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小传】刘仙伦
生卒年不详。一名儗,字叔儗,庐陵(今江西吉安)人。布衣。诗名与刘过并称。有《招山小集》。
题张仲隆快目楼壁
刘仙伦
天上张公百尺楼,眼高四海气横秋。
只愁笑语惊阊阖,不管栏干犯斗牛。
远水拍天迷钓艇,西风万里入貂裘。
面前不着淮山碍,望到中原天尽头。
这首诗录自毛晋《南宋六十家集》本《招山小集》,和岳珂《桯史》所载有数字不同。《宋百家诗存》所录与《招山小集》同。
刘仙伦是一位布衣诗人,和刘过同乡、同时,刘过的《龙洲集》里有《赠刘叔拟(仙伦字)招山》的诗。他们二人不仅诗风相近,政治思想亦相近。他的《招山小集》里有《送陈惟定,惟定有伏阙上书之意,因以箴之》诗二首,第一首中有“江湖是处堪垂钓,虎豹当关莫上书”之句,可以看出他对南宋的政局是很不满的。岳珂《桯史》里还采录了他赠给岳周伯(岳珂兄)的两首诗,第一首是:“昔年槌鼓事边庭,公相身为国重轻。四海几人思武穆(岳飞谥号),百年今日见仪刑。笔头风月三千字,齿颊冰霜十万兵。天亦知人有遗恨,定应分付与中兴。”他热烈地颂扬岳飞的勋业,而把中兴的希望寄托在岳飞的孙子岳周伯的身上。他这首《题张仲隆快目楼壁》诗也不是一般的流连光景之作,而含有爱国的情意,外豪放而内实深沉。
张仲隆把他建的楼名为“快目”,可以想见,楼很高,登临其上,可以赏心快目,故以名楼。诗的起首两句“天上张公百尺楼,眼高四海气横秋。”以饱挟风雨之笔写出了楼的巍峨形势,可以睥睨四海,使人壮气横溢。为下边的具体抒写作了铺垫。这两句豪壮语看似自然浑成,一挥而就,实际上得来是很艰辛的。“天上张公”出自杜甫《赠翰林张四学士》“天上张公子,人间客使星”诗句。古代相传,玉皇大帝也姓张,如南朝诗人徐陵诗说:“由来张姓本连天”(《杂曲》)。这四字不仅切张仲隆之姓,也切天帝之姓,可以说是妙语双关。“百尺楼”出自《三国志·魏志·陈登传》转引刘备对许氾语:“如小人欲卧百尺楼上,卧君于地,何但上下床之间耶!”下句里的“横秋”也是有来历的,最早见于孔稚珪《北山移文》“霜气横秋”,杜甫《送韦评事赴同州判官》诗:“老气横九州”,黄庭坚《次韵德孺五丈惠贶秋字之句》诗:“老来忠义气横秋”。黄庭坚是刘仙伦的乡贤,他的诗句很可能是直接从黄句化出。他把几个典故、几句前人的诗融合成体气浑厚、寓意深刻的两句诗,而毫无饾饤之痕,这种锤炼之功是很惊人的,高出于一般江西派诗人之上。颔联“只愁笑语惊阊阖,不管栏干犯斗牛。”上句里的阊阖,指天门。出自《离骚》:“吾令帝阍开关兮,倚阊阖而望予。”下句里的斗牛,指斗宿和牛宿,按照古代分野,吴地属于斗、牛之墟,即今浙江、江苏、安徽、江西诸省地。这两句诗承起联,突出写楼的高峻,人们在上边游目骋怀,谈笑风生,只恐惊动了天宫,却不管楼的栏干的直冲霄汉。上句虚写,下句实写。“愁”字活写出人们对楼的高峻感到惊奇的欢乐心理。这种兴会淋漓的描写目的是为末两句蓄势。
颈联“远水拍天迷钓艇,西风万里入貂裘。”再从视觉上、感觉上写楼的高峻。远远望去,天水相连,一叶钓艇,隐现其间;万里长风,透过貂裘,浸人肌骨,高处不胜寒。再作夸张描写,为末两句蓄势。尾联两句陡转:“面前不着淮山碍,望到中原天尽头。”这是全诗的警句,也是全诗的点睛之笔。这么高的楼怎么会有淮山碍眼呢?原来当时宋、金以淮河为界,所谓淮山,显然是指淮南的山,而淮南的高山并不多,即使有些比较高的山,怎么也高不过诗里所写的“眼高四海”、栏干直冲斗牛的快目楼。淮山之所以会成为楼上远望的障碍,并不是淮山造成的,而是人为的政治因素造成的。隆兴二年(1164)宋孝宗主持的对金的和议,把淮河以北的广阔土地拱手奉于金人,从此中原被隔绝,难跨淮河一步,视之虽近而邈若山河。诗情波澜,奔腾而下,到这里就像巨流到了悬崖一样,一跌千丈,使登楼的人们顿时清醒过来:楼再高也望不到中原啊!也就是说,当人们登楼快目之际,不要忘记中原。诗人的盼望恢复之情和对快目楼主人的箴讽之义,从这两句里婉转地表现出来,戛然而止,使人唏嘘感叹,回味不尽,也使全诗放出光彩。如果没有这两句结语,这首诗可以说毫无意义。是真《骚》、《雅》之遗音,置之宋代第一流诗作中而无愧。
(李廷先)
题岳阳楼
刘仙伦
八月书空雁字联,岳阳楼上俯晴川。
水声轩帝钧天乐,山色玉皇香案烟。
大舶驾风来岛外,孤云衔日落吟边。
东南无此登临地,遣我飘飘意欲仙。
今传毛晋《南宋六十家集·招山小集》中无此诗。本诗录自岳珂《桯史》,《宋诗纪事》所录,也出于此书。
岳阳楼在今湖南岳阳市西城上,临洞庭湖东岸。此楼始建于唐玄宗开元年间宰相张说,以后屡加修葺,成为观赏洞庭景色的胜地。宋仁宗庆历年间,知岳州事滕宗谅又重建新楼,范仲淹为作《岳阳楼记》,其名益著。汪洋万顷、烟波浩渺的洞庭湖,激起了人们的遐想,有关它的神话和传说不断产生,这些神话、传说丰富了人们的想象,使得诗人、骚客目观神驰,能够孕育出奇情丽采的诗篇。大诗人屈原首发高唱:“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九歌·湘夫人》)后起的诗人,如南朝的谢朓、阴铿,唐代的宋之问、张说、孟浩然、李白、贾至、杜甫、刘长卿、刘禹锡、韩愈、白居易、张祜、李群玉、雍陶、许裳、谭用之、周贺、韩偓等,名篇秀句,层见迭出,可以说好诗已经被他们写尽。作为宋代诗人来说,要在这个地方写出富有新意为人称赏的诗篇,压力是很大的,而刘仙伦的这首《题岳阳楼》,就是宋诗中的一首名作。
起联“八月书空雁字联,岳阳楼上俯晴川。”上句点明时间,下句点明地点。八月,在江南金风送爽,正是宜人的时节,而在北地,草木已衰,凉意已浓,不耐寒的鸿雁,已开始结队南飞。在洞庭湖辽阔的天空里,可以看到它们排成整齐的队形,或成“一”字,或成“人”字,联翩而过。古代相传,雁飞不过衡山,所以王勃在著名的《滕王阁序》中说:“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洞庭湖距离衡阳只不过几百里的路程,对于从塞北南下的鸿雁来说,已经接近终点,可以想见,它们在长空里展翅奋飞的情状,这本身就是一幅非常优美的画面。这句里用了“书空”一词,是有出处的。东晋的中军将军殷浩,因贸然用兵失败,被免官,他在贬所终日书空作“咄咄怪事”四字。事见《晋书·殷浩传》和《世说新语·黜免》。这里把人的书空用来作雁的书空,很有新意,而又浑然不见用典之痕,正所谓“用事而不为事使”,显出了诗人深厚的艺术功力。目送飞鸿,只是诗的开端,已经给人以宏阔之感。下句从“仰”转到“俯”,进入本题,“晴川”二字为下边的抒写作了安排。
颔联“水声轩帝钧天乐,山色玉皇香案烟。”上句写耳闻,下句写目见。八月,正是湖水平满的时候,孟浩然的《望洞庭湖》诗,也写于这个时候,开头两句就是“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写出了它的水势浩茫情况。这时候在岳阳楼上不止可以看到洪波涌起的壮丽景色,且可以听到惊涛拍岸所发出的清泠而有节奏的巨大响声。这种声响开人心胸,荡人魂魄,使得诗人不觉神驰千载之上,想起了轩帝的钧天乐。轩帝,即华夏始祖黄帝轩辕氏。钧天乐,是钧天广乐的简称,是神话中天帝的音乐,赵简子在梦中曾听到过。(见《史记·赵世家》)钧天广乐并非黄帝轩辕氏所奏,《庄子》说:“黄帝张咸池之乐于洞庭之野”,可见轩帝在洞庭之野所张奏的是咸池乐。但这并不妨事,反正是神话传说,诗人完全可以把两者结合起来,用来比况人间不易听到的惊涛的天籁响声。谢朓名句:“洞庭张乐地”也是用这个典故,却没有和“水声”联系起来。下句里的“山色”,就近处说,可能是指湖中的君山,实际上湖中的山,除了君山,还有团山,西边濒湖有艑山,东北濒湖有赤山(见《岳州志》)。在晴霭里,不管是远山近山,只是若隐若现,似有似无,难得看到它们的真容,诗人想落天外,用“玉皇香案烟”作为比喻,写出它们的迷蒙之状,可谓工妙,可能是从李白《望庐山瀑布》“日照香炉生紫烟”句化出。这一联就耳之所闻、目之所见着笔,构思新奇,而出语天然,极飘逸之致。
颈联“大舶驾风来岛外,孤云衔日落吟边。”上句再写湖上所见。此处何来大舶呢?洞庭湖是湘北水上交通要区,湘、沅、资、澧之水皆贯入之而转注大江,四通八达,无远不届,当年大诗人屈原第二次遭流放后,即从郢都东下,渡江而南,经洞庭湖转入沅水,西浮到湘西溆浦,至于商旅往来,更是四时不绝。这“大舶”很可能就是商船。当它们舳舻相接,帆影交横,乘风破浪,低昂前进时,自足以点缀湖上风光。诗人俯视晴川,所听到的是水声,看到的是山色、大舶,最后由“俯”转到“仰”,注视着天空,和第一句相应。这时晴空里出现一朵孤云,衔着落日,沉向吟边,它表明时间已迫近黄昏,这又是一幅苍茫壮阔的画面。这句里的“衔”字用得很生动形象,好像孤云有意迫日西下,“吟边”二字用得更为新俏,耐人寻味。可以设想,当诗人在岳阳楼仰观俯视,沉浸在绮丽景色中的时候,他似乎已经摒除了人世间的一切荣辱是非,“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焉动容,视通万里”(《文心雕龙·神思》),弥漫宇宙之间莫非诗情画意,这“吟边”就是他的诗思所及之处。在哪里呢?在广漠之野,在大荒之西,它的距离是不可用道里计的,它只存在于诗人想象之中。在一幅苍茫壮阔的画面中洋溢出诗人的逸致高情。尾联以“东南无此登临地”句来表示对岳阳楼形胜的赞赏;再用“遣我飘飘意欲仙”句表明自己在这里所得到的极高的精神享受。
刘仙伦是江西庐陵人,在他活动的宋孝宗淳熙年间,江西派的诗风还是很盛的,但这首诗却似乎没有受到它的影响,搞什么“夺胎换骨”、“点铁成金”,专向僻经僻典以及古人诗句里讨生活,把诗写得枯涩少味。他是独往独来,很少依傍,信笔挥洒,诗意横生,而自成高格。当时人岳珂评此诗说:“新警峭拔,足洗尘腐而空之矣。”(《桯史》卷六)是很正确的评价。
(李廷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