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小传】陈师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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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53—1102)字履常,一字无己,号后山居士,彭城(今江苏徐州)人。家境困窘。少学文于曾巩,绝意仕进。元祐初,因苏轼等荐,为徐州教授。后任太学博士、秘书省正字等职。诗宗杜甫,锻炼辛苦,质朴老苍。黄庭坚甚爱重之。为江西派代表性作家,常与苏轼、黄庭坚等唱和。有《后山先生集》、《后山谈丛》。

妾薄命二首

陈师道

主家十二楼,一身当三千。

古来妾薄命,事主不尽年。

起舞为主寿,相送南阳阡。

忍著主衣裳,为人作春妍?

有声当彻天,有泪当彻泉。

死者恐无知,妾身长自怜。

叶落风不起,山空花自红。

捐世不待老,惠妾无其终。

一死尚可忍,百岁何当穷。

天地岂不宽?妾身自不容。

死者如有知,杀身以相从。

向来歌舞地,夜雨鸣寒蛩。

《妾薄命》是乐府古题,陈师道在此是“借题立义”,可见诗人表达感情的方式是多样的。陈师道的这二首诗,以一位侍妾悲悼主人的口吻抒写了自己对老师曾巩的悼念。要不是原诗题下有自注:“为曾南丰作”,后世的读者真会以为这是一首侍妾的哀歌呢。

至于陈师道与曾巩的关系,宋人笔记上说得颇带传奇色彩:曾巩路过徐州,当时的徐州太守孙莘荐师道往见,虽然送了不少礼,但曾巩却一言不发,师道很惭愧,后来孙莘问及,曾巩说:“且读《史记》数年。”师道因此一言而终身师事曾巩,至后来在《过六一堂》诗中还说:“向来一瓣香,敬为曾南丰。”(见陈鹄《耆旧续闻》)这种记载显系小说家言。其实,曾、陈的师生关系史有明文,《宋史》陈师道本传上说他“年十六,早以文谒曾巩,巩一见奇之,许其以文著,时人未之知也。留受业。”元丰间,曾巩典五朝史事,荐后山有道德史才,然终因他未曾登第而未获准,因而,后山对曾巩有很深的知遇之恩。故元丰六年(1083),当他听到曾巩的死讯后,即写下了这二首感情诚挚的悼诗。

第一首托侍妾之口,写主死之悲,并表达了不愿转事他人的贞心。起二句极言受主人的宠爱,“十二楼”即指十二重的高楼,鲍照《代陈思王京洛篇》中有“凤楼十二重,四户入绮窗”之句,这里是形容宫楼之高峻和豪华。“一身当三千”句,显取白居易《长恨歌》中“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的意思,然以五字概括,更为精炼,所以后山诗最权威的注释者任渊说,此句“语简而意尽”。这正体现了后山诗工于锻炼和善于点化前人诗句的特点。

陈师道像

——清刊本《古圣贤像传略》

“古来”二句陡然转折,悲叹自己不能至死侍奉主人,与上二句连读,可谓一扬一抑。“起舞为主寿”句承首二句,“相送南阳阡”句则承三四两句。汉代原涉在南阳为父亲置办的墓地,称为“南阳阡”,因而后世以此泛指墓地。此二句以极概括的语言抓住典型事件,构成鲜明对照:本来为祝祷主人长寿而翩翩起舞,转瞬间却往坟地为他送葬。两句中意象丰赡,节奏跳动,可见诗人用墨的简练,故陈模说,此二句“盖言初起舞为寿,岂期今乃相送南阳阡,乃不假幹澹字而意自转者”(《怀古录》)。刘禹锡的《代靖安佳人怨》悼宰相武元衡遇刺,说:“晓来行哭里门外,昨夜华堂歌舞人。”也是写乐极哀来,生死的变幻无常,意境与此二句略同,然而后山的造语更为高古凝练。

白居易《燕子楼》诗云:“钿晕罗衫色似烟,几回欲着即潸然。自从不舞《霓裳曲》,叠在空箱十一年。”此诗中“忍著”二句,与白诗意蕴相近,但并非泛咏男女之情,而另有很深的寓意。北宋中期,政治上风云变幻,元祐党、变法派轮番掌权,所以一般士人都讳言师生关系,以避免党同伐异,受到连累。一些趋炎附势之徒,则随波逐流,谄谀权贵。后山此诗正是对此种风气的批判,他责问道:难道忍心穿着以前主人赐予我的衣裳,去博取他人的欢笑吗?

末四句直抒胸臆,一腔悲慨,喷涌而出。然而死者无知,只有生者独自哀怜。整首诗便在生与死、哀与乐、有知与无知的对照中结束。

第二首则是第一首主题的延伸,表达了杀身相从的意愿,二首一气贯注。故范大士《历代诗发》评曰:“琵琶不可别抱,而天地不可容身,虽欲不死何为?二诗脉理相承,最为融洽。”

“叶落”二句以写景起兴,然意味无穷,细察诗人用意,至少有三层可以揭出:此二句承上文“相送南阳阡”而来,故写墓园景象,且兴起下文,此其一;又写墓地凄惨之状,以飘零之落叶与绚烂之红花相衬,愈见山野之空旷寂寥,写景状物颇能传神,并烘托出苍凉凄迷的气氛,故任渊说:“两句曲尽丘源凄惨意象。”此其二;且此二句写景起兴中又带有比意,落叶分明指已逝之人,而红花显喻己身。唯落叶飘败,故花之娇艳,徒成空无。潘岳《悼亡诗》有句说:“落叶委埏侧,枯荄带坟隅。”已以落叶比人之长逝,然寓意之深刻远不及此,故陈模盛赞此二句说:“陈后山‘叶落风不起,山空花自红。’兴中寓比而不觉,此真得诗人之兴而比者也。”(《怀古录》)此其三。

“捐世”以下八句一气流走,自然涌出,不可以句摘:主人不待年老即弃世而去,因而对我的恩惠未能到头。想来一死尚可忍受,而今后无穷的生涯怎样度过?偌大的世界,却容不得自己微弱的一身,于是发出了最后的心声:“死者如有知,杀身以相从。”语气坚定,如铮铮誓言,真令读者对这位敢于以身殉情的侍妾肃然起敬。此八句层层相绾,语意畅达,纯自肺腑中流出,读来不觉其浅率,唯感其真诚。

至此感情的激烈已无以复加,全诗似应戛然而止了,然而“向来”二句,转以哀婉的情调结束:那以前歌声鼎沸、舞姿婆娑的地方,只留下夜雨的淅沥和蟋蟀的悲鸣,由此表达了盛时不再、人去楼空的感慨,一变前文率直奔放的激情,遂令诗意深远,避免了一览无余。这末尾的“歌舞”云云,正与第一首的开头“十二楼”首尾相应,也表现了作者的匠心。

这两首诗向来被认为是陈师道的代表作,故《后山诗集》以此为冠,其原因便在于此诗集中体现了后山诗的风格。后山诗的佳处在于高古而具有真情,锻炼而以淡雅出之。如此二首,造语极平淡,乍看似了无典实,不作艰深之语,只是直陈胸臆,然细析则几乎无一字无来历。在此不妨再举一例,以概其余。第一首的末二句“死者恐无知,妾身长自怜”,读来明白如话,然前句出自《孔子家语》:“子贡问孔子曰:‘死者有知乎?将无知乎?'”后句出于李白《去妇词》:“孤妾长自怜。”故任渊说:“或苦后山之诗非一过可了,迫于枯淡,彼其用意,直追《骚》《雅》。”意谓他的诗须细细品味,不是一读即可明白其中用意的,这正说明,后山诗在平淡的背后,有着惨淡经营的苦心。

除了平淡典雅,精练浓缩也是后山诗的一个显著特点,如此诗中“一身当三千”、“起舞为主寿,相送南阳阡”、“叶落风不起,山空花自红”等语,都以极简练的字句表达了丰富的意蕴,有“以少许胜多多许”的特点,故刘壎《隐居通议》说,后山“得费长房缩地之法,虽寻丈之间,固自有万里山河之势”。

然而此诗最突出之处还在于用比兴象征的手法,以男女之情写师生之谊,别具风范。这种手法自然可追溯到《诗经》中的比兴,《楚辞》中的美人香草。这在古典诗词中是屡见不鲜的,因为男女之情最易感人。正如明人郝敬所说,“情欲莫甚于男女……声音发于男女者易感,故凡托兴男女者,和动之音,性情之始,非尽男女之事也。”(陆以谦《词林纪事序》引)因而托喻男女之情而实寄君臣、朋友、师生之谊的作品历代都有,然与后山此诗有明显血缘关系的可推张籍的《节妇吟寄东平李司空师道》,其辞曰:“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妾家高楼连苑起,良人执戟明光里。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拟同生死。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此诗乃张籍为却郓帅李师古之聘而作,与后山此诗所述之事虽殊,但抒写手法颇多相通之处。虽然后世也有人对此执不同意见,以为此诗“比拟终嫌不伦”(陈衍《宋诗精华录》),然作为诗之一格,作为表达感情的一种方法,后山的这二首诗还是有新意、有真情的。

(王镇远)

送内

陈师道

麀麌顾其子,燕雀各自随。

与子为夫妇,五年三别离。

儿女岂不怀?母老妹已笄。[1]

父子各从母,可喜亦可悲。

关河万里道,子去何当归?

三岁不可道,白首以为期。

百亩未为多,数口可无饥。

吞声不敢尽,欲怨当归谁?

〔注〕 [1] 笄(jī):簪子。古人用来插住挽起的头发。《仪礼·士昏礼》:“女子许嫁,笄而醴之,称字。”本诗中的“已笄”是说已经到了待嫁的年龄。

元丰七年(1084),陈师道的岳父郭概任提点成都府路刑狱。陈师道生计无着,只好让妻子儿女随从入川。他本人因为家有老母和妹妹,不能同行。这首诗是在临别之时送给他妻子的。它以简劲、浑厚、沉郁的风格见称于后世;在严羽所说的“后山体”中,无疑是一首重要的代表作。

全诗共十六句,可以平分为前后两个部分。前面八句主要是叙写眼前的悲况。开头以“麀麌顾其子,燕雀各自随”兴起怜子爱妻之情。“麀麌”是母鹿与雌獐。“顾其子”就是爱怜其子。“燕雀”为羽族之小者。“各自随”是说各从其类。这两句受到《礼记·三年问》中关于“有知之属,莫不知爱其类”的启发,因此不妨借用孔颖达的一段疏文来作说明:“鸟兽大小各能思其种类,况在于人,何有穷已?”以下即写到人事:“与子为夫妇,五年三别离。”结婚五年,三次与妻子分离,这已经够辛酸了,何况这次分别与前两次有所不同。前两次是自己出外谋生,妻子留在家里,而这次是妻子带着年幼的儿女随岳父到遥远的蜀地去。不是为贫困所迫,怎么会作出这样的抉择!作者没有详写自己的困顿,而艰难困顿之状已在不言中;作者也没有详写自己如何在贫困中挣扎,而“三别离”三字已足以概括。“儿女岂不怀,母老妹已笄”两句是对妻子倾诉衷曲。上句是说,让妻子把幼小的儿女带往远地,岂不思念?“岂”字下得沉重,言下有无限舐犊深情在,并隐隐透出万般无奈的歉意。下句是说,母老需要奉养,妹大等待出嫁,这两件事决定他不能同去蜀地。作者的这种衷曲,道出了人世的艰难与他自己所承受的生活的重压。无论是谁,罹此不幸,都将感到深悲极痛,非但难以为怀,亦复惆怅难述,而作者却以清劲简妙的语言出之,尽量避免纤毫不遗地刻画内心的痛苦之状,因而显得十分浑厚有味。不仅如此,诗人为了使他的妻子不至于在临别之际过于难过,还特地找来了两句宽慰性的话语:“父子各从母,可喜亦可悲。”稚儿、幼女“从母”,与年过三十的中年男子“从母”,岂可同日而语?作者把两者混而为一,给悲哀的气氛增添了一点诙谐和风趣。在浓重的悲哀气氛下,这点诙谐和风趣虽然不能起到转悲为喜的作用,但由于作者尽力克制悲痛,给“可喜”两字留出了一定的感情位置,因此读来确能略略给人以精神上的慰藉。陈师道的诗作素以文省字净、“语简意博”(《瀛奎律髓》卷四七)著称。这两句诗最能显示这一特色。他把自己留下来侍奉老母,而让儿女们跟着妈妈到蜀地去这两件事,压缩成五个字,叙事的简妙,令人叹服;在极端贫困之中,这样安排家庭,使老有所养而幼有所育,内心感到欣慰,但一门三代骨肉分离,夫妇双方动如参商,又是何等可悲!这种复杂微妙的感情也只用了五个字来表达,抒情的简妙,实为罕见。金代刘壎说,陈师道写诗如得仙人费长房缩地之法,“虽寻丈之间,固自有万里山河之势也。”(《隐居通议》卷八)形容后山诗的简妙,可谓既形象,又确切。

后面八句主要抒发内心的悲愤。“关河万里道,子去何当归?三岁不可道,白首以为期。”以无比关切的语气对远行的妻子倾诉了离情别绪。“三年”大概是郭概的任期。妻子为了安慰他,告以三年之期,但诗人感到,自己贫困的境遇尚无尽头,三年以后能否会面,也难以预料。“白首”句从旧题《李少卿与苏武诗》“努力崇明德,皓首以为期”化出,隐含着明德自持,誓老相待之意。唯其用得不着痕迹,故更能见出寄意言外、旨泯句中之妙。处此无可奈何的情况下,作者对贫富悬殊的不合理社会深致不满,但他没有、也不可能采取直接抗争的态度,而是正面提出孟子的社会理想,与黑暗的现实进行对照,借以抒发自己的愤慨。“百亩未为多,数口可无饥”两句,话虽说得平静,内心的牢骚还是很明显的。孟子曾说:“百亩之田,勿夺其时,八口之家,可以无饥矣。”(《孟子·梁惠王上》)孟子在宋代思想界的地位很高,但他的民本思想却未被宋代的统治者接受。百亩之田,原是一个普通农家的产业,而作者竟连这点起码的产业也没有,因而连人生最低的生活要求——温饱也无法满足。作者推己及物,已经触到了当时社会的严重症结,再说下去,势必要怨及在朝的权贵,这是作者不能不有所顾忌的,因此话到嘴边也只能强行带住:“吞声不敢尽,欲怨当归谁?”感情的伏流逆折震荡,而又不使泻出,遂令诗中那种简劲、浑厚、沉郁的风格也因之而臻于极致。

陈师道曾说:“善为文者,因事以出奇。江河之行,顺下而已。至其触山赴谷,风抟物激,然后尽天下之变。”(《后山诗话》)本诗通篇不着一句景语,纯从“别内”一事上落笔,顺带写出心头的悲事、喜事、烦难事、不平事,因事见情,曲折详至,极尽诗家运笔变化之妙,成功地体现了他自己的“因事以出奇”的创作主张。

(吴汝煜)

寄外舅郭大夫

陈师道

巴蜀通归使,妻孥且旧居。

深知报消息,不忍问何如。

身健何妨远?情亲未肯疏。

功名欺老病,泪尽数行书。

古代媳妇称公婆为“舅姑”,“外舅”则是女婿称呼岳丈。元丰七年(1084)五月,陈师道的岳丈郭概由朝请郎提点成都府路刑狱,因为陈师道家贫,无力赡养家室,所以妻子和一女三子都随郭概赴蜀,陈师道则留在长安(今陕西西安)。分手时陈师道写有《送外舅郭大夫概西川提刑》、《送内》和《别三子》三首诗,都流露出至性至情。这首《寄外舅郭大夫》则是分别以后的“诗简”,表达对远居异地的妻儿的关怀问候,抒发家庭不能团聚的悲哀。

首句说从遥远的四川,回来一个带信的使者。看似起得平平,道来却也不易。首先映入人们眼帘的是“巴蜀”二字,立刻使人想起李白“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的诗句,古代四川的交通困难,早已使“巴”、“蜀”这些字眼染上一层滞重的色彩。因而紧接着的“通归使”也就显得特别难能可贵。那样“崎岖不易行”的蜀道居然“通”了,来了一位信使,而他所带来的又正是自己朝夕盼望的妻儿的消息,真是“家书抵万金”啊!“通”本来是一个普通的字眼,但把“巴蜀”和“归使”串联起来,就打上了强烈的感情印记。

“妻孥且旧居”,是作者的内心独白。娇妻幼子,关山阻隔,不知有多久没有互通音问了,他们的情况怎样?该不会有什么意外吧?……面对远道而来的信使,脑海里日夜浮现的妻儿形象都要跳出来了,可是作者却写了这样一句淡而又淡的诗。像是沉吟,像是揣度,又像是自我安慰,一个“且”字,把那种又迫切又犹疑,惊喜慰惧交集,满肚子话要问却欲言又止的心情传达出来了。此时此刻的作者,真可谓“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了。

颔联两句把沉吟犹疑的原因挑明了。作者的心理是在交通不发达的古代形成的。家人分居异地,消息阻塞,祸福不知,一方面盼望消息,一方面对消息反而产生一种畏惧的心理,生怕会有坏消息传来,特别在战乱年代这种矛盾心理更为突出。宋之问《渡汉江》:“岭外音书断,经冬复历春。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杜甫《述怀》:“自寄一封书,今已十月后。反畏消息来,寸心亦何有!”都是这种心理状态的写照。陈师道是师法杜甫的,这首诗无疑也受了杜诗的影响。

但不管怎样“不忍问”,害怕问,最后总得硬着头皮听消息。一旦获知妻儿都好,平安无事,那真像久囚遇大赦,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心情立刻轻松起来,一扫嗫嚅之态,和信使也有说有笑了。因而“身健何妨远?情亲未肯疏”两句就带有明显的愉快情绪,既是对妻儿的安慰,也是一种自我慰藉。只要大家都身体健康,平平安安,那么即使隔山阻水也没有什么了。作者还进一步用温言絮语抚慰妻儿:夫妻、父子的亲情,绝不会由于分离而疏远、而隔膜,你们放心吧!

尽管有淡淡的微笑,却无法从根本上改变家庭异地分居、不能团圆的严酷现实。所以在最后一联,作者又情不自禁,悲从中来,不能抑制了。为什么自己就不能像别人那样合家团聚,共享天伦之乐呢?追根究底,还不是因为科名蹭蹬吗?古代读书人要想飞黄腾达,唯一出路是应举作官。陈师道尽管以孤介自诩,实际上也未能免俗。“功名欺老病,泪尽数行书”,顾影自怜,年已老大,愁病交攻,连自己的妻儿都养活不了,想到这些,提笔回信之时,怎能不洒几点伤心之泪呢!全诗的思想深度也在此深入一步,由家庭的悲欢离合上升到身世的感慨,对社会不平的怨愤抗议也就意在其中了。

陈师道属于江西诗派,以“闭门觅句”的枯淡瘦硬风格著称,但他写家庭悲欢的几首诗都情真意切,通俗易懂。这首诗也是其中之一。通篇全以感情运行,首联平静,颔联沉抑,颈联以淡淡的欢快挑起,尾联复归结于感慨哀痛。起伏跌宕,得自然之趣,尽真情之妙。

(梁归智)

南丰先生挽词二首

陈师道

早弃人间事,直从地下游。

丘原无起日,江汉有东流。

身世从违里,功言取次休。[1]

不应须礼乐,始作后程、仇。

精爽回长夜,衣冠出广庭。

勋庸留琬琰,[2] 形象付丹青。

道丧余篇翰,人亡更典刑。

侯芭才一足,白首《太玄经》。

〔注〕 [1] 功言:《晋书·杜预传》:“(预)常言:立德不可以企及,立言立功可庶几也。”[2] 琬琰:指琬圭琰圭。唐玄宗《孝经序》:“写之琬琰,庶有补于将来。”《疏》:“写之琬琰者,取其美名耳。”琬琰皆玉之美者。用以制成上端浑圆的琬圭,上端尖锐的琰圭。后世以琬琰比喻美德。这里比简册。

这两首五律,作于元祐元年丙寅(1086),距曾巩逝世,已有三年。作者在十六岁那年,曾受知于南丰曾巩,由此而诗文的声誉日隆。曾巩,江西南丰人,学者称南丰先生。他是欧阳修诗文革新运动的积极支持者,所作文章,被称为“本原六经,斟酌于司马迁、韩愈”(《宋史》本传)。在当时的文名,仅次于欧阳修,风格也相近。以“古雅、平正”见称。陈师道在这两首挽词中,一方面感激知己之情,表示南丰先生逝世之后,无从再受教益;一方面为国家痛惜人才,感念大雅既亡,对于国家制礼作乐,更是一大损失。

诗的第一首始起两句:“早弃人间事,直从地下游。”表明南丰先生已与世长辞,抛弃了人间的万事,而九原难作,相见无期。地下从游,只不过勉作心灵上的自慰而已。这两句,前一句写南丰逝世的堪悲;后一句表示自己沉痛的悼念。第三四两句:“丘原无起日,江汉有东流。”感叹南丰先生已经归葬丘原,自然无由再行返回人间,而先生的文章和令名,则长期与江水汉水永存,给人们留下了永久的忆念。王安石曾有赠曾子固诗说:“曾子文章世无有,水之江汉星之斗。”这里作者借用其意。这两句说明人生虽然无常,但文章和美名,可以永垂不朽。

第五六两句:“身世从违里,功言取次休。”曾巩在世的时候,从违参半,既有坎坷之时,也有顺遂之时。(从指顺境,违指逆境。)失意和得志的时候都有。所以“身世从违里”这句,是曾南丰一生遭际的概括。晋代杜预曾经说过:立德的事情,是不可企及的;但立功和立言是可以办到的。南丰先生也是如此。但今已辞世,则是立功立言,也将至此而止乎(取次,轻易之意)?这句感叹南丰先生倘获大年,则功言方面的成就,当是不可限量的。

结尾两句:“不应须礼乐,始作后程、仇。”这两句感慨自己虽然得到南丰先生的提掖,可惜是才能不高,不必等待到制礼作乐的盛事,和隋代文中子王通的学生程元和仇璋相比,优劣已经判明。王通曾经赞誉过自己的学生程元和仇璋,说他们有制礼作乐的才能,作者自愧不如程、仇,未能光大曾巩的文学和功业,所以深感有愧师门。

第二首起始两句:“精爽回长夜,衣冠出广庭。”《左传》上有“心之精爽,是为魂魄”的话语。“精爽”,指人的魂魄。这里是说,人死以后归于幽冥。次句“衣冠出广庭”,是说丧事已毕,陈逝世者的衣帽在广庭上,表示纪念(古代有这样的风俗)。这两句都是表明伤逝。第三四两句:“勋庸留琬琰,形象付丹青。”前句是说:南丰先生有功于国家和人民,功勋还铭记在史册之上,留下千古的美名。后句表明:先生平昔的形象,已绘制在图画之中,使后人得以瞻仰。这两句是对曾巩一生作出评价。

第五六两句:“道丧余篇翰,人亡更典刑。”“道丧”句表示大道虽然已经丧亡,但先生的篇章翰墨,仍然存在人间,成为珍宝。“人亡”句,表明人亡故了,典型也就更改了。(更,更改。刑,通“型”。)但先生的风范,还永存在自己的忆念之中。“典刑”句出于《诗经·大雅·荡》:“虽无老成人,尚有典刑。”这两句表明作者对南丰先生的景仰。

尾联:“侯芭才一足,白首《太玄经》。”这两句是作者自期之语。侯芭是汉代著名作家扬雄的弟子。《汉书·扬雄传》上说,钜鹿人侯芭,常从雄求学,最后受其“玄言”(按:即《太玄》、《法言》),成为扬雄学业的继承人。作者表示南丰先生虽已辞世,自己愿意像侯芭一样,终身在文学方面作不懈的努力,以不愧为南丰先生的门人,不负先生的赏识。那么,尽管侯芭只有一人,能够白首承受先生的学业,先生也可以告慰于地下了。

这两首七律,在情调方面,是伤感失去知音。在内容方面,是歌颂曾巩在文学和功业方面的成就。曾南丰的去世,对朝廷来说是一重大损失。在艺术手法方面,语言经过锤炼,可说字字都有出处,写得很深沉。但缺乏浑成之致,浓烈之情,是江西诗派的共同弱点,作者也不例外,作者才情虽高,由于锻炼太过,难免此失。

(马祖熙)

丞相温公挽词三首

陈师道

恭默思良弼,诗书正百工。

事多违谢傅,天遽夺杨公。

一代风流尽,三师礼数崇。

若无天下议,美恶尽成空。

百姓归周老,三年待鲁儒。少学真成己,中年托著书。

时方随日化,身已要人扶。

玉几虽来晚,明堂讫受图。

心知死诸葛,终不羡曹蜍。

辍耕扶日月,起废极吹嘘。

得志宁论晚,成功不愿余。

一为天下恸,不敢爱吾庐。

北宋的司马光是著名历史学家,又是政治家,历仕仁、英、神、哲四朝,是当时反对王安石变法的代表人物。神宗逝世,哲宗登基,反对变法的一派得势,司马光迁门下侍郎,拜尚书左仆射,也就是成为丞相。他执政后,全部废除新法,但于哲宗元祐元年(1086)九月即病死,为政不到一年。死后封太师、温国公,元祐二年正月安葬。陈师道这一组《丞相温公挽词》就写于此时。从历史上评价,王安石变法当然有进步意义,反对变法的无疑是保守派。但事物往往是复杂的,新法在执行过程中确实也有不少弊病,而王安石任用的官吏有些又不十分称职。因而当政权更迭,司马光作为反对派的领袖成为一时人望,也在情理之中。陈师道站在保守派的立场上,这三首挽词对司马光推崇备至,表达了一种痛失栋梁的情绪,在当时是很有代表性的。

挽词当然得说好话,但要说得恰到好处也并不容易。今天看来,司马光对历史的最大贡献,是完成《资治通鉴》这一空前历史巨著。但当时的人,像陈师道,则认为首先要从司马光的政治事业上来褒扬他。这三首挽词就紧紧扣住了司马光的相业落笔,写得庄重肃穆,雍容典雅。

第一首一开始就拉出一些历史上著名宰相作比,赞美司马光是一代贤相。“恭默思良弼”用《尚书·说命》里的典故。所谓“恭默思道,梦帝赉于良弼”,说商王武丁沉思治理天下之道,梦见天帝赐给他贤良辅弼,后来果然得到傅说。这当然是比喻宋哲宗起用司马光。“诗书正百工”,是说司马光的道德文章都足以领袖群伦,作百官的楷模。“诗书”即《诗经》和《尚书》,代指儒家经典,“百工”即百官,语出《尚书·尧典》:“允釐百工。”首联这种写法一下子就把司马光捧得很高,有高屋建瓴之势。颔联又推出两位名相。“谢傅”即晋代名臣谢安,《晋书·谢安传》记载:“谢安出镇新城,疾笃还都,自以本志不遂,深自慨失,既薨,赠太傅。”“杨公”是唐肃宗的宰相杨绾,他死后,肃宗曾慨叹说:“天不使朕致太平,何夺绾之速耶!”这一联很快进入“挽悼”的主题,干净利落。司马光为相一年就病死,政治上的抱负没有充分施展,但已经起到了砥柱中流、改变政局的作用,正如他的铭诗所云:“为政一年,疾病半之。功则多矣,百年之思。”因而用“本志不遂,深自慨失”的谢安和安史乱后正待“致太平”的杨绾两人早死作比,就把司马光当时的地位、作用一笔道出,深深的哀痛之情也不言而喻了。

颈联正面描写司马光逝世。《南史》记载张融哭其兄张绪曰:“阿兄风流顿尽!”杜甫《哭李常侍峄》诗中有句:“一代风流尽”,陈师道借用此句,比喻当时的风云人物司马光之死十分恰当。司马光死后封为太师,葬礼隆重,这就是所谓“三师礼数崇”。古代太师、太傅、太保称为“三师”,是一种荣誉衔,一般封赠元老重臣。这一联上句正面抒写对一代风流人物遽然凋谢的哀悼,全从一个“尽”字流露出来,有无限悠悠情意,下句则侧面烘托,写死后哀荣,表现了慰藉赞美之情。两句诗表达的感情既一脉相承而又各有侧重,正是所谓“烘云托月”。

最精警的是末联:“若无天下议,美恶尽成空。”如果没有天下舆论众口一词的哀悼赞叹,那么什么死后的封赠呀,哀荣呀,全不值分文。以“天下议”作为衡量评价死者的最高标准,这一见解不同凡响。作为保守派领袖的司马光能否博得“天下”普遍的肯定,那是另一个问题,所谓“天下议”实际上不过是反对新法的一派人的舆论而已。但从诗的本身来说,这的确是一个精彩的结尾,一下子提高了诗的境界,给人以更上一层楼的感觉。

第二首挽词不像第一首那样泛写而着重于司马光晚年才得拜相执政一事。首联说司马光在未被起用时早已天下归心,正像商朝末年民心都向往周文王一样,又像孔夫子在等待施展抱负的时机。《论语·子路篇》:“子曰:苟有用我者,期月而已可也,三年有成。”这就是“三年待鲁儒”句所本。这里虽然也是抬出两位古圣人作比,却与第一首的写法不尽相同,因为这里是从天下百姓的角度说的。说百姓早已期待司马光执政,大有“斯人不出,如苍生何!”的意味。这就更加拔高了司马光,衬托出作为“名相”的高大形象。颔联说司马光拜相时正是政治形势急遽变化的“危急存亡之秋”,可惜他已病体支离,行动都不方便了。《汉书·外戚传》里有“世俗岁殊,时变日化”的说法,“时方随日化”句即从此化来,意思是适逢多事之秋。这当然也是站在王安石变法的对立面说的,认为变法闹得天下大乱,亟待司马光出来收拾残局。总之,这一联是对司马光任用太晚,竟使他赍志以没表示惋惜。

颈联承颔联之意而语气一转,表示慰藉。古代的顾命大臣受命辅弼幼主,太后坐在玉几旁嘱托。据《礼记》,周公摄政辅翊成王时在明堂上统率百官,《史记》里也有汉武帝召画匠画周公负成王图赐霍光的故事。“玉几虽来晚,明堂讫受图”,即说司马光在神宗死后被高太后起用入相,终于像周公和霍光一样肩负起辅弼幼主的责任。神宗支持新法,他死后哲宗即位,年方十岁,祖母高太后垂帘听政、支持废除新法,旧党得势。尾联用“死诸葛能走生仲达”的故事,说司马光像诸葛亮一样鞠躬尽瘁,虽死犹生,虽然享寿不高,比起尸位素餐的曹蜍之辈可强多了。曹蜍是曹茂之的小字,东晋尚书郎。《世说新语·品藻》里说:“廉颇、蔺相如虽千载上死人,凛凛恒如有生气,曹蜍、李志虽见在,厌厌如九泉下人。”这样的结尾也很高明,不是泛泛地哀叹其早死的不幸,反而说这比白活着无所作为要有意义,有价值,这自然就把死者的身份更抬高了。

第三首挽词更进一步,概括了司马光的一生。首联追溯到逝者早年。《礼记·中庸》:“诚者非自成己而已也,所以成物也。成己,仁也;成物,智也。”“少学真成己”,即说司马光自幼就受儒学熏陶,所谓“温公平日之学以诚为本”。“中年托著书”,则指修撰《资治通鉴》。司马光与王安石政见不合,出知永兴军,乞判西京,留司御史台以归,居洛十五年皆以书局自随。“托”字用得很好,透露出司马光不是为著书而著书,也包含着因政治上不得意而著书明道之意。颔联又回到晚年拜相一事,作者认为这是司马光一生的大事业,所以反复皴染。“辍耕扶日月”,意为由在野而入朝,辅助哲宗,“日月”代指皇帝和太后。“起废极吹嘘”则指司马光执政后极力起用因反对新法而被排斥的官员。这一联在对仗上颇见功夫,将政治大事这么虚虚实实地一写,既有气势又富于形象感,使这首议论较多的挽诗不至于显得过分抽象。

颈联对死者既是安慰,又是赞美。上句说,虽然拜相时年已老病,但毕竟是“得志”了,这是值得庆幸的。下句说,司马光鞠躬尽瘁,以身殉天下,但求成功,其他在所不计。这样的境界是相当高的,是对死者的高度评价,也是作者追求的理想儒者的形象。至此,对司马光可以说已经盖棺论定,要说的话都说了。因而最后一联就归结到作者自身。“一为天下恸,不敢爱吾庐”,在死者的精神感召下,作者觉得自己不能仅为一己私利打算,而要效法死者,多为国事操心。这一联不仅是这一首诗的结尾,也是这一组挽词的结尾。由哀挽死者转为勉励生者,十分得体。

陈师道这三首挽词各有侧重,互不雷同,措词精练,立意高超,为“挽词”这一类型的作品提供了一个较好的范例。

(梁归智)

嘲秦觏

陈师道

长铗归来夜帐空,[1] 衡阳回雁耳偏聪。[2]

若为借与春风看,无限珠玑咳唾中。[3]

〔注〕 [1] 夜帐空:《文选》孔稚圭《北山移文》:“蕙帐空兮夜鹤怨,山人去兮晓猿惊。”移文,檄文的一种。[2]“衡阳”句:任渊原注:“戏其独宿无寐也。”[3]“无限珠玑”句:李白《妾薄命》:“咳唾落九天,随风成珠玉。”又东汉赵壹《刺世疾邪赋》:“势家多所宜,咳唾自成珠。”此诗用李白句意。

秦觏字少章。是秦观(少游)之弟,作者的挚友。据《王直方诗话》:“少章登第后方娶,后山作此诗时,犹未娶也,故多戏句。”诗题《嘲秦觏》,是以嘲讽秦觏迟迟未婚为内容的游戏笔墨。

首句:“长铗归来夜帐空”用《战国策·齐策》“冯谖客孟尝君”事,冯谖在孟尝君门下曾经歌道:“长铗归来乎?无以为家。”诗句以冯谖之“无以为家”,讥笑秦少章年逾三十,也还没有成家。“夜帐空”,用孔稚圭《北山移文》:“蕙帐空兮夜鹤怨”句意,表明少章是在独宿,“空”字点出夜帐中并无佳人相伴,而不免让山中的独鹤也感到凄怨和清愁。这句中连用两个典故,纯从“无家”、“无偶”着笔。次句“衡阳回雁耳偏聪”,衡阳有回雁峰。“耳偏聪”是用《晋书》殷仲堪父闻蚁斗的典故,整句说:少章孤衾独宿,听觉特别灵敏,常听那孤雁的声音。少章也该求个伴侣了,何必老是竖着耳朵,去听那雁儿“行断不堪闻”的叫唤呢!(杜甫《孤雁》诗有“行断不堪闻”句)

三四两句“若为借与东风看,无限珠玑咳唾中”。用倒装语法,表明秦少章才气很高,写下了许多美妙的诗篇和文章,就是咳唾一下,也可以随风成为珠玉呢!怎么只让这些篇章,只借助春风传向人间,而不让位佳人去歌唱给春风呢?是打算像唐人孟郊那样,在及第之后,才趁着“春风得意马蹄疾”的当儿,然后“一日看遍长安花”,在其中挑个“红袖添香夜读书”的蛾眉知己吗?杜牧之诗说:“玉白花红三百首,五陵谁与唱春风。”(《送李群玉》)诗人意谓,我看还是及早选个名门闺秀,在春风骀荡中比肩相看,并由她去歌唱春风吧!

全诗用典较多,但贴切自然,笔意并不凝滞。就情调来说,是亦庄亦谐,亦讽亦雅,读了之后,令人忍俊不禁。

(马祖熙)

示三子

陈师道

去远即相忘,归近不可忍。

儿女已在眼,眉目略不省。

喜极不得语,泪尽方一哂。

了知不是梦,忽忽心未稳。

元丰七年(1084),陈师道的岳父郭概提点成都府路刑狱,因为师道家贫,妻子与三个儿子及一个女儿只得随郭概西行,而师道因母老不得同去,于是忍受了与妻子儿女离别的悲痛。将近四年以后,即元祐二年(1087),师道因苏轼、孙觉等人之荐,充任徐州州学教授,才将妻儿接回到徐州。记录这一场生离死别,后山留下了不少情意诚笃感人至深的佳作,如《送外舅郭大夫概西川提刑》、《送内》、《别三子》、《寄外舅郭大夫》等,这首《示三子》即是作于妻儿们刚回来之时,也是非常杰出的一首。

首二句说妻儿们去远了,相见无期,也就不那么惦记了;而当归期将近,会面有望,则反而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去远”句固然是记录了诗人的实情,然也深刻地表现了自己无可奈何的失望和悲伤,诗人决非真的忘情于妻儿,而是陷于一种极度的绝望之中。“归近”一句正说明了他对亲人不可抑捺的情愫。

“儿女”二句写初见面的情形。因离别四年,儿女面目已不可辨认。后山的《送外舅郭大夫概西川提刑》中有句云:“何者最可怜,儿生未知父。”可见别时儿女尚幼,故至此有“眉目略不省”的说法,表明了离别时间的长久,并寓有亲生骨肉几成陌路的感喟。

“喜极”二句是见面之后复杂心情的表现。久别重逢,惊喜之余,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只是相顾无言,泪洒千行,然后破涕为笑,庆幸终于见面。此十字中,将久别相逢的感情写得淋漓尽致,诗人抓住了悲喜苦乐的矛盾心理在一瞬间的变幻,将复杂的内心世界展现出来。

“了知”二句更深一层作结,说虽然明知不是在梦中相见,但犹恐眼前的会面只是梦境,心中仍然恍恍惚惚,不能安定。这种心理的描绘,可谓入木三分。由此可以推知:在与亲人分离的四年中,诗人多少次梦见亲人,然而却是一场空欢,反增添了无限的愁思和悲苦,正因为失望太多,幻灭太多,所以当真的会面时,反而产生了怀疑,唯恐仍是梦中之事,深沉的思念之情便在此中曲折表现了出来。这两句本于杜甫《羌村三首》中写回家初见亲人的惊喜和疑虑:“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意谓久别重逢,如相见于梦中,后来司空曙《云阳馆与韩绅宿别》中“乍见翻疑梦,相悲各问年”,即用杜意;而陈师道此二句是翻用杜语,与晏幾道《鹧鸪天》中所诉说的“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意境略同,可见后山取前人诗意能点化出新意。

此诗通首造语质朴浑厚,无矫饰造作气,然读来恻恻感人,其原因主要在于诗人感情的真挚,语语皆从肺腑中流出,所谓至情无文,即是艺术上一种极高的境界。此类浑朴的作品自然得力于后山向古乐府和杜诗的学习,然他并不在字句上摹仿前人,而在格调立意上借鉴前人,故张表臣于《珊瑚钩诗话》中传师道之言曰:“今人爱杜甫诗,一句之内,至窃取数字以仿像之,非善学者。学诗之要,在乎立格、命意、用字而已。”这在他自己的作品中已有充分的表现。当然,陈师道论诗标举“宁拙毋巧,宁朴毋华”(《后山诗话》),即是他形成这种创作风貌的理论基础。可惜此类作品在他的集子中也并不很多,故弥觉珍贵。

(王镇远)

九日寄秦觏

陈师道

疾风回雨水明霞,沙步丛祠欲暮鸦。[1]

九日清尊欺白发,十年为客负黄花。

登高怀远心如在,向老逢辰意有加。

淮海少年天下士,可能无地落乌纱?

〔注〕 [1] 沙步:水边可以系船供人上下的地方。

哲宗元祐二年(1087),诗人由苏轼、傅尧俞等人推荐,以布衣充任徐州教授。徐州是诗人的家乡。还乡赴任道中,恰逢重阳佳节,想到那数载“独在异乡为异客”的流离生活即将结束,诗人心中充满欣慰。但同时又想到那与自己“潦倒略相同”(《除夜对酒赠少章》)的好友秦觏仍旅寓京师,心中又不免感到惆怅。于是他以诗寄友,抒发自己的万千感慨,并勉励朋友奋发有为。

作者首先从所见的当前景物下笔。“疾风回雨水明霞,沙步丛祠欲暮鸦”两句描绘的是诗人舟行一天,泊船投宿时的景色。傍晚时分,一阵急风将雨吹散,晚霞映照的水面泛着粼粼波光。从系在水边的船上,可以看到茂盛草木包围着的土地庙中,已有暮鸦来集。见到祠庙,恐怕才使诗人想起今天是九月九日重阳节。人逢佳节,那里少得了吟诗喝酒赏菊花呢?何况诗人此刻心情颇佳,自然是“一杯一杯复一杯”,大有不喝到酒酣耳热、颓然醉倒而不罢休之势。那知“九日清尊欺白发”,尚未尽兴却已不堪酒力。这年诗人才三十五岁,何以言“白发”?原来“发短愁催白”(《除夜对酒赠少章》),在“十年为客负黄花”的窘迫潦倒生涯之中,诗人为前途渺茫而发愁,为生活无着而发愁,早就愁白了头!眼前欢乐的节日气氛,使他不禁回忆起不久前的流离生活。那时,为了生计而奔走他乡,寄人篱下,重阳佳节怎有心思赏花喝酒,白白辜负了黄花。这一联,“九日”句写眼前,“十年”句忆往事。眼前略有兴致,开怀畅饮;而往事却不堪回首。一喜一怨,感情复杂,往复百折,极其沉郁。

接着,诗人抒发自己对秦觏的怀念之情和慰勉之意。九日登高是当时的风俗,一般写重阳节的诗中都要提到,并非一定是实指。“登高怀远心如在,向老逢辰意有加”两句是写对秦觏的怀念。垂老之年,逢此佳辰,多所感慨,因此更加怀念在远方的朋友,自己的心仿佛仍然留在朋友身边。这样一位天下闻名的“淮海少年”,岂能逢此佳节而无所创作?方回以为,“无地落乌纱”句,用典极佳。这一句是用东晋孟嘉事,孟嘉是大将军桓温的参军,重九节与温同游龙山,风吹落帽,温命孙盛写文章嘲弄他,嘉又写一文回敬,都写得很好。从此,“九日脱帽”就成了重阳登高的典故。作者巧妙地用此典故,说明自己虽已渐向老境,然逢此佳节,仍兴致勃勃,何况秦觏这样的少年豪俊之士,岂能不结伴登高,写出优秀的诗篇来?对朋友的赞美之情、慰勉之意、期望之心,全都凝聚在此联之中了。

这首诗颇有特色。既是“九日”,那么吟诗、饮酒、赏花、登高皆是题中应有之义,作者巧妙地将它们糅合在诗中,既有实景,又有虚构。既是寄友,那么自己目前的处境、心情和对朋友的问候、祝愿等也应有所交代。作者用精炼的笔触,巧妙剪裁安排。全诗风格沉郁含蓄,意蕴深长,令人回味。

(沈时蓉 詹杭伦)

雪后黄楼寄负山居士

陈师道

林庐烟不起,城郭岁将穷。

云日明松雪,溪山进晚风。

人行图画里,鸟度醉吟中。

不尽山阴兴,天留忆戴公。

元丰年间苏轼在徐州知州任上,建楼于城东门上,称为黄楼。陈师道于元祐三年(1088),即任徐州教授的次年,登楼作此诗。负山居士为师道友人张仲连的别号,故此诗是登高寄友之作,前六句都写登高所见,末二句带出忆友,契合诗题。

首二句描绘了一幅雪后黄昏空明澄净的图画。林中屋舍已无炊烟缭绕,知是向晚时分,正因为烟雾都净,所以林间茅庐历历在目,极目远眺,自有一种广漠荒寒之感。这一切,加上城垣上的积雪,预示一年将尽。这两句看来是寻常写景,然颇切雪后登楼的情景。读此二句,令人想起唐人祖咏的名句:“林表明霁色,城中增暮寒。”

颔联的写景更表现出后山烹字炼句的功力。日光透过薄薄的云层,映照着松枝上的积雪,显得格外明亮;溪水纵横的山间吹进晚风,又带来了阵阵寒意。这一联一字一意,绝无冗赘之语。“日”并非普通的日,而是“云日”,这就将雪后薄云遮日的景象表现了出来;“雪”是“松雪”,给读者绘出一幅青白交映的松雪图;“山”为“溪山”,“风”是“晚风”,都力图用最简练的字句传递给读者尽可能多的意象。然而此一联中最妙的还是“明”与“进”两字,着此二字,全句都活,令人如见雪景,如闻风声,所以方回《瀛奎律髓》所说“‘明’字、‘进’字皆诗眼”,确为有见。

颈联也是写登楼所见,然“醉吟中”三字归到自己,令物我交汇,景中有人,景中有我。此联下语平淡,明白如话,然而对仗工稳,虽不像前一联那样颇见锻炼之工,然意趣横生,诗人萧散放达的高情逸兴已跃然纸上。而这种情趣在后两句中表现得更为充分。

据《晋书》,王徽之居住在山阴时,一日夜雪初霁,忽然忆及住在剡溪的朋友戴逵,就乘小船前去看他,隔夜才到了剡溪,但又不去登门拜访故友,却返舟回去,别人问他什么原因,他说:“本乘兴而来,兴尽而返,何必见戴?”这个雪夜访戴的故事历来为诗人墨客广泛称引,用来表现高人雅士的逸兴。陈师道在这里更深一层发掘其意义。意指王徽之因访戴而起山阴之兴,兴尽之后,忆戴之念亦息。而自己宁可不去拜访张仲连,以使山阴之兴不尽,可长忆张公。此二句,既可见诗人冲淡的情怀,又可见其友情的诚笃,把这个用滥了的典故翻出了新意。而且这里既契雪后的环境,又切寄友的诗题,可见后山用典的精密。

全诗前六句写雪后黄楼,后二句寄友,结构谨严,然而写景中已透出诗人旷达冲淡的心境,故末二句一气贯注,匀贴协调,所谓情景交融,于此可见。

(王镇远)

次韵李节推九日登南山[1]

陈师道

平林广野骑台荒,[2] 山寺钟鸣报夕阳。

人事自生今日意,寒花只作去年香。[3]

巾欹更觉霜侵鬓,语妙何妨石作肠。[4]

落木无边江不尽,此身此日更须忙。

〔注〕 [1]南山:戏马台在彭城县南三里,其地有山称南山。(见《太平寰宇记》)[2]骑台:指戏马台。萧子显《齐书》:“宋武帝初为宋公,在彭城,九日出项羽戏马台,至今相承,以为旧准。”[3]“寒花”句:李后主诗:“鬓从近日添新白,菊是去年依旧黄。”杜甫诗:“寒花只暂香。”[4] 石作肠:唐皮日休《桃花赋序》云:“宋广平为相,贞姿劲质,刚态毅状,疑其铁肠与石心,不解吐婉媚辞,然观其文有《梅花赋》,清便富丽,得南朝徐庾体,殊不类其为人。”(宋广平,指唐玄宗宰相宋璟,封广平郡公)

这首诗是重阳登高即景抒怀之作。元祐四年(1089),作者在徐州任州学教授,诗即作于是时。李节推,姓李的节度推官简称。该职为节度使属官,掌勘问刑狱。

诗的开头两句写景:“平林广野骑台荒,山寺钟鸣报夕阳。”广阔的原野上,远处平林漠漠,戏马台一带已经荒凉了。山寺里送来晚钟的声音,仿佛报知人们,已到夕阳在山的时分。诗句中点明了季节、地点和时间,语意闲雅。第三四两句抒情:“人事自生今日意,寒花只作去年香。”时节易得,又是一年的重阳。每逢佳节,人们便有思亲之感;而菊花却依旧开放,还是和去年一样,送来阵阵的寒香。寒花,指菊花。诗句中含有“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唐刘希夷《代悲白头翁》)的感慨。大概自然的规律,总是如此吧。

五六两句,记节日清游的情况:“巾欹更觉霜侵鬓,语妙何妨石作肠。”头巾被风吹得欹侧了,更觉得清霜已侵上了鬓发。诗歌的语言佳妙,也有“清便富丽”的高致,就像宋广平写《梅花赋》,措词婉媚,并不碍其铁石心肠一样。这两句写的是登高赋诗,妙在隐而不露。结尾两句:“落木无边江不尽,此身此日更须忙。”抒发游赏以后的感想。“落木”句用杜甫《登高》诗“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句意,写傍晚登览所见的远近景象。“此身”句感叹节物如此可念,登临清赏的机会正不应放弃,而此日此身,还须忙于世务,很难得有时间,这又多么可惜啊!

陈后山诗多学杜甫,这首也是学杜有得之作,瘦劲浑厚。三四两句淡语有高致。

(马祖熙)

田家

陈师道

鸡鸣人当行,犬鸣人当归。

秋来公事急,出处不待时。

昨夜三尺雨,灶下已生泥。

人言田家乐,尔苦人得知。

陈师道这首五言古诗《田家》,从徭役的角度,反映了农民的悲惨境遇。

全诗只有八句四十个字。首二句用了相同的句式,每句五字中,三字完全相同。这在格律诗是不允许的,只有古体诗或歌行才有这样的自由。但是如果内蕴不深,联系不切,也极易雷同空乏,令人兴味索然。作者选取了农村中常见的鸡鸣狗吠,来点染主人的作息时间,首先给人一种亲近感。而鸡啼于凌晨,犬吠于深夜,又是生活中的常景,则当役之人的劳苦与疲惫,已寓于诗句之中。细品二句诗意,当是“当清晨人当行之时,人早已出门;当深夜人当归之时,人尚未回家。”可谓句拙而意工。三四两句是对前两句的补充说明,表明当役之人如此夙兴夜寐,疲于奔命,原来是为了“公事”,即为公家服徭役。宋代徭役既重且多,是农民除了赋税之外又一沉重负担。这里值得注意的是一个“秋”字。秋天是收获的季节。农民一年的辛勤劳动,全指望于此得到报偿。但是官府征役“无间四时”,使“耕耘收获稼穑之业几尽废也。”(见司马光《乞罢保甲状》)从而断绝了农民的活路。著此一字更深一层表现了当役农民之苦。五六两句从另一角度叙述当役人生活的悲苦辛酸。霏霏秋雨不恤人间苦况,只是一个劲地下着,至于积水三尺。“灶下已生泥”,除了表明当役人的屋漏墙敝,还暗示这个家庭已是多日炊火不举。屋内满地泥淖,一家人于何处安身?炊断食绝,妻儿老小以何果腹活命?这都是读者会很自然产生的联想。最后,作者以一组设问反诘句结束全篇:人们不是习惯于称说“田家乐”吗?农民的痛苦你们哪里得知!诗至此戛然而止,结得十分有力。

全诗无一僻字,接近口语,但读来并不感到平淡无味,而具有一种真朴自然的韵致。宋诗中不乏以徭役为题材之作,大都是正面铺叙农民在繁重的劳役中所受的苦难。此诗则另辟蹊径,以当役人的早出晚归及家中情形之狼藉这两个侧面来表现,体现了作者艺术上的创新精神。在布局上,一二句与五六句是形象的描绘,三四句与七八句,或为陈述,或为议论,使得具体与抽象参差错落,相辅相成。清代学者纪昀称陈师道“五古劖刻坚苦,出入于(孟)郊、(贾)岛之间,意所孤诣,殆不可攀。”(《陈后山诗钞序》)从这首《田家》来看,并非溢美之词。

陈师道是江西诗派中与黄庭坚齐名的中坚人物。他写诗十分认真刻苦。“世言陈无己(师道之字)每登览得句,即归卧一榻,以被蒙首,恶闻人声,谓之‘吟榻’。”(叶梦得《石林诗话》)但是,由于这个诗派的宗旨中,有一味追求字句之间标新立异的一面。所以,他们惨淡经营的诗作,往往不免于生拗艰涩之弊。而陈师道这首《田家》,却写得清新刚健,深沉感人,有江西派之长而无其短。师道一生清贫,比较接近人民,能体察农民的疾苦。这说明,当诗人有真挚的感情郁积于胸中,一旦发之于笔端,就能写出思想性、艺术性俱臻上乘的作品来。

(王根林)

泛淮

陈师道

冬暖仍初日,潮回更下风。

鸟飞云水里,人语橹声中。

平野容回顾,无山会有终。

倚樯聊自逸,吟啸不须工。

陈师道三十八岁时,由徐州教授移颍州(治所在今安徽阜阳)教授。这次调动,是由于他私送贬官出守杭州的苏轼,为党人交章弹劾。从此他断送了晋升的机会。按说,此番泛淮赴颍,他的心情是很不好的。但粗读这首五律,又似乎不尽如此。

这次淮上之行,正赶上冬晴,天气本来暖和,加上初日照临,又遇退潮,顺水顺风,诗一上来描写的旅途气象,是和平、宁静、温暖,心情显然也是畅适的。次联“鸟飞”、“人语”,更是一幅江淮水国图。鸟飞碧云中,与云彩共映于淮水,犹如在水中飞翔。“鸟飞云水里”五字,不仅说尽顺水行舟,水天一色的景致,而且令读者感到诗人鸢飞鱼跃的自得之趣,形成了一种明丽清逸的意境。对句“人语橹声中”,更饶佳趣。诗人高坐船上,橹声哑哑,人语嘈嘈。本来局促的小船,寂寞的旅行,因此平添了无限意趣。这一联,上句绘形,富于画意;下句写声,富于人情。两相融合,使诗情从第一联的温暖畅适变得更加明丽开朗。

颈联转出心情,仍是因景见情手法。“平野容回顾”,言楚地平阔,四野无山,使我得以伸展视线,回顾故乡彭城(徐州)。乡愁淡淡,尽在一顾之中。一个“容”字,下得极好。此间虽非故土,但平野亦自多情,容我恣意回眺。对句“无山会有终”,言江淮平原虽然“无山”,似无林泉之胜,但我必将有终老故乡之日,不至毕生奔走天涯。十字写回顾之情,终老之愿,总之是从“平野”、“无山”的眼前景逗出,句句不离泛淮所见。

一点淡淡的乡愁,一缕终老的心愿,刚刚给画面投上一小片阴云,马上又被一声长啸驱开了。“倚樯聊自逸,吟啸不须工。”作者坦荡的胸怀,驱散了薄雾轻愁。他靠着船桅,吟啸自得,心地顿宽,自有一种超迈的意气(逸气)。如此心境,如此风光,正可任情吟啸,自不必计较诗句的工拙了。

这首诗从风和日暖一路写来,便有一股温暖平顺之气;到“鸟飞”、“人语”,更有一种怡然之乐,颈联偶然点了一下乡愁及平生之愿,也随即排遣,看来,这位失意而执着的诗人,对仕途偃蹇,是欣然自适,毫无遗憾的了。其实不然。诗人那种不平之气,全在尾联一个“聊”字中透出。聊,姑且之意。原来,于群小之中伤,他终究未能完全置之度外;只是“姑且”以旷达超迈之气,驱散心头的浊雾。但既云“姑且”,一肚皮不平之意自在言外。

这样看来,诗情是在“聊自逸”的反面。他并非太上忘情,而是站得高人一头,不作苦涩语。从这里可以看出诗人过人的修养,也可窥见他写诗时深刻的构思。这首诗所写水上风光,固然鲜明清丽;写不平静的情怀,也十分含蓄。其运思之幽深,意境之超脱,表现了一种崇高美。陈师道的诗,好在一个深字。观其心与神俱,排遣俗虑之处,自有一种傲岸之气激荡于字里行间。这首诗可算是《后山集》中洗净陈言,淡远有致的佳什。

(赖汉屏)

送吴先生谒惠州苏副使

陈师道

闻名欣识面,异好有同功。

我亦惭吾子,人谁恕此公?

百年双白鬓,万里一秋风。

为说任安在,依然一秃翁。[1]

〔注〕 [1]秃翁:《汉书·霍去病传》:卫青日衰,而去病日益贵,故人门下多去事去病,辄得官爵。唯独任安不肯去。又,《灌夫传》:“与长孺共一秃翁。”秃翁,指失势的窦婴,老而且秃。这里是作者自指,言外之意是说已被免去教职。

陈师道中年受知于苏轼,由苏推荐为徐州教授。两年后,苏因党祸,出翰苑,守杭州;师道不避流俗横议,不顾上官阻拦,托病请假,送苏轼直到南京(今河南商丘)。五年之后,苏再贬为宁海军节度副使,惠州安置,窜身岭南;师道也被定为苏门余党,撤销了颍州教职。就在二人一处海疆,世人皆欲杀;一罢州学,潦倒穷愁之际,有一位苏氏的崇拜者吴远游,准备到惠州看望东坡,师道作此诗以寄意。

诗是送吴的,话却是说给苏轼听的。首句用杜甫《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李邕求识面”句意,说吴久闻东坡之名,欣欣然欲一识其面。次句说,吴本方外士,与师道之坚守儒术者异趣;然而,二人于东坡,好贤慕义而不顾自身安危则一,故云“异好有同功”。这两句关合吴、苏和诗人自己,写“送”、“谒”正面。颔联上承“同功”,转写苏轼。吴远游能不辞万里之行,往谒坡公,自己却不克同往,一酬感恩知己之谊,因此深觉愧对吴生。一个“惭”字,写出了心驰神往而不果行的心情,很有分量。对句“人谁恕此公”,化用杜甫“世人皆欲杀,我意独怜才”句意,写东坡当时处境。“人谁恕”三字,既愤时议附于朋党,又暗将坡公比为李白,在愤慨、沉痛中露出骨力。正因为世人多趋炎附势,落井下石,不知羞惭,越发显得上句“惭”字的分量。颈联承此义,继写自己与东坡的遭际心情,是全诗警策。“百年”巧用杜甫《戏题上汉中王》“百年双白鬓,一别五秋萤”句。时东坡年五十八,师道四十二,合为“百年”,概指双方。“双白鬓”从形象着笔,檃括两人一生遭遇。这一句上承“人谁恕此公”,以人海之横流衬“双白鬓”之心魂相许,以“百年”之悠悠衬“双白鬓”之傲然特立,在茫茫人海中陡然树立起两个孤独、苍老而又昂藏不可屈的高大形象。对句“万里一秋风”,更是神来之笔。人去万里,心神则一脉相通,如秋风之远而无间。这句暗用杜甫“瞿塘峡口曲江头,万里风烟接素秋”之意而丝毫不露痕迹。“百年”句绘出两个心魂相许的形象,“万里”句写出彼此死生契阔的情怀,显出交谊之深厚,不可动摇。结联进一步补足“万里秋风”之意:请替我寄言苏公,他虽万死投荒,如卫青之君恩日衰;我始终不负公门,自罢教职后不求再仕,如任安之终不肯离卫青之门而改事他人。至此,诗情振起。接上“依然一秃翁”,似乎画出一个刚毅、固执的老人,昂然挺立于两间,虽削职为布衣,风骨依然不改。

这首诗写出了诗人坚持正义与友情,以及凛然不可犯的气概。诗本以慰远谪海隅的故人,客观艺术效果却显示出作者那种值得骄傲的孤独感,朴挚中自有慷慨,深沉而又不黏滞,处逆境而无悲凉,四用杜诗却不损骨力,凝重沉着,是《后山集》中的力作。

(赖汉屏)

次韵秦少游春江秋野图二首

陈师道

翰墨功名里,江山富贵人。

倏看双鸟下,已负百年身。

江清风偃木,霜落雁横空。

若个丹青里,犹须著此翁。

这两首五绝,作于哲宗元祐六年(1091)。当时作者任颍州州学教授。《春江秋野图》,为宗室某所作,(作者自注云:“宗室所画。”)秦少游(观)有题图诗,作者依韵奉和。

第一首是为作图者写的。前两句:“翰墨功名里,江山富贵人。”表明作图的宗室,翰墨中早有功名,如今虽然力求超尘脱俗,但毕竟是江山中的富贵之人。他长期处在宫禁之中,过腻了富贵的生活,所以追求鱼鸟之乐,想求得一些山林清趣。视功名如脱屣。这种心情原是可以理解的。三四两句:“倏看双鸟下,已负百年身。”仍从宗室某着笔,说明他有志与鱼鸟同游,陡然看到一双白鸟,飞下清江,如此自由自在,因此惋惜自己抽身不早,此时虽已觉悟,却已有“辜负百年身”的感叹了。“百年身”,语本杜甫诗:“长为万里客,有愧百年身。”

第二首以规诫少游为主。首句“江清风偃木”点秋野之景:江水澄清,秋风偃木。次句“霜落雁横空”写秋空之景,北雁横空,寒霜遍野。时已深秋,是雁叫西风的时候,也是志士奋发有为的时候。古时候,人们到了秋季,常有“美人迟暮”之感,所以特别珍惜时光。三四两句:“若个丹青里,犹须著此翁。”意思是说:在这样的画图里,还须放着个渔翁做什么?这是针对秦少游的原作写的。少游诗说:“请君添小艇,画我作渔翁。”作者以为少游这样的诗句,说是戏笔则可,如果真有此情,你秦少游正当壮年,就觉有点不相称。凭你的才华,正该有所建树,说是要和渔樵为侣,未免过早了一些。你和作图的宗室,是境地不同,经历不同,他久在樊笼,所以想回返自然,享受点鱼鸟之乐。你却应当珍惜年华,如果扮个渔翁,乘上小艇,同样是辜负百年之身,但在意义上和宗室某的“已负百年身”,是迥然不同了。

这两首小诗立意很高,妙在隐而不露,意象深沉。对作图者,则嘉其能在富贵中力求超脱,能不贪权势,而与鱼鸟为友。对友人秦少游,则殷殷劝告,希望他以用世为志,不负华年,不必如樵父渔翁,醉心于追求闲适之乐,而致无益于世,平白地辜负了此生。

(马祖熙)

后湖晚坐

陈师道

水净偏明眼,城荒可当山。

青林无限意,白鸟有余闲。

身致江湖上,名成伯季间。

目随归雁尽,坐待暮鸦还。

这首五律大约作于诗人自颍州教授任上罢归后,至绍圣初召为秘书省正字这几年家居赋闲之时。内容是写诗人后湖晚坐时所见景致,及其悠闲情怀。

前面两联写景不及人,但字里行间却隐然有一诗人在。晚坐后湖,首先扑入眼帘的自然是后湖,故首句即写“水净”。净,指水清。明眼,乃因水之明净而觉眼前一片明澈,极写水之清亮。偏,出乎寻常或意料之意,具有强烈的感受语气:那湖水竟是非同寻常的清澈啊。次句写荒城。城荒,写诗人其时看见自己所居之城很荒僻。因城市荒僻而以为“可当山”,联系颈联之“身致江湖上”一句,是说,尽管诗人由于某种原因,不得隐于山林,只能隐于朝市,那么就把这座荒城权当山吧,在意念之中,自己便也就隐于山了。偏、可当,是诗人的感受、感觉,故而读者能于首联的带有主观感受色彩的景致外,感觉到诗人的存在。颔联写青林、写白鸟。暮色笼罩下,诗人看见远处青林中,不断地升腾起迷漫的雾气,蓊蓊郁郁,似那青林怀有着无限情意;又见白鸟时而停在湖边,时而集于树上,显得从容、悠然,仿佛极有余闲似的。其实,从这两句带拟人化色彩的景物描写中,读者又分明看到了诗人自己:因为他遥望青林,其意无限,故觉青林似亦有无限之意;恰是他长时间(极有余闲地)瞩目白鸟,才以为白鸟也很有余闲。于写林、写鸟中,含蓄地写出了诗人自己的悠闲情怀。

颈联便明写自己。江湖,指隐士居住之处,说明他现在正过着隐居生活,是一个无所羁绊的隐士(因而才能如此悠闲地长坐后湖,观赏着水、城与林、鸟)。伯季间,语本曹丕《典论·论文》:“傅毅之于班固,伯仲之间耳”,又《晋书·王湛传》:“王济对武帝曰:‘臣叔殊不痴,山涛以下、魏舒以上。’湛曰:‘欲处我于季孟之间乎?'”此处当指二苏门下诸君。吴曾《能改斋漫录》(卷十一)云:“子瞻、子由门下客最知名者,黄鲁直、张文潜、晁无咎、秦少游,世谓之‘四学士’。至若陈无己(无己,师道表字),文行虽高,以晚出东坡门,故不若四人之著。故陈无己作《佛指记》曰:‘余以辞义,名次四君。'”后来陈师道、李廌与“苏门四学士”并称“苏门六君子”。此句即谓:(我虽隐于江湖之上)然则文名成于苏门诸君之间,亦颇为世人所称道。言外不无欣然自得之意。

尾联写景亦写自己。天色已晚,暮空中,雁儿急急归去。诗人纵目追随着它们的归踪,直至在视野中完全消失。雁既已归尽,人是否亦可兴尽而归?否,诗人还在饶有兴致地坐等着暮鸦归来。人之闲散,情之闲适,于此又可见矣。

后山诗在艺术上的最突出之处,便是淡而实腴,此诗亦然。虽出以淡淡的笔墨,诗味却是极其丰腴醇厚的。诗人将自己那种无案牍劳形、无诈虞伤神的无拘无束的悠闲之态、自得之情,蕴于淡墨描就的景物之中,清神幽韵,而又苍劲雅健。

(张成德)

舟中二首(其一)

陈师道

恶风横江江卷浪,黄流湍猛风用壮。[1]

疾如万骑千里来,气压三江五湖上。[2]

岸上空荒火夜明,[3] 舟中坐起待残更。

少年行路今头白,不尽还家去国情。

〔注〕 [1] 壮:大壮,易卦名,乾(☰)下震(☳)上,示阳刚盛长之象。“风用壮”,表示风力壮猛。[2]三江五湖:解释不一,《尚书·禹贡》:以松江、娄江、东江为三江。《汉书·地理志》以北江、南江、中江为三江。《水经注》以太湖及其附近的四湖为五湖,《史记》以具区(太湖)、洮滆(长荡湖)、青草、洞庭、彭蠡(彭泽)为五湖。[3] 火:这里指磷火。

这首七言古诗作于哲宗绍圣元年(1094),本年党祸起,苏轼被贬谪惠州安置,黄庭坚、晁补之、张耒等人,皆以党苏相继被黜。作者在这年春初,也因元祐余党,罢去颍州州学教授的职务。在离开颍州(州治在今安徽阜阳)的舟中,感慨时事,作诗二首,这里选录其中的第一首。

诗的头两句:“恶风横江江卷浪,黄流湍猛风用壮。”写舟行之险。江上恶风卷浪,黄流湍急,风势壮猛,浪涛骇人。作者处于这样的情境当中,自然不免惊心动魄。三四两句:“疾如万骑千里来,气压三江五湖上。”紧承上文,以重笔渲染风浪的威势。先写风涛之迅疾,仿佛万马破空而来,瞬息千里。次写风涛气势之猛,简直有横压三江五湖之概。这里,“万骑千里”是眼前所见;“气压江湖”,是心灵激荡所感。这几句把“情为境移”、“心为事慑”的景况,写得十分突出。但尚未表示由此而生的内心感慨,重点在于绘景。下面四句,则着重抒吐情怀。

第五六两句:“岸上空荒火夜明,舟中坐起待残更。”表明险境之来,如此突然,显然是难以拒抗的。作者此刻身在舟中,任其颠簸,凝神远瞩,江岸上一片空旷荒凉,只见星星磷火,随风飘荡,送来点点微弱的光亮,只好在舟中坐起,静待更残,“长夜漫漫何时旦”,在风涛之夜,多么盼望黎明能及早到来啊!诗的末尾两句:“少年行路今头白,不尽还家去国情。”作者回想廿多年以来,历尽人世的坎坷,自己从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到如今的萧萧头白,饱尝行路艰难的滋味,此时此地,真是诉说不尽还家去国之情,深感行藏进退,都非出于自己的本意。还家也罢,去国也罢,全是迫于世路,劳人草草,旅食艰难,以致有今天的播迁,又怎能不感到人生的悲痛。

综观全诗,以写江上风涛入手,以痛感世事艰虞作结。前半极写风浪的险恶,后半流露志士的悲辛,情在境中,深沉悲壮。

(马祖熙)

病起

陈师道

今日秋风里,何乡一病翁!

力微须杖起,心在与谁同?

灾疾资千悟,冤亲并一空。

百年先得老,三败未为穷。

此诗约作于绍圣二年(1095)。元祐二年(1087),他因苏轼的推荐,得了徐州教授、太学博士之职,生活稍得安宁,把妻子和儿女从在四川的岳父郭概处接回,过上几天稍稍安定的日子,得叙天伦之乐。可惜是好景不长,不久言官便以“进非科第”加以攻讦,从而被免官。实情则恐怕是因他是所谓苏轼“余党”而成了党争中的牺牲品。此后他的日子更难过了,连老母也只得“从其不肖子,就食河北”(《先夫人行状》)。其时他的岳父任河北东路提刑,他于是就食于岳父家。他的母亲贫病死于旅次。后来朝廷虽任他为江州彭泽令,也因丁母忧而未能就任。在此种种的煎迫之下,诗人病倒了。他病起之后,满含凄苦之情,低吟着:

“今日秋风里,何乡一病翁!”

在萧萧的秋风里,盛年的诗人忧病之余,犹如一个衰颓老翁。他勉强挣扎起来。“力微须杖起”,这是写实。更重要的则是下句“心在与谁同”,他想到前贤欧阳修的“老去自怜心尚在”,很自然地化用入诗。他尽管历尽磨难,颠沛流离,但此心尚在,此志不移。他独立西风里,四顾茫然,可惜此情无人能喻。所以说“与谁同”,感慨极深。诗人虽是屡遭挫折,但他的心还不是死灰,还不是止水,他还想作一番事业。这是诗人的积极入世处。

自身之疾,以及仕途坎坷,慈亲见背等之灾,使他大彻大悟,懂得了冤亲平等,皆属空虚。“千悟”,言悟的次数之多,也就是说灾病之多。(因每一灾病即有一悟。)“冤亲”句出于佛典,《华严经》云:“愿一切众生于怨于亲等心摄受,皆令安乐智慧清净。”虽用了佛家语,诗中所表现的却不是四大皆空,而是一种因遭际不幸而起的无可奈何的悲愁。这种言外之情,读者自能感受到。

最后一联,首尾照应,复写自己的衰颓。“百年先得老”,和他在另一诗中所写的“白发满头生”一样,是经历了至悲至痛以后的呼号,一字一句,俱自胸臆流出,不是无病呻吟。“三败未为穷”,内涵更为丰富。春秋时代,管仲与鲍叔相交,管仲自叹“吾尝三战三北,鲍叔不以我为怯,知我有老母也。”(见《史记》本传)诗人这里是化用“三战三北”之语,表明自己不因遭际坎坷而丧失志气,仍要一如既往,坚持操守,直道而行,不效阮籍穷途之哭。(穷,走不通的意思。)由此可见,诗人所祈向的,毕竟不是释家的空无寂灭,而是“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儒家之道。

陈师道是孤芳自赏、不求谐俗的苦吟诗人。他的作品,有人称之为“非一过可了,近于枯淡”。黄庭坚说,师道作诗“十度欲言九度休,万人丛中一人晓”。可见他诗的内涵不易为一般人所理解。人们常称引的不过是《别三子》、《示三子》、《春怀示邻里》等有限的几首。实际上正如《四库全书总目》所说,他的五律,尽管有时“失之僻涩”,但“佳处往往逼杜甫”。这首《病起》,质朴老苍,沉郁顿挫,正是他逼近老杜的五律代表作。

(顾志兴)

别黄徐州[1]

陈师道

姓名曾落荐书中,刻画无盐自不工。[2]

一日虚声满天下,十年从事得途穷。[3]

白头未觉功名晚,青眼常蒙今昔同。[4]

衰病又为今日别,数行老泪洒西风。

〔注〕 [1] 黄徐州:作者之友,时任徐州知州。[2] 刻画无盐:《晋书·周传》:“庾亮谓曰:‘诸人咸以君方乐广。'曰:‘何乃刻画无盐,唐突西施。'”盖自惭不如乐广,别人称誉过甚,犹如刻画无盐,而以西施的形貌相加,未免唐突西施了。[3] 途穷:《晋书·阮籍传》:“(籍)率意独驾不由路径,车迹所穷,辄痛哭而返。”[4] 青眼:晋代阮籍能为青白眼。常以青眼对所器重的人。

这首诗作于哲宗绍圣二年乙亥(1095),这年作者四十三岁。前一年在颍州州学落职之后,家居徐州,为生活所迫,寄食曹州知州郭概处。离徐州时,写了这首七律,向徐州守黄君告别。郭概是陈师道的岳父,师道家寒,不得不到郭家寄食。诗里表白了自己多年来的境遇,展示了临分惜别的深情。

诗的开头“姓名曾落荐书中”两句,是说自己的姓名,曾落在当时名流的荐书之中,而自己学诗有年,刻画无盐,还未能做到恰如其分,因而有“自不工”之感。首句运用元稹诗“名落公卿口”和杜甫诗“名玷荐贤中”的句意。次句用《晋书·周传》:“刻画无盐,唐突西施”的典故,表示作诗尚未全工,有愧所得的称誉。接着三四两句:“一日虚声满天下,十年从事得途穷。”前句是说:一朝得有虚名,由苏轼、傅尧俞、孙觉诸贤的推荐,自己以布衣而被任为徐州教授。从元祐二年(1087)到本年绍圣二年,恰好从事学政已有十年了,但仍然抱有途穷之感。“途穷”是指绍圣元年因党事牵连而被罢职,在诗句中表明自己的出处和被黜的无辜。

下面“白头未觉功名晚”两句,表明现今自己虽然已生白发,但因受到黄徐州的称赏和延誉,所以自己的事情,不久还可以寄望于黄徐州的引荐,而未觉功名之晚。而顾念今昔,深蒙黄徐州以青眼相加,这知己之情,尤为可贵。范讽诗说:“惟有南山与君眼,相逢不改旧时青。”黄徐州正是这样的人。

结尾两句:“衰病又为今日别,数行老泪洒西风。”作者感叹时光不肯饶人,自己年事渐衰,而又多病,所以临歧告别,不免泪洒西风。西风表示节季已是秋天,秋士多悲,作者境遇困穷,自然有老泪难禁之叹。这两句纯从自己的现况着笔,点明诗为告别而作的主旨。

全诗自诉出处之间,难以由人。自己本无心于政治斗争,却是受到政治上牵连,连一个州学教授也被罢职,在居贫生活之中,不觉为此浩叹。另一方面,表示自己刻苦力学,也还有志于功名,即使功名较晚,但遇有知音,将来仍可达成此愿。杜甫诗说:“男儿功名遂,亦在老大时。”所以诗中对徐州黄守的始终以青眼相加,表示感激。

陈师道的诗作,往往要求无一字无来历,刻意求工求简,但有时反为工简所累,而显得有些局促。这首《别黄徐州》,是写得较好的作品,诗中做到尽情倾吐,情感真挚。

(马祖熙)

题柱二首并序(其一)

陈师道

永安驿廊东柱有女子题诗云:“无人解妾心,日夜长如醉。妾不是琼奴,意与琼奴类。”读而哀之,作二绝句。

桃李摧残风雨春,天孙河鼓隔天津。[1]

主恩不与妍华尽,何限人间失意人!

〔注〕 [1] 天孙:即织女星;河鼓:谓牵牛星;天津:指银河。语出《史记·天官书》、《尔雅》、《晋书》。

陈师道一生贫穷潦倒,但为人十分有骨气。他和赵明诚之父赵挺之都是郭概女婿。《朱子语类》卷一三〇载:师道在严寒中缺乏衣服,却耻于穿他妻子从曾经两次诬陷苏轼的权臣赵挺之家借来的衣服,宁愿“冻病”而死。可见他穷得硬气。他靠着自己独具一格的诗文,为曾巩所赏识,黄庭坚所提携,苏轼所推挽,才当过两任穷教授。后来,苏氏遭党祸远贬惠州,师道被视为“余党”,连州学教授也当不成了。写这首绝句时,他四十四岁,已罢教职,住在曹州,寄食于岳父郭概家,穷愁潦倒,十分失意。

诗前小序说,“读而哀之,作二绝句”,可知“哀”是诗心。这哀,是因为读了一位女郎的题柱诗而引发的。女郎以琼奴自况,诗写得很凄婉。据刘斧《青琐高议》前集卷三载:琼奴姓王,本是仕宦大家少女,流落为赵奉常的小妾,受尽大妇鞭笞凌辱,赵虽欲回护而无能为力。后来她随赵家赴荆楚,路过淮山驿,在驿馆墙上题了一段写自己生平遭际的话。王安石之弟王平甫闻之,为作长歌以哀其事。然琼奴事固可哀,尚有平甫一歌,寄予同情,足堪千古。眼前这位在永安驿题柱的女郎,与琼奴遭际相同,但比她更为悲哀寂寞。她在题柱诗中说:“无人解妾心,日夜长如醉。”一个人有极深的痛苦而得不到任何人的理解与同情,这才是茫茫人世最大的悲哀。以陈师道这些年的际遇来说,他自甘清贫,不阿权贵,何曾有什么过错?却被无端卷入党祸,仕途阻绝,以一生学问之富,不得不就食妇翁之家,这份心情又能向谁表说?“同是天涯沦落人”,共同的遭遇,使诗人把自己与这位女郎联系在一起了。看来,小序中的“读而哀之”,与其说是哀人,毋宁说是诗人自哀。

诗的首句以春天桃李横遭风雨摧残为喻,写题柱女郎的悲惨境遇。一起诗情激越,但造语平常,看不到什么佳胜。第二句用织女牛郎隔天河相望的故事,说女郎被弃置,并非良人负心,而是由于另有一种横暴的恶势力隔离了他们,使他们苦苦相守相望而不得相亲,有咫尺天涯之恨。这就比第一句写的一般女性的悲哀深了一层。三句用白居易“红颜未老恩先断”诗意,把诗情更推进了一层。作为女性来说,青春尽日,便见弃捐,当时可说司空见惯。但这位女郎不同。她妍华未尽,正值盛年,“主恩”却先无端阻绝,这就较之别的女性又有更深一层的悲哀。有了这样三层蓄势,把诗情酝酿得十分浓烈,结句才以长吟永叹推出正意:“何限人间失意人!”人间该有多少失意者啊!这个结句以反问抒感慨,把诗情推向更高潮,把诗境也扩大了。人间失意,大都如此,岂独这一个女郎,又何尝限于女性!读书人中间,不是也有不少遇合无常、终身不偶的人吗?言外之意显然,他自己也就是这样的失意人。

以芳草美人自况,是自屈原《离骚》以来文学作品特别是诗词中习用的手法。但古人用这一手法,类多自喻明志;陈师道此诗却是从现实中一位失意女郎的题柱诗触发感慨,感情就更加饱满、深切。加上前三句层层蓄势、最后推出正意这种艺术构思,更加强了表达力量。而且,他设想出“天津”隔开牛女,以明自己的失意乃第三者媒蘖其间,并非朝廷见弃,把怨恨之情写得既深刻又委婉,幽怨虽切而不失蕴藉,更得风人之旨。陈师道的诗,向以“运思幽僻”、“猝不易明”著称,因此,“言外寄托,难以悬揣。”(纪昀等为武英殿丛书《后山诗注》所作进呈按语。)但这首绝句倒立意鲜明,他把满腔失意的愤懑之情,委婉而又明确地倾诉出来了。这种诗,在《后山集》中并不多见,很能见出师道那种凄幽惆怅的真情实感。

(赖汉屏)

次韵夏日

陈师道

江上双峰一草堂,门闲心静自清凉。

诗书发冢功名薄,[1] 麋鹿同群岁月长。 [2]

句里江山随指顾,[3] 舌端幽渺致张皇。 [4]

莫欺九尺须眉白,[5] 解醉佳人锦瑟旁。 [6]

〔注〕 [1]“诗书发冢”句:《庄子·外物》“儒以诗礼发冢。”发冢,意为掘墓。这句的意思是,儒生为了博得功名,不惜掘墓取书,而功名终薄。[2]“麋鹿”句:麋鹿代表自然界的生物,人们若不追求荣利,与麋鹿为伍,就能自适其性,度其自然的岁月。[3]“句里”句:意谓在诗句内人们可以自由地绘写江山,指点顾瞻无不相宜。[4]“舌端”句:舌端,指论辩。韩愈《进学解》:“补苴罅漏,张皇幽渺。”意思说:儒家学说有缺漏的地方,要加以弥补充实;幽深微渺的道理,要加以阐明和发扬。张皇,意为发扬光大。这句用韩文原义。[5]“莫欺”句:莫欺意为“莫负”。杜甫《洗兵马》诗:“张公一生江海客,身长九尺须眉苍。”苏轼《张子野年八十五尚闻买妾述古令作诗》:“锦里先生自笑狂,莫欺九尺须毛苍。”(九尺:量长度的尺,历代不同,大抵今长于古。)[6]“解醉”句:杜甫诗:“烂醉佳人锦瑟旁。”

哲宗绍圣四年(1097)的夏天,作者家居未仕,每天以讨论图书为务,专心文学。此诗作于是时,为言志之篇,表明作者自绍圣元年春天被罢去颍州学职以来,虽然生活清贫,却更加誓志精勤,以期不负百年之身。

诗的开头两句:“江上双峰一草堂,门闲心静自清凉。”这两句写门对清江,双峰当户,草堂擅江山之美;而草堂中所住的人,也因门闲心静,在长夏自感清凉。门闲,则无人事无谓的纷扰;心静,则尘虑全消,不热衷于富贵名利。足见草堂主人,殊有高致。三四两句:“诗书发冢功名薄,麋鹿同群岁月长。”感叹原来想以诗书起家,为了博得功名,甚至也和别人一样,不惜掘墓取书,但功名终薄,此愿难酬。而乡居清适,与麋鹿同群,过着隐逸的生活,反觉得岁月长存,心志安适。这两句是作者经过人世坎坷以后的自警之语。作者此时因党祸罢职闲居,所以有这样的感慨。

五六两句:“句里江山随指顾,舌端幽渺致张皇。”写家居读书之乐,表示功名虽因世事多端不可强求,但耽悦诗书,已成积习。尽管闲居在家,还是和文字结成不解之缘。在诗句之内,可以随心指点瞻顾,不碍为江山的主人。舌端讨论文章的幽深奥渺,可以使传留下来的学问,发扬光大,因而扩大知识的境界。

作者一生以刻苦读书为事,虽极度贫困也不改变自己的清操,在诗句中,可以使人领会到这种可贵的精神。结尾两句:“莫欺九尺须眉白,解醉佳人锦瑟旁。”这两句是说,不要辜负昂藏九尺之身,一任须眉斑白而无所成就,人生的时光,是值得珍惜的,自己也懂得“醉卧佳人锦瑟旁”的乐趣,但时不我待,贪图醉饱宴乐,决不能在学业上有所成就,所以应当刻苦自励,以求达成自己的志向。

(马祖熙)

登快哉亭

陈师道

城与清江曲,泉流乱石间。

夕阳初隐地,暮霭已依山。

度鸟欲何向?奔云亦自闲。

登临兴不尽,稚子故须还。

方回《瀛奎律髓》说,陈师道这首诗所写的快哉亭在徐州城东南,为唐代诗人薛能所筑阳春亭故址,李邦直重建此楼,苏轼名之曰“快哉”,此诗为元符元年(1098)后山在徐州时所作。

前六句写登楼所见,先写水,次写山,再写天,由低到高,层次分明,在写景中别具一格。先看水:一道清澈的江水沿着城墙曲折而流,城与清江同曲,这就使人想起杜甫“清江一曲抱村流”(《江村》)的意境,然而陈诗夺胎换骨,面目已与杜诗迥异。“泉流”句虽是直道眼前景物,然也契合登高所见。两句写景中,“江”与“泉”是动的,“城”与“石”是静的,故可谓动与静的结合,而正是这种结合与对照,将蜿蜒曲折的江水与飞沫四溅的泉水之动态刻画了出来。

再看山,山是通过暮色来写的。“夕阳”两句描绘了一幅山间落照图。落日刚刚隐没于地平线下,暮霭便在山间升起了。这两句虽然意思略相犯复,然造语工巧,特别是“隐地”、“依山”,形象而具体,读来如身历其境。“隐”、“依”二字本来都是带有主观色彩的,这里用来形容太阳与暮霭,就赋予客观的自然现象以人性,显得异常生动,与柳宗元笔下的“苍然暮色,自远而至”(《始得西山宴游记》),境界相近。

“度鸟”两句写空中景物,然融情于景,包含了很深的寓意,所以历来受人称赏。山间时有飞鸟掠过,匆匆地不知投向何处。奔腾的云雾舒卷自如,飘曳有姿。鸟飞、云动,本是山间常景,而一旦注入了诗人自己的感情,便产生了耐人寻味的魅力。这两句虽是直道眼前所见,但也隐隐透出诗人心境平静、向往自由的意愿。其中不乏令人咀嚼的深意,那横空而过的飞鸟,岂不是人生匆遽的象征?杜甫诗说:“仰看一鸟过,虚负百年身。”其涵义为人生倏忽如鸟过,可与此句同参;而那自由自在的白云,尽管奔腾变幻,然终因无心于争逐,所以永远悠闲自得,正象征着诗人内心的恬淡寡欲、平静无波。杜甫诗“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江亭》),把此种感情表现得很为明朗,而后山此联则较含蓄蕴藉。按王国维《人间词话》的说法,杜诗可以说是“有我之景”,而后山此二句则似“无我之景”,正有“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的意趣,但在客观描写的背后,蕴含哲理和深意。故方回说:“如‘度鸟’、‘奔云’之句,有无穷之味。”纪昀也说:“五六挺拔,此后山神力大处,晚唐人到此,平平拖下矣。”说明了此二句寓意深长,有振起全篇之功。

“登临”两句翻出一层意思作结,撇开写景,而由游兴之不尽反衬出景物之令人流连忘返。然诗人并不直说自己游兴未尽,却说因家有稚子,故不能流连太久。所以任渊释此二句说:“以稚子侯门之故,不尽兴而返。”

后山诗往往以孤拔遒劲见长,于此首可见一斑。全诗苍劲有力,老气横秋,虽不用奇字僻典,然意兴无穷,纯以气格胜。这种风格,得力于杜甫,但也与后山孤傲的性格有关。方回评曰:“全篇劲健清瘦,尾句尤幽邃,此其所以逼老杜也。”正指出了此诗苍劲老健的风格与杜诗相近。

(王镇远)

陈留市隐者(有引)[1]

陈师道

陈留市有工力,随其所得为一日费。父子日饮于市,醉负以归,行歌道上,女子抵手为节。有问之者,不对而去。江季恭以为达,为作传。倩予赋之。

陈留人物后,疑有隐屠耕。

斯人岂其徒?满腹一杯羹。

婷婷小家子,与翁同醉醒。

薄暮行且歌,问之讳姓名。

子岂达者欤?槁竹聊一鸣。

老生何所因,稍稍声过情。

闭门十日雨,吟作饥鸢声。

诗书工发冢,[2] 刀籋得养生。[3]

飞走不同穴,孔突不暇黔。

〔注〕 [1] 有引:元祐二年黄庭坚有《陈留市隐》拟陈作一诗,其序较陈诗“有引”为详:“陈留市上有刀镊工,年四十余,无室家子姓。惟一女年七岁矣。日以刀镊所得钱与女子醉,饱则簪花吹长笛,肩女而归。无一朝之忧,而有终身之乐。疑以为有道者也。陈无己为赋诗,庭坚亦拟作。”[2] 发冢:《四部丛刊》本《后山诗注》“冢”作“家”,此据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宋蜀刻大字本《后山居士文集》。“家”、“冢”形似而误。发冢,即掘墓。《庄子·外物》:“儒以诗礼发冢。大儒胪传曰:‘东方作矣,事之何若?’小儒曰:‘未解裙襦,口中有珠。”[3] 籋(niè):即镊子。

陈师道一生穷愁潦倒,出处遭际和孟郊、贾岛有相似之处,也是一位“苦吟诗人”。《陈留市隐者》是他诗作中颇具代表性的一首,大约作于元祐初年。

诗的前十句,是“引”的诗化,重在叙事。陈留地近汴京,原是人物辈出的地方。东汉文学家蔡邕和西晋“竹林七贤”之一的阮籍都是这里人。“陈留人物后,疑有隐屠耕”,两句有着十分丰富的内容,因江季恭为之作传的这位刀镊工的奇行,作者就很自然地联想到这些历史上的人物了。

以下笔锋一转,极写“市隐”刀镊工的疏狂之态:操劳所得为一日之费,与婷婷小女相与醉醒,傍晚则负女于肩,簪花吹长笛,小女按拍,引吭高歌,沿长街而归,其行有若楚之狂人接舆。是“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愤世嫉俗者,还是“无一朝之忧,而有终生之乐”的不同凡俗的达者?总之,以长笛聊作一不平之鸣吧!

后八句当是诗人的自况和言志。他是一个穷老的书生,虽耽于诗文,然而一无凭借。他的诗,受到苏东坡、黄山谷的赏识。苏、黄诸人为之揄扬,使他这一位僻居陋巷的草茅下士,也有了一些声名。“稍稍”句是他的自谦之辞。敖陶孙《集评》云:“陈后山如九皋独唳,深林孤芬,冲寂自妍,不求赏识。”这“老生”二句,在自谦之外,也带有些“冲寂自妍”的意味。

“闭门十日雨,吟作饥鸢声”,是全诗佳句。淫雨十日,檐间淅沥不止,枯坐长饥,犹作苦吟。这是他穷愁生活的真实写照,因家境贫困,妻子和三子一女依附岳丈为生,这种人间生离死别的惨痛,他是亲身体会到了。如今形单影只,事业无成,搏击长空的苍鹰只能在斗室中作饥吟之声。二句写出了诗人穷苦潦倒和闭门觅句的情景。即使生活如此清贫,他仍执着地进行诗歌创作。这两句真是写得有情有致,无怪黄庭坚要激赏不已了。黄庭坚后亦有《陈留市隐》一诗,拟师道此作,中有“养性霜刀在,阅人清镜空”二句,被誉为“无以复加”(见《王直方诗话》),那是得师道佳句的启发而作成的。黄庭坚与陈师道处于师友之间,是师道真正的“知音”。

末四句抒发感想。诗人对那些以诗书浪得虚名,实为鼠窃狗盗之辈甚为鄙薄。这些人只是一些干“诗书发冢”勾当的无耻小人。而那位陈留市隐,虽以刀镊为生,却悟到了养生之道。诗人对此颇为赞赏。“孔突”句,典出《淮南子·修务训》,意谓孔子、墨子二人,凡到一处地方,烟囱尚未熏黑即离去,席子尚未坐暖即起身,极意形容急于世务。突,烟囱。黔,黑色,此处谓熏黑。这里诗人是借用此典,来形容那些工于诗书发冢之徒。他们席不暇暖,突不暇黔,为利来而为利往(与孔、墨为义不同),与以刀籋养生的陈留市隐迥然异趣,真如飞走之不同。此诗熔叙事、言志、抒情于一炉,语似枯淡而中实丰腴。

(顾志兴)

绝句四首(其四)

陈师道

书当快意读易尽,客有可人期不来。

世事相违每如此,好怀百岁几回开?

这首诗讲的是这样一种生活感受:合口味的好书,读起来饶有兴味,颇感惬意,但往往很快就读完了,掩卷之际,令人怅然。对脾气的朋友,谈起话来很投机,非常盼望这样的知心朋友多多前来和自己交谈,但偏偏不见踪影,久盼之后,不免令人失望。世界上的事情每每是这样,希望和现实总是发生矛盾,不如意者十居八九,一个人一生中是很难遇到几次真正轻松愉快、开怀大笑的好辰光的。

读到这首诗,自然令人想起陈师道作于同年的另一首诗《寄黄充》。诗中云:“俗子推不去,可人费招呼。世事每如此,我生亦何娱?”两首诗所表达的感受是相同的。作者之所以会有这种感受,和当时作者的生活经历有密切关系。哲宗元符二年(1099),诗人困居徐州,生计维艰。尽管“人不堪其贫”,作者却不以为意,依然“左右图书,日以讨论为务,盖其志专欲以文学名后世也”(魏衍《彭城陈先生集记》)。诗人以苦吟著称。只有读过万卷书的人,才能如此精炼准确地捕捉到读书人读快书、意恐卷竟的共同心理状态,“书当快意读易尽”是作者读书亲身体验的概括,也是他孤独寂寞、唯有书伴的惆怅心情的流露。当时诗人的知心朋友尽在远方,黄庭坚被逐斥戎州(今四川宜宾),苏轼被贬谪海外,音信难通;魏衍自徐移沛,张耒任职宣州,皆无从相见。而诗人一口气将一本好书读完之后,多么盼望能同这些朋友一起交流读书所得、讨论作诗甘苦啊!他思友心切,整日忽忽若有所失,因此发出了“客有可人期不来”的慨叹。怅然、失望之余,诗人又转以旷达,试图自我安慰:世界上的事情每每和主观愿望相违背,人生本来就难得有舒畅愉快之时,何必自寻烦恼呢?钱锺书《宋诗选注》说:“只要陈师道不是一味把成语古句东拆西补或者过分把字句简缩的时候,他可以写出极朴挚的诗来。”这首从自己的亲身生活经历和感受中概括提炼出来的诗,正好用“朴挚”来说明其风格特点。

宋人爱用诗来说理。诗人多以冷静的态度来体察客观事物,善于把带哲理性的认识写入诗中,显得精深,富有理趣。这首诗同苏轼《题西林壁》、朱熹《观书有感》等脍炙人口的理趣诗的上品相比,似略逊一筹,但它仍不失为一首好诗。诗中所讲的道理来自作者对生活的亲身感受,所以读来并无枯涩之感。吴曾以为,此乃后山“得意诗也”(《能改斋漫录》),信不差矣!

(詹杭伦)

春怀示邻里

陈师道

断墙著雨蜗成字,[1] 老屋无僧燕作家。

剩欲出门追语笑,却嫌归鬓逐尘沙。

风翻蛛网开三面,[2] 雷动蜂窠趁两衙。[3]

屡失南邻春事约,[4] 只今容有未开花。

〔注〕 [1] 蜗字:蜗牛爬过之处留下的黏液,如同篆文,称为蜗篆。[2] 网开三面:用商汤祝网故事。《吕氏春秋》:“汤见置四面网者,汤拔其三面,置其一面,祝曰:‘昔蛛蝥作网,令人学之,欲高者高,欲下者下,吾取其犯命者。'”[3] 两衙:众蜂簇拥蜂王,如朝拜屏卫,称为蜂衙。任渊注引《埤雅》称“蜂有两衙应潮”。蜂在排衙时,是海潮将上的征兆。任注引钱昭度诗:“黄蜂衙退海潮上,白蚁战酣山雨来。”[4] 南邻:作者此时经常和邻人寇十一来往。南邻,指寇君。

元符三年(1100)春天,作者家居徐州,生活清贫,以读书作诗自遣。这首七律是其时为示邻里而作,表现作者贫居闲静的心境,也微婉地流露出世路艰辛的愤慨。诗的开头两句:“断墙著雨蜗成字,老屋无僧燕作家。”以“断墙”、“老屋”,点明所居的简陋。残破的墙壁上,在春雨淋湿之后,蜗牛随意爬行,留下了歪歪斜斜的蜗篆。老屋因久无人居,所以任凭燕子飞来做窠。(作家,做窠之意。)作者在这里不写“老屋无人”,而代以“无僧”,实际上是自嘲的戏笔。表明自己也不过像个游方和尚而已,是经常浪迹在外边的。(有人以为,作者赁居僧房,故曰“老屋无僧”。因无佐证,不采此说。)作者居住在这样的老屋之中,可见生活的清苦。

三四两句:“剩欲出门追语笑,却嫌归鬓逐尘沙。”写自己也想外出追寻点笑语的机会,无奈又感到归来之后,鬓角上更会染上沙尘。(剩欲,更欲。剩,更、更加。)这两句显示作者虽然处于贫困之中,仍然保持傲然的清操,不愿在风尘中追逐。第五六两句:“风翻蛛网开三面,雷动蜂窠趁两衙。”即景抒怀,屋角的蛛网,檐口的蜂窠,在“风翻”、“雷动”的情况之下,形成本地风光,而“开三面”、“趁两衙”,则是有所寄寓的笔墨。作者先写风翻蛛网,却是网开三面,昆虫仍好有个避开的去处。次写雷动蜂衙,那些蜂儿也仍然有主,有秩序地拥簇在一起,就像排衙似的。而人在尘网之中,倒是网张四面,受到党祸牵连,难有回旋的余地。过去自己虽曾奔走多年,如今依旧有途穷之感,不似蜂儿还有趁衙的机会。语意中对世路崎岖深表慨叹。

结尾两句:“屡失南邻春事约,只今容有未开花。”容有,不复有。此二句表明自己在现实的情况下,平白地辜负了春天,虽然邻家几次以春事相邀,都因未能赴约而失去机会,如今不会再有未开的花儿,因为春天已去,欲赏无由了。

(马祖熙)

归雁二首

陈师道

弧矢千夫志,潇湘万里秋,[1]

宁为宝筝柱,肯作置书邮。

远道勤相唤,羁怀误作愁。

聊宽稻粱意,宁复网罗忧。

作计胸怀早,为生去住频。

固为阴岭雪,不尽洞庭春。

巧作斜行字,催归去国人。

知时如有信,决起亦相亲。

〔注〕 [1]“潇湘”句:钱起《归雁》:“潇湘何事等闲回,水碧沙明两岸苔。二十五弦弹夜月,不胜清怨却飞来。”潇湘八景中有“平沙落雁”。

这是二首咏物诗,句句写归雁,句句切思归之情。诗作于元符三年(1100)的秋天,这年正月,宋徽宗即位,七月,作者除棣州(治所在今山东惠民)州学教授,此时尚未赴任。诗中略示自寓之意。

第一首开头两句:“弧矢千夫志,潇湘万里秋。”“弧矢”,代指弓箭,此处意为射雁;“潇湘”,二水名,皆在湖南,或以单称湘江是雁归之所。这两句说:射雁本是千夫之志,为了避开缯缴,如今北雁南飞,潇湘万里,又是一年的深秋了。三四两句:“宁为宝筝柱,肯作置书邮。”前一句切“雁柱”,筝柱斜列,颇似归飞的雁行。(宝筝柱即筝柱,“宝”为修饰语。)李商隐有“十三弦柱雁行斜”之句,张先《生查子》亦云:“雁柱十三弦。”所以宁为筝柱,归来之后,可以把清音示人。后一句切雁书,用苏武在匈奴借归雁传书的故事,(因此故事,后世便以“雁书”称来往书信。)并借用杜甫“肯作置书邮”诗句,表示雁之归来,也有意为人传书,所以用“肯作”一词示意,说明传书或有其事。

第五六两句:“远道勤相唤,羁怀误作愁。”“道远”句写雁侣,雁飞时都成群结队。远道飞归,山遥水远,所以应该殷勤相唤,以免伴侣偶尔离开行列。“羁怀”句,写雁在啼叫时,往往同猿啼的声音一样,会引起人们羁旅思归之情。作者的前辈欧阳修,就写过“夜闻啼雁生乡思”(《戏答元珍》)的诗句。所以这里用“误作愁”,表明这个意思。结尾两句:“聊宽稻粱意,宁复网罗忧。”以旅雁之归来作结。末句的“网罗”和起句的“弧矢”相应,“聊宽”句和“潇湘”句相应。雁鹜以稻粱为食,常常冒着弧矢的危险,觅食他方,故云“稻粱意”,杜甫诗:“君看随阳雁,各有稻粱谋。”(《登慈恩寺塔》)现在既已南归潇湘,自可稍宽稻粱之虑,也不致有误入人世网罗之忧,这是应当为之庆幸的。这一首着重用实笔写雁归之意。

第二首开头两句:“作计胸怀早,为生去住频。”表明雁的归来,早在胸怀中有了打算。它们原不想长期寄旅他乡,只是为了谋求生计,不得不来去频繁,或往或住。于是后二句作进一步的说明:“固为阴岭雪,不尽洞庭春。”作者用推测的口气,说明雁的归来,岂不因阴山(阴岭,即阴山,即平仄关系而改“山”为“岭”。)的严寒?但飞回之后,又要重行旅食他乡,不能住到春天,领受那洞庭(指洞庭湖)的春色。这就进一步表明去住由人,并非本意。五六两句:“巧作斜行字,催归去国人。”写旅雁在归程中,在秋空斜行作阵,排成雁字,仿佛要替人们写成远方的书信,以便促使去国离乡的游子赶紧归来。因此引出最后两句:“知时如有信,决起亦相亲。”决起,断然飞起。诗人感叹雁是知时的候鸟,人们看到北雁南飞,听到雁叫西风,就会意识到秋天已届,是“草木黄落”的季节了。因而雁的归飞,也给人带来相亲之情,启示人们,应该早作归计。

这一首用虚笔传神,点雁归之情。和前一首相比,较为深沉。拟人手法的运用,则使诗意亲切感人。

(马祖熙)

和寇十一晚登白门

陈师道

重楼杰观屹相望,表里山河自一方。

小市张灯归意动,轻衫当户晚风长。

孤臣白首逢新政,游子青春见故乡。

富贵本非吾辈事,江湖安得便相忘!

元符三年(1100)宋哲宗死,徽宗即位,皇太后向氏权同听政,绍圣年间被排挤的元祐旧臣渐次召回。此诗即作于这一年的春天。后山师事曾巩,元祐中曾得苏轼、傅尧俞、孙觉等人之荐而授徐州教授,所以政治上接近元祐党人,此时自然感到十分欣喜。寇十一是后山的同乡和学生,名叫寇国宝,后山集中有不少与他唱和的诗作,这首既是和后辈而作,所以写得潇洒自如,在欣喜之中略带轻松放旷的意绪。

白门是徐州的城门名,地处交通要冲,形势险要,所以登上城楼,只见雄伟壮丽的楼阁高耸对峙,山环水绕,实为一方重镇。“表里山河”,语出《左传》:“表里山河,必无害也。”意谓有山河为屏障,可自守无虞。首二句起势壮阔,将白门的形势及登楼所见都包容在内。

三四两句极洒脱而轻松,徐州有地名小市门,故这里的小市是实指。因看到小市上了灯,诗人才萌动了归意,可见其游兴之浓;乘着和煦的春风回到家门,然而诗人的意兴似尚未尽,故伫立门前,让晚风吹拂着轻衫。此二句将自己的意绪动态与景物巧妙地结合起来,一个活生生的诗人形象便跃然纸上了。“小市”、“轻衫”、“归意动”、“晚风长”诸语,都好似随手拈来,颇有谐谑放达的意趣,特别是以“长”字形容风,形象而生动,令人如亲自感受到春风的宜人。

“孤臣”二句则道出了诗人轻松心情的由来。当时苏轼等人还贬谪于南方,故“孤臣”云云显指那些放逐他乡的旧臣,因朝廷有重新起用旧党的趋势,所以庆幸又“逢新政”,语中显然带着喜悦和希望,但“白首”二字中却包蕴着无限感慨,暗示出政治上派别斗争之漫长和严酷。但诗人毕竟为流贬远方的朋友可以北归而高兴,“游子”句即设想他们在春天融和的天气中重回故乡的情景。这一句显然脱胎于杜甫《闻官军收河南河北》一首中“青春作伴好还乡”句,其中表达的感情也同杜诗的欢愉之情相仿佛。

最后两句则表达了自己矛盾的内心世界。诗人感叹道:富贵早已与我们绝缘,但羁身于仕宦之途,既不能建功立业,又不能归隐江湖,自由自在,所以永远处于矛盾困窘之中。《庄子·天运》说:“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故后人以相忘江湖指自由自在的生活。至于这种既向往无拘无束的生活,又恋栈仕途,名心难忘的矛盾,乃是封建时代知识分子的普遍心理,颇有典型意义。

全诗以写景起,以抒情终,虽为登楼而作,但不限于登楼所见,写归途、念友及自己的怀抱,其实也都是由登楼生出,所以整篇两句一转意,像是拼缀而成,然仔细玩味,则似断非断,还是可以找到诗人运思的脉络。

(王镇远)

放歌行二首

陈师道

春风永巷闭娉婷,[1] 长使青楼误得名。[2]

不惜卷帘通一顾,怕君着眼未分明。

当年不嫁惜娉婷,抹白施朱作后生。[3]

说与旁人须早计,随宜梳洗莫倾城。

〔注〕 [1] 永巷:汉代幽禁宫女妃嫔的地方。[2] 青楼:指显贵人家的闺阁。唐邵谒《塞女行》:“青楼富家女,才生便有主。”[3] 抹白施朱:即抹粉施朱。

放歌行是古乐府使用的旧题。常借以表现人生失意或自我激励的内容。这两首诗借宫女失意,抒发志士怀才不遇的悲愤心情。古代女子,在选入宫门以后,往往得不到君王的眷顾,被幽禁深宫长巷之中,她们大多是被迫征召、才貌双全的淑女。现在不免顾影自怜,感叹芳年易逝,红颜易老,她们多么珍惜自己的青春,但又寻不到机会、得不到君王的一顾。作者诗中所写的,正是她们中间的两个例子。诗意委婉曲折,在幽怨低回中,仍见刚贞矜重的悱恻之情。两首都用自诉的口气。

第一首前两句:“春风永巷闭娉婷,长使青楼误得名。”以“娉婷”点明宫女的美丽,也代指这位佳人。以“春风”,点出时节是芳春。这样妙丽的佳人,逢着这样美好的季节,总该生活得欢欣美满吧?可是恰恰相反,她被深锁在冷宫里面,长门永闭,一任外面花开花谢,春风吹不到她的身边,春天明媚的光景,对她全没有分儿。诗用一个“闭”,揭示她遭境的凄凉和内心的悲苦。第二句中的“青楼”,指代此女从前所住的处所,正因为当年她以美丽得名,才造成如今为姿容所“误”的后果。“长使”两字,无限辛酸,倘使当年竟没有如此绝世的芳容,也不致有今天这样冷落的处境啊!第三四两句:“不惜卷帘通一顾,怕君着眼未分明。”写这位宫女自矜而又自重的心境,她想到过去也许对方没有真正认识到自己的春风之面,因而很希望有个机会,不惜卷起珠帘,让君王亲自一顾,自己是否明艳如花,但转而一想,又只怕君王“着眼”仍未“分明”,还是得不到青睐,更由此引起新的哀怨。这两句中“不惜”和“怕”互相映照,“不惜”示自怜之情,“怕”字点自珍之意,她虽然热盼对方的一顾,但又意识到过去之被弃置,正由于君王“着眼”未分明的缘故,这蓦然的一顾,难道就能“着眼分明”吗?兴念及此,适才的炽热的心情,又顿然冰消瓦解了。

全诗借宫女失意的幽怨,托志士不遇的悲辛,表现才名往往误人,以致怀有绝代才华的有为之士,往往困顿在风尘之中,老死于蓬门之下,和宫女的禁闭深宫,徘徊永巷一样,都有难通一顾之感;即使偶有时机,又因“着眼未明”,仍然有奋飞无路、恩遇无由之恨。诗中寄寓着“咫尺长门闭阿娇,人生失意无南北”(王安石《明妃曲》)的悲痛,虽有炫玉之情,但在委屈中以矜持自重作结,可说是立言得体。

第二首也是托宫女之不遇,表达美人迟暮之感;并以自身的遭遇,现身说法,启迪他人,不要自恃倾城的容貌,而要及早为自己作计,哪怕是随宜梳洗,也要早求归宿,以免蹉跎青春。

开头两句:“当年不嫁惜娉婷,抹白施朱作后生。”表明自己当年不肯轻易嫁人,是因为“自惜娉婷”,不甘轻易辜负此生。但到了后来,感到芳华渐逝,就只好“抹白施朱”,学作后生模样,却是已经耽误了最美好的岁月。人生的春天是值得珍惜的,然而知己难寻,过于矜持,就难免自陷于苦恼之境。后两句:“说与旁人须早计,随意梳洗莫倾城。”既是悲辛的话语,又是过来人痛苦的经验。“说与”一句,正是痛惜自己没有及早作计,因而劝告旁人,要珍惜自己的春光,早为之计,显示了“劝君惜取少年时”的意旨。“随宜”一句,更表明应当随着时宜装扮自己,千万不要自恃有倾城的美貌而坐失时机。

这首诗感叹人们往往以才华自矜,以致遭遇坎坷,反而知音难逢,不如一个普通的人士,就好像具有倾城容貌的宫女,在失去自己的青春以后,只好施朱傅粉,装作少年,纵有姿容,也竟不如随宜适俗的女子。从而劝诫人们,切莫自恃才华,要随宜一些,早为自己作计,否则,就像误入深宫的淑女一样,自负倾城,一旦不被眷顾,则无法安排此身,徒然有永闭冷宫的哀痛。

对于这两首《放歌行》,黄庭坚以为前一首“顾影徘徊,炫耀大甚”(《诗人玉屑》卷十八引)。清末陈衍也同意黄说,指出前作“终嫌炫玉”,后一首“为人说法则可,所谓‘教人傅脂粉,不自著罗衣也。'”(见《宋诗精华录》)但就诗的实质而论,两诗意旨都在于抒发“国士佳人,一般难遇”的悲愤,读者能透过文字,探索弦外之音,自然可以理解。

(马祖熙)

除夜对酒赠少章

陈师道

岁晚身何托?灯前客未空。

半生忧患里,一梦有无中。

发短愁催白,颜衰酒借红。

我歌君起舞,潦倒略相同。

此诗当作于哲宗元祐元年(1086)除夕。秦觏,字少章[1] ,北宋著名词人秦观之弟,是年与诗人同在京师,过从颇密。除夕之夜,诗人置酒待客,与朋友们一起开怀畅饮。正当酒酣耳热之际,诗人却想起了自己的遭遇。于是趁着酒兴,发发牢骚,把满肚皮的不合时宜对朋友倾泄一番,也许这个新年会过得心情舒畅一点吧!

诗人究竟有着什么样的牢骚和不平呢?诗一开头,便直言不讳地和盘端出:“岁晚身何托?灯前客未空。”明亮的油灯前,客人们正在兴高采烈地喝酒猜拳。大概这些客人们大都已得到了一官半职,生活有了着落,所以他们是那样无忧无虑。而诗人呢?一年又过去了,自己依然似无根浮萍,随风飘荡,无所依托。据史传记载,诗人早年受业于曾巩,得到器重。宋神宗元丰四年(1081),曾巩推荐他作为自己的助手参与修史,但朝廷以他是“白衣”而拒绝了。元丰六年,曾巩去世。此时,诗人虽先后又结识了苏轼、张耒等人,但生活一直无着,甚至贫穷得无力养家,妻子和三儿一女只得随丈人郭概去了四川,只得孤苦零丁,独自一人生活。除夕之夜,本应合家团聚,可妻子儿女却在远方,难以相见;一年终了,自己托身何处仍无结果,诗人怎么能不感到抑郁不平呢?“半生忧患里,一梦有无中。”这一年,诗人已三十四岁。古人云:“三十而立。”而诗人的半辈子却在忧患中度过,虽有才华,却无处施展;虽有抱负,却无法实现,只好在梦中寻求理想,寻求安慰。可梦境和现实截然相反。“有”,是指梦境,“无”,是指现实。梦中,抱负有地方施展,理想有可能实现,还有欢笑、有团圆、有衣食、有房舍……,应有尽有;而现实中却一无所有!严酷无情的现实粉碎了诗人美好的梦幻。眼见光阴流逝,愁白了头。此言“发短愁催白”,恐怕头上未必真有白发;言“颜衰酒借红”,亦恐怕颜面未必真的衰老如此。诗人这年才刚刚三十出头!在作于同年的《次韵答邢居实二首》中,诗人亦云:“今代贵人须白发,挂冠高处未宜弹。”王直方以为“元祐中多用老成”,故东坡、无己、少游皆有“白发”句(《王直方诗话》)。诗人此写愁催白发,酒助红颜,无非是表示愁之深、心之苦罢了。老杜、乐天、东坡、郑谷等人都曾写过类似的诗句,但诗人此联在前人的基础上有所发展,对仗愈工,且恰如其分地表现了诗人当时窘况,带上了他个人特有的主观色彩,故而“无己初出此一联,大为诸公所称赏”(同上),胡仔更以为是“以一联名世者”(《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二)。愁不能胜,苦不堪言,满腹牢骚,对谁诉说?看来座中只有当时也是“布衣”的秦少章与自己遭遇处境略同[2] ,可以作为自己的知音了。所以在发泄了一肚子的不平之气后,诗人唱,少章和且舞,两个“潦倒略相同”的人,姑且用歌声来排遣满腹愁绪吧,今晚毕竟是除夕之夜啊,来年再努力吧!全诗就题目收住,把前面的意思放开,在低沉压抑的气氛中透露出一丝亮光,却正衬出诗人无可奈何的心情。

读完全诗,不仅诗人不幸的遭遇和愁苦的心境能引起人们深深的同情,而且诗人那种对理想执着追求的精神也能令人鼓舞。诗人并非仅仅哀叹时光的流逝,他做梦也希望能一展平生抱负,他为理想不能实现而郁郁不乐,而愤愤不平。此诗正是他的一曲高唱。故纪昀评云:“神力完足,斐然高唱,不但五六佳也。”(《瀛奎律髓刊误》卷十六)

(沈时蓉)

〔注〕 [1]《宋史》卷四四四《文苑传》载秦观有二弟,觌字少章,觏字少仪。此据任渊《后山年谱》,以觏字少章为是。[2] 据秦瀛《淮海先生年谱》记载,少章于元祐六年(1091)中进士第,调仁和主簿。

登鹊山

陈师道

小试登山脚,今年不用扶。

微微交济泺,历历数青徐。

朴俗犹虞力,安流尚禹谟。

终年聊一快,吾病失医卢。

元符三年(1100)正月,徽宗即位,向太后听政,在她的主持下,被贬斥的旧党诸人陆续被召还京,官复原职。陈师道自从绍圣二年(1095)丁母忧以来一直闲居徐州,境况窘迫,也在今年七月被任为棣州(州治在今山东惠民)教授。这是他在棣州任上写的诗,表达了当时喜任新职、舒畅爽快的心情。

诗人并非汲汲于功名利禄之徒,他闲居徐州数年,尽管“累日不炊”、“贫无以养”,但“当权者或召见之,顾非其好,不往”(谢克家《后山居士集序》)。诗人“志专欲以文学名后世”(魏衍《彭城陈先生集记》),所以高官厚禄打不动他的心,而一旦得到这个以传道、授业、解惑为业的教授职务,尽管俸薄官微,也使他欣喜异常,不顾体弱多病,兴致勃勃地去登山游玩了。

经历过饥寒交迫、贫病交加生活折磨的陈师道,尽管这年才四十八岁,但已感到精力不济。“小试”说明诗人对自己的体力没有把握。试登了一程后,诗人竟然喜出望外地发现,“今年不用扶”!在这喜悦后面,该包含了多少辛酸啊!今年,人逢喜事精神爽,思想轻松,步履也就轻快了。可往年呢?可以设想,往年无论是新春览胜,还是清秋登高,诗人都要在亲朋好友的搀扶下才能勉力而行。时当壮年的诗人却体衰如此,生活的贫寒是可想而知的了。

三四句写诗人登上了山顶,极目远眺。只见济水、泺水似两条白色的绸带,绕过山脚,往北流去,相交于远方的泺口。“微微”,即隐隐约约,看不真切。目光稍稍收回,青、徐二州的辖地上,阡陌纵横,牛羊成群;房屋田垅,树木庄稼,历历在目。徐州是诗人的家乡,家乡的山水是多么熟悉亲切啊!纪昀以为三四两句“有神致,虚字炼得好”(《瀛奎律髓刊误》卷一),这“神致”就在于这两句是景中有情。那样远的泺口居然都看到了,说明诗人在山顶逗留时间之久;那样多的景物竟然一一“数”来,可见诗人的兴致之高。诗人不是把自己兴奋愉快的心情明白说出,只是通过写景来透露;而写景又没有具体描摹云水竹石、鸟鸣花香,只是通过望远、指点两个动作来概括,这既符合登高远眺的实际,又含蓄地点明了要表达的情意。正如王士禛所云:“画天外数峰,略有笔墨,然而使人见而心服者,在笔墨之外也。”(《带经堂诗话》卷三)画天外山峰,略具笔意,便使人体味到言外的情意,这就是这两句诗的“神致”所在。

诗人眼中的风土人情是那样浑朴、淳真,令人想到了虞舜理国之功;山川河流是那样恬静、驯服,使人回忆起大禹治水之劳。谟,即谋划。天下明德自虞帝始,山川由大禹定。看到眼前的山川,诗人自然想起了舜和禹这两位古代传说中的英雄人物。赏风景,忆英雄,何其快哉!然而当诗人的目光从远处收回到脚下,思绪从远古拉回到现实时,笔锋陡转,气氛骤变,兴致锐减。脚下的山因古代名医扁鹊而得名,可自己尽管体衰力弱,疾病缠身,却因贫穷而得不到卢医(扁鹊家于卢国,所以称为卢医)的医治。“终年聊一快”,多么凄婉的声音!诗人面对无情的现实,无可奈何。难得一年到头有这么一回愉快的时候,姑且忘掉一切,尽情享受吧!谁人知道诗人的欢颜后面隐藏着多少痛苦、多少悲哀呢!

陈师道作诗刻意学杜。方回以为此诗“暗合老杜”,且“与之俱化也”,未免过誉。查慎行已指出颈联“出句用‘犹’字,对句复用‘尚’字,便是合掌,老杜无此法也”(《初白庵诗评》卷下),纪昀亦评曰:“末句言病不遇卢医,生硬晦涩,是江西派过求瘦硬之病。”(《瀛奎律髓刊误》卷一)批评是中肯的。

(詹杭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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