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小传】曾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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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9—1083)字子固,南丰(今属江西)人。少有文名,为欧阳修所赏识。尝与王安石交游。嘉祐进士。官至中书舍人。散文平易舒缓,长于叙事说理,讲究章法结构,为“唐宋八大家”之一。亦能诗。有《元丰类稿》。

西楼

曾巩

海浪如云去却回,北风吹起数声雷。

朱楼四面钩疏箔,卧看千山急雨来。

曾巩长于古文,是唐宋八大家之一。但有人尝“恨曾子固不能作诗”(惠洪《冷斋夜话》引彭渊才语),认为他“短于韵语”(陈师道《后山诗话》)。其实曾巩亦堪称诗坛射雕手,其《元丰类稿》即存古今体诗四百来首(另外佚诗数目不详),后人称赞其诗者亦不乏人。钱锺书即指出:“就‘八家’而论,他的诗远比苏洵、苏辙父子的诗好,七言绝句更有王安石的风致。”(《宋诗选注》)又说曾诗七绝体尤佳。他的七绝风格以清隽淳朴为主,但也有遒劲壮丽一路的。《西楼》就是具阳刚壮美之佳作。

“西楼”即诗中所谓“朱楼”,所以称“西楼”,恐与东面的海相对而言。它的位置当是依山面海。此诗是一首描写海滨雨前自然景色的作品。诗人选择了“最富于孕育性的顷刻”(莱辛《拉奥孔》语),渲染了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氛围与气势,描绘出海滨自然界特有时刻的壮美情态;并披示了诗人开阔的胸襟;给人一种崇高的审美感受。

首句写西楼前面的景色,直接截取了风云变幻的高潮的顷刻:乌云低垂,水天一色,只见海浪拍岸,宛如骏马驰骋,去而复回,呈现出一种动与力的壮美。

第二句从听觉的角度描写雷雨迫在眉睫的情态:忽然北风卷过,挟带“数声”震耳欲聋的雷响,平添了赫然的声势,壮美之情益显。“吹起”二字可谓笔力千钧,十足显示了狂飙的威力。在这场威武雄壮的戏剧中,“北风”是个“最佳配角”。风是雨的使者,诗人敏锐地捕捉到雷雨之前这个自然特征加以渲染,令人赞叹。

“朱楼四面钩疏箔”,“箔”是用苇或秫秸织成的帘子。此句在全诗结构上位置颇为重要,起一种衬垫作用。有了这一句,全诗避免了一气直下,显得跌宕有致。西楼是处在海山之间,诗写景是由海(楼前)——楼侧——楼——山(楼后)的顺序。此句写“朱楼”既是点题,更是从楼前海景通向楼后山景的桥梁,也是由写景转向抒情的过渡。考察诗意,此楼当雄踞于某座近海的青山之上,视野开阔,可回顾千山。“四面钩疏箔”,指楼上人也即诗人把楼四面窗户垂挂的疏帘用钩卷起。这个动作颇出人意料。按常理推测,风雨将至之际,应当闭窗才是。但诗人此刻偏要敞开四面窗户,原因何在呢?

“卧看千山急雨来”,诗人于尾句道出了内心的豪情,也解除了读者的疑问。前两句写风吹、云涌、浪卷、雷鸣,这是一支壮美的序曲,诗人最欲欣赏的乃是作为“主角”登场的“千山急雨来”的出色表演。他要看“急雨”冲刷这重峦叠嶂的更为壮美的画卷,他要享受“急雨”打破雨前沉闷局面而呈现的新鲜境界,以开阔心胸。这种美学境界的追求,反映了诗人力求上进、欲有所作为的思想境界。诗中一个“卧”字亦耐人寻味,它把诗人那种雍容气度生动表现出来,动中寓静,以静衬动,跌宕有致之妙于此可见。

曾巩诗曾学李白,此诗即是一例,语言如“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李白),堪称“格调超逸,字句清新”(符遂《曾南丰先生诗注序》)。全诗气势磅礴,尺幅千里,而又不失雍容之态,充分表现了曾诗特色。

(王英志)

城南

曾巩

雨过横塘水满堤,乱山高下路东西。

一番桃李花开尽,惟有青青草色齐。

曾巩此首《城南》与《西楼》风格迥异。《城南》亦写雨景,但它清隽淳朴,富有阴柔之美。二诗相照,显示了曾诗的另一种风格。《西楼》主要写雨前景,《城南》则写雨中景与雨后景,各尽其妙。

《城南》写的是《西楼》未来得及表演的主角“急雨”的情状。诗人选取了“城南”这一隅作为其舞台。“雨过横塘”,开篇即让主角登场。“横塘”乃古塘名,在今南京城南秦淮河南岸。唐人崔颢《长干曲》“君家何处住?妾住在横塘”即指此地。“水满堤”,指暴雨使秦淮河水涨而与堤岸相平,此句从侧面突出雨量之大。“乱山高下路东西”,继而又调换角度,写急雨来势之猛:雨从乱山高处落下,分东西两路倾泻而去。“雨”的“表演”可谓淋漓尽致了。但此诗中诗人对雨的感情已与《西楼》略有不同。后者纯然是欣赏其壮美之势的一面,这里却侧重写其具有破坏力量的一面。诗的意旨乃以此来衬托后两句的雨后小景,或者说雨造成的不同后果。

雨后两幅小景是:昔日绚丽似锦的桃李经受不住暴雨袭击的考验,已经零落殆尽,结束了一年一度的短暂青春;而惟有一片青草,不仅未被摧毁,反而翠绿欲滴,并且长得齐齐整整,毫无零乱倒伏之状。这暗示一条哲理:桃李虽艳丽,生命力却弱;青草虽朴素,生命力却甚强。暴雨如同一位严峻的考官,谁强谁弱,泾渭分明,掩盖不了。白居易有《赋得古原草送别》:“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以“野火”衬托“原上草”的顽强生命力;《城南》以暴雨并通过与“桃李花开尽”对比,烘托出青草的难以摧毁的精神。二者异曲同工,诗人的褒与贬亦尽在不言中。后来南宋词人辛弃疾《鹧鸪天》又云:“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意境也与此诗相似。曾巩诗往往富有哲理与寄托,自具特色。如《高松》“高松高于云,众木安可到”;《菊花》“菊花秋开只一种,意远不随桃与梅”等,皆言在此而义在彼,寄托遥深。这就不同于一般的写景咏物诗,而是婉曲多蕴,有一定思想深度。

此诗能注意选取日常习见但又有典型意义的景物作为描写对象,含理趣而又不失诗意,因此既深刻又自然,耐人玩味。

(王英志)

多景楼

曾巩

欲收嘉景此楼中,徙倚阑干四望通。

云乱水光浮紫翠,天含山气入青红。

一川钟呗淮南月,[1] 万里帆樯海外风。

老去衣襟尘土在,只将心目羡冥鸿。

〔注〕 [1] 呗:梵音的歌咏。

曾巩中年后离乡宦游,行经镇江,登临多景楼,很赞赏其地风光,写下了这首七律。多景楼,在今江苏镇江北固山甘露寺内,北宋时郡守陈天麟所建,是寺内风景最佳处。它北面大江,遥控淮甸,形势险峻,东坡赞曰:“润州甘露寺多景楼,天下之殊景也。”(《采桑子》词序)自北宋以来,骚人墨客,题咏颇多,曾巩的《多景楼》是其中传诵的佳作之一。

首联总写多景楼的形胜,提挈全篇。此楼屹立北固山上,凭高远眺,水色山光,风月胜景,无不尽收眼底。故苏轼《甘露寺》有“一览吞数州,山长江漫漫”之句。张邦基《墨庄漫录》卷四也说:“江山之胜,烟云显晦,萃于目前。”曾巩这两句意谓欲于此楼周览胜景,只消徘徊倚阑,凭高四望,万千景象,便可豁然在目。这正抓住了多景楼居高临下,境界开阔的特点。

中间两联是写多景楼上所见景象:云气和水光氤氲之处,浮现出碧瓦红楼;晚霞同山峦于夕阳下青红相间,镶入远处的天空;月光下淮南原野传来了佛寺的钟声梵歌;江面上强劲的海风送来了远方的航船。四句,一写水光,一写山色,一写淮甸寺钟,一写江面帆船。“云乱水光浮紫翠”,着一“浮”字,写明波光云影的迷离掩不住巍峨的宫观;“天含山气入青红”,用一“入”字,刻画出霞光山色的浓彩浸染了黄昏的远天。月光下传来“一川钟呗”,不难想象出淮南原野的平阔寂静;海风中驶出“万里帆樯”,使人意识到长江的迢遥汹涌。诗人抓住了富有特色的景物,构成了一幅色彩明丽、山川掩映的壮阔画面,给人以美的享受。

壮丽宏阔的景象,开阔了诗人的心目,于是他于尾联以唱叹的语调,抒写了个人的感受和襟怀。意谓虽老境渐至,征尘满衣,内心中并未放松对未来目标的企望和追求。冥鸿,指飞入远天的鸿雁。嵇康《赠秀才入军》诗有“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之语,表现一种心与道俱的高旷自得情怀。曾巩化用其意,说自己尽管身世蹭蹬,却仍在注目艳羡那高振健翮,远翔天宇的飞鸿。这就体现了诗人“蹑景追飞”的远大抱负。全诗视野宏阔,韵格浏亮,形象鲜明,对仗工稳,确能表现出多景楼的胜景伟观。

(刘乃昌)

凝香斋

曾巩

每觉西斋景最幽,不知官是古诸侯。

一尊风月身无事,千里耕桑岁有秋。

云水醒心鸣好鸟,玉砂清耳漱寒流。

沉心细细黄卷,疑在香炉最上头。

曾巩于熙宁四年(1071)由越州通判改任齐州(治所今山东济南)知州。到任后曾改善邑政,“除其奸强而振其弛坏,去其疾苦而抚其善良,未期,囹圄多空,而枹鼓几息,岁又连熟,州以无事。”(曾巩《齐州杂诗序》)因而得以悠游湖山,赋诗娱情。王士祯说:“曾子固曾通判吾州,爱其山水,赋咏最多,……而于西湖尤惓惓焉。如鹊山亭、环波亭、芍药厅、水香亭、静化堂、仁风厅、凝香斋、北渚亭、历山堂、泺源堂、阅武堂、下新渠、舜泉、趵突泉、金丝泉、北池、郡楼、郡斋,皆有作。”(《带经堂诗话》卷十四)本篇当为熙宁五年(1072)游大明湖而作。凝香斋,原名西斋,位于大明湖畔,取韦应物“燕寝凝清香”句意而命名。

首句点题,领起全诗,以下都是“西斋景最幽”的具体说明。“不知官是古诸侯”,紧承首句,形容自身的悠然自得,物我两忘。“诸侯”,指封建朝廷委派的州郡长官,有似于古代诸侯,故幽默地自称为“古诸侯”。曾巩身临西斋,徜徉山水,忘怀世情俗务,连自己地方长官的身份仿佛都忘记了。故曰“不知”,这也正见出西斋景致“最幽”,使诗人俯仰其间,心神愉悦。

“不知官是古诸侯”,并不是曾巩忘记了地方官的职责,而是他善于治邑,游刃有余,能使地方政通人和,因而才有徙倚湖山的余暇和雅兴。三、四句由第二句来,也可说是第二句的具体化。诗人怎样在吏务之余,颐养精神呢?原来齐州境内,桑麻遍野,庄稼茁壮,可望秋季丰收,人心安定;故而官衙中政简讼息,身闲无事,只消手持樽酒,临风赏月。一句就个人生活说,“一尊风月”,表示悠闲之趣;一句就社会环境说,“千里耕桑”,充满丰饶气氛。这一联见出政简年丰,正是第二句的注脚。

由于官闲无事,便可静心领略此中幽景雅趣,第三联笔力集中于此。济南最有代表性的风物是湖光和泉水,本联上句写湖光,下句写泉水。“云水醒心鸣好鸟”,“云水”,如白云一样纯洁的湖水。“醒心”,来自韩愈的《北湖》诗“应留醒心处”。欧阳修曾在滁州建“醒心亭”,曾巩为作《醒心亭记》。这里“醒心”含有使心地清醒明澈之义。这雅洁的云水,使珍异的水鸟惬意地嘤嘤和鸣。连水鸟也为湖光之美所动,诗人更会心旷神怡了。“玉砂清耳漱寒流”,“玉砂”,泉底砂石晶莹如玉。“清耳”,班固《答宾戏》说:“牙旷清耳于管弦”,陆机《演连珠》也有“瞽史清耳”之语,意指静心倾听,这里兼有使耳边清幽之意。“漱寒流”从孙楚“枕石漱流”(见《世说新语》)化出。静听水激砂石的潺湲之音,倍觉清爽。泉流本无纤尘,却又为玉砂磨洗,愈使人觉其清澈可鉴。这一联是全诗中的警句,“醒”、“鸣”、“清”、“漱”四个动词的使用,使句格变得极为灵动,下字精警,颇费安排。

末联归结全诗,意谓于此潜心书史,简直可说置身于最令人向慕的境界。黄卷,指细心读书。寻绎义理叫。“香炉最上头”,即香炉峰景物绝佳处。白居易称“匡庐奇秀,甲天下山”。李白登香炉峰有“且谐宿所好,永愿辞人间”(《望庐山瀑布》)之句。白居易曾在香炉建草堂,自谓“庐山以灵胜待我,是天与我时,地与我所,卒获所好”(《草堂记》)。可见香炉幽境历来为人向慕。曾巩读书于凝香斋,感到无异于置身香炉峰,说明他对齐州山水非常喜爱。这首诗抒发了诗人于邑政之暇优游湖山、沉心书史的高雅情趣,意境清幽隽洁,沁人心脾。(刘乃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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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小传】曾巩|宋诗鉴赏辞典:新一版 - 缪钺|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