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小传】惠洪
(1071—1128)僧人,一作慧洪。号觉范,俗姓喻(一说彭),后改名德洪,筠州新昌(今江西宜丰)人。元祐四年(1089)试经于汴京天王寺,得度,先后依宣秘大师、真净禅师。后入清凉寺为僧。以医识张商英,又往来郭天信之门。政和元年(1111)张、郭得罪,他被决配朱崖。能画梅竹。尤好诗词。与黄庭坚相识。有《石门文字禅》、《冷斋夜话》。
崇胜寺后,有竹千余竿,独一根秀出,人呼为竹尊者,因赋诗
惠洪
高节长身老不枯,平生风骨自清癯。
爱君修竹为尊者,却笑寒松作大夫。
未见同参木上座,空余听法石於菟。
戏将秋色分斋钵,抹月批风得饱无?
惠洪,俗姓喻(一作彭),号觉范,是北宋后期诗僧、诗评家。这是一首赞美修竹的诗。崇胜寺,所在未详。据吴曾《能改斋漫录》:“黄太史(庭坚)见之喜,因手书此诗,故名以显。”看来可能是诗人大观中入京前的作品。
首联赞美修竹的节高风清。“长身”正点题内“一根秀出”,“高节”从“长身”来,而含义双关。风骨清癯,既写修竹外形的颀长清峻,更传出其内在的美质与风神。这一联写修竹,形神兼备。“自”字强调其风骨天然生成,值得玩味。
颔联拍合题内“竹尊者”的称谓,以寒松对衬,进一步赞扬修竹的高节与风骨。秦始皇在泰山遇暴风雨,休于松树下,遂封其树为五大夫。“寒松作大夫”用此典故。修竹、寒松,本来都是高洁坚贞品格的象征,但现在修竹虽仍风骨凛然,作为隐君子的化身一向受到人们的喜爱,而寒松却接受了大夫的称号,成为尘俗中的官宦而受到人们的讥笑。寒松与修竹出处的不同,更衬托出修竹的风清骨峻。“尊者”系梵文Ārya的意译,指僧人德智兼备者。这里说“爱君修竹为尊者”,似有以修竹隐指高僧之意,观后两联其意更明。
“未见同参木上座,空余听法石於菟。”“同参木上座”,指共同参拜木佛。“上座”为佛教语,指一寺之长。“木上座”,即指木佛。佛经故事中,有老虎听法的故事(於菟即老虎的别称)。此二句意思是“竹尊者”旁边因没有同样高大的树木,仿佛只有它和“石於菟”在参佛听法。
“戏将秋色分斋钵,抹月批风得饱无?”抹月批风,谓用风月当菜肴,是文人表示家贫无可待客的戏言(细切叫抹,薄切叫批),苏轼《和何长官六言次韵》:“贫家何以娱客,但知抹月批风。”可参证。末联说,如果戏将修竹的一片秋色——深绿的竹色分给僧人的斋钵,不知道这“抹月批风”的秀色能否饱人饥肠?言外之意是说,这秀竹之秋色虽可悦目怡情,却未必真可餐。语意幽默。
语句枯淡,不施涂泽,意境清雅,而骨子颇硬,并时有诙谐的风趣。这是此诗的特色,也正是后来江西派所追求的境界。无怪江西派开山祖黄庭坚见而喜,以致手书此诗了。
(刘学锴)
瑜上人自灵石来,求鸣玉轩诗,会予断作语,复决堤,作一首[1]
惠洪
道人去我久,书问且不数。[2]
闻余窜南荒,[3] 惊悸日枯削。
安知跨大海,往反如入郭。
譬如人弄潮,覆却甚自若。
旁多聚观者,缩头胆为落。
僻居少过从,闲庭堕斗雀。
手倦失轻纨,扣门谁剥啄?
开关忽见之,但觉瘦矍铄。
立谈慰良苦,兀坐叙契阔。
谁持稻田衣,包此剪翎鹤。
远来殊可念,此意重山岳。
悃愊见无华,[4] 语论出棱角。
为余三日留,颇觉解寂寞。
忽然欲归去,破裓不容捉。
想见历千峰,细路如遗索。
相寻固自佳,乞诗亦不恶。
而余病多语,方以默为药。
寄声灵石山:“诗当替余作。”
便觉鸣玉轩,[5] 跳波惊夜壑。
〔注〕 [1] 上人:对和尚的尊称。灵石:山名,在江西临川东南,山中有石灵像,因以为名。作语:指作诗。决堤:比喻破戒。[2] 数(shuò):多次。[3] 窜南荒:惠洪曾因得罪朝廷,决配珠崖(今属海南)。[4] 悃愊(kǔnbì):诚恳。[5] 鸣玉轩:作者的书室名。作者的诗集,称《鸣玉轩集》。
这首五言古诗表达了作者和瑜上人之间的深厚情谊,全诗清峭隽永,比喻精当,不落恒轨,而挥洒自如,有意到笔随之妙。诗分三段。首段十句追叙自己在决配珠崖的时候,瑜上人闻讯惊忧,而自己却泰然处之,不以为意。这段前四句:“道人去我久,书问且不数。闻余窜南荒,惊悸日枯削。”叙述当年和瑜上人分别了很久之后,来往的书信并不很多,但当听到我被窜逐南荒的消息,他却非常惊心,担心我经此挫折,一定要日渐瘦削了。接着作者以“安知”以下六句,表明自己虽然被窜放远方,但视若无事,自己越过大海,就像往返城郭一样。打个比方,就仿佛弄潮儿出没在鲸波巨浪之中,尽管海岸边上聚观的人们,无不缩头落胆,为之惊悸,而勇敢的泅泳者,却或沉或浮,神态自若,毫不在乎。这个比喻,不仅恰到好处,而且把作者履险如夷的精神,描绘得非常形象。
第二段十六句,叙述作者在遇赦归来之后,瑜上人特意赶来探望的情景。这段前四句叙说自己僻居陋室,平时很少有人过访,小院子里十分清寂,麻雀儿相斗,竟落到地上来了。自己手里小小的纨扇(轻纨,绢制的团扇),也因手倦而掉落在一旁。却在这个时刻,忽然听到剥啄敲门的声音(剥啄,指敲门声),那是谁呢?作者在忖度着。接着以“开关忽见之”等六句,写开门以后见到瑜上人的惊喜之情,因为事先并不知道瑜上人要远道前来过访,所以用“忽见之”表示又惊又喜,又因为长期没有会面,所以用“但觉”表示此时的感觉。瑜上人虽然精神清健,但比之往日是消瘦多了。旧友重逢,先是握手交谈,互相慰藉;随后又坐定下来,倾吐阔别以后的情况。作者端详友人清瘦的外形,顿然兴起“谁持稻田衣,包此剪翎鹤”的感受。“稻田衣”是和尚穿的有像水田一般的格子的僧衣。“剪翎鹤”是剪去翎毛的野鹤,此处喻外形清瘦。这两句形容瑜上人穿着僧衣,而又用这种稻田衣包着瘦削的躯体,刻画人物极能传神。后六句感激瑜上人远来探望的深情。作者用“远来殊可念,此意重山岳”两句,感激他不辞跋涉之劳,特意远道前来,以见其情重如山,而且又用“悃愊见无华,语论出棱角”两句,赞美瑜上人诚挚朴实的高情,方正不阿的言论,以示其品格的高尚。又以“为余三日留,颇觉解寂寞”两句作一小结,表示相留虽说只有三天,但因彼此相知之深,颇能解除寂寞。这一大段写幽居清寂之景,叙知友重逢之情、状人物特有的形象,感知己悃愊之忱,笔意深刻,使前一大段瑜上人关切之情,更加具体。但瑜上人求诗之意还未点出。
第三大段从“忽然欲归去”到结尾,共十二句。写瑜上人在盘桓三天之后的辞行,并点明求《鸣玉轩诗》这一意旨。这段先以“忽然”等四句,写瑜上人的“欲归”,他既动归思,作者也苦留不得,“破裓不容捉”一句(裓,僧衣),形象地显示出他“破裓”萧然,不容挽捉,于是只得让他走了。“想见”两句,是作者想象瑜上人此去,又要历尽千峰越过像绳索一样抛在深山幽谷中的羊肠小道(遗索,指小路像丢下的绳索),给作者留下了深度的忆念,作者因而以次四句作如下的表白。“相寻固自佳,乞诗亦不恶。”表明相寻的情谊,固然可贵;而求诗的心情,也非常美好。可惜的是自己早已断绝了作诗的念头,目前正以沉默来医治自己“多语”的毛病。那么怎样来回答友人相求的厚谊呢?为了感知友前来的不易,还是“决堤”一次吧(决堤,喻指破例)。于是作者在结尾四句,用巧妙的语言来完成这一心愿:“寄声灵石山:‘诗当替余作。’便觉鸣玉轩,跳波惊夜壑。”作者说:寄个音信给灵石山,借山灵之助,给我点诗兴,为我作点诗吧!果然鸣玉轩前,一派波涛跳动的声音,一直涌上我的心头,惊动了沉睡的千崖万壑,于是思潮滚滚,迫使我写下了这首记录友情的诗篇。
全诗首写忧患中瑜上人相忆之情,次写放归后瑜上人相访之谊,末写瑜上人乞诗之忱,和自己不辞为之破戒重新赋诗以酬的心意。中间妙喻层出,佳趣横生,语法新奇,思致高远,不愧为传诵的佳作。
(马祖熙)
题李愬画像
惠洪
淮阴北面师广武,其气岂止吞项羽?
君得李祐不敢诛,便知元济在掌股。
羊公德化行悍夫,卧鼓不战良骄吴。
公方沈鸷诸将底,又笑元济无头颅。
雪中行师等儿戏,夜取蔡州藏袖里。
远人信宿犹未知,大类西平击朱泚。
锦袍玉带仍父风,拄颐长剑大梁公。
君看鞬櫜见丞相,此意与天相始终。
《题李愬画像》是诗人赞颂中唐名将李愬的一篇七古。李愬为唐德宗时西平郡王之子,元和十二年(816)任唐、随、邓节度使,翌年曾率军雪夜攻克蔡州,生擒吴元济,封凉国公。后又历任武宁、昭义、魏博等地节度使。
起首两句,撇开题目,从楚、汉相争时的史事着笔。淮阴,指淮阴侯韩信。他击破赵军,俘虏了赵国的谋士广武君李左车,解其缚而师事之,并问广武君攻燕伐齐之计。广武君献计,韩信采纳,遂平燕、齐,项羽势孤。两句叙其事,并参以议论。说“其气岂止吞项羽”,言外意谓,韩信此举充分显示其远略和大将风度,岂止消灭一个项羽而已。用反诘语气,更显得气势充沛。
紧接着三四两句,揽入本题,引出李愬事。李愬奉命讨伐淮西藩镇吴元济,俘获了淮西大将李祐,“诸将素苦祐,请杀之,愬不听,以为客……令佩刀出入帐下,署六院兵马使。……由是始定袭蔡之谋矣”(《新唐书·李愬传》)。两句是说,李愬俘获李祐而不加诛,从此吴元济的命运已落掌股之中,胜利可期。这件事最足以说明李愬的政治远略和大将风度。说“不敢诛”,正见李愬此举是经过周密考虑的。一二句与三四句,时代远不相及,事情的性质与结局却很相似,二者并写对应,用历史的类比突出了李愬的形象。
“羊公德化行悍夫,卧鼓不战良骄吴。”羊公,指西晋名将羊祜。他都督荆州军事,出镇襄阳。在镇十年,开屯田,储军粮,作一举灭吴的准备。平日则与吴将陆抗互通使节,各保分界,绥怀远近,以收江汉及吴人之心。“德化”、“卧鼓”即指上述情事。这两句又举史事作类比,说羊祜用德化手段来对待凶悍的吴国武夫,卧鼓不战,目的正是为了使吴人骄而不备。暗示李愬在淮西之战中所推行的也正是这种德化政策。他对待丁士良、吴秀琳、李祐、董重质等降将,可以说都是施行一贯的“德化”政策。这两句分别承上启下。
“公方沈鸷诸将底,又笑元济无头颅。”沈鸷,形容深沉勇猛。据史载,李愬代袁滋为随、唐、邓节度,讨吴元济,“以其军初伤夷,士气未完,乃不为斥候部伍。或有言者,愬曰:‘贼方安袁公之宽,吾不欲使震而备我。’乃令于军曰:‘天子知愬能忍耻,故委以抚养。战,非吾事也。'……蔡人以尝败辱霞寓等,又愬名非夙所畏者,易之,不为备。愬沈鸷,务推诚待士,故能张其卑弱而用之。”这正是采用羊祜卧鼓不战以骄吴的策略,也是李愬“沈鸷”性格的具体表现。当他示敌以弱,不露声色的时候,心里正在嗤笑吴元济恃强而骄,不加戒备,马上就要掉脑袋了。两句承上,进一步揭示李愬深于谋略,沈鸷勇猛的性格,这和前面所强调的德化政策,从不同的侧面表现了李愬的深谋远略。
接下来四句,写平蔡战役的神速秘密。李愬雪夜入蔡州,是军事上攻其不备的大胆行动。“始发,吏请所向,愬曰:‘入蔡州取吴元济!’士失色。……黎明,雪止,愬入驻元济外宅,蔡吏惊曰:‘城陷矣!’元济尚不信,曰:‘是洄曲子弟来索褚衣尔。'”这正是所谓“等儿戏”、“藏袖里”了。大胆而果决的行动,实际上是建筑在谨慎周密的调查判断基础上,而在不明就里的人看来,不免等同儿戏了。这里的“等儿戏”,正是极赞其取胜之轻松不费力。如此神速秘密,“远人信宿犹未知”,宜乎称之为“藏袖里”了。李愬的父亲李晟(封西平王,故称“西平”)在德宗时平定朱泚之乱,直击泚所盘踞的宫苑,“披其心腹”,用兵韬略与李愬袭蔡颇为相似。这里于叙述平蔡之役后顺带一笔,正所以见李愬韬略得自家传,故用兵有乃父之风。这就进一步突出了名将后代李愬的形象。这几句夹叙夹议,突出赞颂了李愬的历史功绩——夜袭蔡州,以及在这一战役中所表现出来的杰出的军事才能。
“锦袍玉带仍父风,拄颐长剑大梁公。”两句落到画像上,赞美画中的李愬锦袍玉带,俨然具有其父西平王的仪容风度;身上佩着拄颐长剑,又正像当年的唐朝功臣梁国公狄仁杰。“仍父风”承上“大类西平”,衔接圆转自然,狄梁公是诗人崇敬的兴唐功臣,《谒狄梁公庙》诗有“使唐不敢周,谁复如公者”之句,这里将李愬与其父西平王及狄仁杰并提,正表明在诗人心目中,他们的功绩是先后辉映的。
“君看鞬櫜见丞相,此意与天相始终。”丞相,指裴度。裴度当时以同平章事(宰相)身份都督诸将讨伐吴元济。史载李愬破蔡后,“乃屯兵鞠场以俟裴度,至,愬以櫜鞬(盛弓箭的器具,这里指背着弓箭袋)见,度将避之。愬曰:‘此方废上下久矣,请以示之。’度以宰相礼受愬谒,蔡人耸观。”最后两句,抓住“鞬櫜见丞相”这一典型事例,突出表现了李愬不居功自傲、善识大体的政治品质,表明了他对朝廷的赤胆忠心和政治远见,为李愬的形象增添了光彩照人的一笔。“此意与天相始终”,这里所盛赞的“意”正是李愬的忠贞与远见。
这首诗在构思上有一个显著的特点,即运用历史的类比来突出主人公李愬的形象。全篇四层,每一层都以古人古事作类比映衬(韩信师广武、羊祜行德化、西平击朱泚、狄仁杰拄颐长剑的形象)。这种类比,由于与主人公的行事非常相似,因而对主人公的形象和性格起着有力的衬托映照作用。这种方法作为整体的艺术构思的主要手段,在全篇中贯串始终。像这样有意识地运用历史类比手法,在诗歌中还不多见。诗用论赞体,议论的成分很浓,但由于能以议论驱驾史事,议论本身又挟带着浓郁的抒情色彩,读来并不感到抽象枯燥。全诗雄健稳当,有碑版文字气息,所以陈衍评论说:“抵段文昌一篇碑文,不啻过之。”(《宋诗精华录》)
(刘学锴)
谒狄梁公庙
惠洪
九江浪粘天,气势必东下。
万山勒回之,到此竟倾泻。
如公廷诤时,一快那顾藉!
君看洗日光,正色甚闲暇。
使唐不敢周,谁复如公者?
古祠苍烟根,碧草上屋瓦。
我来春雨余,瞻叹香火罢。
一读老范碑,顿尘看奔马。
斯文如贯珠,字字光照夜。
整帆更迟留,风正不忍挂。
这首五言古诗,是诗人拜谒唐朝名臣狄仁杰祠庙后所作。狄仁杰曾贬彭泽令,诗中提到“九江”,庙当即在彭泽县。仁杰在睿宗时封梁国公,故称“狄梁公”。
开头四句,从狄梁公庙所在地——彭泽一带的长江起兴。长江九派,巨浪汹涌,用一“粘”字,形象地描绘出远浪与天相连的壮阔景象。这白波九道流雪山的气势,必然要浩荡东下,尽管在九江一带有重叠的山峦将它勒回,但到了此地,竟奔泻而下,不可阻遏了。“必”字、“竟”字,正写出长江冲决一切阻拦,奔腾东下的气势。这四句点地,并兴起下文。
“如公廷诤时,一快那顾藉!”五六两句由眼前奔泻的长江联想到狄仁杰的“廷诤”。狄仁杰立朝以正直敢言见称。史载,武后“欲以武三思(武则天侄)为太子,以问宰相,众莫敢对。仁杰曰:‘臣观天人未厌唐德。比匈奴犯边,陛下使梁王三思募勇士于市,逾月不及千人。庐陵王(武则天子,即中宗李显)代之,不浃日,辄五万。今欲继统,非庐陵王莫可。’后怒,罢议。……后匿王帐中,召见仁杰语庐陵事。仁杰敷请切至,涕下不能止。”“后将造浮屠大像,度费数百万。……仁杰谏……后由是罢役。”这两句所概括的正是上述一类情事。这种为国家利益无所顾忌、犯颜直谏的态度,表现出政治家的刚决与勇敢精神。用万山不能勒回的奔泻千里的长江来比拟,实在是最确当不过的了。
“君看洗日光,正色甚闲暇。”典出《新唐书·狄仁杰传》,赞语曰:“故唐吕温颂之曰‘取日虞渊,洗光咸池。潜授五龙,夹之以飞。’臣以为知言。”虞渊,神话中日落的地方。咸池,神话中太阳洗浴的地方,“取日虞渊,洗光咸池”,意思是狄仁杰能从“虞渊”把太阳拉回来,能在“咸池”把太阳洗得更光亮,从而使唐王朝从衰落中重又复兴。
九十两句,是对狄仁杰功绩的总结性评赞,也是整个上段的收束。把问题提到“使唐不敢周”的高度,可谓无以复加。意思是说,狄仁杰使武则天建立的周政权,终于败亡,而使唐朝得以复兴,“唐不敢周”,实际上是“周不敢唐”。下边再补上一句“谁复如公者”,更将狄仁杰的功绩提到所有卫唐功臣之上。这两句的句法也劲健有力,与内容相适应,上句造语尤生新奇劲。
以上十句为一段,赞颂狄仁杰的品格功绩。以下转到“谒庙”。“古祠”四句,描绘祠庙荒寂景象。古老的祠庙笼罩在一片苍烟之下,碧绿的春草已经长上了屋瓦,更显出祠庙的冷落荒凉。诗人来时,虽当春雨洗绿的生机蓬勃的季节,但瞻望庙宇,香火久废,不禁嗟叹不已。这里蕴含着对世俗不重前贤的感喟以及对前贤身后寂寞的伤感。“春雨”、“碧草”,点缀物色,益见荒寂。
“一读老范碑,顿尘看奔马。斯文如贯珠,字字光照夜。”老范碑,当是庙中所立由范仲淹撰写的狄仁杰碑文。顿尘,停顿的灰尘;奔马,奔驰的马匹,似是借况碑刻上超逸奔腾的文字。四句写谒庙所见范碑,赞美其虽尘埋日久,而字体超逸,文笔精妙,光彩可以照夜。赞范碑,实际上也是赞狄仁杰。
结尾两句,写谒庙后迟留不忍离去的情景:帆已经整治好,但临行之际,迟留不去。尽管风正,却不忍把帆挂起来。这个细节,进一步渲染了诗人的崇敬追思之情,增强了结束语的抒情气氛。
(刘学锴)
次韵天锡提举[1]
惠洪
携僧登芙蓉,[2] 想见绿云径。
天风吹笑语,响落千岩静。
戏为有声画,画此笑时兴。
夙习嗟未除,为君起深定。
蜜渍白芽姜,辣在那改性。
南归亦何有?自负芦圌柄。[3]
旧居悬水旁,直室如仄磬。
行当洗过恶,佛祖重皈命。
念君别时语,皎月破昏暝。
蝇头录君诗,有怀时一咏。
〔注〕 [1] 天锡提举:身世未详,疑为朱天锡,作者同时人张景修,有《送朱天锡童子》诗。[2] 芙蓉:湖南衡山有芙蓉峰。[3]芦圌(chuán):亦作芦篅。圌,同篅。用芦苇或竹片编成圆圌,有柄可背负,用以盛旅途的粮食。本意为盛谷物的圆囤。
这首诗是步友人原韵的酬赠之作。全诗分三段。前六句为第一段。开头两句:“携僧登芙蓉,想见绿云径。”叙说当时承天锡提举,相携共登衡山的芙蓉峰,所经行的山径上,绿云缭绕,至今还可以想见登山的情景。接着两句:“天风吹笑语,响落千岩静。”则写登临之时,意趣盎然,天风吹送着笑语的声音,这声响打破了千崖万壑的寂静,回旋在幽谷丛林之间。登临之乐,恍如身在仙境,远非人世间所能有。“戏为有声画,画此笑时兴”这两句是说,因为心情的欢畅,当时曾赋诗以志,戏为绘景绘声之句,不仅诗境如同有声之画,而且所画的即为笑语时的清兴和神情。如今虽说此游已成往事,而笑语之情,登山之趣,依然历历在目。这一段极写登山之乐,而写景写情,写境界,写登临时的笑语,写笑语中蕴藏的兴致,可算是一片化机,融合在诗情画意之中,构成神奇的画境。
第二段十句。“夙习”四句,感叹自己虽然出家为僧,但积习未除,所以友人来访,深感高谊,不惜从入定之际,油然而起,破除“深定”时的戒律。从自己的习性来说,就好比是经过蜜浸的芽姜,尽管外面一层甜,却是内在的辣性并未改变。这段后半“南归”以下六句,回忆从琼崖南归以来,自己仍旧是孑然行脚之僧,所携所负,仅仅为芦篅之箧,其中不过是破衲、餱粮而已。归来之后,且喜悬在水边的旧居犹存,茅庵径直,聊可容膝,小得就像逼仄的悬磐一样,但即是这点足以藏头覆足的所在,也够得上满意的了。行当一洗往昔的罪过,重行皈依佛祖(皈命,即归依佛法之意。皈,即“归”),以扫除尘念,一意清修,将亦自有抛却红尘之乐。这一段追叙放逐遇赦后的情况,着重表明心性未改,且有志禅寂,以便友人了解自己的趋向。
第三段“念君”等四句,是对友人致忆念之情。想起友人临别的话语,就像天空中皎洁的月亮,破除了长夜的昏暝而在自己的心灵上朗照。在清暇之时,不免以蝇头细楷,恭写君诗,以便在怀思之时,取来咏诵一过,使不复生鄙吝之情,以为修行中的良伴。此情此意,必当得君之一谅,想来定能不我遐弃,也就大慰生平了。“皎月破昏暝”一句,善用比喻,意境高妙。
全诗第一段刻画共同游芙蓉峰的真趣,妙在不落言诠、语意之外,充满欢欣。第二段意在表明自己遇赦归来之后,当永远皈依佛教,虽贫亦无碍,过去种种,只不过偶然游戏人间。第三段写情,情中寓空灵之景,豁然落响天外,结句更回映前文之“携僧”,示临分时话语当永留心曲。全作意境高旷,幽清中见其雅致。作者虽为方外之人,但情根毕竟未断,尘念犹存,蜜渍姜芽之喻,十分形象。诗境和心境虽然不妨参合,但就诗而论,这首诗是诗境高于心境的。
(马祖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