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小传】王质
(1127—1189)字景文,号雪山,郓州(治今山东东平)人,寓居兴国军(今湖北阳新)。绍兴三十年(1160)进士。孝宗朝,为枢密院编修官,出判荆南府,奉祠山居。有《雪山集》、《绍陶录》。
东流道中
王质
山高树多日出迟,食时雾露且雰霏。[1]
马蹄已踏两邮舍,[2] 人家渐开双竹扉。
冬青匝路野蜂乱,荞麦满园山雀飞。
明朝大江送吾去,万里天风吹客衣。
〔注〕 [1] 食时:古人一日两餐,早餐在日出之后,隅中(太阳当顶)之前,食时指的就是这段时间。雰霏:雾露浓密的样子。[2] 邮舍:通称驿站,宋代称邮铺或邮舍,供传递文书的人员和官员歇宿换马的所在。
这首诗的题目也作《晚泊东流》,或是诗人乘船沿长江而下,路过东流,泊舟上岸时所写。
东流原是县名,在长江南岸,今属安徽东至县。那里冈峦相接,溪流纵横,风景清幽。这天,诗人骑着马在东流的驿道上行进。只见四周山高林密,绿色屏障连绵起伏,初升的太阳被遮得严严实实。直到早饭时分,依然雾气迷蒙。诗人策马走过两所邮舍(宋代的邮舍彼此相隔十至二十里)之后,路边的人家才相继打开竹编的门。渐渐地,一切都苏醒了,活闹了。路边的冬青树散发出缕缕清香,惹得野蜂成群而来,上下飞舞;园里的春荞麦有的已经结实,馋嘴的山雀不时前来啄食。置身于这个宁谧幽静而又生机勃发的环境里,倍感身心酣畅,真是难得的享受啊!诗人转而想到明天就要乘船离去,大江滚滚,天风吹衣,自是气势非凡,然而,“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李煜《清平乐》)离开自己寓居的兴国军(今湖北阳新)愈来愈远,离开自己熟悉依恋的山区景物愈来愈远,那孤凄惆怅的情怀便会与日俱增。诗的末联语极豪放,但结句“万里天风吹客衣”,着一“客”字,顿呈回环跌宕之势,隐隐透露出游子的哀伤,与前六句意脉相连,浑然一体。
朴素、真切是这首诗的最大特色。开头从山区的常态落笔,并没有什么新奇之处,但读来倍感亲切,有如身临其境。原因之一是:它真实地展示了山区早晨(严格地说是上午大部分时间)所特有的环境气氛,不加修饰而境界顿出。原因之二是:诗人善于用虚字勾连烘托,使之前后关照,而又承转自然,不着痕迹。如次句的“且”字除强调雾露稠密,久不消散这一山区特有的景象外,还和第三句的“已”、第四句的“渐”相互映照,起了浓化情境、突出题旨的作用。
作者王质常以苏轼自况,他的诗放旷不羁,也确乎有点苏轼的气派。以这首为例,脚韵全然合律(除首句押“支”韵,余皆押“微”韵。宋人诗首句常邻韵通押,故不可视为出韵),中间两联对仗也很考究,当是律诗无疑。但平仄的安排不合律处甚多,如首句第二字“高”,四句第二字“家”,当用仄声处却用了平声,纯是拗体,读来自有一种挺拔瘦硬之感,与情韵悠长的唐调不同。
前三联都是描述“东流道中”景物的笔墨,没有大的起伏跳荡,末联落笔于时空的现场之外,风波突起,境界大异。诗人借助于自己的联想能力和腾挪功夫,使作品显得豪气横生,充分体现了宋诗风格。
(朱世英)
山行即事
王质
浮云在空碧,来往议阴晴。
荷雨洒衣湿,风吹袖清。
鹊声喧日出,鸥性狎波平。
山色不言语,唤醒三日酲。
王质仰慕苏轼,曾说“一百年前”,“有苏子瞻”,“一百年后,有王景文”(《雪山集·自赞》)。他的诗,俊爽流畅,近似苏诗的风格。
这是一首五律,首联写天气,统摄全局。云朵在碧空浮游,本来是常见的景色;诗人用“浮云在空碧”五字描状,也并不出色。然而继之以“来往议阴晴”,就境界全出,精彩百倍。这十个字要连起来读、连起来讲:浮云在碧空里来来往往,忙些什么呢?忙于“议”,“议”什么?“议”究竟是“阴”好,还是“晴”好。“议”的结果怎么样,没有说,接着便具体描写“山行”的经历、感受。“荷雨洒衣湿,风吹袖清”——下起雨来了;“鹊声喧日出,鸥性狎波平”——太阳又出来了。浮云议论不定,故阴晴也不定。
宋人诗词中写天气,往往用拟人化手法。姜夔《点绛唇》中“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两句尤有名。但比较而言,王质以“议阴晴”涵盖全篇,更具匠心。
“荷雨”一联,承“阴”而来。不说别的什么雨,而说“荷雨”,一方面写出沿途有荷花,丽色清香,已令人心旷神爽;另一方面,又表明那“雨”不很猛,并不曾给行人带来困难,以致影响他的兴致。李商隐《宿骆氏亭寄怀崔雍崔衮》七绝云:“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雨一落在荷叶上,就发出声响。诗人先说“荷雨”、后说“洒衣湿”,见得先闻声而后才发现下雨、才发现“衣湿”。这雨当然比“沾衣欲湿杏花雨”大一些,但大得也很有限。同时,有荷花的季节,衣服被雨洒湿,反而凉爽些;“风吹袖清”一句,正可以补充说明。宋玉《风赋》云:“夫风生于地,起于青之末。”李善注引《尔雅》:“萍,其大者曰。”可见“风”就是从水面浮萍之间飘来的风,诗人说它“吹袖清”,见得风也并不算狂。雨已湿衣,再加风吹,其主观感受是“清”而不是寒,说明如果没有这风和雨,“山行”者就会感到炎热了。
“鹊声”一联承“晴”而来。喜鹊厌湿喜干,所以又叫“干鹊”,雨过天晴,它就高兴得很,叫起来了。陈与义《雨晴》七律颔联“墙头语鹊衣犹湿,楼外残雷气未平”,就抓取了这一特点。王质也抓取了这一特点,但不说鹊衣犹湿,就飞到墙头讲话,而说“鹊声喧日出”,借喧声表现对“日出”的喜悦——是鹊的喜悦,也是人的喜悦。试想,荷雨湿衣,虽然暂时带来爽意,但如果继续下,没完没了,“山行”者就不会很愉快;所以诗人写鹊“喧”,也正是为了传达自己的心声。“喧”后接“日出”,造句生新,意思是说:“喜鹊喧叫:‘太阳出来了!'”
“鹊声喧日出”一句引人向上看,由“鹊”及“日”;“鸥性狎波平”一句引人向下看,由“鸥”及“波”。鸥,生性爱水;但如果风急浪涌,它也受不了。如今呢,雨霁日出,风也很柔和;要不然,“波”怎么会“平”呢?“波平”如镜,爱水的“鸥”自然就尽情地玩乐。“狎”字也用得好。“狎”有“亲热”的意思,也有玩乐的意思,这里都讲得通。
尾联“山色不言语,唤醒三日酲”虽然不如梅尧臣的“人家在何许,云外一声鸡”有韵味,但也不是败笔。像首联一样,这一联也用拟人化手法;所不同的是:前者是正用,后者是反用。有正才有反。从反面说,“山色不言语”;从正面说,自然是“山色能言语”。惟其能言语,所以下句用了一个“唤”字。乍雨还晴,“山色”刚经过雨洗,又加上阳光的照耀,其明净秀丽,真令人赏心悦目。它“不言语”,已经能够“唤醒三日酲”;一“言语”,更会怎样呢?在这里,拟人化手法由于从反面运用而加强了艺术表现力。“酲”是酒醒后的困惫状态。这里并不是说“山行”者真的喝多了酒,需要解酒困;而是用“唤醒三日酲”夸张地表现“山色”的可爱,能够使人神清气爽,困意全消。
以“山行”为题,结尾才点“山”,表明人在“山色”之中。全篇未见“行”字,但从浮云在空,到荷雨湿衣、风吹袖、鹊声喧日、鸥性狎波,都是“山行”过程中的经历、见闻和感受。合起来,就是所谓“山行即事”。全诗写得兴会淋漓,景美情浓;艺术构思,也相当精巧。
这首诗的句法也很别致。“荷雨”一联和“山色”一联,都应该是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但作者却将上句的末三字改成仄平仄,将下句的末三字改成平仄平,即将上下两句的倒数第三字平仄对换。杜甫的律诗,偶有这种句子。中晚唐以来,有些诗人有意采用这种声调。例如温庭筠《商山早行》的“晨起动征铎,客行悲故乡”,梅尧臣《鲁山山行》的首联“适与野情惬,千山高复低”,就都是上下句倒数第三字平仄对调。这样,就可以避免音调的平滑,给人以峭拔的感觉。(霍松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