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小传】赵师秀
(1170—1219)字紫芝,号灵秀,温州永嘉(今属浙江)人。绍熙元年(1190)进士。曾任高安推官。诗以清苦为主,与徐照、翁卷、徐玑并称“永嘉四灵”。曾选辑唐人诗歌成《众妙集》一卷。有《清苑斋集》。
薛氏瓜庐
赵师秀
不作封侯念,悠然远世纷。
惟应种瓜事,犹被读书分。
野水多于地,春山半是云。
吾生嫌已老,学圃未如君。
赵师秀是南宋后期的“江湖派”诗人,他与他的同乡好友徐照、徐玑、翁卷并称为“永嘉四灵”,虽然名字列在“四灵”的末位,但从整个来看,他的诗才是在其他三位之上的。这首《薛氏瓜庐》,是他的诗中比较好的一篇。
先看题目:薛氏,指同为江湖派诗人的薛师石,字景石,永嘉人,与“四灵”过从甚密,常以诗相唱和。他卓荦有大志,隐居不仕,尝筑室于会昌湖西,并名其室为“瓜庐”,有“瓜庐诗”一卷行世。赵师秀这首五律,就是题咏薛师石的“瓜庐”的。
首联“不作封侯念,悠然远世纷”,写出薛师石不求利禄,超乎世俗的情怀。《史记·萧相国世家》载:汉初有个人叫召平,秦朝时曾做过东陵侯,秦亡不仕,种瓜于长安青门外,世称青门瓜。赵师秀在这里赞扬薛氏“不作封侯念”,显然是暗用了这个掌故。“悠然”,超远之貌,在这里似乎兼有“心远”与“地偏”两重意思在内。结庐之境远隔嚣尘,这是“地偏”;胸襟之中不慕功名,这是“心远”,索居于会昌湖西的薛师石是做到了这两点的。
颔联“惟应种瓜事,犹被读书分”,是写这位隐士所从事的事情。看了这一联,会使人想起陶渊明《读山海经》中的两句:“既耕且已种,时还读我书”。隐逸之士,其劳动并非为了糊口,其读书并非为了功名,而都不过是精神寄托而已。试想,耕种累了就读读书,“半耕半读”,这是一种多么充实、自在而又富于情趣的生活!不过赵师秀这两句与陶渊明的诗句情旨虽同,在句法上却有一点区别,容易为人忽略:陶渊明的诗句是说,把地种上之后,闲下来就回家读书,字面本身就透出一种从容、闲适之意。而赵师秀的两句是说:每日只顾忙着应付种瓜的事还不算,而且要抽出一半儿时间来读书。看他这“惟应……犹被……”的句式,分明是透着忙上加忙的意思。其实,这里是通过“忙”来写闲的。宋人诗中本有所谓“闲人有忙事”的说法,毋宁说,种花、养鸟的“忙”,正造就了闲适生活的内容。同样地,诗人这里也是通过种瓜、读书的“忙”,来把薛师石超然遗世的闲适之情巧妙地映带出来了。赵师秀写诗,爱化用前人的诗意(见魏庆之《诗人玉屑》卷十九“赵天乐”条),这两句,化用得还是比较成功的。
颈联“野水多于地,春山半是云”,也是点化前人的诗句而成(姚合《送宋慎言》有句云:“驿路多连水,州城半在云”),写的是薛氏瓜庐四周的景色,前一句写湖沼的景象非常贴切,后一句写远处的云山也很传神,为读者展现出一幅生动的画图。这是一种洋溢着“野趣”的、不带人工痕迹的自然美景,与隐士的情怀是那样的合拍。可以说,此外境本身就是隐士心境的反照。
尾联“吾生嫌已老,学圃未如君”,直接抒发诗人对于薛氏瓜庐的感触。“学圃”句,典出《论语·子路》:“樊迟请学稼,子曰:吾不如老农;请学为圃,曰:吾不如老圃”。“圃”就是种蔬菜,这里指薛师石以种瓜隐居而言。两句的意思是说:可惜我已经老了,不能到瓜庐来跟你一同隐居。这一句惋惜的慨叹,在诗中起的是“卒章显志”的作用,从而把诗人自己对隐居生活的羡慕与向往正面传达出来。
全诗虽然用了几个典故,但用得贴切自然、不露斧凿痕,不像江西派末流那样生硬,那样搬弄学问。此外,章法布置有序,所以读来颇为流畅。(李壮鹰)
岩居僧
赵师秀
开扉在石层,尽日少人登。
一鸟过寒木,数花摇翠藤。
茗煎冰下水,香炷佛前灯。
吾亦逃名者,何因似此僧?
赵师秀喜写五律,继承了唐代贾岛、姚合的苦吟之风,对诗篇作惨淡经营。但他不是用奇句惊人,而是把语言磨炼得自然清新。
首联点明题申“岩居”二字:“开扉在石层,尽日少人登。”僧人所居不是琉璃殿阁参差的宝刹,也不是游人熙攘的胜境,而是罕有人迹的深山。他只是在岩间凿室而居。“开扉”二字看似平常,实则表现了僧人俭朴的生活和淡泊的心境。
颔联再进一步,具体描绘僧人所居的山间景象:“一鸟过寒木,数花摇翠藤。”承上句“少人登”而来,创造出一个清幽境界。人少,故静寂;山深,故幽邃,给人以冷气森森的感觉。“寒木”之“寒”,不是气候寒暖之寒,乃指其境界的幽寂,即所谓“四面竹树环合,寂寥无人,凄神寒骨,悄怆幽邃”(柳宗元《至小丘西小石潭记》)之意。著一“寒”字,境界全出。写鸟飞用一“过”字,十分精练。这不是归巢心切的疾飞之鸟;也不是陶然自得于山林之乐的鸟。这鸟无忧无虑,不思不想,看似有一定目的,实在又没有什么欲求,它只是穿林而“过”。一个“过”字,看似信手拈来,实是推敲苦吟而成。非“过”字,不足以衬托“岩居僧”心地的淡泊、平静。写花,不写其香和色,而写其在清风中轻摇之态,表现了山花无拘无束之神。花鸟本是愉情之物,但诗人所要表现的,不是花鸟的赏心悦目,而是山居环境的清幽,以衬托岩居僧心地的淡泊。
颈联顺势一转,具体描写岩居僧的生活:“茗煎冰下水,香炷佛前灯。”幽居山岩,清茶一杯,可谓心远地偏了,而煎茶的又是“冰下水”。“冰”,不取其寒,而取其洁。向来以冰喻清白,如“冰心”、“冰壶”、“冰清玉洁”、“冰魂雪魄”之类都是。“冰下水”所喻,亦是此意,以表现饮水人的离尘出世。焚香礼佛,是僧伽生活的写照,点明题中“僧”字。
前面的描写,已经融入了诗人的向往之情,到尾联就径直发出感叹:“吾亦逃名者,何因似此僧?”我也是一个不求世誉之人,怎样才能像此岩居僧那样逃于空虚、避世而居呢?向往之意溢于言表。这一联是前六句内在感情的直接表露,是主题思想的点睛。诗人所赞美的,是逃名而不是佞佛,所描绘的境界,是清寂幽邃,却不是没有生机,其意境颇具禅味。诗人旨在逃避世纷,表现洁身自好的情操,但不免消极之讥。
全诗所用,皆习见语,无惊人之笔,但精练自然,无斧凿痕,自具一种野逸清瘦的风格,颇得晚唐诗的神髓,表现了江湖派的特点。诗人曾说:“泊然安贫贱,心夷语自秀。”(《哭徐玑》)此诗正如其人。
(张燕瑾)
数日
赵师秀
数日秋风欺病夫,尽吹黄叶下庭芜。
林疏放得遥山出,又被云遮一半无。
历代写秋风落叶的诗很多,如屈原的“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杜甫的“无边落木萧萧下”,都是广为传诵的名句,但往往与秋日肃杀悲凉的气氛联系在一起,而赵师秀的这首诗,却颇能别出心裁,以轻巧灵妙之笔写出。
秋色已深,秋风正劲,诗人大概是小病了几天,及至起身一看,那原先长满叶子的树枝上竟变得光秃秃的,而荒芜的庭园中却遍地是黄叶。这本来是“草木摇落而变衰”的凄凉景象,然诗中“欺病夫”三字表现了诗人对自然界的衰败抱以调侃戏谑的态度。读这两句诗,并不令人生悲秋之情,这样就跳出了前人咏落叶诗的樊篱,摆脱了悲苦的情调。
后两句顺着落叶而来,因树叶脱尽,所以树林显得稀疏,本来被密枝繁叶遮住的远山便呈现出它的雄姿,然而一片白云飞来,又将它刚刚露出的身影遮去了一半。树木是稀疏的,山又是遥远的,再加上淡淡的云,半隐半现的山峰,构成了一种淡远清幽的境界,用“诗中有画”这句诗家常语来评此诗,是再恰当不过的了。诗人显然是在追求一种清远的画境,这在中国的画中被称为神品、逸品,也正是中国文人画特别注重的意境;在诗论中,便是所谓“冲淡”、“疏野”、“清奇”的风格。无论是主张“味外味”的司空图,还是标榜神韵的王士禛,对这种“天外数峰,略有笔意”(王楙评《史记》语)的手法都是奉为至上的。
《梅磵诗话》中说:“杜小山问句法于赵紫芝,答曰:‘但能饱吃梅花数斗,胸次玲珑,自能作诗。'”可见赵师秀的诗意在追求不食人间烟火的境界,此诗中写景取意的淡泊悠远正是他这种主张的实践。
“四灵”诗追求清新淡雅,因而尽量避免锤炼的痕迹,但他们在字句的推敲上也还是很用力的,正如他们所师法的唐代诗人贾岛、姚合一样,语虽平淡,却时露吟思艰苦之状。如这首诗中“黄叶下庭芜”之“下”,“放得遥山出”之“放”字,显然都不是信手拈来而是精心选取的。
诗题《数日》,只是取首二字而已,与诗意无涉,一本题作《绝句》,可见题目的无关紧要。
(王镇远)
约客
赵师秀
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
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
与人约会而久候不至,难免焦躁不安,这大概是每个人都会有的经验,以此入诗,就难以写得蕴藉有味。然而赵师秀的这首小诗状此种情致,却写得深蕴含蓄,余味曲包。
“黄梅时节”,正是江南的梅雨季节,“家家雨”极言雨水之多。因为雨多天闷,长满了青草的池塘中蛙声不断,处处皆是。这两句遣字造句平易畅达,而所描绘的景象也只是江南夏夜常见之景。然而这绝不是诗人信笔拈来的泛泛之语,而是一个孤寂者深夜期客不至的特殊感受。雨声、蛙声为什么对他显得特别清晰?原来,他静候着的是友人的叩门声,然而入耳的却是雨声、蛙声,夜越深就显得越响。
“有约不来过夜半”,这一句才点明了诗题,也使得上面两句景物、声响的描绘有了着落。与客原先有约,但是过了夜半还不见人来,无疑是因为这绵绵不断的夜雨阻止了友人前来践约。夜深不寐,足见诗人期待之久,希望之殷,读诗至此,似乎将期客不至的情形已经写尽,然而末句一个小小的衬垫,翻令诗意大为生色。
“闲敲棋子落灯花”,这句只是写了诗人一个小小的动态,然而在这个动态中,将诗人焦躁而期望的心情刻画得细致入微。因为孤独一人,下不成棋,所以说“闲敲棋子”,棋子本不是敲的,但用来敲打,正体现了孤独中的苦闷;“闲”字说明了无聊,而正在这个“闲”字的背后,隐含着诗人失望焦躁的情绪。
人在孤寂焦虑的时候,往往会下意识地作一种单调机械的动作,像是有意要弄出一点声响去打破沉寂、冲淡忧虑,诗人这里的“闲敲棋子”,正是这样的动作。“落灯花”固然是敲棋所致,但也委婉地表现了灯芯燃久,期客时长的情形,诗人怅惘失意的形象也就跃然纸上了。敲棋这一细节中,包含了多层意蕴,有语近情遥,含吐不露的韵味。可见艺术创作中捕捉典型细节的重要。
这首诗另一个明显的特点是对比手法的运用。前两句写户外的“家家雨”、“处处蛙”,直如两部鼓吹,喧聒盈耳。后两句写户内的一灯如豆,枯坐敲棋,阒静无聊,恰与前文构成鲜明对照,通过这种对照,更深地表现了诗人落寞失望的情怀。由此可知,赵师秀等“四灵”诗人虽以淡泊清新的面目出现,其实颇有精心结撰的功夫。
(王镇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