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小传】刘攽
(1023—1089)字贡父,或作戆父、赣父,号公非,临江新喻(今江西新余)人。刘敞弟。庆历六年(1046)进士。为州县官二十年,迁国子监直讲,官至中书舍人。曾助司马光修《资治通鉴》,分任汉代部分。有《彭城集》及《公非集》。
城南行
刘攽
八月江湖秋水高,大堤夜坼声嘈嘈。
前村农家失几户,近郭扁舟屯百艘。
蛟龙蜿蜒水禽白,渡头老翁须雇直。
城南百姓多为鱼,买鱼欲烹辄凄恻。
这是一首以现实生活为题材的诗。“八月江湖秋水高”,首先点明季节,交代了事件发生的时间,接着于“秋水”后面着一“高”字,表现出潮水汹涌、波浪如山的情景。写江湖浩瀚,古代诗人多用“平”字,如王湾《次北固山下》:“潮平两岸阔”,孟浩然《望洞庭寄张丞相》:“八月湖水平”等。刘攽用“高”,意在显示水势狂暴,并暗示出继续上涨的险恶趋势。放在这里,精神全出。
水势已盛,而且继续暴涨,后果可想而知。“大堤夜坼”的“夜”字表明果然在夜间决口了。江堤决口的情景是可怕的:黄流滚滚,漫天而来,时值“夜”间,只听得其“声嘈嘈”。其中包含了许多内容:树拔屋崩,鸡飞狗跳以及村民们的惊惶失措、大哭小叫,无疑是“嘈嘈”一片。
三四两句用“前村”、“近郭”两幅图景,描绘出水淹之后的惨象。“失”,意味着全被冲毁,这是溃口近处的情景;那么,远处呢?诗人没有写,但可以想象得出那幅“村村稻苗今安在?川飞湖倒接大海”(吴嘉纪《堤决诗》其一)的画面。在这种情况下,村民们只得纷纷驾着小船去城南圩堤上避难。“扁舟”,小船。“屯”,聚集。“百艘”极言其多。仅“近郭”之处就屯集着“扁舟百艘”,由此可见逃难百姓之多;而这些人还算幸运,因为他们有船。至于那些来不及躲避以及无船的贫民,则早已葬身鱼腹。这两句勾勒得十分简略,但言外有意,含蕴丰富。
五六句将笔触移向“渡头”。这不仅因为“渡头”就在“城南”,乃诗人眼中之景;更因为“渡头老翁”的形象能够概括丰富的内容。“雇直”即工钱。“渡头老翁”现在需要工钱,这就暗示出过去不要——或许这渡头本为公家所有,他的报酬在正常情况下也由公家付给。但目前却是“蛟龙蜿蜒水禽白”的非常时候。“水禽白”,可见水鸟翔集江面,加以江水滔滔,望去但见白茫茫一片。而这浩浩荡荡的江水又偏偏是在弯弯曲曲(“蜿蜒”)的堤岸约束下流着,当然会形成险恶的漩涡和异乎寻常的流速。可能正是在这种情况下,公家取消了渡头,从而也取消了给“老翁”的报酬。但是,这里一个耐人寻味的事实却是:“渡头老翁”宁愿冒葬身鱼腹的危险,也仍然要“出没风波里”——他迫于生计,要靠摆渡的“雇直”来养家糊口!一个本应含饴弄孙的“老翁”,却不得不在“蛟龙”背上谋生,这是何等触目惊心!“渡头老翁”如此,其他“城南百姓”的境遇也就不言而喻了。
最后两句表现诗人对受难百姓的真切同情。“买鱼欲烹”本是日常生活中小事,为什么会“辄凄恻”——总是抑制不住内心的悲伤呢?不为别的,就因为“城南百姓多为鱼”!是受难村民的厄运刺激着他的良心,使他产生了深厚的同情。白居易《轻肥》一诗曾写到一群“大夫”、“将军”,“食饱心自若,酒酣气益振”,完全不念及“是岁江南旱,衢州人食人”。与此相对照,刘攽的人格是很高尚的。在心理变化的顺序上,诗人是由“买鱼欲烹”而联想到“城南百姓多为鱼”,然后“凄恻”之情油然而生。但在表现时却有意将“城南百姓多为鱼”放在前面,大笔如椽,挽合前面六句,突出了村民们的苦难。在句法上,前后两用“鱼”字,构成变相的连环句,贯串而下,缠绵往复,正好表现出诗人深深的哀悯之情。
这是一首古风。在明白了它所抒写的内容之后,对于它朴实平易、简洁流畅的诗句,就会觉得含意深厚。
(陈文新)
新晴
刘攽
青苔满地初晴后,绿树无人昼梦余。
唯有南风旧相识,偷开门户又翻书。
这是一首夏日即景诗。“青苔”、“绿树”、“南风”,都是富于季节特征的景物。
“青苔满地初晴后”,看似信手写来,只是客观地交代天气初晴、青苔满地的情景,实际上其中暗含着对比。“初晴后”等于说“雨后”。雨后“青苔满地”,那么雨前呢?清人袁枚这样描写过初生的苔:“白日不到处,青春恰自来。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苔》)青苔总是生长在潮湿阴暗的地方,因此,即使雨前已生,但那势力范围却只限于一些“白日不到”的角落。而现在,“青苔满地”,这就暗示雨实在下得太久。而这一暗示显然包含着诗人曾经热切盼望天气好转的心情和久雨初晴带来的欢悦之感。
次句中的“昼梦余”即昼梦之后,和“初晴后”同属全诗的关键时间。“初晴后”就客体而言,表明诗人所捕捉的乃久雨初晴之景;“昼梦余”就主体而言,强调诗中所写之景即诗人昼梦方醒所见。这六字不可忽略。因为,初晴之后,昼梦之余,人的情绪通常是爽朗的、愉悦的。所以,在一首短短的绝句里不厌其烦地细写时间,就不仅表明这是一首即景诗,还表现了作者心境的宁静恬适。
“绿树”是对“青苔满地”的照应,进一步写雨后景色。是的,雨后的树叶比平日更加浓绿,微风拂来,湿润的叶片一阵摇晃,这绿就更为鲜明。诗中重重点出一个“绿”字,看来是要写出这种醉人的感觉。正由于景色令其陶醉,“无人”才是十分真切的遗憾。不是吗?久雨初晴,佳处无限,领略有得,却“无人”共语。这当然会引起空荡荡的感觉。同时,绿阴生昼静,在浓密的树色笼罩下,四周一片静谧,诗人“无人”之感更为强烈,更为渴望见到任何一个老朋友。这就为下联写他对南风的亲切感情蓄足了笔势。
因为“惟有南风旧相识”,所以三四两句自然以南风作为主角。“偷”,《宋诗别裁》作“径”。用“偷”字,可以显示南风的诙谐,仿佛有意要和老朋友开个玩笑;用“径”字,则能突出南风的急切,不是轻敲,不是缓推,而是排闼而入。不过,夏日的南风通常总是平和的,所以“偷开”似较“径开”为胜。
用拟人手法写风,并不是作者的独创。李白《春思》:“春风不相识,何事入罗帏?”薛能(一作曹邺)《老圃堂》:“昨日春风欺不在,就床吹落读残书。”但刘攽并非徒事模仿,而是别开生面。不错,南风只在晴和天气里才有。这南风是晴天的象征,是诗人在淫雨绵绵期间所热切盼望过的。惟其如此,它一出现,诗人就极为兴奋,有一种老友重逢的欣喜。“旧相识”,已十分亲近;何况还是盼到今天才见到的呢!带着这种亲切感情来看南风,当然没有李白那种“不相识”的猜疑,更不会有薛能那样的“欺不在”的牢骚,在他眼里,那吹开大门、拂动书页的动作,无疑表现着南风的友好:它想悄悄了解老友近来所读何书,等诗人醒后,再畅谈一番。这里,一“偷”一“又”,诙谐而又急切;一“开”一“翻”,细致而又准确,写出了诗人心境的恬适恰到好处。
(陈文新)
雨后池上
刘攽
一雨池塘水面平,淡磨明镜照檐楹。
东风忽起垂杨舞,更作荷心万点声。
这里,展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幅雨后池塘图,从诗中写到的东风、垂杨、荷等物象来看,显然是春季,因此,再确切些说是一幅雨后池塘春景图,给人以清美的艺术享受。
首二句展示的是雨后池上春景的静态美。第一句写雨后池塘水面的平静,只淡淡地出一“平”字。如果只读这一句,也许会觉得它过于平常,但在这句之后紧接以“淡磨明镜照檐楹”,却境界顿出。“淡磨”二字颇可玩味。施者是春雨,受者是池面,经春雨洗涤过的池面,好比经人轻磨拂拭过的明镜,比中有比,比中有拟人,这就使“水如镜”这一浅俗的比喻有新鲜之感。不仅能使人感受到春雨后池上异常平静、明净的状态,并能进而联想到前此蒙蒙细雨随着微风轻拂池面的轻盈柔姿。“淡磨明镜照檐楹”,创造的正是非春雨后池塘莫属的艺术境界。与此相适应,这两句语势平缓,无一字不清静,连略带动感、略为经意的“淡磨”二字,也一如字面,给人以一种轻淡的心理感受,显得毫不着力。
三四句由静而动,进一步写雨后池上的动态美。东风忽起,舞动池边的垂杨,吹落垂杨柔枝细叶上缀满的雨滴,洒落在池中舒展的荷叶上,发出一阵清脆细密的声响。这里,诗人笔下荡漾的东风、婆娑起舞的垂杨、荷心的万点声,无一不具有一种流动的韵致和盎然的生意,与前二句相比,自然别是一番情趣。与此相随,语势节奏也由平缓而转向急促,字字飞动起来。“忽起”二字,首先造成突兀之势,展示出景物瞬息间由静而动的变化,给人以强烈的动感;随后再用“更作”二字作呼应回旋,造成一种急促的旋律,从而把上述有形的与无形的、动态的和声响的景物联贯起来,组成一幅形声兼备的艺术画卷。
雨后池上景物之美,诗人既写其静态,又写其动态,不仅显得丰富多姿,而且构成对比,收到以静显动,以动衬静,相得益彰的艺术效果。首句平直叙起,次句从容承之,而以第三句为主,尽宛转变化功夫,再以第四句发之,本是绝句的一般构造法(见《唐音癸签》卷三引杨仲弘语)。诗人用这一方法巧妙安排,使语言结构形式与内容和谐统一,成因势置景、笔随景迁之妙。
(张金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