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小传】邵雍
(1011—1077)字尧夫,自号安乐先生、伊川翁等,范阳(今河北涿州)人。少随父徙卫州共城(今河南辉县市),后出游河、汾、淮、汉,居洛阳几三十年,名所居曰安乐窝。与司马光、吕公著等从游甚密。嘉祐及熙宁中,先后被召,皆不赴。卒谥康节。精象数之学。有《皇极经世》、《伊川击壤集》。
安乐窝
邵雍
半记不记梦觉后,似愁无愁情倦时。
拥衾侧卧未欲起,帘外落花撩乱飞。
邵雍晚年卜居洛阳天津桥南,名其住所为“安乐窝”,诗歌多叙闲居生活的怡然之情。这首七绝,是他的闲适诗的代表作。
一二两句,将“半记”与“不记”、“似愁”与“无愁”,以至“梦觉”与“情倦”这些互为对立的情状交融在一起,表现了酣睡初醒时分迷离恍惚的心境。用对偶的两句铺排,造成节奏的舒缓感,正照出慵困之态。而上下句于浑然一气中各又略有侧重:“记”偏重客体,示物;“愁”偏重自身,示我。“物我两忘”,恰是诗人此时所入境界的概括。
第三句“拥衾侧卧”云云,言明懒起。如果说方才不过是蒙眬半醒,那么“未欲起”三字,显然已是诗人对这种混沌冲和的心神状态的有意识的留恋。与一般绝句诗四句依次起、承、转、合的惯例不同,这一句承首、次两句所合述的句意而伸展,不露圭角,依然是宕开之笔。设想读者至此掩卷,必当为作者担忧:尺幅易窘,末句如何收束得住?然而,第四句“帘外落花撩乱飞”,空灵一结,却不禁使人拍案称绝!“撩乱飞”情景如绘,不仅暗点出前时梦睡的甜酣,而且显示出此时之所以欲“拥衾”恋枕的那种安恬、清逸的心情。“自在飞花轻似梦”,帘外花影的空濛乱飞与帘内人心的湛明无挂互为映发,相得益彰。这三四两句或会使人想起韩偓的《懒起》诗:“海棠花在否?侧卧卷帘看。”然而虽同是侧卧看花,一者是有心外求,意象先存;一者则似漫不经意,而适为心证。由此对照,可知作者懒起的主旨,实在于自甘“太上忘情”的淡泊;这与陶渊明的“卧北窗下……自谓羲皇上人”(《晋书·陶潜传》)是同一机杼的。
这首小诗温粹平和,写来似毫不费力,却自然天成。前三句虽拗律,但尚质朴;第四句则风神旖旎,纯以情韵取胜。通首一气贯下,而觉余味隽永。
这首诗一题《懒起吟》,固自揭义明显,但后人却并不以《安乐窝》为忤题,这是什么缘故呢?原来“安乐窝”的命名,本取“安闲乐道”之意[1] 。这首诗前半所写的心冥空无,不忮不求,可作“安闲”的诠释;后半表现的顺适自然,陶然忘机,则是“乐道”的本谛。“可以味理趣,可以求道学。”邵伯温《邵氏闻见录》记司马光见此首“安乐窝中诗”,“爱之,请书纸帘上”,或许正基于此吧?
(史良昭)
〔注〕 [1] 安闲乐道:见富弼《和〈安乐窝中好打乖吟〉》诗:“先生自卫客西畿,乐道安闲绝世机。”“乐道安闲”四字下自注:“窝义。”
插花吟
邵雍
头上花枝照酒卮,酒卮中有好花枝。
身经两世太平日,眼见四朝全盛时。
况复筋骸粗康健,那堪时节正芳菲。
酒涵花影红光溜,争忍花前不醉归?
这是一曲在太平时世中自得其乐的醉歌。“头上花枝照酒卮,酒卮中有好花枝”,插花者即是年过花甲的作者自己。花插头上,手持酒杯,酒杯中又浮现出花枝,诗人悠然自得的神态如见。
诗人何以会这么陶醉?颔颈两联以醉歌的形式作了回答。一生度过了六十年的太平岁月(一世为三十年),亲眼见了真、仁、英、神四朝的盛世,再加以筋体康健,时节芳菲,老人的心遂完全被幸福涨大了。笑眯着醉眼,再看面前的酒杯吧。只见杯中涵着花影,红光溜转,面对这花,这酒,这位处在盛世中高龄而又健康的老人,他的一生乐事都好像被召唤到了眼前,怎能不痛饮到大醉方归呢?
本篇与崇尚典雅的传统五、七言律诗相比,风格显然不同。它有白居易的通俗,而其实和白诗并非一路。白诗在平易中一般仍包含着高雅的意境,邵雍这类诗则表现了一种世俗的情怀。它纯用口语,顺口妥溜,吸收了民歌俚曲的因素,又略带打油的意味,具有一种幽默感和趣味性。诗格虽不甚高,但充溢着浓烈的太平和乐气氛。这种气氛的形成,固然由于内容是歌唱时康人寿,但还有其他方面的因素:老人白发上簪着红花,乐陶陶地对着酒杯,这一形象一开始就给诗带来一种气氛;语言节奏的流走顺畅,“花”、“酒”等字的反复回环出现,也显得和乐遂意;颈联“况复”、“那堪”等词语的运用,末联“争忍……不”的反诘句式,又都能把气氛步步向前推进,让人读了真觉得有那种击壤[1] 而歌的意味。对于这类诗,固然不可能望有盛唐诸公作品的宏伟气象,但尚能近于“安闲弘阔”(《颐山诗话》评邵雍诗)。从中不难窥见北宋开国后“百年无事”的升平景象,一些人在小康中安度一生的那种心满意足的精神状态。
(余恕诚)
〔注〕 [1] 击壤:邵雍有《伊川击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