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小传】张镃
(1153—1235)字功父,一字时可,号约斋,临安(今浙江杭州)人,先世居成纪(今甘肃天水)。张俊之后。官奉议郎、直秘阁,权通判临安府事,终左司郎官。曾参与谋诛韩侂胄。有《南湖集》。
杂兴
张镃
渊明膝上桐,一丝不肯挂。[1]
弹声聒天地,无人知此话。
谓琴只这是,世间何用弦?
谓在有无中,其然岂其然?
〔注〕 [1] 一丝不肯挂:“一丝不挂”,本为佛教语,用以比喻不染尘俗,此处借以说明琴上没有一根弦。
作者的《南湖集》中,有一组《杂兴》诗。这组诗大都写的是与古代人物有关的事迹。作者用杂感的方式,对这些事迹进行富于理趣的评论,本篇是其中的一首,就晋代陶渊明蓄有无弦琴事抒感。
据梁昭明太子萧统所作的《陶渊明传》称:“渊明不解音律,而蓄无弦琴一张,每有酒适,辄抚弄以寄其意。”(《晋书·陶潜传》有相同的记载)
诗的前半“渊明膝上桐,一丝不肯挂。弹声聒天地,无人知此话”四句,前两句说,渊明膝上抚弄的古琴,一根琴弦也没有。琴是凭藉琴弦发音的,既然“一丝不挂”,这无弦琴自然便是无声琴了。后两句用假设语气,意谓即使弹声聒耳,也没有人晓知其意。聒,嘈杂。琴既无弦,何能有声?但渊明先生却在喝酒舒适之时,常常抚弄此琴,以娱心意,则是无声之中,也似乎被认为有声存在了。周代俞伯牙弹琴,友人钟子期理解他的琴音。伯牙志在高山,钟子期说:“善哉!峨峨兮若泰山。”志在流水,钟子期说:“善哉!洋洋兮若江河。”成为伯牙的知音。后来钟子期去世,伯牙感伤再没有知音的人了,就此断弦,不再弹琴。(见《吕氏春秋·本味》)渊明先生蓄有无弦之琴,是否因为他处于那个变乱的时代,也有同样的伤感呢?但渊明平时不解音律,所以他的抚琴,只能是象征性的寄意罢了。倘若渊明先生自己认为此琴有声,即使弹声能使天地间充满繁杂的音响,也是没有人理解其中的意思的;若说是没有知音,这无弦琴,自然也谈不上断弦了。
后半四句“谓琴只这是,世间何用弦?谓在有无中,其然岂其然?”两用设问设答,意思是说:如果只有无弦琴才能算琴,那么世间的琴,又何必用弦呢?如果说,琴声只在若有若无之间,这难道是真的如此吗?作者认为这种琴,只能是渊明的琴,世上的琴并不如此。没有渊明的境遇,大可不必蓄上无弦琴,以自炫清高,自认为世间没有同调。据当时有关记载,作者卜居南湖,声伎服玩之盛,甲于天下,则知作者所爱的定是有弦之琴。苏轼《琴诗》说:“若言琴上有琴声,放在匣中何不鸣?若言声在指头上,何不于君指上听?”苏轼认为有好琴,还要有高妙的弹技,方能奏出高妙动听的乐曲。陶渊明既不解音律,当然说不上弹技。则是渊明之琴,只有当他抚弄的时候,他可以说“声音在有无之间”。抚弄是凭指头的,抚弄有弦之琴,才会发出音响;渊明之琴,既然无弦,凭指头抚弄此琴,也只能说仿佛有声,聊以供自家聆听其中的真意罢了,他人是不必为之诠释的。
(马祖熙)
过杨伯虎即席书事
张镃
四面围疏竹,中间着小台。
有时将客到,随意看花开。
拂拭莓苔石,招携码碯杯。
昏鸦归欲尽,数个入诗来。
这首五律是作者过访友人杨伯虎幽居的即兴诗(杨伯虎是作者友人,生平不详)。开头两句和结尾两句,着重写幽居小楼所见的清景;中间两联,着重写主人在这样幽雅的环境中的雅事。全诗着笔自然,很有韵味,结笔尤见精彩。
首韵:“四面围疏竹,中间着小台。”点小台(即小楼)的所在。四面围有稀疏的篁竹,中间着个小小的楼台,略示环境的幽静和雅致。竹疏,所以不妨碍看到外景;台建在中间,所以宜于登台四望。三四两句:“有时将客到,随意看花开。”写主人翁在这里的活动,主人不慕荣利,乐于淡泊的生活。他有时携客来此,但并不经常;客来以后,随意欣赏台边刚开放的花儿,主客都毫无拘束。这两句以“携客”“看花”,作为雅事之一。五六两句:“拂拭莓苔石,招携码碯杯。”第五句应第四句的看花,第六句应第三句的客至。客人到了,拂拭一下长有莓苔的石凳,可以坐下来小憩,领受竹韵花香。也可以喝上点芳酒,用不着备什么菜肴,却也心境陶然,乐在其中。因为平日少有来客,所以石凳上竟长上了莓苔;因为客人不俗,所以能怡然共饮,用玛瑙(码碯)杯互相敬酒。这两句以小坐饮酒,作为雅事之二。结尾两句:“昏鸦归欲尽,数个入诗来。”这两句写景,但景中寓有情事。表明主人和客人,不仅赏花、饮酒,而且还共赋诗。赋诗自然也是一种雅事。诗是从清赏中得来的,不事雕饰,不尚藻采,心灵上的感受,外界自然景象的情态,仰观俯察,都富有诗情画意。这两句的自然佳妙,正在于此。时间已是傍晚了,鸦背上还带有落日的余晖,在暮霭中,昏鸦也归飞欲尽了。这时欣然命笔,不觉有几点寒鸦,居然飞进了诗句。诗人的神志清明,诗句也像一幅淡雅的黄昏水彩画,诗的境界和画的意境,恰和作者的心境相吻合,三者融为一体,不必多事渲染,意象之工,极能传神。诗吟至此,也显得神完气足。
全诗写幽居清适之景,写携客、看花、饮酒、赋诗、怡情等事。好在写事不露痕迹,写景俊雅入妙,堪称佳作。可见作者诗风特色的一斑。作者为诗,于唐人学贾岛,于宋人师杨万里,都能登堂入室。在南宋是名家。
(马祖熙)
庄器之贤良居镜湖上,作《吾亦爱吾庐》六首见寄,因次韵述桂隐事报之,兼呈同志(其三)[1]
张镃
吾亦爱吾庐,第一桂多种。
西香郁天地,不假风迎送。
花开与花落,真境未尝动。
群芳亦有时,幻巧云锦综。
廓然清净观,岂复计疏壅。
红红白白处,政自见日用。[2]
江山虽阻修,[3] 此乐朝暮共。
逢场任竿木,[4] 何许非戏弄。
一笑和君诗,是亦梦中梦。[5]
〔注〕 [1] 庄器之贤良:汉代有贤良方正的选拔,简称贤良。庄曾被征应试而未赴,所以作者以贤良称之。作者《寄题庄器之招隐楼》诗说:“庄侯海内士,岂特静者类。深叹末俗竞,懒赴殊科试。”可证。镜湖:又名鉴湖,在今浙江绍兴会稽山北麓,尽纳南山三十六源之水汇潴成湖,周围三百十一里。宋代以后淤塞,今唯城西南一段较宽的河道,仍称鉴湖。桂隐:作者所居园林在南湖滨林麓幽静处,有桂隐、玉照诸胜境。桂隐多桂,玉照多梅,著称当时。[2] 政:同正。[3] 阻修:险阻修长。[4]“逢场”句:竿木,竹杖。《传灯录》:“邓隐峰辞师,师云:‘什么处去?’曰:‘石头去。’师云:‘石头路滑。’云:‘竿木随身,逢场作戏。'”成语“逢场作戏”本此。句意谓人生只是逢场作戏,不必过于计较。[5] 梦中梦:喻幻境。《庄子·齐物论》:“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
这首五言古诗是次韵之作。作者的友人庄器之作有《吾亦爱吾庐》六首,起句皆为“吾亦爱吾庐”。作者所居南湖,有桂隐、玉照诸胜,可以比美庄器之所居的镜湖胜景,因而次韵和诗六首,起句也都用“吾亦爱吾庐”,这里所录的是第三首。
诗的起四句所述,即为桂隐之胜。作者表示:我也爱我的居处,所以第一件事,便是在宅边多种桂树。桂花开于秋天,旧说秋之神主西方,所以桂花称西香或秋香。一当西香馥郁的时候,不必借助于秋风的吹送,这园亭里便充满了沁人的清香,使人神怡心旷。次四句是说:花开花落,自有其时,桂花也同样如此,但是吾庐的真境,却未尝改动。何况群芳也各自有其季节,各擅一时的芳华,它们所幻现的奇巧美妙的最色,仿佛云锦一样,也错综于吾庐所在的园林之间呢。下面四句,表明主人的心志。先说:“廓然清净观,岂复计疏壅。”庐的主人,也有辽阔清净的观感。“清净观”,本是佛家语,指远离罪恶与烦恼(见《俱舍论》)。这里用来指心地净洁。当心地开朗的时候,就可以不受外物的影响,不再计较外界疏通和阻塞的情况。次说:“红红白白处,政自见日用。”红红白白的群芳,红花也好,白花也好,都各自有其妙用,给环境增加绮丽的色彩。可见桂隐之胜,是以桂花为主体,而以其他花卉为映衬。主人达观超逸的心境,也便展示在读者的眼前。主人确有所爱,但也不排斥其他可爱的事物,因而真境常在,所爱亦常在。
结尾六句,主人进一步表明对人生的看法。主人认为江山虽然可以阻隔,道路可以修长,但有了放旷的情怀,尽管仅在自己的园林中,也朝暮各有其乐。所以说:“江山虽阻修,此乐朝暮共。”就整个人生来说,一切外界的富贵功名,也不过是逢场作戏,人所遭逢的事事物物,是到处都有戏弄的。任性率真,则我为外物的主人;拘墟局促,则我是外物的奴仆。一切都作如是观。所以说:“逢场任竿木,何许非戏弄。”最后作者更加重一笔说:即如今日一笑和君之诗,也只是即兴随缘,属于人生中的偶然之事,如果说,“人生如梦”,说这是梦中之梦,也未尝不可的哩!
这首诗表现了作者“淡忘荣利”的情怀。作者思致高远,才清诗瘦。元人方回读他的《南湖集》,说他为诗“得活法于诚斋(按:指杨万里)。”又说他“生长于富贵之门,辇毂之下,而诗不尚丽亦不务工。”就此篇而论,正是如此。此诗本意是述桂隐之胜,作者进而写园林居处之乐。本写桂花的秋香,而亦兼写对群芳的欣赏。末后则由园居之乐,而涉及对人生的观感。诗中“逢场作戏弄”以及“梦中梦”诸语,看似杂有消极意识,但实质是出于“淡忘荣利”的心情。作者生当南宋中期韩侂胄当权之世,目睹朝政黑暗、争权夺利、植党营私的现象,深为不满。而当时士大夫,又多以不务国事、柔媚取容为务,所以有这样的感慨。作者曾从陆游和杨万里学诗。所以方回有诗称他:“端能活法参诚叟(按:指杨万里),更觉才情似放翁(按:陆游号放翁)。”方回只从他为诗的才情和法度立论,不涉及思想内容。清人鲍廷博《刻南湖集缘起》说:“(所见)集中诸作,大半皆纪所居南湖桂隐、玉照诸胜,及与同时士大夫游宴酬答之篇。公舍宅所建之慧云寺,颓圮未尽,今过其处,水云飞淼,菰蒲丛生,而雉堞之环列依然,禽鱼之翔泳如昨,皆可因诗而想见其园居之乐也。”则知此诗作意,在于叙园居之乐,其他种种,皆为信手拈来之笔,盖不尚工丽而自见工丽如此。篇末诸语,本为感叹时事而发,不可因其作梦幻语自求解脱,即以“思绪似涉消极”论之。
(马祖熙)
竹轩诗兴
张镃
柴门风卷却吹开,狭径初成竹旋栽。
梢影细从茶碗入,叶声轻逐篆烟来。
暑天倦卧星穿过,冬昼闲吟雪压摧。
预想此时应更好,莫移墙下一株梅。
这首七律题为《竹轩诗兴》,写竹轩景物,自然清丽。从所写的景致中,可以看出作者本身的志趣。作者虽然出身于勋业很高的富贵之家,但心志清隽,爱好闲雅,摆脱了富贵子弟庸俗的习气。修竹本以它的高洁和潇洒,历来为文人雅士所激赏。在作者所处的竹轩中,四时都有佳趣,而这首诗所描写的,则以夏季的景物为主。
开头两句:“柴门风卷却吹开,狭径初成竹旋栽。”写竹轩面对柴门,清风卷来,柴门被自然地吹开了。轩的前面,是刚刚开辟不久的小径,径边栽上了许多篁竹,环境是非常幽雅的。第三四两句:“梢影细从茶碗入,叶声轻逐篆烟来。”写竹梢的清影和竹叶被风吹动的响声。妙在结合轩中的清事来写,显得自然而洒脱,足以引起诗人的诗兴。当轩静坐,竹梢的影子,都好像通过茗碗细细地落在轩中似的。篆烟飞起了,竹叶的音响,宛如随着篆烟轻轻地飘来。在静观当中,确实是体会得非常细致。第五六两句:“暑天倦卧星穿过,冬昼闲吟雪压摧。”仍然是写竹轩清趣,但和前两句意境显然不同。前两句写的是平时,这两句却写的是暑天的夜晚和冬天下雪的白昼。前两句以写竹为主,以轩中的品茗、焚香为辅。这两句以轩内倦卧看星和冬天对雪闲吟为主,而以“星穿过”和“雪压摧”相应地写竹,达到水乳交融、情景俱妙的程度。从诗句中作者告诉人们:暑天,这里宜于乘凉倦卧,可以看到星从修竹的上面穿过;冬天,坐在这儿吟诗,可以看到素雪压在竹枝的清景。这样倦卧也好,闲吟也好,竹轩都可以供以诗情、诗兴,而此情此景,都非在其他的处所所能领略到的。作者为诗,不求工而自工,从这几句诗中,也就可以使人心领而神会了。
结尾两句:“预想此时应更好,莫移墙下一株梅。”作者因此时尚在夏季,所以第六句所写的情事,只是虚写,是预想如此。作者设想到了冬季,这儿的清景,一定格外宜人。冬天是梅花的季节,梅花的寒香冷蕊,配上修竹的疏枝翠叶。纵使不是雪天,也便梅竹同清,使竹轩更有幽致。若是下雪的话,那么雪地咽梅花,静听竹林里敲金戛玉的声音,此境岂不更加清绝。所以作者在诗中叮嘱自己说:“莫移墙下一株梅,”梅花将为竹轩带来更多的诗兴啊!到那时节,是“日暮倚修竹”,还是欣赏月下的梅花,那就听自己的便了。
此诗清而不瘦,隽而不寒。句句扣题,但并不拘泥。作者尝从杨万里学诗,得其自然清丽。就此诗来说,风格也和姜夔相近,姜夔诗风俊雅,受到杨万里的激赏。杨万里报姜夔诗云:“新拜南湖为上将,近差白石作先锋。”南湖就是指作者,白石是指姜夔。作者有《南湖集》,为诗得力于诚斋(杨万里)、放翁(陆游)诸人,是南宋有影响的诗人之一。方回对他评价很高。
(马祖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