三四托意深微,妙无痕迹,真诗人之笔。”
尾联写作者的态度以作收束,是说:我从来不曾辜负春光的良辰美景,可是这回却因多病体弱,不能外出寻春了。其实,多病恐怕是托辞,倒是春寒和风雨败了诗人的游兴,使他只好怏怏然杜门不出了。梅尧臣写诗,主张“愤世嫉邪意,寄在草木虫”(《宛陵文集》卷二十七)。他的诗多有托物寄意之笔,本篇虽只就“春寒”着墨,读者不难从中领略到诗人对当年社会政治气氛的感受和反映。
(刘乃昌)
戊子三月二十一日殇小女称称三首(其一、其二)梅尧臣
生汝父母喜,死汝父母伤。
我行岂有亏,汝命何不长!
鸦雏春满窠,蜂子夏满房。
毒螫与恶噪,所生遂飞扬。
理固不可诘,泣泪向苍苍!
蓓蕾树上花,莹洁昔婴女。
春风不长久,吹落便归土。
娇爱命亦然,苍天不知苦。
慈母眼中血,未干同两乳。
这是诗人伤悼其幼女称称的诗。戊子为宋仁宗庆历八年(1048),诗人四十七岁,在京城汴京(今河南开封)任国子博士。未成年而死叫“殇”。据诗人《小女称称砖铭》,称称生于庆历七年十月七日,于次年三月二十一日夭亡,还不足半周岁。就在称称死去的当天,诗人在极度悲痛中,写了此诗。原诗共三首,上面所录为前两首。
这两首诗都是写对称称夭亡的悲痛之情,但它们又各有重点。第一首写称称不当死而死,使作者伤心不平。
子女夭亡是对父母的最猛烈的打击,遇到这种不幸的事件,当父母的,总会对着孩子的遗体,一边痛哭,一边呼唤,一边诉说。诗的开头四句就是作者流着眼泪对死去的称称讲的伤心话。当孩子呱呱坠地以后,做父母的是非常喜欢的。称称出生时,作者就特别写了一首《宋中道快我生女》的诗,诗中说“慰情何必男,兹语当自戒”,表示了自己的喜悦心情。然而这种得女的欢喜,正加重了失女的悲伤;生时之喜越甚,死时之悲愈烈愈深。开头两句生死对举,可以使人感到距离是这样近,生之欣喜好似就在昨天,不到半年,这欣喜就变成了悲伤。所以下文接着就写称称生命的极其短暂。过去有一种迷信说法:如果一个人做了亏心的事,他就要受到“报应”,他自己或者他的子女就要遭到灾祸。“我行岂有亏”,这是用反问表示否定,也就是说,自己并没有做什么亏心的事,可是称称为什么却不幸夭亡了呢?“何不长”是用反问加重表示悲痛。当然,诗中这样说,并不表示作者相信这种迷信说法,这只不过是作者极度悲怆的一种表现。这里连用两个反问句,语气极强。这四句接连用了三个“汝”字,不假雕饰,好似脱口而出,正是含着眼泪呼唤死去的女儿的口吻。
然而称称究竟为什么会死去的呢?人们在亲人逝去时,必定自然要想到这个问题。称称死时还在襁褓之中,“其喜也笑,不知其乐;其怒也啼,不知其悲;动舌而未能言,无口过;动股而未能行,无蹈危;饮乳无犯食之禁;爱恶无有情之系:若是则得天真与保和”(《小女称称砖铭》),也就是说,无论在生活饮食或人事方面,都找不到任何原因。想来想去,作者后来只好想到环境方面了。诗中说:称称在时,春天,屋旁树上的乌鸦孵出小鸦,雏鸦成天乱叫;夏天,蜂窠里挤满了小蜂,它们常来螫伤称称。正是由于雏鸦的恶噪和小蜂的毒螫,使得称称飞走了。古时迷信,有鸦噪不吉利的说法,如《格物论》云:“老鸦鸣则有凶咎。”庆历八年闰正月,三月二十一日已入夏天,所以诗中说到夏日之蜂。不说“死亡”而说“飞扬”,一方面固然为了避免同第二句的“死”重复,同时也反映了作者这里因为回忆起称称生时情景,因而觉得她仿佛并没有死的心理状态。这四句写的都是称称生前极细微的情节,表明在称称生前,就是在这些极细微的方面,作者也在为她操心,关心着她的成长;而且,只有对死者爱得极深,才会极力去寻究其死因。作者爱女之深,于此可见。
人们在悲伤欲绝之时,往往会失去理智,常常会把一些无关紧要甚至毫不相干的因素当作重要的东西,等到稍稍冷静下来,自己也会感到并非如此。此诗作者也是这样,后来冷静一想,也觉得“毒螫与恶噪”,很难成为称称的死因。她究竟为什么会死,终究找不到答案。“理固不可诘”是说称称之死是没有理由的,也就是说她是不该死的。正因为她不该死而竟死,所以作者痛哭流泪,质问苍天。
第二首写称称的天真可爱,她的死给父母带来无尽的悲伤。开头四句写花蕾被风吹落,比喻称称之死。“蓓蕾”是含苞待放的花。它莹洁可爱,就像作者从前的小女儿一样。它充满生机,正待绽开,可是春光易逝,春风并不长久,转眼之间,它就被夏日的狂风吹落地上,化作泥土。称称死于初夏,“春风不长久”点出死时。这几句,句句写花,而又句句关合着人,关合着称称,所以五六两句即点明此意。“娇爱”即指作者可爱的小女儿,她“丰然晰然,其目瞭然,耳鼻眉口手足备好”(《水女称称砖铭》),长得白白胖胖,眼睛是那样明亮,耳鼻眉口是那样端庄,小胳膊小腿是那样健美,可是她却夭亡在襁褓之中,她的命运岂不就像枝头被吹落的花蕾一样不幸!高高在上的苍天啊,你为什么这样冷酷无情,你难道就不知道人世间有失子之痛,死别之悲,竟然要夺去她的幼小的生命!“苍天不知苦”是说如果苍天有情的话,它就绝不会让称称死去的,而她竟然死去,可见老天爷不知道人间有这样的悲苦。人们在悲伤至极的时候,往往呼天唤地,这句正写出了这样的心情。结末两句写得更加伤心惨目。慈母是最疼爱自己的儿女的,儿女死去,母亲最伤心。称称的母亲也是先之以泪,继之以血;乳汁是哺育称称的,而今乳汁未干,而爱女已逝,乳汁与血泪交流,不知何时才能流尽?庆历四年作者哀悼前妻谢氏和次子十十的《书哀》“两眼虽未枯,片心将欲死”,诗意与此相近。乳汁有枯干之时,父母有生之日,失女之痛却永无穷尽之期!
这两首诗用朴素的语言,把伤悼女儿之情写得非常真切沉痛,可以说是作者用自己的血泪写成的。近人陈衍云:“(第一首)落想迥不犹人。(第二首)末十字,苦情写得出。”(《宋诗精华录》)评论极为中肯。
(王思宇)
岸贫[1]
梅尧臣
无能事耕获,[2] 亦不有鸡豚。
烧蚌晒槎沫,[3] 织蓑依树根。
野芦编作室,青蔓与为门。
稚子将荷叶,还充犊鼻裈。
〔注〕 [1] 岸贫:住在河岸边的贫民。[2] 无能:不能。[3] 槎沫:水上漂浮的零枝断梗。
这首五律,描绘的是居住在河岸边上贫苦人家的生活情况。全诗纯用淡墨,朴素无华。真实地反映了北宋时期豪富兼并土地,导致许多农民陷入无地、无房、无食、无衣赤贫状态的社会现实。
开头两句:“无能事耕获,亦不有鸡豚”,即写这些贫户。他们失去田地,所以不能从事农业生产。他们住在河岸边,屋旁少有空地,所以也无法饲养鸡豚。第三、四两句:“烧蚌晒槎沫,织蓑依树根。”写贫户没有烧的燃料,没有吃的食粮。他们捡来河边的蚌蛤,权当粮吃;晒着从水上漂来的断梗枯枝,权当烧蚌蛤的燃料。他们依傍着树根编织蓑衣,挣点些微的收入,生活异常贫困。第五、六两句:“野芦编作室,青蔓与为门。”写他们并没有住屋,只靠野芦编成的苫席,做个简陋的住处。这住所也没有门扇,只在门框上缠着些藤蔓,便算抵个柴门。芦苇是野生的,藤蔓也无须用钱买,号称住处,这和巢居穴处没有多少差异。结尾两句:“稚子将荷叶,还充犊鼻裈。”犊鼻裈,短裤,或谓围裙,因形如犊鼻,故名。最早见于《史记·司马相如传》:“相如身自著犊鼻裈,与保庸杂作,涤器于市中。”这里是说贫家的孩子穿不上衣服,权拿荷叶把身上围起来。孩子穿着如此,成人的衣着,无须多说,自然是破烂不堪。全诗八句,把河岸边上贫户的生活景况,尽情描绘出来,不加评论,而满含感情。
诗作于仁宗庆历八年(1048),仁宗在位后期,西、北二方均有边患,朝廷每年要供给契丹、西夏以大量的绢币,官府机构庞大臃肿,宫廷费用开支浩大,赋税有增无已,土地兼并的情况也越来越严重。导致大批农民破败流徙,成为赤贫。这首诗反映出诗人对社会现实的关心,对贫民疾苦的同情。
(马祖熙)
村豪
梅尧臣
日击收田鼓,[1] 时称大有年。[2]
烂倾新酿酒,包载下江船。
女髻银钗满,童袍毳㲲鲜。[3]
里胥休借问,不信有官权。
〔注〕 [1] 收田鼓:秋收时土豪打鼓催唤佃农劳动。[2] 大有年:丰年。[3] 毳(cuì):细软的皮毛。㲲(dié):丝布。
这是一首揭露乡村中土豪的诗篇。农民辛勤劳动了一年,果实全被地主村豪掠夺去了。这些土豪在地方上势力很大,连官府也干涉不了他们。他们不是官,但势倾官府,是农村中的恶势力。
诗的开头两句:“日击收田鼓,时称大有年。”写秋收日程已到,村豪们每天敲击收田之鼓,召集佃农们为他们收割,他们督催别人辛苦劳动,让人家头顶烈日,脚踩污泥,汗水滴在田地里,自己只在一旁监收。他们占有绝大部分的土地,剥夺别人的劳动果实。除了打鼓催唤佃农刈禾之外,还不时在啧啧称道说:“今年是大有的丰年。”他们沾沾自喜,恬不知耻,自居田地的主人,连佃农们最低度的穷苦生活,仿佛也全出于他们的恩赐。
三四两句写村豪在夺取佃农劳动成果之后,狂欢享乐,烂倾用粮食新酿的美酒,包载下江运谷的船只,颐指气使。这两句反衬佃农劳苦终年,吃的却是粗粝之食。五六两句,写这些村豪家里,妇人的头上是插满银钗;儿童的衣袍,全用细软的毛皮和丝绸制成;真是锦衣玉食。这两句反衬劳动者却衣不蔽体,女无裙裤,孩子们在秋天,也全无衣着。一旦天寒,只有忍饥受冻。
结尾两句:“里胥休借问,不信有官权。”揭露村豪确实是一股顽固的势力。不仅乡村的小吏不敢过问他们,更教人难以置信的是:他们权势熏天,终年鱼肉人民,毫无顾忌,就是地方官,竟也奈何他们不得。这“不信有官权”一句,写得极为沉痛,逼近老杜。
全诗所述,都是实况。作者同情人民,疾恶豪霸,在做地方官的时候,对农村现实,有深切的了解。他对贫富不均、苦乐悬殊这一社会现实,则是深恶痛绝的。这首五律正是在这样的心情下写的。
(马祖熙)
晚云
梅尧臣
黕黕日脚云,[1] 断续如破滩。
忽舒金翠尾,始识秦女鸾。
又改为连牛,缀燧怀齐单。
伺黑密不嚣,额额城未剜。[2]
风吹了无物,犹立船头看。
〔注〕 [1] 黕(dǎn)黕:黑貌。[2] 剜(wān):挖。
这是诗人庆历八年(1048)作的一首写景诗。它全力描绘傍晚云霞的变幻多姿,色彩鲜明,比喻奇妙,使人耳目一新。一般地说,写动景比写静景为难,尤其把握客观景物中瞬息变幻的形态,需得手疾眼快,挥笔迅扫。本篇作者正是“振笔直遂,以追其所见”(苏轼《筼筜谷偃竹记》),从而把稍纵即逝的晚云奇景捕捉刻绘下来的。
开端二句,写所见晚云的最初形态,并顺手点题。黕,人们惯用以形容乌云,如曹丕《愁霖赋》:“玄云黕其四塞”。“日脚”本指透过云层下射的日光,“日脚云”,指夕阳照射下的低空云层,这句点明描写对象。乌云在晚风中舒卷离合,集散不定,犹如支离割裂的河滩,尚未连成一片,故曰“断续如破滩”。
中间六句写晚云变幻所构成的奇异景色。由于云层浮动和日光照射,天边晚云出现了五颜六色、绚烂多姿的形象:忽而展开了金黄的翠尾,慢慢才看清,那里仿佛是仙女弄玉引来的一群凤凰。随后又变成了身披五彩织锦的牛群,牛尾上还捆着光焰四射的火把,这许是齐人田单指挥的火牛阵吧?一会儿又成了阒寂无声的步兵阵,大约暗中包围了敌寨,正等待着夜深发动奇袭,穴城而入……诗中“秦女鸾”指凤凰,是借用秦穆公女弄玉的故事。《列仙传》说:青年萧史教弄玉吹箫,作凤凰声,引来许多凤凰,后来他们双双“随凤飞去”。“连牛”、“缀燧”,指火牛阵,是借用田单的故事。《史记·田单列传》说:齐国田单同燕国打仗,使用千余头耕牛,罩以五彩龙文的缯衣,牛角装上匕首,牛尾捆上火把,点燃火把,牛被烧狂奔,怒而冲向敌阵,结果把燕军打败。“伺黑”两句,是写奇兵围城的情景。额额,形容城高;未剜,穴道尚未挖通。诗人在这里飞驰想象,借助古代故事,采用一系列复杂的比喻,写出晚云的奇妙变幻,手法是新巧的。
收尾两句,是写自己为晚云的奇妙景象所吸引的情形。一阵风吹散了晚云,天边了无一物,自己还一动不动地伫立在船头凝望呢。这既暗示了景物之奇,使目睹者不暇旁顾;又写出了晚云之幻,面前的瑰奇物象倏忽过眼一空。且还补出写景的立足点,点明以上描述的一切,都属自己途中所见,从而增强了真切感。梅尧臣认为好诗要能“意新语工”,“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本篇正是借助于新奇的比喻和联想,把晚云的难写之景,展现于人们的眼前。
(刘乃昌)
小村
梅尧臣
淮阔洲多忽有村,棘篱疏败漫为门。[1]
寒鸡得食自呼伴,老叟无衣犹抱孙。
野艇鸟翘唯断缆,枯桑水啮只危根。
嗟哉生计一如此,谬入王民版籍论。[2]
〔注〕 [1] 漫:轻易地,这里意为草草地。[2] 王民:臣民。版籍:交租税的户籍。论:看待。
这首诗作于仁宗庆历八年(1048)秋天,诗人把淮河地区惨遭水灾之后人民所忍受的痛苦,通过一个沙洲上的小村所见的情景,作了朴素的描绘。
诗的开头两句:“淮阔洲多忽有村,棘篱疏败漫为门。”写大水泛滥以后,淮壖许多低地,沦为泽国,其高处却出现一些沙洲。作者经过这里,忽然见到沙洲上有个小村。这村中人家,用荆条编成的篱笆,已经稀疏地破败了。篱边草草地留了个门,景象萧条,村上没有一间像样的住屋。第三四两句:“寒鸡得食自呼伴,老叟无衣犹抱孙。”进一步描写村中的情况,寒鸡偶然寻得食物,还在呼唤它的伙伴,诗用“寒”字形容这儿的鸡子,已冷得瑟缩可怜,点明季节已是深秋。村中的老头儿没有裹体的衣服,却抱着孙子,用自己的身子为孙儿取暖。村里家禽很稀少,人也很稀少,诗中没有写丁壮的人,暗示壮年已经流离到外地去谋生了。五六两句:“野艇鸟翘唯断缆,枯桑水啮只危根。”水上飘着一只小船,船头翘起,犹如鸟雀翘着尾巴,船上阒然无人(弃置无人顾,故曰“野艇”),唯余断缆。村上没有树木,枯了的桑树也被水啮走了,只剩下一点残留的根子。以上六句,画出这个小村的凄凉情景。这儿没有完好的房屋,编棘为门;没有多少食物,鸡子寻食也不容易;没有衣着,老的小的,都在禁受寒冷,甚至连船只和桑树也没有。说明残留的居民,生计艰难,家家户户在饥寒中忍受煎熬和痛苦。然而使作者更为痛心的,还不止这些。诗的结尾中写道:“嗟哉生计一如此,谬入王民版籍论。”尽管沙洲村上人家,灾后现状,如此凄惨,他们还是被谬误地编入交租完粮的户籍,作一般的王民看待,受不到应有的抚恤,这是多么可悲的事啊!作者咏叹至此,不再作评论,可见他对这些穷苦灾民,倾注着满眶同情的泪水。
近人陈衍评此诗说:“写贫苦小村,有画所不到者。末句婉而多风。”(《宋诗精华录》)可谓确评。
(马祖熙)
月下怀裴如晦、宋中道
梅尧臣
九陌无人行,寒月净如水。
洗然天宇空,玉井东南起。
我马卧我庭,帖帖垂颈耳。
霜花满黑鬣,安欲致千里。
我仆寝我厩,相背肖两巳。
夜深忽惊魇,呼若中流矢。
是时兴我怀,顾影行月底。
唯影与月光,举止无猜毁。
吾交有裴宋,心意月影比。
寻常同语默,肯问世俗子!
皇祐三年(1051),诗人在宣城服父丧期满,又到汴京,为生计奔波:“近因丧已除,偶得存余生。强欲活妻子,勉焉事徂征。”(《依韵和达观禅师赠别》)年届半百的诗人,看来已倦于宦游。这种心情,就隐隐表现在这首月夜怀人之作中。
裴如晦(名煜)和宋中道皆为尧臣好友。同一时期有《贷米于如晦》之作,可知他们过从甚密,有通财之谊。诗人和裴、宋二位的知己之情是十分深厚的。
此诗前四句从月色写起。汉代长安城有八街九陌(见《三辅黄图》),这里借“九陌”指汴京街道。玉井,星座名。这时是夜深人定,月光如水,天宇澄澈,景象很美。对月怀人,诗人常事,此诗亦然。
但别致的是,诗人并不即写怀人,而写月下所见庭中马匹垂首帖耳之态与仆人酣睡之状。
马一般是站立着睡觉的。而“我马卧我庭,帖帖(熨帖貌)垂颈耳”,可见此马非羸即老。“霜花满黑鬣”,或许并不真是鬣毛花白,而只是月光反射所致的错觉。然而它容易使人联想到马的衰老。这马当年或许很神骏,但如今既成伏枥的老骥,即便有千里之志,又何以致之!睹物思己,能不怆然!
再看仆人,居然就在马厩中睡熟了。他们(应是两个人)“相背”而卧,酷似黻形花纹(据《古文尚书·益稷》伪《孔传》,这种花纹如两个“巳”字相背)。其中有人梦魇惊叫,好像中了冷箭。这里,诗人绝非随意描写,而是有感而发的。梦魇,心境不安定时容易产生。诗以仆人的困顿和马的羸老,间接反映出他们主人的形象,不用说,这位主人也是久经风霜的了。而从这里,就隐隐流露出诗人对仕宦的厌倦感,大有屈原“仆夫悲余马怀兮,蜷局顾而不行”(《离骚》)的意味。其笔法看来自然,却颇费安排。
以上可视为怀思情绪的酝酿。“寒月”、“霜花”,使环境更见清冷,诗人更感孤寂。于是兴起了怀人之想:“是时兴我怀,顾影行月底。”以下反复就“月”、“影”生发,显然受到李白《月下独酌》一诗的影响。由于孤寂,诗人就把月和影拉来,凑成“三人”。“唯影与月光,举止无猜毁”,言外之意是,茫茫人海,无不尔猜我毁。从而又起怀念友人之情,觉得裴、宋二人与自己情投意合,简直可比月与影。“语默”出自《易经》“君子之道,或默或语”。诗人又想到,平素彼此语默相同,对俗子几乎是不屑一顾的,思念之情于是更切。所以陈衍评云:“末由太白对月意,翻进两层。”(《宋诗精华录》)
初读此诗,像是仅就月下之景、事、情作平直铺叙。细味之,则见写月夜之景色,写仆马之情事,都是为写怀人而作的必要铺垫。这是很有特色的,显然是从《离骚》化来。末段点化唐人诗,善于出新。盖以月、影拟人,固为太白诗原有;然以友人比月、影,则全出尧臣新意。宋诗的善于翻新,于此可见。
(周啸天)
东城送运判马察院
梅尧臣
春风骋巧如剪刀,先裁杨柳后杏桃。
圆尖作瓣得疏密,颜色又染燕脂牢。
黄鹂未鸣鸠欲雨,深园静墅声嗷嗷。
役徒开汴前日放,亦将决水归河槽。
都人倾望若焦渴,寒食已近沟已淘。
何当黄流与雨至,雨深一尺水一篙。
都水御史亦即喜,日夜顺疾回轻舠。
频年吴楚岁苦旱,一稔未足生脂膏。
吾愿取之勿求羡,穷鸟困兽易遁逃。
我今出城勤送子,沽酒不惜典弊袍。
数途必向睢阳去,太傅大尹皆英豪。
试乞二公评我说,万分岂不益一毛。
国给民苏自有暇,东园乃可资游遨。
这是诗人在汴京(今河南开封)东城送别友人之作。运判马察院,指马遵,字仲涂,饶州乐平(今属江西)人,当时以监察御史为江淮六路发运判官,是诗人的好友。宋张世南《游宦纪闻》云:“龙图(龙图阁学士,马遵后来曾任此职)马公仲涂家藏蔡忠惠(即蔡襄,字君谟,谥忠惠,北宋大书法家)帖,用金花纸十六幅,每幅四字,云:‘梅二(按即梅尧臣,字圣俞,排行第二)马五(即马遵)蔡九(即蔡襄)皇祐壬辰(即皇祐四年)仲春寒食前一日会饮于普照院,仲涂和墨,圣俞按纸,君谟挥翰,过南都试呈杜公(即杜衍)、欧阳九(即欧阳修)评之,当属在何等。”所叙时间、人事与此诗相合,知此诗作于皇祐四年(1052)二月,当时梅尧臣在京城汴京监永济仓。
梅尧臣是一位同情劳动人民的诗人。此诗虽写送别,却表现了对人民疾苦的深切关心。
开头四句先写送别的时间。这几句化用唐贺知章《咏柳》名句“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诗意,但却又有发展变化。贺诗单写春柳,此诗重点在写杏桃。把春风比作剪刀,说它裁出了柳叶,又裁出杏桃,这是变无情为有情,把没有感情的春风,写成了有情的巧匠,设想新奇而富有诗意。第三句的“圆尖作瓣”承接上句,写杏桃的花瓣,圆瓣指杏,尖瓣指桃。“得疏密”是说它们疏密适中,既不太稀,也不太密。第四句说它们的颜色红若燕脂(同胭脂),艳丽无比,也就是说,春风不但剪其形,而且染其色。春风荡漾,柳绿桃红,景色是如此宜人。这几句语调轻快,写出送别时的愉悦心情。
朋友相别,使人怅恨,此诗为何透出欣喜之情呢?原来这段时期京都地区大旱,据《宋史·仁宗纪》记载,去年(皇祐三年)八月,汴河即已绝流,马遵此时也因此而被困在京城。而到这次送别时,气候已有转机,即将下雨;同时派去引黄河水入汴河的夫役,也已于前日遣发,汴河即将通航,这怎能不令人欢欣呢?此刻就是因为马遵即将回到江南去,所以梅尧臣等人在东城为他送别。此诗第五句至十句就是描写此事。《埤雅》:“鹁鸠,灰色无绣顶,阴则屏逐其匹,晴则呼之。语曰‘天将雨,鸠逐妇’是也。”“黄鹂”句诗意即本此。黄鹂不鸣,鹁鸠逐妇,都是即将下雨的征兆;“深园静墅声嗷嗷”的“嗷嗷”,就是鹁鸠逐妇的嘈杂喧叫声。“开汴”指疏浚汴河河口和汴河上游,以便引黄河水顺畅地注入汴河。这四句是叙事,节奏急促,气氛非常热烈。下面接着写人们的心情:都城的人盼望下雨就像渴极的人盼望水喝一样,寒食前夕,大沟小沟都已疏浚完毕,以便大雨下来时迅速排水。据《宋史·河渠四·京畿沟渠》记载,北宋京都每年春天疏浚沟渠,以防水潦成灾。诗人于皇祐五年所作《淘渠》“开春沟,畎春泥,五步掘一堑,当涂如坏堤”,即专写汴京整修下水道。“何当”这里是“合当”之意,表示肯定语气。“黄流”指引来的黄河水流。宋代设有都水监,管理河道堤防,原来隶属于三司河渠,嘉祐三年(1058)始置专监。作者写此诗时,都水尚无专官。诗中的都水御史即指马遵。舠是小船,形如刀。“雨深一尺”,可以解除旱象;水深一篙,则汴河可以通航。友人马遵即可乘着轻舟,顺流直下,日夜兼程,回到江南的任所去。“亦即喜”的“亦”字,表明欢喜的不仅是马遵,还包括京都和吴楚地区苦于旱灾的人民,自然也包括作者在内。“回轻舠”点出题中的“送”字,“轻”字不仅同上文“水一篙”关合,而且还写出了行者的欢悦心情,因为只有水深流急,舟行迅疾,舟才显得轻;只有人心情愉快,才会更加感到小舟的轻。这几句如急流行舟,节奏非常轻快,写出了送行者和行者的愉快心情。
马遵是转运判官,他这次回任所的任务,就是要协助转运使收缴吴楚财赋,由汴河运进京师。此诗第三大段,即由此着笔,写诗人对友人的希望。因为吴楚频受苦旱,连年歉收,即使这回下一场透雨,庄稼得到一次较好收成,老百姓仍然缓不过气来,所以诗人希望友人在收缴赋税时,不要额外多收,如果加重剥削,老百姓无法生活下去,他们就会像无食之鸟、被困之兽一样,被迫逃亡。唐代刺史、节度将正税常额之外加收的赋税贡献朝廷,称为“羡余”。“频年苦旱”而仅“一稔”,老百姓身上自然没有什么油水,所谓“勿求羡”不过是不要大肆搜刮的委婉说法。当时江淮两浙荆湖发运使许元以聚敛刻薄为能,希图得到迅速提升,所以诗中特别以此嘱咐友人,作为此次的临别赠言,要他对上司许元加以规劝,实际上是讲给许元听的。据《宣城县志》记载,马遵为官清廉,他任宣州(治所在今安徽宣城)知州离去时,郡僚军民争欲挽留。最后八句又将此意加以申说。出城相送,不惜典袍沽酒,可见对友人情意深重。而计算行程,友人此去必定经过睢阳,杜衍、欧阳修正在那里,所以作者要友人将他上面讲的话请他们两人评一评,看看是否于天下的人不无少补。睢阳即今河南商丘,秦代曾于此置睢阳县,宋时称南京应天府。太傅指杜衍,当时以太子太傅退居南京。大尹指欧阳修,当时任应天府知府兼南京留守事,汉唐时京师地区行政长官称尹,诗中即沿此例尊称其为“大尹”。他是尧臣的至友,曾为其《宛陵先生诗集》作序,对梅诗极为赞赏。“万分岂不益一毛”是反用《孟子·尽心上》“杨子(指杨朱)取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语意,是说如果按照自己的意见去做,于国家人民多少有点好处。诗中说请杜衍、欧阳修评说,是有深意的:他们二人都是朝廷的重臣,杜衍曾为宰相,为人刚正廉明;欧阳修曾为知制诰,能关心人民的疾苦。他们肯定会赞同诗人的意见,如果转告许元,许元对他们的意见不能不加以认真考虑。结末两句仍承此意,以“国给民苏”相期许。“国给”和“民苏”是互为因果的:只有国家强盛富足,人民才能得到苏生;只有人民温饱,有力耕作,国家才能富足。只有国家富足,人民安居乐业,地方上没有事端,做地方官的许元和友人马遵,才有闲暇逸致,得以在东园尽情遨游。“东园”在真州(治所在今江苏仪征),许元所筑,尧臣有《真州东园》诗。欧阳修有《真州东园记》,详记修园始末和马遵同发运使施昌言、许元园中游憩事,中有“使上下给足,而东南六路之人无辛苦愁怨之声,然后休其余闲”语,与此诗之意相同。诗以东园作结,既能唤起友人的美好回忆,又从正面作了奖劝,表达了对友人的殷切期望之情。
此诗通篇都以国计民生为意,而将朋友深情,融贯其中,一韵到底,情调轻快,在送别诗中,可算是别具一格。
(王思宇)
晨起裴、吴二直讲过门云,凤阁韩舍人物故,作五章以哭之(其一、其二)
梅尧臣
平生交友泪,又哭寝门前,
鲁叟不言命,楚人空问天。
月沉沧海底,星陨太微边,
莫恨终埋没,文章自可传。
使虏尝专对,江湖谪几年,
始看还近侍,遽此隔黄泉。
沃酒酒空满,托词词谩传,
视予犹手足,莫怪独潸然。
这组诗作于宋仁宗皇祐四年(1052),时尧臣五十一岁。一日晨起,惊闻裴、吴二位直讲过门告知友人韩综去世噩耗,心情极为沉痛,当即连作诗五章以哭之,抒发了暮年失去旧友的深切悲痛,表现了作者对友人韩综的深情赞叹和深沉悼念。全诗笼罩着浓重的哀婉悲怆的气氛。
诗题是“哭”,诗一起便以哭发端:“平生交友泪,又哭寝门前。”两句诗犹如一阵悲风骤起,创造出强烈的艺术氛围。表达了对友人逝世的深哀巨恸,同时点出二人平生有着深厚的交谊。“哭寝门”,见于《礼记·檀弓》:“师吾哭诸寝,朋友吾哭诸寝门之外。”交代了作者与逝者的朋友关系。颔联紧承首联点明“哭”的原因,但作者没有使用直接表达“死”的字眼,而是别出心裁地运实入虚借用了典故,说:“鲁叟不言命,楚人空问天。”“鲁叟”、“楚人”分别指孔子和屈原。“言命”指《论语》所载孔子“罕言利与命与仁”之语;“问天”指屈原著的《天问》。“不言命”、“空问天”不仅暗寓亡故之意,而且明显透露出作者的痛惜怅惘之情。用典自然贴切,含蕴极为丰富。“月沉沧海底,星陨太微边。”是用比兴手法进一步抒发对逝者的高度赞美,将友人喻为皎洁的明月、璀璨的星辰,言其逝世犹如月沉沧海、星落长天,意境高远,含意深邃,既烘托出友人崇高鲜明的形象,又流露出作者的无限惋惜和怀念之情。诗至于此,已将伤悼悲苦之情摹写得极为真切,然作者意犹未尽,又说:“莫恨终埋没,文章自可传。”既是对死者文才的推崇,又是以人虽离世而文章终能传世告慰死者,同时也以此自慰。此诗一联一转,愈转愈悲,情韵绵绵,有强烈的感染力。
其二紧承上首由对友人才华的赞美转入对其政治才能和生平遭际的回忆。“使虏尝专对,江湖谪几年。”事见《宋史·韩综传》:“使契丹,契丹主问其家世,综言(父)亿在先朝尝持礼来。契丹主喜曰:‘与中国通好久,父子俱使我,宜酌我酒。’综率同使者五人起为寿,契丹主亦离席酬之,欢甚。既还,陈执中以为生事,出知滑州,徙许州。”这两句诗上句写其出使应对能随机行事,下句言其不能因功受赏反无辜遭贬,迁谪江湖,对照极为鲜明,不仅概括了韩综宦海沉浮的不幸遭遇,而且寄托了作者的深刻不平和同情。继愤激之情而来的是更深一层的丧友之痛。作者进而追忆往昔彼此形迹相亲的深厚友谊,感念今日永隔黄泉的生离死别,不由思绪万千,哀思难禁。“始看还近侍,遽此隔黄泉。”虽无一字言情,而无限低回,情见乎辞,令人不忍卒读。“沃酒酒空满,托词词谩传”一联紧承“黄泉”而来,想象死者有酒不能饮、有口不能言的情景,摹写真切,悲怆之气溢于言表。结末写作者念及自己与死者生前情同手足,不禁悲从中来,不能自已,潸然泪下,在沉重的嗟叹中收束全诗。上篇以哭悼发端,此首以“潸然”作结,互相呼应,布局严谨。
此诗以朴素凝重的语言直抒胸臆,既不妆点景物,又不雕饰藻绘,只以一片从肺腑中流出的真情,表达出对友人真诚的敬慕和哀悼,却有很强的感人力量。
(张明非)
东溪
梅尧臣
行到东溪看水时,坐临孤屿发船迟。
野凫眠岸有闲意,老树着花无丑枝。
短短蒲茸齐似剪,平平沙石净于筛。
情虽不厌住不得,薄暮归来车马疲。
东溪,即宛溪,在尧臣故乡宣城县。此溪源出宣城东南峰山,至城东北与句溪合。宛、句两水,合称“双溪”,即李白诗“两水夹明镜”之两水。
这是写景诗,写得“意新语工”。
第一句,写行到之地(东溪)与到此之由(看水),而“闲意”已暗含于中,因为只是为了“看水”而“行到”,自是爱闲而不是车马征逐,奔走钻营。第二句写面对之景(孤屿)与留连之情(发船迟),而山水之美,使人爱之不厌,亦自见于言外。平平写来,毫不费力,而十四字中概括如许之多,确是“平淡”而有功力的(《临汉隐居诗话》)。当然,这还只是开端,精彩的还在下面。
三、四两句,写“看水”时所见岸旁之景。元代方回赞为“当世名句”(《瀛奎律髓》);清代纪昀赞为“名下无虚”(《瀛奎律髓评》);陈衍也说“的是名句”(《宋诗精华录》)。它妙在哪里呢?宋代胡仔说:“似此等句,须细味之,方见其用意。”(《苕溪渔隐丛话》)
先就第三句说:杜甫《漫兴》中有“沙上凫雏傍母眠”,此句取景与杜相同。这说明:作者写水乡春色,抓住了最有特征的东西;更重要的是由此景象中绎出“有闲意”来。“凫眠”是人所共见的,而“闲意”则由作者的想象与感觉来。作者看到“野凫眠岸”,想象它的自由自在,感觉它“有闲意”,其实正是作者自己“爱闲”、“羡闲”。当时人傅霖诗曰:“忍把浮名卖却闲。”热衷名利之徒是不会“爱闲”、“羡闲”的。这是要从当时社会环境来看的。当然,说“闲”也并非真的遗弃世事,更不是不劳而食。那些热衷名利的“车马客”才真是不劳而食的人;而“浮云富贵”,不事奔竞的人,往往正是最关心世事的。
第四句写岸旁老树,春深着花。此亦乡村常见之景。但“老”与“丑”往往相连,说它“无丑枝”,是作者的新意。这样写,不仅使这一平常村野增添几分春色,更重要的是反映了作者心情。欧阳修说梅尧臣“文词愈清新,心意难老大,有如妖娆女,老自有余态”(《水谷夜行》)。“老树着花无丑枝”不正是“老自有余态”吗?不正是作者“心意难老大”的自我写照吗?
这两句合起来看,那就是写出了一个清淡平远而又生意盎然的自然景象,又写出了一个恬静自得而又老当益壮的人物心情。每句前四字写景,后三字写意,边写边议,有景有意,而意又饱和在情中,使景、情、意融为一体。从而既写出深层的含义,而又保持鲜明、生动的形象,它成为“名句”,其妙处是可以说清的。
三、四句写水旁岸上;五、六句则写水中洲渚。梅尧臣《游隐静山》有“溅溅涧水浅,苒苒菖蒲稠。菖蒲花已晚,菖蒲茸尚柔。”《会胜院沃州亭》中又有“前溪夹洲后溪阔”。是东溪中有洲渚(即第二句所云“孤屿”。谢灵运有《江中孤屿》诗),而蒲茸为宣城山水间常有之植物。加上“浅浅”与“齐似剪”,形象尤为鲜明。“山净江空水见沙”,韩愈曾经这样写过。但韩写的是江是急流;梅尧臣在句中加上“平平”和“净于筛”,则表现溪水的清澈而又平静,更具有江南特征。这两句只写景,而春意之融和、游人之喜悦,自在言外。
结以“情虽不厌”,总括了中间四句,并回应了第二句的“发船迟”。“情虽不厌”,但事实上又不可能在这个野溪边住下;尽管如此,仍然直到“薄暮”才“归来”。这和王安石“爱此江边好,流连至日斜”(《小舫》),用意相同。至于归到城中之后,就免不了车马驰逐,没有东溪那种闲逸之趣了。两句中有四层转折,在多次转折中,写出最深层的含义,此是韩、柳“古文”的长技,以梅尧臣为“开山祖师”的宋诗的“以文为诗”,主要就表现在这等地方。它的长处,在于“尽意”;但言之太尽,形象性不免有所减弱,此诗末两句即过于质木。
这首诗有新意,有名句,有“道前人所未道”之处,至于通篇结构严密,层次繁多,对诗歌语言的发展,很有作用。其中一些长短得失,也可供人们比较研究。
(吴孟复)
梅雨
梅尧臣
三日雨不止,蚯蚓上我堂。
湿菌生枯篱,润气醭素裳。
东池虾蟆儿,无限相跳梁。
野草侵花圃,忽与栏干长。
门前无车马,苔色何苍苍。
屋后昭亭山,又被云蔽藏。
四向不可往,静坐唯一床。
寂然忘外虑,微诵黄庭章。[1]
妻子笑我闲,曷不自举觞?
已胜伯伦妇,一醉犹在傍。
〔注〕 [1] 黄庭章:指《黄庭经》,主要讲道家养生修炼之道。
宋仁宗至和二年(1055)诗人丁母忧居宣城。这年五月,宣城连日大雨,山水大发,因作诗以纪其事,《梅雨》是其中的一篇。它生动地描写了梅雨景象,表现了作者闲适恬淡的情绪。
此诗写雨中小景,内容未见沉厚,情理也无多可取,但由于作者善于从常见景象中捕捉富有诗意的感受,并且以清疏简淡之笔描摹景物,同时以景融情,所以能度越常情,将通常使人不欢的梅雨景象描绘得清新可喜,生动传神。
“三日雨不止,蚯蚓上我堂。湿菌生枯篱,润气醭素裳。”诗一起即遇景成咏。作者宛如写生一般,纯从眼前景象着笔,通过蚯蚓上堂、枯篱生菌、空气湿润、素裳长霉等情景,绘出一幅显示出梅雨天气特征的形象图画。接着便放眼庭院,只见东池里的虾蟆儿活泼地跳来跳去;花圃里长出了许多野草,竟与栏杆一般齐。蛙鸣与雨声织成一片,不仅将人们带进梅雨季节之中,而且蛙鸣雨声更衬托出环境的幽静。这一段描写有声有色,动静相映成趣,其中“侵”字、“忽”字尤为传神,既写出野草经过雨水浸润茁壮生长的一派生机,也透露出久雨之后作者乍见此情此景时的惊讶神态。“门前无车马,苔色何苍苍。屋后昭亭山,又被云蔽藏。”这四句写作者从院中踱出门外所见。门前无车马停留,说明因梅雨而宾客罕至;也正因为无车马之迹,门前经雨水滋润的青苔才显得格外苍翠。远眺屋后,平时在阳光照耀下清晰可辨的昭亭山,此时却云遮雾蔽,朦胧不清。这几句诗宛若一幅浓淡相间、疏密有致的水墨画,清新淡雅,生意盎然。
以上文字纯乎写景,然而正如王国维《人间词话》所说:“一切景语皆情语也。”作者笔下的梅雨景象是真实而且具体可感的,但又不是对客观事物的简单摹拟,而是作者“以我观物,物皆著我色彩”(同上)的产物,是染上了作者主观感情色彩的鲜明图画。正是由于作者怀着自甘淡泊、安恬闲适的心情,所以当他置身于这样一个清幽僻静得几乎与尘世隔绝的世界,才不仅没有孤寂冷落之感,相反还从中领略到极大的兴味。作者笔下呈现出一派蓬勃生趣,正是作者融情入景的缘故,只不过写得含蓄不露,耐人寻味罢了。此外,以上描写,虽都是寻常之景,但经过作者巧妙的剪裁安排,便自然而不散漫,工巧而无雕镂之迹,显示出作者于平淡中见精彩的艺术造诣。
“四向不可往”以下直抒胸臆,写作者面对梅雨静坐家中寂然无虑的闲适自得。其中借晋人刘伶故事写妻子劝饮一节,尤为诙谐可喜。刘伶,字伯伦,竹林七贤之一,蔑视礼法,纵酒放任。《晋书》本传载:“尝渴甚,求酒于其妻。妻捐酒毁器,涕泣谏曰:‘君酒太过,非摄生之道,必宜断之。’伶曰:‘善!吾不能自禁,惟当祝鬼神自誓耳。便可具酒肉。’妻从之。伶跪祝曰:‘天生刘伶,以酒为名。一饮一斛,五斗解酲。妇人之言,慎不可听。’仍引酒御肉,隗然复醉。”作者用此典故,一则与刘伶妻相比写妻子劝饮之举;更主要的是借刘伶以自况,表现自己摆脱尘俗、超然物外的高情。
仁宗康定元年(1040)作者在知襄城县事任上也曾经历过一次大水,情景与此次宣城大水相似。当时作者亲见人民遭受灾祸却又无计可施,不觉忧心如焚,作《大水后城中坏庐舍千余作诗自咎》,与这首《梅雨》诗所表现的情绪相比判若两人,它反映出作者由于晚年生活的安定,对人民的疾苦不怎么关怀了,梅尧臣后期作品不如前期,此为原因之一。
(张明非)
梦后寄欧阳永叔
梅尧臣
不趁常参久,安眠向旧溪。
五更千里梦,残月一城鸡。
适往言犹在,浮生理可齐。
山、王今已贵,肯听竹禽啼。
此诗作于至和二年(1055)。是年,梅尧臣五十四岁,在宣城居丧。首两句“不趁常参久,安眠向旧溪”,讲的就是这个事实。唐宋制度:在皇帝正朝日,在大殿朝见,称为“常参”,参与这种朝见的,称为常参官。梅居丧前,官为太常博士,得与常参。从皇祐五年(1052)居母丧,其冬扶柩归里,至此将近三年,故云“不趁常参久”。“旧溪”即故乡,宣城有东、西二溪,已见《东溪》篇中。此诗为梦后所作,故开头点出“安眠”。接下去,“五更千里梦,残月一城鸡”两句,转入“梦后”情景。
这首诗之所以见称于人,主要就在这三四两句,特别是第四句,确是“写景如画”,并“含不尽之意”。一些文学史就以它作为梅尧臣“状难写之景,含不尽之意”的范例。
梅尧臣提出这一名论时,他以“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为例,认为“道路辛苦、羁旅愁思,岂不见于言外”?梅尧臣这时“安眠向旧溪”,自然没有“道路辛苦、羁旅愁思”;然而,他在梦中走过“千里”(当然是走到京中,见到欧阳修,否则就不必写诗告之了),“五更”时醒来,看到的是屋梁“残月”,听到是满城鸡啼。这种眼前光景与梦境联系起来,就有了说不尽之意。“意”在哪里呢?
杜甫《梦李白》中写到梦后时说:“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那是把要说的“意”说了出来(当然也还含有未尽之意)。这里“残月”二字实际上概括了杜甫那十个字,这里的“一城鸡”与茅店的鸡声当然不一样,因为那是催人上道,而这里却还在“安眠”之中。但“残月”虽在,而不见故人“颜色”,耳边唯有“一城鸡”声,则离情别绪自然涌上心头。不特如此,“鸡唱”还是催人上朝的信号。《周礼·春官·鸡人》即利用鸡的“夜呼旦,以叫百官”,王维诗也说:“绛帻鸡人报晓筹。”梅尧臣“不趁常参久”,在梦回闻鸡时,自然又会想到“汉殿传声”(《春渚纪闻》语)。这是不是穿凿了呢?不是,因为只有这样理解,首句才有着落。所以,这一句不仅写出在“安眠向旧溪”时的梦醒情景,而且寄托着去国(离开京城)、思友之深“意”。
第五句的“往”,自指梦中的魂“往”到京城与欧相见,是承“千里梦”而来的。“言犹在”是梦后记忆。杜甫的梦李白,写梦李白来;此诗则写自己“往”;杜甫对梦中情景描写较多;而此则仅以“言犹在”三字概括过。这是因为两诗所要表现的重点不同,详略自异。梦中“言犹在”耳,顷刻间却只剩下“残月”、鸡声,这自然使人想到“人生如梦”。因之而觉得得失“可齐”之“理”。这就是第六句“浮生理可齐”的含意。讲到“人生如梦”,有人斥为消极,但这只是一方面;从身在官场者说,看轻富贵功名之得失,才能保持廉洁、操守,因而还是未可厚非的。
结尾说“山、王今已贵”,是用山涛、王戎来比欧阳修。欧时已官为翰林学士,故云。“竹禽”,梅在《夹竹花图》诗中说:“花留蛱蝶竹有禽,三月江南看不足。”可见竹禽是江南之物。我觉得梅是用以自比的。山涛、王戎与阮籍、嵇康原皆隐居,称为“竹林七贤”。“肯听竹禽啼?”是问他是否还有山林之兴;言外之意,则是希望他保荐自己。因为山涛曾荐过嵇康。
山涛保荐嵇康,而嵇康却写了《与山巨源绝交书》;梅尧臣却希望欧阳修保荐自己,这是不是太庸俗了呢?这样讲,是不是贬低了梅呢?当知时代、事情不同,不能一概而论。嵇康“绝交”,这里不去谈它;至于梅本不是山林隐士,而宋朝制度,官吏考绩又要看保荐者多少。而且,梅在诗中先说“不趁常参久”,再说到“梦后”的满“城鸡”声,又说到自己对官场得失并不十分介意,然后再微示求助之意,正是老老实实说话。既不是遗世脱俗,也不是汲汲富贵,这样反见梅的品格。再说,这年八月,梅尧臣服阕入京;第二年(嘉祐元年)便由欧与赵概的联名奏荐,而得官国子监直讲。
论人必须顾及“全人”,讲诗也必须顾及全诗。寻章摘句,再加抑扬,反失真实。
(吴孟复)
送门人欧阳秀才游江西
梅尧臣
客心如萌芽,忽与春风动。
又随落花飞,去作西江梦。
我家无梧桐,安可久留凤。
凤巢在桂林,乌哺不得共。
无忘桂枝荣,举酒一相送。
这是一首送别诗,作于嘉祐四年(1059),作者五十八岁,在汴京(今河南开封)任国子监直讲,奉命编修《唐书》。欧阳秀才名辟,字晦夫,桂州灵川(今属广西)人,据苏轼跋此诗语,他此时二十五岁(见《东坡题跋》),曾和弟简从梅尧臣学诗。“秀才”本指才能优异的人,汉代以来曾作为荐举人员的科目之一,唐初设有“秀才”科,后废去。这里用作读书应举的士人的泛称。“江西”指宋代江南西路地区,在今江西省一带。
此诗同送别亲人或朋友的诗不同,是送别门人游江西。这里的“游”兼含游历和游学两种意思,它可以长阅历,增见识,广交游,是封建社会读书人及第入仕之前常常要从事的一项活动。欧阳秀才对这次出游充满了美好的向往,诗人送行,则表示热切的希望,离情别绪自然是有的,但在这里已不是重要的东西,所以诗中略而不写,完全从前者着笔。
全诗分作两节。前四句先从对方着笔,写门人欧阳即将启程出游。诗中用了两个比喻。首句的“客”即指在汴京作客的欧阳秀才。春风一吹,草木都发出萌芽,欧阳秀才心中也像草木发芽一样,产生了出游的愿望。“忽与春风动”点出时间。“忽”字、“动”字下得特别精当。春天的花草树木,往往头一天看还似光秃秃的,第二天却忽然绽出颗颗新芽来了。“动”字不仅是说萌芽的发生,还指它在春风吹拂下不断成长;它一经萌发,不久就要长出枝叶,开出鲜花。出游的念头也是如此,它一经产生,就不断滋长,变得愈来愈强烈。所以第三句用“又随”二字紧接转入下文。由萌芽而开花,花又被风吹落,飞向天空,欧阳秀才的心,又随着落花,飞向西江。“西江”指大江(长江)下游西段,也就是题中的“江西”。古典诗词写落花,常常带着感伤的情调,此诗写其飞举飘扬,却充满生机。“西江梦”指想象中即将开始的江西游历生活。梦境是变幻莫测、飘忽无定的;既可以梦见过去,也可以梦见未来。用“梦”形容游历生活,可以引起无穷联想:使人联想到欧阳秀才去江西后的行踪不定,生活的丰富多样、难以预测,使人联想到他醒来梦里对此日客居京中这段生活——包括作者这次送别在内——的回忆;既充满了对未来的美好憧憬,也包含着对过去的深长怀念,情致绵邈,意味无穷,造语之妙,已臻绝致。这四句比喻新颖贴切,把欧阳秀才游江西之事,完全变成生动的形象描绘,可见作者的才思和艺术创造力。
下面六句转到作者方面,正写送别,仍然全用比喻。凤凰是传说中的神鸟,据说它非梧桐不栖,非竹实不食,天下安宁,它才出现。诗中用它比喻欧阳秀才,是说他才华出众,非常人可比,表达了作者对他的赞赏,同时也是希望他今后能为朝廷建功立业。“家无梧桐”云云既是自谦,也是对门人的勉励,愿他振翅高飞,奋力进取。门人即将远行,做老师的对他今后的一切,当然非常关心,下面两句就是对他的谆谆嘱咐。传说桂林是凤凰栖集之处。《天地运度经》云:“泰山北有桂树七十株……常有九色飞凤、宝光珠雀鸣集于此。”刘向《九叹》:“桂树列兮纷敷,吐紫华兮布条。实孔鸾兮所居,今其集兮惟鸮。”鸾为凤属。旧说乌能反哺。晋代束皙《补亡诗·南陔》:“嗷嗷林乌,受哺于子。”此诗即以“乌哺”指乌鸦,是凡鸟,借喻平庸之辈。屈原《楚辞·涉江》:“鸾鸟凤凰,日以远兮。燕雀乌鹊,巢堂坛兮。”比喻贤士远离,小人窃位,可见凤凰乌鸦,品类不同,不能共处。此诗“凤巢”两句即暗用其意,是要欧阳秀才去江西以后,善自择居,慎于交友,不要同卑俗之人居处和往来;同时也是奖誉欧阳秀才,说他今后前程远大,绝非“乌哺”辈所能相比。这是作者的临别赠言。结尾紧接“桂林”,举酒相送,以功名相期,补足送别之意。《晋书·郤诜传》:“累迁雍州刺史,武帝于东堂会送,问诜曰:‘卿自以为何如?’诜对曰:‘臣举贤良对策,为天下第一,犹桂林之一枝,昆山之片玉。'”后因称科举及第为“折桂”。“无忘桂枝荣”,就是要欧阳秀才不要放弃科举;举酒相送既是送别,也是祝愿他异日科举及第,不负所学,施展平生的抱负。在科举时代,一般读书人要跻身仕列,只有应试及第一途,所以作者以此作结,郑重叮咛,表达了对门人的殷切期待。据《宋诗纪事》记载,在这次送别后的三十二年,欧阳辟中了元祐六年(1091)进士,没有辜负老师的希望。元符三年(1100),苏轼南迁过合浦(今属广东),见到欧阳辟,欧阳将珍藏的梅尧臣送他的这首诗给他看。苏轼和欧阳辟同出于梅尧臣之门,并受知遇之恩。所以苏轼见此诗后,还写了一段很有情意的跋语。
古代诗歌运用比喻手法的很多,但像这首十句的五言古诗,通篇从头到尾全都采用比喻的,却不多见。这正是此诗艺术上的成功之处。比喻可以使诗含蓄蕴藉,更富形象性,增添诗情画意。欧阳修称“圣俞(尧臣字)覃思精微,以深远闲淡为意”(见《六一诗话》)。本篇绝无华丽秾艳语,精致细密,越读越觉真味悠长,正是一个很好的例证。
(王思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