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小传】晁冲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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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卒年不详。字叔用,号具茨。济州巨野(今属山东)人。晁补之从弟。授承务郎。师从陈师道。绍圣间隐居具茨山下,徽宗时屡荐不起。诗属江西派。有《晁具茨先生诗集》。

夷门行赠秦夷仲[1]

晁冲之

君不见夷门客有侯嬴风,杀人白昼红尘中。[2]

京兆知名不敢捕,[3] 倚天长剑著崆峒。[4]

同时结交三数公,联翩走马几马骢。[5]

仰天一笑万事空,入门宾客不复通。

起家簪笏明光宫。[6]

呜呼,男儿名重泰山身如叶,[7] 手犯龙鳞心莫慑。[8]

一生好色马相如,[9] 慷慨直辞犹谏猎。[10]

〔注〕 [1] 夷门:大梁(今河南开封,宋为汴京)城的东门。[2] 红尘:指繁华热闹的街市。[3] 京兆:京兆尹的省称,主管京城地方行政。[4]“倚天”句:宋玉《大言赋》:“长剑耿耿倚天外。”崆峒:山名,在甘肃平凉市西。《史记·五帝纪》载:黄帝时,相传中国西至于崆峒。[5] 骢:青黑色的骏马。[6]“起家”句:簪笏:古代用笏书事,簪笔以备书。臣僚奏事,执笏簪笔。起家簪笏:称由平民被选拔做官。明光宫:《雍录》:汉代明光宫有三,一在甘泉,一在北宫,一为尚书奏事之地。此处指尚书奏事之宫殿。《西京杂记》:“公孙弘起家徒步为丞相,奏事明光宫。”[7] 名重泰山:司马迁《报任安书》:“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8] 龙鳞:《韩非子·说难》:“(龙)喉下有逆鳞径尺,若人有婴之者,则必杀人,人主亦有逆鳞,说者能无婴人主之逆鳞则几矣。”后世称触人君之怒为批逆鳞。[9] 马相如:即司马相如。《西京杂记》:“相如有消渴疾,及悦文君之色,遂以发锢疾。乃作《美人赋》以自刺而终不改。”[10] 谏猎:《汉书·司马相如传》:“是时天子方好自击熊豕,驰逐野兽,相如因上疏谏。”《昭明文选》载有司马相如《谏猎书》。

唐代大诗人王维有《夷门歌》,赞叹古代一个激动人心的故事:魏公子信陵君礼贤下士,拜访了大梁夷门监侯嬴,后来经侯嬴的介绍,信陵君又结识了市屠朱亥。当秦围赵都邯郸的时候,侯嬴仗义扶危,为信陵君设计窃符救赵,又北向自刎以送公子,表白和信陵君共命运的决心。这首诗成为脍炙人口的名篇。晁冲之借用这个诗题,写诗赠送他的友人秦夷仲,赞颂夷门客至今仍然具有侯嬴的侠义之风,敢于不畏权威,慷慨任气,甘心为义举牺牲,而一般文士,一经起家之后,徒知保存富贵荣禄,唯唯诺诺,对国家大事不置可否,全无犯颜直谏的气节,比起夷门侠义的高风,不知这些人是否感到惭怍?

诗的开头四句,情词慷慨,如迅雷破山、长风卷海,画出一个侠义者——夷门客的形象。他景慕侯嬴,有侯嬴那样胆识和风操;他敢于为友报仇在白昼中杀人于闹市;他轻性命,重义气,京城的长官知名而不敢捕,凭着倚长剑于天外的气概,著名于崆峒之中(崆峒山是华夏祖先黄帝轩辕氏的发祥之地,这里用以指代华夏)。透过这四句诗,可以看出作者对夷门客的深情赞美。接着中间五句“同时结交三数公……起家簪笏明光宫”。作者写另一种人物。在夷门客好侠著义的同时,他还结交了当世的三数人物。平时他们乘着高头大马,联翩过市,恍若至交。一旦其中有人身入明光宫,成为皇家的簪笏显贵之臣,那么从前的宾客故旧,都不能再入其门,只有仰天一笑,忘却了过去的种种。“几马骢”是用东汉桓典的典故。桓典为侍御史,不避权贵,京师畏之,为之语曰:“行行且止,避骢马御史。”(见《后汉书·桓典传》)这一句是说“三数公”全是些贪图利禄之辈,一旦作官,即趋炎附势,没有一个桓典式的人物。这些人和夷门客那种始终以真诚待人的精神相比,是多么可鄙啊!

末段四句,作者用对比的手法,以感叹作结。前两句:“男儿名重泰山身如叶,手犯龙鳞心莫慑。”写夷门客的侠义,他们尽管名重泰山,但为了扶危急难,他们敢于把自己的生命,看成像鸿毛一样的轻微,不惜以身蹈义。他们表现了侯嬴那样慷慨义烈的高风,即使手犯龙鳞,内心也毫不畏慑。后两句写当世受知于人主的文学之士,他们明知当时朝廷施政有重大的差错,也不敢犯颜直谏,比起侠义之士,又是多么可耻啊!作者于结句慨叹地说:“一生好色马相如,慷慨直辞犹谏猎。”马相如,就是司马相如,相如虽然是文学侍从之臣,虽然一生爱好美色,但当汉武帝冒险逐兽的时候,他还是敢于以直言谏诤的。而当世身居要职的廊庙之臣,他们竟然连司马相如这点忠介的节操也没有啊!这两句和上文的“几马骢”相应。作者追念侯嬴仗义扶危的高风,想到当今夷门仍然有侠义之客。想到夷门客敢于效法侯嬴的义烈行为而不恤自身的安危,想到国事处于危难的时刻,而平时惯于自命为社稷之臣的那些奸佞,竟然袖手旁观而无片言寸策以补救时艰,想到司马相如那样的文学之士,犹能以“谏猎”匡正汉武帝的过失,不觉慨然。

全诗于高昂雄劲中极顿挫之致。主旨在于激勉友人以夷门侠义之风自励,不加明言,而一扬一抑之间,自见愤世嫉邪的深意。作者也被列入江西宗派,但专学杜诗,故成就殊高,即以此诗而论,风格不类一般宋诗。刘克庄《后村诗话》说:“余读叔用诗,见其意度宏阔,气力宽余,一洗诗人穷饿酸辛之态。”例之此诗,可谓雅鉴。

(马祖熙)

都下追感往昔因成二首

晁冲之

少年使酒走京华,纵步曾游小小家。

看舞《霓裳羽衣曲》,听歌《玉树后庭花》。

门侵杨柳垂珠箔,窗对樱桃卷碧纱。

坐客半惊随逝水,主人星散落天涯。

春风踏月过章华,青鸟双邀阿母家。

系马柳低当户叶,迎人桃出隔墙花。

鬓深钗暖云侵脸,臂薄衫寒玉映纱。

莫作一生惆怅事,邻州不在海西涯。

这两首诗的题目,《宋诗纪事》卷三十三作《追往昔二首示江子之》,并引《墨庄漫录》说:“政和间,李师师、崔念月二妓,名著一时,晁叔用(冲之字叔用)每会饮,多召侑席。其后十余年,再来京师,二人尚在,而声名溢于中国。……叔用追往昔,作二诗以示江子之。”这是此诗的写作背景。

第一首诗的前六句是追怀往昔的汴京之游。作者少年时代,是个裘马轻狂的贵公子。“少年豪华自放,挟轻肥游帝京,狎官妓李师师,缠头以千万,酒船歌板,宾从杂沓,声艳一时。”(《宋诗钞·具茨集序》)这段记载,可视为“少年使酒走京华”两句的注脚。“小小”指苏小小,她是南齐钱塘名妓,才倾士类,容华绝世,此诗以苏小小指代李师师。“看舞”、“听歌”两句,是回忆昔日的风月繁华和对名妓歌舞的欣赏。《霓裳羽衣曲》是唐乐,相传为唐明皇所制;《玉树后庭花》是陈后主所造,后主曾令后宫美人习而歌之。诗人想到这些轻歌曼舞来,至今仍觉声犹在耳,舞姿婆娑。紧接着,回忆起名妓李师师居处的豪华和环境的优美:绿柳夹道,门在柳荫深处,门上垂着珠帘绣箔,窗户上卷起碧绿的窗纱,窗口对着樱桃树,红的樱桃与绿的窗纱,色彩对比鲜明,更显出名妓居处的幽雅。但是这些都是十几年以前的事了。最后两句诗,发出眼前的感慨。昔日的风月繁荣如今已风流云散,昔日的座上客已一半不在人间(这句是从杜甫“亲朋半为鬼”句化出),李师师虽在,但文期酒会的主人也已如星之散落,彼此天各一方了。

第二首写法与第一首相仿佛,并且用同一韵,只不过变换了一下字面与典故,首句写春日步月的冶游之乐。章华台在楚,章华门在齐,汴京并无章华台或章华门,这里不过是借用其名喻指京华罢了。青鸟是西王母的使者,见《汉武故事》,以后“青鸟”便成了爱情的使者,这里是写诗人与名妓的欢会。颔联两句,与第一首的颈联相似。颈联两句写名妓装束与体态之美。最后两句是劝慰友人江子之并与友人共勉的话:劝友人不要一生惆怅,我们虽然将要分手了,但彼此所在,不过是相邻州郡,并不是天涯海角,还是后会有期的。

这二首七律在宋代曾传诵一时,或与晁冲之的风流韵事有关。诗人所追怀的是少年豪华自放的狎妓生活,在内容上并无多少可取之处;不过在艺术上却有值得称道之点。吕紫微(本中)把晁冲之放在江西诗派中,但他又认为晁冲之与江西诗派的师承不同。“众人学山谷,叔用独专学杜诗。”(《具茨集序》)从“系马柳低当户叶,迎人桃出隔墙花”一联中,可以看到他在学习杜甫的“香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的句法。“鬓深钗暖云侵脸,臂薄衫寒玉映纱”两句,似从杜诗“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化出,但他缺乏杜诗的沉郁顿挫,不免入晚唐纤巧一路。不过,这两首诗还是有为人称道的佳句。清人贺裳的《载酒园诗话》评晁冲之的诗说:“‘猎回汉苑秋高夜,饮罢秦台雪作天’。‘系马柳低当户叶,迎人桃出隔墙花’,俱俊气可掬。”

(刘文忠)

僧舍小山三首(其一、其二)

晁冲之

此老绝萧洒,久参曹洞禅。

胸中有丘壑,左手取山川。

树小风声细,岩深日影圆。

江湖不归客,相对一茫然。

爱此聚沙戏,知自法王孙。

一运郢斤手,都无禹凿痕。

藤梢未挂壁,荷叶欲生盆。

笑问山阴道,潜通何处村?

第一首的前四句所描写的是坐落在小山上的佛像,从“左手取山川”的写佛家手眼可知。这位佛祖属曹洞禅宗,塑像气度潇洒,他对曹洞禅(禅宗五家之一,此宗第二祖为曹山本寂、第一祖为洞山良价,故名曹洞宗。)下过一番功夫,故曰“久参曹洞禅”。“胸中有丘壑”,指其佛学修养很深。“左手取山川”是用佛经典故。《维摩诘所说经·不思议品》说:“又舍利弗住不可思议,解脱菩萨断取三千大千世界,如陶家轮著右掌中,掷过恒沙世界之外,其中众生不觉,不知己之所往,又复还置本处,都不使人有往来想,而此世界本相如故。”此句喻像主手眼之高。“树小风声细,岩深日影圆”两句,转笔写山上及洞中之景,因山小,故用“树小”作衬,树大招风,树小故风吹树木的声音细小,此正是小山之景。“岩”指小山中的岩穴,即山洞,日光通过岩穴,透入洞中,可看到圆圆的光柱,“日影圆”三字,形象逼真,写出了洞中潜通小有天的境界。结尾两句,以情结景,抒写自己的感慨。“江湖不归客”乃诗人自指,诗人因绍圣初年的党祸,遂飘然栖遁于具茨之下,成了江湖隐士,他此时面对曹洞宗的佛像和僧舍小山,不免有相对茫然之感。今后是永远做一个“江湖不归客”,还是等待时机继续从政,人生的道路,究竟归宿在何处?均很难预测,故有茫茫然的感觉。

第二首的前四句,描写僧舍小山上的佛塔,作者不从正面写塔,却借用佛学典故,描写佛塔的来历。“爱此聚沙戏”二句,正用佛典。《法华经·方便品》云:“乃至童子戏,聚沙为佛塔,如是诸人等,皆已成佛道。”后来“聚沙成佛塔”,成了佛家一偈。“法王”为佛之敬称,“法王子”指“菩萨”,即佛弟子。“法王孙”当与“法王子”同义,因这首诗押十三元之“痕”、“盆”、“村”,为了叶韵,故不称“法王子”,而称“法王孙”。这两句诗说:聚沙为塔之戏,来自法王子孙,佛门弟子,这是因目睹佛塔而发,见塔联想到佛典。三四两句,转笔写佛塔建筑技艺高超,巧夺天工,无人工斧凿之痕。“一运郢斤手”句,用“运斤成风”的典故。《庄子·徐无鬼》篇说:“郢人垩慢其鼻端,若蝇翼,使匠石斫之。匠石运斤成风,听而斫之,尽垩而鼻不伤。”故以此典形容技巧入神。“禹凿痕”,即大禹凿山的痕迹,相传大禹为了治水,开过不少山。如山西河津的禹门,相传为禹所凿,故称龙门。山东郯城的禹王台,相传禹治水凿马陵山通沭水而西,筑台于此,以镇水势。此处的“禹凿”,不过借历史传说喻指人工斧凿之痕,“都无禹凿痕”,说明塔的建筑巧夺天工,非人力所能为。唐代诗人岑参《与高适、薛据同登慈恩寺塔》诗,有“突兀压神州,峥嵘如鬼工”之句,所谓“鬼工”,即言非人力所能营造,以形容建筑工程的精巧神奇,与此两句诗的写法相似,所不同者此诗用典,岑参则用夸张的描写而已。“藤梢未挂壁”两句,将佛塔宕开,跌入写景。因藤蔓尚嫩弱短小,所以还未曾挂在墙壁上,池中荷叶田田,荷叶之上的嫩茎,将要生出小的莲蓬,因莲蓬(又叫莲房)其状如盆,故用盆字形容,生动形象,从此二句诗看,当为初夏之景。结尾两句,“山阴道”指山洞,观下句“潜通”二字可知。因山小,山洞不可能太长,本也通不到何处村庄,故诗人用“笑问”二字,故意提出一问,以增加趣味性和幽默感。

这两首诗,凡六次用典,写景方面,偶见佳句,只是所描写的佛像、佛塔,若明若暗,让人颇费琢磨推敲之功。治宋诗者有人说:“唐诗熟,宋诗生;唐诗热,宋诗冷;唐诗放,宋诗敛;唐诗畅,宋诗隔……”当然,这也不是绝对的。但从这两首诗看,我们多少可以领略到宋诗的生、冷、敛、隔。它的用典有些生、冷,感情有点敛,不外放。境界有点隔,如雾里观花,终隔一层。比如第一首的前四句,写的是僧人,还是佛像,需要费些思索。僧舍中的小山是天然的山,还是人工堆砌的假山,为什么不正面写塔,却要玩弄童子聚沙的戏法。“一运郢斤手”两句,是写假山建造的巧夺天工,还是写佛塔,这均需要研究一番才能下结论,甚至还会出现不同的理解,这大概可以看作是宋诗隔与晦的特点吧。

(刘文忠)

次二十一兄季此韵[1]

晁冲之

忆在长安最少年,[2] 酒酣到处一欣然。[3]

猎回汉苑秋高夜,[4] 饮罢秦台雪作天。[5]

不拟伊优陪殿下,[6] 相随《于》过楼前。[7]

如今白发山城里,宴坐观空习断缘。[8]

〔注〕 [1] 作者出身济州(治所在今山东济宁)望族,群从极多,仅《宋诗纪事》所录,即有说之、补之、颂之、咏之、载之、贯之、谦之等人。季此,未详其名。[2] 长安:指北宋都城汴京。[3]“酒酣”句:《墨庄漫录》:“政和间,李师师、崔念月二妓,著名一时。晁叔用(冲之字)每会饮多召侑席,缠头以千万,酒船歌板,声艳一时。”[4] 汉苑:指京城附近的苑囿。如汉代有上林苑。[5] 秦台:即秦楼,此处指歌楼。[6] 伊优:即“伊优亚”,小儿刚学话的声音。《汉书·东方朔传》:“伊优亚者,辞未定也。”后来省作“伊优”。用以讥讽逢迎谄媚的人,说话没有定见,迎合人意。[7]《于》:歌名,唐代鲁山令元德秀所作,德秀志行高尚,时人称为元鲁山。《于歌》是表明风操、规诫帝王过失的诗篇。[8]“宴坐”句:是说用静坐的方法,追求超乎色相的物我皆忘的空灵境界。《释氏要览》:“何者空门?谓观诸法无我我所,诸法从因缘生,无作者受者,是名空。”作者亦有学佛以求超脱之意,所以有“习断缘”之语。

这首七律作于遭逢乱离之后,作者追忆承平时在京城游乐的情事,和当前隐居在山城的情况相比,寄慨今昔,词意悲凉。首联“忆在长安最少年,酒酣到处一欣然”,从回忆着笔,当年他旅居京城,翩翩俊雅,轻财任侠,又在同辈诸人中,最为年少,颇以意气自负,在征歌侑酒之际,不惜一掷千金,风流自赏。“酒酣”一句,正是那时豪迈气概的写照。三四两句紧承前文,具体写“欣然”之事。“猎回汉苑秋高夜,饮罢秦台雪作天。”前句表明当年的秋天,常常在京城附近的苑囿打猎,回来的时候已是霜华满地的高秋夜晚。后句写有时纵饮歌楼之后,不觉外面已经素雪纷飞,变成琼瑶世界。这两句从田猎宴游中,写自己少年时期的意气,不同一般。

五六两句,写傲然自负之情。“不拟伊优陪殿下,相随《于》过楼前。”“不拟”句,表示自己不甘心无所可否,伊优学语,追陪殿下,去迎合权贵们的意旨。“相随”句,写自己只愿和几辈知交相随,歌唱元德秀高士《于》诗,经过市楼之前,表白有志弥补时艰的心意。这两句写自己虽然爱好游乐,但操守刚贞,并非“同俗苟且”之徒。以上六句,全是忆旧,但层次鲜明,把自己的风度、性格、志向,活生生地展示出来,使人想见其为人。最后二句写当前,也是写诗的主旨。“如今”—句,陡然转折,表明今朝“白发山城里”之我,正是当年长安城中的翩翩年少。时事多乖,人已垂老,往昔拓落高迈的豪气,也消磨殆尽。在这里,作者且不作“断尽西风烈士肠”那样暮年的感叹,只以“宴坐观空习断缘”的淡语作结,表达内心深处的悲哀之情。“宴坐”,是静坐,“观空”,是佛家追求物我皆空的境界的方法。作者并未能割断尘世的情缘,相反,他是一位富于热情的人物。少年时代,就已经在软红尘中,显露铮铮的傲骨,老来也没有忘却国家的命运和自己的遭际。所以结句只写“习断缘”,用“习”字点睛,以示情缘未断,只能用佛家教义警示自己,以求习得断缘而已。作者此时内心寂寞空虚,所谓前缘如梦,往事如烟,梦似断而未断,烟似散而未消,所以结语虽淡,倒是极度凄哀之笔。这样作结,遂使往日的欢欣,以及自负之情,自任之气,都成为今朝悲凉的来源。

刘克庄《后村诗话》说:“‘不拟伊优陪殿下,相随《于》过楼前’,于乱离中追溯承平事,未有悲哀警策于此句者。”可谓知音之言。在读者或无此种心情上的感受,在作者却是从大半生中猛然回首所得的震撼心灵的话语。后村所谓“悲哀警策”,正是着眼在此。

(马祖熙)

春日二首

晁冲之

男儿更老气如虹,短鬓何嫌似断蓬。

欲问桃花借颜色,未甘着笑向春风。

阴阴溪曲绿交加,小雨翻萍上浅沙。

鹅鸭不知春去尽,争随流水趁桃花。

这二首诗是诗人晚年的作品。他少年时代曾是一位豪华自放的贵公子,如今年老了,人生的春天过去了,但却遇上桃李春风、鸟语花香的春日,以人生的秋天面对妍丽的春光,诗人有什么感想呢?第一首诗抒写的就是这种感情。

从首句的“男儿更老气如虹”看,诗人倒不服老,有老当益壮、气吞长虹的英雄之气,至于鬓毛衰落、首如飞蓬的龙钟老态,诗人并不介意,不以老为嫌。虽然如此,但人老了,脸上的红晕失去了,怎么办呢?向桃花借点红色吧,但又不肯向着春风赔笑脸,去乞求大自然恩赐给自己桃花的红晕。

第二首诗,整首描写春景的小镜头。草木阴阴,夹溪而生,小溪曲曲折折,水之绿与花草之绿交加辉映,这是一幅优美的图画。“小雨翻萍上浅沙”句,写景工巧细密,静中有动。蒙蒙细雨打在水中的浮萍上,浮萍翻出细嫩的小叶,叶上黏着了一层细碎的水珠,看上去好像涂上一层细细的沙粒,这是非常精细的特写镜头。笫三句一转,描写小溪中的鹅鸭不知春天将要逝去,争先恐后,在溪中游来游去,追逐着落在水中的桃花。从鹅鸭逐春的描写中,流露出淡淡的惜春感情。

这二首绝句,清新隽永,写景如画,含思婉转,第一首颇有自我解嘲的风趣,活泼幽默。第二首写景逼真传神,画面感很强,生活气息浓厚。“小雨翻萍”一句,表现出作者对景物观察十分细致。四句诗构成一幅完整的图画,小溪阴阴、细雨翻萍、鹅鸭戏水,形象都很鲜明,历历如在目前,令人感到趣味澄鲜,余韵不尽。

(刘文忠)


【作者小传】晁补之【作者小传】李彭

【作者小传】晁冲之|宋诗鉴赏辞典:新一版 - 缪钺|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