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小传】章甫
生卒年不详。字冠之,鄱阳(今属江西)人,徙居真州(治所在今江苏仪征)。举秀才。少从张孝祥学。有《自鸣集》。
田家苦
章甫
何处行商因问路,歇肩听说田家苦:
“今年麦熟胜去年,贱价还人如粪土。
五月将次尽,早秧都未移;
雨师懒病藏不出,家家灼火钻乌龟。[1]
前朝夏至还上庙,着衫奠酒乞杯珓;[2]
许我曾为五日期,待得秋成敢忘报。
阴阳水旱由天公,忧雨忧风愁煞侬;
农商苦乐原不同,淮南不熟贩江东。”
〔注〕 [1] 灼火钻乌龟:古代占卜之法。[2] 奠酒乞杯珓:古代占卜之法。
宋代的田园诗特别发达,它朝两个方向发展着:一是对田园风物的更为精细、别致的观察与刻画,二是对田家疾苦的更为真切、深沉的表现与同情。这两个方向的源头,都可以追溯到田园诗的开山祖晋代大诗人陶渊明那里。不过,它们的充分发展,则是在宋诗中完成的。尤其是后一方面的诗歌,显示了有别于其他时代的宋诗的特征。在宋诗中,诸如“田家”、“田家行”、“田家语”、“田家谣”、“田家咏”、“田家苦”等以“田家”为题材的诗非常之多,这反映了宋代诗人与农民的接近及对农民的关心。这些作品,除了远承陶诗的传统之外,显然也深受宋人最为崇拜的杜甫关心民生疾苦精神的影响。在这些歌咏田家的诗人中,章甫是较为出色的一个。章甫是陆游的朋友,和陆游一样,他的一生也是在风雨忧患中度过的,他的作品中多忧国忧民之作。尤其是一些有关田家的诗,如《悯农》、《忧旱》、《苦旱》等,都浸透了诗人对田家的深厚感情。这首《田家苦》,即是其中的一首上乘之作。
从内容看,这首诗可以分成四个层次。第一二两句是第一个层次,交代了田家诉苦的起因:某地一个商人向田家打听道路,农夫告诉了他。乘商人放下行李休息的时候,两人拉起了家常。农夫向这个萍水相逢的过路人陈诉了田家的苦恼。这一个开头,起得自然、亲切。田家的苦恼有两个,其一是“丰年贱价”的苦恼,这就是三四两句所说的内容,构成这首诗的第二个层次。尽管今年的麦子收成比去年更好,但田家的处境反而更糟了。因为麦子一丰收,那些商人便不愁贩不到粮食,于是乘机压价,使得麦子竟如粪土一般,田家没有从丰收中得到任何好处。
如果说“丰收”对田家而言是一种灾难的话,那么“歉收”则更将是一场灾难了。田家既愤慨于“贱价还人”这种不公平的社会现象,更害怕干旱水涝的自然现象。田家的第二个苦恼便是“忧雨忧风”,这就是五至十二句所说的内容,构成这首诗的第三个层次。五月眼看着就要过去了,但早稻还没有插秧,因为天上司雨的“雨师”又是偷懒,又是装病,躲起来不肯露面,简单一点说,就是天旱无雨。这可急坏了田家,但靠天吃饭的田家又有什么办法呢?还不是只能求神拜佛,乞求神明的保佑。于是家家户户都用乌龟占卜。前一天正好是夏至,大家穿着像样的衣衫来到庙里,用酒祭奠神明,占卜询问休咎。结果神明答应五天之内下雨。田家暗淡的心里透进一丝希望之光,他们很诚恳地表示,到了秋收时一定不忘报答神明。这里,章甫接触到了一个很现实的问题,即在自然灾害面前田家的束手无策与愚昧迷信。在这首诗里,章甫对田家的迷信活动并没有加以评议,钱锺书先生说:“章甫对这种迷信是不赞成的——从《自鸣集》卷二《白露行》、卷三《悯农》、卷四《忧旱》、《白露》、卷五《苦旱》等诗里都看得出——因此他愈觉得农民的处境可怜。”(见《宋诗选注》)这是很有见地的。田家的愚昧,更衬托出他们的绝望和可悲,令人为之酸鼻。
农夫说完自己的两个苦恼,不禁对自己的不幸发出长叹,并把田家与商人的苦乐作了比较,这就是最后四句所说的内容,构成这首诗的第四个层次。田家的收成毫无保障,全视天气情况而定,整日价忧雨忧风,真使人愁煞;不像商人,如果淮南出现了自然灾害,粮食歉收,还可以到江东等别的地方去贩运。田家受天公支配,而行商则不然,所以农商的苦乐是不同的。这一结束,是上文的自然发展,又紧扣开头行商问路、农夫诉苦的情景,首尾相应,脉络甚密。
全诗中洋溢着的对田家的同情,给人们以强烈印象。从这首《田家苦》中,可以看出作者受到杜甫诗风的影响。
这首诗是由商农的一问一答所构成的,属于“对话体”。杜甫的名作《三吏》采用的即是这种对话体,这也是章甫受杜甫影响的一个证据。凭借这种“对话体”,诗人可以模仿农夫的口吻,用通俗易懂、纯朴生动的语句,真切地道出田家的心声,增强诗歌的感染力。
这首诗的另一个特色是对比手法的运用。其中有两种对比。一种是明的,即农商苦乐的对比。在这个对比中,章甫很明显地是站在田家一方的。另一种是暗的,即“丰收”与“歉收”、“人祸”与“天灾”的对比。今年的麦子收成很好,胜过去年,但田家却反受压价之苦,这是“人祸”;今年的水稻趋势不妙,久旱无雨,有可能颗粒无收,这是“天灾”,无论是丰收还是歉收,是天灾还是人祸,田家都躲避不了不幸的命运。通过两个对比,更深刻地揭示了田家生活之苦。(邵毅平)
即事十首(其三、其十)
章甫
天意诚难测,人言果有不?
便令江汉竭,未厌虎狼求。
独下伤时泪,谁陈活国谋?
君王自神武,况乃富貔貅!
初失清河日,骎骎遂逼人。
余生偷岁月,无地避风尘。
精锐看诸将,谟谋仰大臣。
懦夫忧国泪,欲忍已沾巾。
这是章甫一组十首诗中的两首。约为宋孝宗隆兴二年(1164)所作。这年金兵南侵,由清河口入淮,张浚败绩。南宋朝廷失却抗金的信心,拟退守长江,结果与金再次签订屈辱和约。这就是“隆兴和约”,宋称金为叔,岁贡银减为二十万两、绢二十万匹,并割地以求和。南宋统治者所奉行的这一屈辱投降政策,不仅为广大人民所抵制,也使朝野众多正直爱国的人士深为忧虑和不满。章甫这组诗,题为“即事”,即就时事而抒发了议论和感慨,表现了伤时忧国的深情。
这里所选的第一首,主要是围绕决策于朝廷的帝王,写诗人的愤懑。首联用“天意”和“人言”对举的笔法说:皇帝的心思,实在是臣下所难以揣测;那宫外人们的种种传言,到底是否属实?这一联单刀直入,将众说纷纭的焦点集中在皇帝身上,反映了人心的惶惑。但从种种人言的迹象看来,似乎不仅赔款,还要割地,以求和局。皇帝果真是这样的意旨么?诗人不敢这样想,也不愿认为这是真实的。所以接两句议论:“便令江汉竭,未厌虎狼求”,如果真是乞和于金,即使竭尽江南的财力、物力,也不会满足他们的欲望。这两句虽属推论,恰恰道出了实情。想到这里,诗人不禁暗自流下了伤时忧国的清泪,并在伤心中又想到:有谁能够救危扶安,向皇帝陈述使国家强盛的计谋?这“独下伤时泪,谁陈活国谋”两句,是感慨和希望的交织,从中反映出诗人一片爱国的深情。结尾两句紧紧照应首联,“君王自神武,况乃富貔貅!”天意难测,人言信否?究其端,不过是战与和的问题,战则可以图强求胜,和则只能屈辱苟安以至覆亡。求战是有条件取胜的,尾联中的“自神武”、“富貔貅”,就申明了这一点。但是战是“和”,完全取决于皇帝的决策。所以这关合全诗的尾联,还包蕴着对帝王的讽谏:君王本是神明威武的,何况还有许多勇猛的士兵!言外犹如说:为什么不坚持抵抗?偏偏要割地赔款屈辱求和!
第二首写诗人对当时急迫形势的慨叹和忧心。失掉清河后,金兵继续南下,咄咄逼人。在这种形势下,诗人不禁慨叹:患难余生,虽可偷度岁月,却已无地可避战乱的烟尘。这里的患难余生,当指经历“靖康之难”等而言。完颜亮南侵不久,喘息甫定,烽烟又起,还能到哪里去躲避战火?“无地”二字感慨极深,喻示国土日蹙,再也不能退让逃亡了。接着作者生发两句议论:王师是否精锐,要看各位将军如何统率;而收复失地的大计,则仰仗于朝廷重臣的谋划。这里写出了诗人的劝勉之意,同时也含有讽意。对比之下,人微言轻的作者,自会被视为“懦夫”,可就是这样一位草茅下士,忧国情殷,忍不住热泪盈眶,泣下沾襟。这最后两句直抒胸臆,感慨悲凉。
这两首诗,作者以“位卑未敢忘忧国”的心情,直陈时弊,并且含蓄地指责了君王、权臣的苟安行径,表达了一片赤诚之心。诗用夹叙夹议的笔法,时带抒情的笔调,倾诉了作者的忧愤。语言质朴,风格沉郁,逼近老杜。
(左成文)
湖上吟
章甫
谁家短笛吹《杨柳》?何处扁舟唱《采菱》?
湖水欲平风作恶,秋云太薄雨无凭。
近人白鹭麾方去,隔岸青山唤不应。
好景满前难着语,夜归茅屋望疏灯。
这首诗记游湖的印象,前六句写湖上见闻与情趣,末两句抒发感慨。
首联以两个对偶的问句发端:谁家的短笛在吹奏《折杨柳》的曲子?哪里的小船上正唱着《采菱曲》?诗人游湖之初,听到了笛音与菱歌,寻声望去,不见吹笛的人,也不见载着歌者的小船,便连发两问,表示巡视而一无所获。
颔联写视觉形象。转而注意到湖面上,风起了,湖水吹皱了。再抬起头来,天空飘着几片薄薄的秋云,看来还不会下雨。“雨无凭”,是说不可能下雨。“无凭”是没有根据的意思。
颈联记下了使诗人特别难忘的景象:湖中的白鹭大胆地接近游船,直到挥手驱赶方才离去;在船上对着隔岸的青山大声呼唤,声音消失在远方,并不发出回声。这一联描摹甚工:白鹭近人,挥而方去,足见此地游人之稀少,故白鹭见人,无丝毫惧意。而“青山唤不应”,则见湖面之空阔。
尾联抒情,以“好景满前”托住上面六句,并以此作为发抒感慨的对象。诗人在游湖时就为湖上的景色所感染,但一直没有构思好,找不到恰当的词句来表现。“难着语”,是说难以用语言文字来形容。因而晚上回到茅屋,依然在酝酿诗情,长久地望着窗外隐约可见的疏疏落落的几盏灯火出神。末句只说“望疏灯”,而不说结果是否得句。言尽意不尽,清音幽韵,袅袅不绝。
(陈志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