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小传】曾幾

  下载全书

(1084—1166)字吉甫,号茶山居士,河南(治今河南洛阳)人,其先居赣州(治所在今江西赣州)。入太学,后任将仕郎,赐上舍出身。南宋初,提刑江西、浙西。主张抗金,为秦桧排斥。后官至敷文阁待制,以左通议大夫致仕。谥文清。论诗与吕本中相类,亦主活法与顿悟。陆游曾师事之。有《茶山集》。

三衢道中

曾幾

梅子黄时日日晴,小溪泛尽却山行。

绿阴不减来时路,添得黄鹂四五声。

这是一首纪行写景的绝句,抒写诗人对旅途风物的新鲜感受。三衢,即衢州(今属浙江),因境内有三衢山而得名。

首句点季候和天气。梅子黄时,正值江南初夏季节。这段时期,常常阴雨连绵。柳宗元《梅雨》:“梅实迎时雨”,赵师秀《约客》:“黄梅时节家家雨”,均可证。这里说“日日晴”,一方面是强调今年黄梅季节天气的特殊;另一方面则是以天气的晴和,为下文写旅途风物的清新张本。

次句“小溪泛尽却山行”,明点“道中”。衢州地当浙江上游,境内多山,所以道途兼有水陆。这句是说,泛舟小溪,溯流而上,当不能再行进时,便舍舟登陆,循着山间小路继续前行。“却”字含有转折意味,它把诗人由水转陆时的新鲜喜悦感细微隐约地表现出来了。这句叙行程,“山行”二字启下三四两句。这首诗写的就是“三衢道中”所见所闻。

“绿阴不减来时路,添得黄鹂四五声。”读到这里,才知道诗人在不久前,已经循着与这次相反的方向,经过三衢道中一次,这次是沿原路回去。绝句贵简,诗人不去追述“来时路”的情景,只顺便在这里点出,并与这次返程所见所闻构成对照,以突出此次旅途的新鲜感受,在构思和剪裁上都颇见匠心。山路上,夹道绿阴,似乎和不久前来时所见没有什么两样,但绿阴丛中,时而传来几声黄鹂的鸣啭,却是来时路上未曾听到过的。这“不减”与“添得”的对照,既暗示了往返期间季节的推移变化——已经从春天进入初夏,也细微地表达出旅人归途中的喜悦。本来,在山路上看到绿阴繁翳,听见黄鹂鸣啭,可以说是极平常的事,如果单就这一点着笔,几乎没有什么动人的诗意美,但一旦在联想中织进了对“来时路”的回想和由此引起的对比映照,这就为本来平常的景物平添了诗趣。这首纪行诗,看似平淡无奇,读来却耐人寻味,其原因即在此。

(刘学锴)

苏秀道中自七月二十五日夜大雨三日,秋苗以苏,喜而有作

曾幾

一夕骄阳转作霖,梦回凉冷润衣襟。

不愁屋漏床床湿,且喜溪流岸岸深。

千里稻花应秀色,五更桐叶最佳音。

无田似我犹欣舞,何况田间望岁心!

这是一首充满轻快旋律和酣畅情致的喜雨诗。题内“苏秀道中”,指从苏州到秀州(今浙江嘉兴)的路上。这年夏秋间,久晴不雨,秋禾枯焦。至七月二十五日夜间止,大雨三日,庄稼得救。诗人欢欣鼓舞,写了这首七律。曾幾于高宗绍兴年间曾为浙西提刑,这首诗可能作于浙西任上。

首联从夜感霖雨突降写起,紧扣诗题。久晴亢旱,一夜之间,似火骄阳却忽然转化为人们企盼已久的甘霖。夜间梦醒,感到一股凉冷之意,这才发现雨已经下了多时。“一夕”、“转”,说明事出意外而又久为人们所企盼。正因为是梦回之际忽感霖雨已降,炎氛全消,才特别具有一种意外的兴奋喜悦。“润”字不仅传出那种浸透全身的生理上的舒适感、清凉感,而且传出心理上的熨帖感、喜悦感。一夕秋霖仿佛将诗人的心田也滋润得复苏了。

“不愁屋漏床床湿,且喜溪流岸岸深。”颔联正写“喜”字。“屋漏床床湿”,用杜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床头屋漏无干处”而小加变化,“溪流岸岸深”用杜甫《春日江村》成句(杜诗这一联的出句是“农务村村急”)。一联之内,两用杜句,表情达意却极为自然贴切,不但表现了熟练的文字技巧,而且由于杜诗本身所包蕴的关怀民生疾苦的精神,连带着使这一联也表现出一种体恤民艰的崇高感情。而杜诗沉郁,此诗流利,又各具特色。这说明曾幾学杜,重在精神而不单纯袭其形貌。《诗人玉屑》云:“唐人诗喜以两句道一事,茶山(曾幾号)诗中多用此体。”这一联用的正是两句道一事的流水对,贴切地表现了诗人轻松喜悦的感情。“不愁”、“且喜”,一反一正,开合相应;“床床”、“岸岸”,叠字巧对,读来自有无穷的兴味。

“千里稻花应秀色,五更桐叶最佳音。”颈联承“且喜”句,进一步作酣畅淋漓的抒情。出句用唐代殷尧藩《喜雨》诗成句,想象“大雨三日”对解除旱象、“秋苗以苏”的作用。在诗人眼前,映现出一幅千里平畴、一片青绿的生机勃勃的画面。“应”字表明,这一画面是诗人的意中之象,从而更见其喜悦之情。对句收归眼前,直抒“听雨”之喜。秋雨梧桐,易使人产生凄清之感,常被词人用来抒写离情别恨,如温庭筠《更漏子》:“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李清照《声声慢》:“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这里却一反这类悲秋伤离的情调,把雨落梧桐的潇潇声响当作最美妙的音乐来欣赏。说“五更”,可见诗人梦回以后,一直怀着欣喜之情听雨而彻晓未眠,不言“喜”字,而喜情自见。“最”字更突出了喜情的横溢。方回《瀛奎律髓》评此诗说:“三、四已佳,五、六又下得‘应’字、‘最’字有精神。”两句一出之想象,一为眼前实境,一诉之视觉,一诉之听觉,相互配合,共同传达出诗人的心态、心声。“五更”句尤显得新颖脱俗。

写到这里,诗人的欣喜之情已经抒发得很酣畅,似乎已达到最高潮,末联却就势转进一层作结:“无田似我犹欣舞,何况田间望岁心!”上句承前六句作一总束,以“犹”字作势逗下;下句以“何况”承接转进,引出“田间望岁心”,使“无田”者的欢欣鼓舞之情成为“田间望岁心”的有力映衬,突出了广大农民对这场甘霖的狂喜之情,反过来又进一步表现了诗人与农民同喜乐之心。纪昀评道:“精神饱满,一结尤完足酣畅。”(《纪批瀛奎律髓》)由于感情的真挚勃发,虽直抒尽致,却弥觉神完气足。

律诗因格律的限制,一般都趋于精练凝重。这首七律却写得特别流畅轻快,有如行云流水,读来几乎感觉不到格律的束缚。这种轻快的风格正与内容、感情相适应,显出活泼生动的风姿。

(刘学锴)

寓居吴兴

曾幾

相对真成泣楚囚,遂无末策到神州。

但知绕树如飞鹊,不解营巢似拙鸠。

江北江南犹断绝,秋风秋雨敢淹留?

低回又作荆州梦,落日孤云始欲愁。

这是诗人客居吴兴(今浙江湖州)时写的一首抒怀诗。

首联慨叹徒作楚囚相对,无计克服神州。《世说新语·言语》:“过江诸人,每至美日,辄相邀新亭,藉卉饮宴。周侯(周)中坐而叹曰:‘风景不殊,举目有山河之异。’皆相视流泪。惟王丞相(王导)愀然变色曰:‘当共戮力王室,克服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对!'”楚囚,用《左传·成公九年》钟仪南冠而絷,作郑人所献之楚囚事。这里说“真成泣楚囚”,含有始料所未及的意味。意思是说,自己原先根本没有料想到今天徒作楚囚相对而泣,尽管忧念国事,却拿不出任何有效的办法去克服神州,重到中原。这一联重笔突起,感慨无端,“真成”、“遂无”,开合相应,顿挫有力,表达出诗人忧心国事而又无策解除国难的苦怀。陆游《追感往事》说:“不望夷吾(管仲的字)出江左,新亭对泣亦无人。”可见在当时连这样真诚地忧念国事的士大夫也并不是很多。

“但知绕树如飞鹊,不解营巢似拙鸠。”颔联转写自己的处境与生性。出句用曹操《短歌行》:“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说自己流离失所,无所栖托,正如绕树的飞鹊。对句用拙鸩不善营巢事。《禽经》:“鸠拙而安。”张华注:“鸠,鸤鸠也。《方言》云:‘蜀谓之拙鸟,不善营巢,取鸟巢居之,虽拙而安处也。'”说自己正如不善营巢的拙鸠,不懂得为自己营建一个安乐窝。这一联一方面写出了自己南来后辗转流寓、无所栖托的处境,另一方面又表明了自己拙于营私、羞于“求田问舍”的习性,自伤自谦中含有自负之情与讽世之意。

“江北江南犹断绝,秋风秋雨敢淹留?”颈联承起联,进一步抒写忧国之情。上句说宋金之间仍然存在严重的对峙局面,江南江北,断绝音讯,“犹”字表明这种局面已非一日。下句说南宋当今的局势,正如凄冷的气候,秋风秋雨,凄其萧瑟,令人忧伤,自己又岂能长久淹留吴兴呢?这一联格调清疏轻快,表达的感情却沉重忧伤。这种风格,正是曾幾的典型作风,尤其表现于他的七律中。

“低回又作荆州梦,落日孤云始欲愁。”低回,这里含有徘徊流连的意思。荆州梦,似指依托有力者。汉末文人王粲离开长安,至荆州依刘表。这里说“荆州梦”,正与上文“绕树如飞鹊”相应。两句说,自己徘徊流连,不知所之,又梦想依托有力者以避乱,然而这只是一梦而已,反视自身,正如日暮时分的一片孤云,无依无靠,不由愁从中来。结句似从李白《送友人》“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化出。这里的“落日孤云”和颈联的“秋风秋雨”,都不必是眼前实景,而是带有某种象喻之义。全篇以家国之慨始,以身世之叹结,隔联相承。起得突兀,结得低回不尽。

(刘学锴)

发宜兴

曾幾

老境垂垂六十年,又将家上铁头船。

客留阳羡只三月,归去玉溪无一钱。

观水观山都废食,听风听雨不妨眠。

从今布袜青鞋梦,不到张公即善权。

曾幾在绍兴十二年(1142)将近六十岁时,曾客居宜兴数月,作有《宜兴邵智卿天远堂》、《游张公洞》等诗。本篇是他离开宜兴时所作。他在《宜兴邵智卿天远堂》诗中说:“问君许作邻翁否?阳羡溪边即买田。”看来并未实现久居阳羡(即江苏宜兴)的愿望。

“老境垂垂六十年,又将家上铁头船。”首联自叙年将六十而又有挈家远行之举,扣诗题“发宜兴”。垂垂,是渐近的意思,常与“老”连用。铁头船,指船头包有铁皮的船。以垂暮之年而又携家奔波道途,生活之不安定与老境之可伤不难想见。“又”字凄然,包蕴了宋室南渡以来一系列播迁流离、羁旅行役之苦。

“客留阳羡只三月,归去玉溪无一钱。”李商隐《奠令狐公文》有“故山峨峨,玉谿在中”之语,这里疑即以“玉溪”为故乡的代称。颔联出句承上,说自己客居宜兴时日之短,见生活之不安定;对句启下,说自己虽归故山,而囊空如洗,见生活之清贫与作吏之清廉。陆游《曾文清公墓志铭》说:“平生取与,一断以义,三仕岭外,家无南物。”足资参证。

颈联承“归去”,设想回到故居后的情景:“观水观山都废食,听风听雨不妨眠。”曾幾南渡后曾先后寓居上饶、山阴,这里所说的“观水观山”之地,未详所指,当指山水幽胜之乡。回去之后,闲居无事,但以观山赏水为务,遇到山水佳胜之处,恐不免因此废食。这里流露了对归隐之地清绝山水的神往,也透露出对赋闲生活的怅惘之情。表面上看,作者颇为闲适,实际上是故作排遣。下句的风雨,显系代指时势。“忧愁风雨”,本来是曾幾这样的爱国士大夫的夙心,但却说“听风听雨不妨眠”,似乎与己漠不相关,言外自含“安危大臣在,不必泪长流”(杜甫句)一类感慨。所谓“不妨”,正是虽不应如此,却不得不如此的意思。这一联语调轻松,意态闲逸,骨子里却隐含一缕无可奈何之情。陈衍《宋诗精华录》评论说:“茶山诗长处,有手挥目送之乐,如此诗第三段是也。”似乎只看到轻松闲适的一面,尚未联系作者身世。

“从今布袜青鞋梦,不到张公即善权。”布袜青鞋梦,指出世隐居之想与遨游山水之愿。杜甫《奉先刘少府新画山水障歌》:“若耶溪,云门寺,吾独胡为在泥滓,青鞋布袜从此始。”此用其辞意。张公,指宜兴境内的胜迹张公洞。作者《游张公洞》诗说:“张公洞府未著脚,向人浪说游荆溪(即宜兴)。”可见其风景的幽胜。善权,指善卷洞,在宜兴西南螺岩山上,与张公洞同为宜兴境内两个古洞,唐人已有纪游诗,至今犹为游览胜地。末联再回应题目,说从今以后,如果作徜徉山水之想,不是到张公洞,就是到善卷洞。对即将离开的宜兴表露了眷恋的情绪。

这首诗题为“发宜兴”,但除首、尾两联照应、回抱题目外,主要部分(颔、颈两联)却是想象归家后的情景。诗人所要抒发的,是由“发宜兴”所引起的身世之感,“纪行”并非主体,述怀才是中心。诗的整体构思正是围绕着述怀这个中心的。

曾幾是南宋初年著名诗人,曾因触忤秦桧去职。在写这首诗的头一年十二月,名将岳飞被秦桧以“莫须有”的罪名杀害,抗金形势发生巨大逆转。结合这一特定的历史背景,诗中所抒写的那种身世境遇之慨便不难得到进一步的理解了。

(刘学锴)

题访戴图

曾幾

小艇相从本不期,剡中雪月并明时。

不因兴尽回船去,那得山阴一段奇?

晋王徽之(字子猷)居山阴(浙江绍兴),一个雪夜忽忆戴逵,时戴在剡溪(曹娥江上游,自山阴可溯流上),遂连夜乘船往访。经一夜到达,没进门就回来了。人问其故,他说:“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事见《世说新语·任诞》及《晋书·王徽之传》。访戴之事向来只被视为魏晋名士任诞风度的表现,曾幾却由于画家的启发而从中看出一段新意,因此,这首《题访戴图》虽咏故事而不落窠臼。

雪夜访戴图

〔元〕张渥

一二句叙访戴事。王徽之访戴是乘舟前往,故云“小艇相从”。这次出访不是事先筹划,而是兴致勃发,临时决定的,故曰“本不期”。既是乘兴而往,那么,兴尽便归也就是十分自然的事了。“本不期”三字,道尽了魏晋名士纯任自然的意态。而王子猷所以心血来潮,是受了景物的感发。当时夜雪初霁,月色清朗,他中夜醒来,不能成寐,又读了左思《招隐诗》,忽然想起了戴逵(字安道),便动了出访的念头。“剡中雪月并明时”,既有画意,更具诗情。诗人将王子猷置于雪月并明的剡溪之上,益显其洒脱高远的风姿。

三四句进而发挥,说子猷因访戴而饱览了山阴一段奇景。这两句,似应作“不因兴发孤舟往,那得山阴一段奇。”但诗人却说“不因兴尽回船去”,更耐人寻思。盖乘兴而往,毕竟还有会友的意念,不能全神贯注静赏雪月。待打消访戴的念头而“回船去”,诗人才能凝神览胜。这里的“兴尽”是访戴之兴尽,而赏奇之兴转浓。要是他敲了戴门,进了戴家,岂不反败了这意兴?“兴尽回船去”五字,著以“不因”、“那得”,更饶兴味。

典故传习既久,容易成为熟套,了无新意。只有运用生活经验去读古人书,运用典故时方能光景常新。诗人认为,正因为王子猷风神洒落,把访戴而不见戴的事不挂心头,才能真正领悟到山阴山水之奇妙。不善于读书,不能探得古人心境,运用典故怎能如此深入一层?此外,此诗措语皆活。“本不期”、“不因”、“那得”等虚字互相呼应,使全诗一气呵成,读来极为流畅。这样的题画诗,无疑使画大为生色。

(周啸天)

食笋

曾幾

花事阑珊竹事初,一番风味殿春蔬。

龙蛇戢戢风雷后,虎豹斑斑雾雨余。

但使此君常有子,不忧每食叹无鱼。

丁宁下番须留取,障日遮风却要渠。

此诗收在今传本《茶山集》卷六,方回《瀛奎律髓》卷二十七“著题类”选之。这是一首咏物诗,其具体写作年月不详。

开头两句写时令,并点醒题目。春末夏初,正是新笋登盘的时节。烂漫的春花已经接近尾声,新鲜的竹笋恰于此际萌发,那别具一格的鲜美风味,给诗人清贫的食单上添上了一味佳肴,足为春蔬之殿。这是题目的正面文字。

三四句描写竹笋萌生的形象。“云龙”、“雾豹”是常典,用来形容竹笋,却显得意象新奇。把小小的竹笋写得如此有声势、有色彩,也表现了诗人对它的浓厚兴趣。本来,用龙蛇写竹,是诗中传统手法,黄庭坚《刘明仲墨竹赋》云:“游戏翰墨,龙蛇起陆”,是其例。唐代诗人卢仝更把竹笋称作“箨龙”、“箨龙儿”,其《寄男抱孙》诗云:“竹林吾爱惜,新笋好看守。万箨包龙儿,攒迸溢林薮。”又云:“箨龙正称冤,莫杀入汝口。丁咛嘱托汝,汝活箨龙否?”戢戢,牛羊角的样子。《诗·小雅·无羊》:“尔羊来思,其角戢戢。”黄庭坚更用它来形容笋子,其《食笋十韵》诗云:“戢戢入中厨,如偿食竹债。”戢与戢同,此以龙角形容竹笋。蛇本无角,因龙蛇词习惯连用,遂连带及之,不必拘泥,正如下句虎豹,只取豹义,与虎无关,所谓偏义复词也。诗言“风雷”者,《礼记·月令》:仲春之月,“雷乃发声”,“蛰虫咸动,启户始出。”又季春之月,“生气方盛,阳气发泄,句者毕出,萌者尽达。”是春雷一发,蛰虫(包括龙蛇)随之启户,草木(包括竹笋)随之萌发,本是一连串的事。“雾豹”是常典,刘向《列女传》云:“南方有玄豹,雾雨七日不下食,欲泽其毛衣,成其文采,故藏以避害。”此以雾豹比竹笋之斑纹。曾幾在另一首《竹轩出笋》诗中亦云:“文章藏雾豹,头角触藩羝”,用意与此略同。二句写春夏之交,在风雷雾雨之际,新笋破土而出,如龙角戢戢而动,如雾豹初露斑纹。诗人用隆重的笔触把竹笋写得如此绚烂多彩,能引起读者丰富的联想:会很自然地联想起那些隐居求志、养晦俟时的君子,一旦风云际会,出而整顿乾坤,崭然露其头角,炳然现其文章的盛况。这些文外曲致是耐人寻味的。

五六两句是诗人的祝愿,因食笋而想到的。方回评之云:“‘有子’及‘无鱼’,事虽非竹,而善于引用。”纪昀评之云:“点化甚妙。”意思是指诗人把一些常见的典故用得很灵活,很恰当。《晋书》:“王徽之寄居空宅,便令种竹,曰:‘何可一日无此君’?”后人据此把竹子称作“此君”。“有子”二字出于《诗经》,《大雅·大明》云:“文王嘉止,大邦有子。”后人本此用“有子”来称赞好的后代。曾幾在另一首《新种竹有笋》诗中也说:“此君非俗物,今岁有佳儿。”“有佳儿”也就是“有子”的意思。“食无鱼”是《战国策》上的典故,冯驩客孟尝君门下,尝弹其剑而歌曰:“长铗归来乎食无鱼!”后人常用这个典故来表示贫士失职而鸣不平的意思。这两句诗,从表面看只不过是说,只要竹林常发出新笋,就不怕顿顿吃素,没有鱼肉。可是,当剖析了诗人用事的内涵时,就会领悟到更深的意蕴。那就是说:只要贤哲有后,继起有人,则诗人对自己的贫困生活是毫不介意的。这是诗人发自深心的祝愿。二句的意思是一气连贯而下的,这是曾幾处理律诗中的对偶句惯常使用的手法。黄昇《玉林诗话》云:“唐人诗喜以两句道一事,曾茶山诗中多用此体,如:‘若无三日雨,那复一年秋?'‘如何万家县,不见一枝梅!’此格亦甚省力也。”这两句用的正是这种手法。

结尾二句,拓开一层作结。意思是说,不要把笋子全吃完了,应该留下一些,让它生长成竹,因为还得依靠竹林给我们挡住太阳遮住风哩!“下番”的番字读去声,意思是轮次,下番犹言下一轮。杜甫《三绝句》:“无数春笋满林生,柴门密掩断人行。会须上番看成竹,客至从嗔不出门。”旧注云:番字读去声,唐人口语。曾幾《新种竹有笋》诗亦云:“西家应满地,上番欲横枝。”番字亦作去声读。但唐宋诗人也有用作平声者,如韩愈《笋》诗:“且叹高无数,庸知上几番。”黄庭坚《和师厚栽竹》云:“根须辰日斸,笋要上番成。”王禹偁《茶园十二韵》云:“缄縢防远道,进献趁头番。”上番、头番,即上一轮、头一轮的意思。这首诗的结尾二句,前人对它颇有意见。清初诗人冯舒评此二句云:“下番如何得成竹?”冯班评云:“下番留不得,下番笋莫用了,茶山殊不格物。”纪昀又从另一角度提出批评说:“末二句与‘常有子’意不贯,既欲常食,不得云下番勿取矣。冯氏但讥下番笋不能成竹,茶山此语未体物,犹未深中其病。”这些评论都是不必要的,没有说服力的。诗人寄兴,原不必如此拘泥,所谓“欲常食”也不等于说完全吃光,不留一根,真像所谓“渭川千亩在胸中”似的。这和“下番勿取”并不矛盾。诗人因此番食笋,感到味美,遂思常食;但又想到障日遮风需要竹林,因而想到下一轮笋子应当留下点,这种曲折的心理描写,正是此诗寄兴深微的地方。至于冯氏所谓“下番笋不能成竹”,这提法本身就值得商榷。据王嗣奭《杜臆》卷四引种竹家的说法:“种竹家前番出者壮大,养之成竹;后番出者渐小,则取食。”冯氏所据不过如此。但这里也只是说“后番出者渐小”,并没有说“下番笋”就绝对“不能成竹”。

东坡尝言:“夫诗者不可以言语求而得,必将深观其意焉。”(《东坡后集》卷十《既醉斋五福记》)方回在谈到咏物诗中的寓意时说:“学者观大旨可也。”许印芳《瀛奎律髓辑要》卷三云:“凡咏物诗太切则粘滞,不切则浮泛,传神写意在离合间,方是高手。”曾幾是一个具有强烈的爱国思想的诗人,陆游记自己绍兴末年在会稽谒见曾幾的印象说:“先生时年过七十,聚族百口,未尝以为忧,忧国而已。”(《渭南文集》卷三十《跋曾文清公奏议稿》。又,曾幾生平事迹,陆游《渭南文集》卷三十二《曾文清公墓志铭》记之最详。)这首诗,通过食笋,言外流露出诗人忧国忧民、欲得济世之才以救时艰的殷切希冀,读者应该“深观其意”,观其“大旨”,但不宜字比句附,胶柱求之。

(白敦仁)


【作者小传】李清照【作者小传】朱弁

【作者小传】曾幾|宋诗鉴赏辞典:新一版 - 缪钺|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