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小传】范成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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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26—1193)字致能,号石湖居士,苏州吴县(今属江苏)人。绍兴二十四年(1154)进士。历任处州知府,知静江府兼广南西道安抚使,四川制置使,参知政事等职。曾使金,不畏强暴,几被杀。晚年退居故乡石湖。以善写田园诗著称。与尤袤、杨万里、陆游并称南宋四大家。有《石湖居士诗集》、《石湖词》、《桂海虞衡志》、《吴船录》等。

秋日二绝(其一)

范成大

碧芦青柳不宜霜,染作沧洲一带黄。

莫把江山夸北客,冷云寒水更荒凉。

这首诗是范成大青年时期的作品。范成大生于钦宗靖康元年(1126),自幼即碰上南宋“小朝廷”苟安江南的局面。绍兴十一年(1141)他十六岁时,宋高宗、秦桧与金人订立“和约”,向金人称臣,年贡银绢二十五万两、匹,割淮水、大散关以北的土地与金,杀害爱国将领岳飞等,夺取韩世忠等人的军权,屈辱卖国,引起了广大爱国军民的无比愤慨。

这首诗借写江南秋景,讽刺南宋朝廷在江南半壁的残山剩水中过着苟且偷安的生活。起句选写芦、柳,表现江南水乡景物特色。前四字用颜色表示回溯春、夏季节。后三字,表面似写芦、柳属性,实为转入写秋、扣紧题目作过脉,七字中明连暗转。次句正面写秋,不说芦、柳本身变色,而说水边地带被染黄了,“黄”与上句“青”、“碧”映照,这便开阔了境界,增添了描写成分和色调感。

第三四句的意思是:江南虽以风景秀丽著名,但现在秋色萧条,却不宜再向北方客人夸耀了。“北客”两字,似不仅泛指北方居人,可能另有含意。宋、金和议之后,北使来临,宋朝君臣奴颜婢膝,竭力奉迎。他们邀请北使观赏江南风光,讨好献媚,只能使江山蒙受污辱,益增自己的无耻丑态。诗人愤恨之余,对他们冷刺一笔:“莫把江山夸北客”。结句申述不足“夸”之意,概括全诗。“冷”、“寒”照应秋“霜”;“云”、“水”,补充“沧洲”,进一步丰富了景物形象,显出荒寒萧索之状,用“更荒凉”三字结束,情景相生,尤显得无限凄咽,余韵邈绵。

生年略后于范成大的林升,写了《题临安邸》一诗,讽刺南宋君臣沉醉临安,忘记国耻,用意和范成大此诗相同。但林诗写春光,矛头直接指向统治者,在绮丽的诗句中明刺,用意醒豁;范诗写秋光,写主观的感受,似自抒感慨,在凄婉的诗句中暗讽,用意幽深。两诗意同而风调不同,各极其胜。

(陈祥耀)

浙江小矶春日

范成大

客里无人共一杯,故园桃李为谁开?

春潮不管天涯恨,更卷西兴暮雨来。

这是范成大青年时期的诗篇,自抒客游之情,又带有感慨时局之意。范氏家居苏州,这时可能是他初游杭州。

范成大像

——清道光年间刊本《吴郡名贤图传赞》

起句从客地写起,以“无人共一杯”表孤单寂寞。第二句接入思家,转写故园,“桃李为谁开”,表己身不在,春花开放无人欣赏,自占身份,又从花中点出季节。第三四句写在小矶眺望西兴。小矶,当是杭州东南钱塘江边旧时浙江渡、鱼山渡附近的一个石矶,它隔江面对萧山县的西兴。西兴,也称固陵或西陵。《水经注·浙江》:“浙江又经固陵城北。昔范蠡筑城于浙江之滨,言可以固守,谓之固陵,今之西陵也。”相传春秋吴越交战,越国战败后,越王勾践将入吴国为臣仆,越人在这里和他痛哭饯别,谈论国事,坚定了勾践复仇雪耻的决心。汉末建安时,孙策和王朗在这里进行争夺战;唐末裘甫的农民起义军曾占据此地,钱镠曾在此打败刘汉宏的部队。这是钱塘江边一个商旅出入的交通驿站,又是兵家战守的一个要地。诗写钱塘江潮挟着西兴的暮雨,向小矶飞洒而来。“春”字照应桃李季节,“暮雨”随潮飞“卷”,也是春夏气象;杭州去苏州不远,本不必言“天涯”,“天涯恨”泛指客恨,但诗中又有比客恨更广的意思在,泛言不泛,反觉更能表现诗中意味;“不管”二字,责难中含有无限哀怨,浓化“恨”字;“卷”字有力地表现“春潮”与“暮雨”的关系,西兴与小矶的距离,以及“不管”的力量所在。作客孤单,在江边眺望对岸,春潮暮雨洒面而来,增添寒意,当然也会增添客愁。这两句借景抒情,进一步写了客愁。但它更深一层的言外之意应当是:勾践在西兴一别之后,能发愤图强,雪耻复国;南宋“小朝廷”的统治者却无此志气,无此作为,潮水冲激着这一有历史意义的地方,哪能不勾起人们的更深的反省,更广的愁恨呢?诗写当前和自身,意包远古和朝廷,大大扩展了诗的境界。

这首诗以朴素白描的语言,清新淡远的格调,抒写惆怅深沉的感情,余味曲包,又富画意,是范成大青年时期的出色绝句之一。

(陈祥耀)

碧瓦

范成大

碧瓦楼前绣幕遮,赤栏桥外绿溪斜。

无风杨柳漫天絮,不雨棠梨满地花。

这首诗通篇写景,乍看起来,是一首绝妙的春日即景小诗。作者笔下秾丽的暮春之景,犹如一幅色彩绚烂、富有生趣的图画。近景,富丽堂皇的碧瓦楼,绣幕垂挂;远景,赤栏桥外,一泓清溪横斜,绿水淙淙;空中,杨柳飞絮,漫天飘舞;地上,梨花铺垫,洁白如雪。诗人把眼中所见碧楼、朱桥、烟柳、清溪、飞絮、棠梨等景物,井然有序地用两组对句,简练而又流畅地勾勒出来。整个画面,层次分明,有动有静,有声有色,花香水气,仿佛从画中溢出,给人以身临其境之感。读者从诗人描绘的优美画图中,获得了赏心悦目的自然美的享受。

这首诗,难道仅仅是描写自然风光?如果作者单纯是写暮春之景,那么用《春晚》或《暮春即景》之类的题目,岂不更贴切而达意?为什么偏偏选取句首“碧瓦”二字为题呢?从《碧瓦》这个别开生面的题目里,就暗示其中别有奥妙。“碧瓦”,青绿色的琉璃瓦。由“碧瓦”,自然会联想到“碧瓦朱薨”的华美宅邸。由此再联系绣幕、赤栏桥等景物,即可看出,诗人着力描绘的既非“烟村南北黄鹂语,麦垅高低紫燕飞”(王庭珪《二月二日出郊》)的村野田家之景,也不是“袅袅城边柳,青青陌上桑”(张仲素《春闺思》)的城郊郭外之色,而是贵富之家的苑囿。南宋小朝廷偏安半壁,歌舞西湖,如燕雀巢于幕上,不知祸之将至。这首诗描写的焦点,难道不正在这里?诗以“碧瓦”为题,意在让读者由此去寻求题旨。

首句“碧瓦楼前绣幕遮”,外观华丽美奂,但“碧瓦楼”中人在做什么?“绣幕”后又是怎样的场景?可惜被绣幕“遮”住了,看不见。诗人之所以不露幕后之景,用心在于让读者去想象:偏安一隅的王侯显贵,此刻正沉醉在一片笙歌声中,纵情声色。“销魂此地,君臣醉”,那管它“山河坠,烟尘起”(汪元量《六州歌头》词)!宋家万里中原土,换得钱塘十顷湖。“碧瓦楼”是贵侯们朝朝宴饮、夜夜歌舞之地,“绣幕”后是一幅醉生梦死的寻欢作乐图。朝廷如此腐败,国事何堪再问。诗的后一联以景传意,颇得风人之旨:

“无风杨柳漫天絮,不雨棠梨满地花”。阳春烟景,行将逝矣,为之奈何。这两句看似景语,实则为感情至深的情语。一番风雨后,匆匆春归去,诗人以此暗喻南宋小朝廷偏安局面的岌岌可危。辛弃疾《永遇乐》词说:“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而此诗描绘了一幅坠绿残红、飞絮飘零之景,意境与辛词相似,但笔致更为凄婉。林升《题临安邸》诗说:“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对南宋小朝廷的醉生梦死,林诗是大笔挥洒,筋脉怒张的热讽,而此诗是情思内蕴,绵里藏针的冷刺,异曲同工,各呈其妙。

这首七绝,画外有音,意余象外。读者如深入一层去体会,便能领会到言在此而意在彼,收到了“作者得于心,览者会其意”(《一瓢诗话》语)的艺术效果。

(沈晖)

催租行

范成大

输租得钞官更催,踉跄里正敲门来。

手持文书杂嗔喜:“我亦来营醉归尔!”

床头悭囊大如拳,扑破正有三百钱:

“不堪与君成一醉,聊复偿君草鞋费。”

这首诗,只八句五十六字,却有情节、有人物,展现了一个颇有戏剧性的场面,使人既感到可笑,又感到可恨、可悲。

第一句单刀直入,一上来就抓住了“催租”的主题。全篇只有八句,用单刀直入法是适宜的,也是一般人能够想到、也能够做到的。还有,“催租”是个老主题,用一般人能够想到、也能够做到的单刀直入法写老主题,容易流于一般化。然而一读诗,就会感到不但不一般化,而且很新颖。这新颖,首先来自作者选材的角度新。请看:“输租得钞”,这四个字,已经简练地概括了官家催租、农民想方设法交清了租、并且拿到了收据的全过程。旧社会的农村流传着一句老话:“早完钱粮不怕官。”既然已经交清租、拿到了收据,这一年就可以安生了!诗人《催租行》的创作,也就可以搁笔了!然而不然,官家催租的花样很多。农民欠租,官家催租,这是老一套;农民交了租,官家又来催,这是新名堂。范成大只用“输租得钞”四个字打发了前人多次表现过的老主题,接着用“官更催”三个字揭开了前人还不太注意的新序幕,令人耳目一新。这新序幕一揭开,一个“新”人物就跟着登场了。

紧承“官更催”而来的“踉跄里正敲门来”一句极富表现力。“踉跄”一词,活画出“里正”歪歪斜斜走路的流氓神气。“敲”主要写“里正”的动作,但那动作既有明确的目的性——催租,那动作的承受者就不仅是农民的“门”,主要的是农民的心!随着那“敲”的动作落到“门”上,就出现了简陋的院落和破烂的屋子,也出现了神色慌张的农民。凭着多年的经验,农民从急促而沉重的敲门声中已经完全明白敲门者是什么人、他又来干什么,于是赶忙来开门。接下去,自然是“里正”同农民一起入门、进屋,农民低三下四地请“里正”就座、喝水……这一切,都没有写,但都在意料之中。没有写而产生了写的效果,这就叫不写之写。在这里,不写之写还远不止此,看看下文就会明白。“手持文书杂嗔喜”一句告诉人们:“里正”进屋之后,也许先说了些题外话,但“图穷匕首现”,终于露出了催租的凶相。当他责问“你为什么还不交租”的时候,农民就说:“我已经交清了!”并且呈上官府发给的收据。“里正”接过收据,始而发脾气,想说“这是假的”,然而看来看去,千真万确,只好转怒为喜,嬉皮笑脸地说:“好!好!交了就好!我没有别的意思,只不过是来你这儿弄几杯酒,喝它个醉醺醺就回家罢了!”通过“杂嗔喜”的表情和“我亦来营醉归尔”的语气,把那个机诈善变、死皮赖脸、假公济私的狗腿子的形象,勾画得多么活灵活现!

“里正”要吃酒,农民将如何对付呢?催租吏一到农家,农民就得设宴款待。“里正”既然明说要尽醉方归,那么接下去,大约就该描写农民如何借鸡觅酒了。然而出人意外,作者却掉转笔锋,写了这么四句:“床头悭囊大如拳,扑破正有三百钱:‘不堪与君成一醉,聊复偿君草鞋费。'”钱罐“大如拳”,极言其小;放在“床头”,极言爱惜。小小的钱罐里好容易积攒了几百钱,平时舍不得用,如今逼不得已,只好敲破罐子一股脑儿送给“里正”,还委婉地赔情道歉说:“这点小意思还不够您喝一顿酒,您为公事把鞋都跑烂了,姑且拿去贴补草鞋钱吧!”写到这里,就戛然而止,下面当然还有些情节,却留给读者用想象去补充,这也算是不写之写。

“里正”要求酒席款待,农民却只顾打破悭囊献上草鞋钱,分明牛头不对马嘴,难道不怕碰钉子、触霉头吗?不怕。因为“里正”口头要酒,心里要钱,农民懂得他内心深处的潜台词。何况,他口上说的与心里想的并不矛盾:有了钱,不就可以买酒吃吗?作者的高明之处,在于跨越“里正”的潜台词以及农民对那潜台词的心照不宣,便去写送钱。“扑破”一句,实际上用了杜诗“径须相就饮一斗,恰有三百青铜钱”的典故。扑破“悭囊”,不多不少“正有三百钱”,说明农民针对“里正”“醉归”的要求,正是送酒钱,却又不直说送的是酒钱,而说“不堪与君成一醉,聊复偿君草鞋费”,其用笔之灵妙,口角之生动,也值得玩味。

苏辙在《诗病五事》里举《诗经·大雅·绵》及杜甫的《哀江头》为例,说明“事不接,文不属,如连山断岭,虽相去绝远,而气象联络,观者知其脉理之为一”,是“为文之高致”。所谓“事不接,文不属”,也就是大幅度的跳跃。这首诗的纪事,就不是寸步不遗,而是大幅度的跳跃,同时又“气象联络”。八句诗四换韵:“催”、“来”押平声韵,“喜”、“尔”押上声韵,“拳”、“钱”押平声韵,“醉”、“费”押去声韵。韵脚忽抑忽扬的急遽转换,也正好与内容上的跳跃相适应。

(霍松林)

横塘

范成大

南浦春来绿一川,石桥朱塔两依然。

年年送客横塘路,细雨垂杨系画船。

横塘是作者家乡吴县风景宜人的地方,它位于苏州西南十里,因唐代张继《枫桥夜泊》诗而闻名中外的枫桥,就在它的北端。作者曾不止一次往来经过横塘,对它极为熟悉,在《晚泊横塘》、《自横塘桥过黄山》等诗中,都曾咏及这个地方。这首以横塘为题的诗,则是写别情的。

诗的前两句紧扣送别之情来写景。首句点明送别的地点、节候。南浦,本地名。因屈原《九歌·河伯》有“子交手兮东行,送美人兮南浦”、江淹《别赋》中有“送君南浦,伤如之何”之句,后人便沿用以泛指水边送别之处,这里则是借指横塘。“绿一川”是说满眼平川都披上了春天的绿装。将横塘安放在这种背景上,使“春草碧色,春水渌波”(江淹《别赋》)融为一体,画面显得非常开阔而明丽。次句便在这画面上进一步点明横塘的景物特征:横塘之上有石桥跨越,桥上有亭,横塘之傍有横山,山上有朱塔屹立,石桥、朱塔,上下相望,有似依依难舍之意。“依然”二字,有人理解为“仍旧”、“如故”,似欠妥。这里是取“惟世间兮重别,谢主人兮依然”(江淹《别赋》)之意,以表示留恋难分的样子,这样,在横塘景色的描写中,包含了作者主观的“览物之情”,以关合后文。

诗的后两句转向直抒别情。在诗人眼里,那满川的浩荡春光,那“依然”的石桥、朱塔,都似乎是惜别的见证者,而用“年年”二字来表示送客的频繁,就更带有感情色彩。但第四句并未用任何离恨相思之词,只是把前面所展示的开阔画面,缩小到与这种感情色彩更直接相连的具体景物上来:那蒙蒙的细雨,那系于垂杨上下飘浮的小舟,似乎使人感触到了惜别双方那种“兰舟催发”,何日重逢之情。这是因为雨丝风片,垂柳轻舟,象征着依依惜别之情,如刘禹锡的“长安陌上无穷树,只有垂杨绾别离”,王维的“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等,都是此类名句。范成大在这首诗里以细雨垂杨为结,不仅有此象征意义,而且与头两句的景物描写熔为一体,以抒情之笔写景,颇具风神情韵之美。

(唐富龄)

早发竹下

范成大

结束晨装破小寒,跨鞍聊得散疲顽。

行冲薄薄轻轻雾,看放重重叠叠山。

碧穗吹烟当树直,绿纹溪水趁桥弯。

清禽百啭似迎客,正在有情无思间。

竹下,即黄竹岭,在今安徽休宁西。这里山明水秀,风景绝佳。范成大早年曾任徽州司户参军,这首诗当即作于此时。诗人写他早发竹下沿途的见闻和感受。

诗的开头两句,先点明出发时的情景:穿好晨装,跨马出行。“破小寒”,点出季节是清秋。“散疲顽”,暗示此行是在繁忙的公务之后。人们常有这样的体验:当紧张的工作之余,能有机会到郊野散散步,会感到特别轻松愉快。诗人正是怀着这种轻松愉快的心情,品赏竹下之景的。

诗人跨着马儿沿着山道行进,迎面而来的,一是雾,二是山。雾,不是混沌一片,而是“薄薄轻轻”,虚无缥缈。山,不是孤峰独峙,而是“重重叠叠”,连绵不断。“薄薄轻轻雾”,“重重叠叠山”,十个字,写出了皖南山区清秋黎明时特有的朦胧美。但是诗人所领略到的还不止于此。他坐在马背上看山中雾、雾中山,别有一番情趣:马在漫卷的轻雾中“得得”穿行,恍若冲开一道道轻纱似的帏幔;那从轻雾中闪出的重重叠叠山,仿佛是从帏幔中放出,一座,一座,千姿百态从身边闪过。“冲”,使流动的雾,化动态为静态;“放”,使静止的山化静态为动态。两者相生相映,构成了一幅扑朔迷离、奇趣横生的画面。

随着峰回路转,诗人的眼前又出现另外一番美景——

“碧穗吹烟当树直,绿纹溪水趁桥弯。”上句写炊烟(“吹”通“炊”),下句写溪水。碧穗般的炊烟从树顶上笔直地升起,绿绸似的溪水从小桥下弯弯地流过。这两句画意甚浓。炊烟,树丛,溪水,小桥,上下相映衬,一碧一绿,一直一弯,一静一动,在色彩、线条和态势上构成了错综变化之美,使整个画面玲珑剔透,有声有色。写“炊烟”突出“当树”,写“溪水”突出“趁桥”,展现出山村特有的风貌:山林茂密,村户人家的房屋、烟囱,被周围的高大树木所遮掩,所以只能看到炊烟从树顶上升起;溪涧纵横,全靠一座座小桥连接道路,所以溪水始终傍着小桥流逝。此联传出了这幅山村黎明图的神韵。炊烟“当树直”,暗示无风,同时还会使人联想到那炊烟下庄户人家生活的安宁与平静。“弯”字,又把那绕山穿桥的小溪身影勾画出来;一个“趁”字,更把汩汩溪流写活了。

这首诗摄取的最后一个镜头是林间百鸟的晨歌。鸟儿是山林的主人,它们迎着马背上的诗人欢呼歌唱,百啭千声。“清禽百啭似迎客,正在有情无思间”——在这美妙动听的“迎宾曲”声中,诗人心驰神醉,鸟儿们是真的有情还是出于无意,他恍恍惚惚难以分清了。

前人论诗云:“作诗要有情有景,情与景会,便是佳诗。”(见贺贻孙《诗筏》)这首纪游诗便是“情与景会”的佳作。诗人不仅把沿途景物的外貌特征准确地描摹出来,而且把自己的主观体验和感受融入景物之中,选用“冲”、“放”、“当”、“趁”等点睛的字眼,使诸多景物情态毕露;诗人观景时的愉悦心情,也就从景物的情态中透露出来了。

还值得一提的是,诗人范成大善于吸收前辈诗人的英华而自创新意。比如“碧穗吹烟当树直,绿纹溪水趁桥弯”一联,显然脱胎于唐人王维的名句“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但意境迥然不同。王维以“直”和“圆”,突出苍凉雄浑的塞外之景;范诗的“直”和“弯”,则是突出林深溪秀的南国风光。前者壮美,后者秀美。学古而能创新,这首诗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很好的范例。

(何庆善)

后催租行

范成大

老父田荒秋雨里,旧时高岸今江水。

佣耕犹自抱长饥,的知无力输租米。

自从乡官新上来,黄纸放尽白纸催。

卖衣得钱都纳却,病骨虽寒聊免缚。

去年衣尽到家口,大女临歧两分首。

今年次女已行媒,亦复驱将换升斗。

室中更有第三女,明年不怕催租苦。

这首诗是作者早期的作品。范成大二十九岁时中绍兴二十四年(1154)进士。以后出任徽州司户参军。徽州的治所在今新安江上游的安徽歙县。诗就是在任内写的。当时,作者大概三十几岁。在此之前,他已写过一首《催租行》,现在再写一首同类题材的诗,所以称《后催租行》。

这首诗描写当时农民在官府苛重租税下的悲惨情状,其真切、沉痛的程度,大大超过了以前作者赴试杭州时,自谓“效王建”而作的《乐神曲》、《缫丝行》、《田家留客行》、《催租行》四首,成为他反映南宋时代农民苦难生活的最有代表性的作品。

诗取数句一换韵的七言歌行体,客观地叙述一位老农一家的遭遇,诗人自己不出场,也不加评议。这是学习乐府民歌传统的表现方法。先用仄声韵四句交代这位老农当时的处境。秋霖成涝,昔日的高岸,如今全被淹没,成为洋洋的江水了;老父的田也因之而荒废。生计所迫,只好去替人家佣耕帮工。即便如此,仍挣不到一口饱饭,哪里还有能力去交米纳租呢!“抱长饥”,表明非偶尔挨饿,所以承以“的知”二字。的,的的确确之谓也。既然遭逢严重灾害,官府若计及民生,该当蠲免租税,开仓赈济才是。事实却不然,他们只知搜刮,根本不管百姓的死活。这里提出有无能力“输租米”来,正因为下文说的便是这件事,亦即所谓“点题”。而写催租之前,先说受涝,正为了能更深刻地表现主题——苛政猛于虎。

接着便写催租和纳租。纳租,先说卖掉衣服,至于卖女,情况当然更严重得多,这再留待下一步说,可见行文有层次。“自从”以下四句,两句一换韵,先平后仄,内容上也是两句说乡官,两句说老农。“乡官新上来”就是乡官新上任。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最喜欢显示自己的吏治本领,以邀功于上司。在催收租赋上,最是关键,那怕遇上灾情,也不肯宽容。这就是白居易说的“长吏明知不申破,急敛暴征求考课”。(《杜陵叟》)因为能否收齐田赋是考核地方官成绩的标准。“黄纸”是指朝廷蠲免租赋的诏令,它是写在淡黄竹纸上的;“白纸”是指地方官自己出的仍要交田赋的命令。黄纸放(免),白纸催,农民虚受皇帝“蠲免恩”的现象,当时是极为普遍的。这不但因为地方官吏从催租中能获私利,“亦以在上之意,吝于与而严于取也”(宋代胡寅语)。可见,朝廷的所谓“忧民”、“恩免”,都属虚伪。地方官吏早已摸透了最高统治者的这种心思,知道那些黄纸诏书,只不过是装装门面的空文,是毋须认真执行的。“抱长饥”的老农,既不得免租,就只好“卖衣”了。“卖衣得钱都纳却”,钱全用于交租了;这样,挨饿之外,又得挨冻。本已年老多“病”,加之“寒”气透“骨”,教他如何忍受!但诗人在叙述时却故意用一“虽”字,用一“聊”字,以放缓笔调说,冷虽冷,但总算还好,还暂时未被缚送到衙门去治罪,受鞭笞之苦。又写出官府在农民的眼里,比饥寒、病痛更为可怕。层层叙来,步步深入,让读者感受到老农在为生存而绝望地挣扎。

下面转入写卖女,就进入了高潮。老农有三个女儿,为了交纳租赋,每年得卖掉一个。先是大女儿:“去年衣尽到家口,大女临歧两分首。”“衣尽”承上而说,连御寒不可缺少的衣服都卖完了,家里凡可换钱的东西如箱笼桌椅等等都用于纳租,自不必再说。物已卖尽,就轮到卖家口。这样,大女儿就跟家人分手了。“临歧”,在歧路上;歧,岔路,引申为分离之处。“分首”,分头;分手,各自去寻找活路。接着轮到次女:“今年次女已行媒,亦复驱将换升斗。”已经请媒人提过了亲事。光看上句,似乎没有什么不好,但下句说的却是她也要像她姐姐那样,以身子去换取少量的米了。可知这并非是通常的婚姻,而是卖给人家去当婢妾之类。称之为媒人,实则就是买卖的中间人。这是迫不得已,做女儿的自然更不愿意。所以说“驱将”,赶了她去;将,语助词。而用“亦复”二字,连接“去年”、“今年”,在意义上互为补充:情况一样,都是卖家口,换升斗,以纳租赋。这样,就很自然地、合乎逻辑地、然而又出乎人们意料地结出了诗意最精彩的最后两句:“室中更有第三女,明年不怕催租苦。”“苦”,是甚、凶的意思。明年催租再厉害,我也有办法对付了——把小女儿也卖掉就是。

唐宋诗文中反映赋敛之毒的作品不少。当时,农民被无休止的征求弄得家破人亡、卖儿鬻女的现象相当普遍。对这些现实无所闻知,不能动心,固然写不出好诗来;但仅有见闻,有同情心,而没有作诗的才能,也无济于事。一户农家卖掉三个女儿交租是够惨的了。但不妨站在作诗者的立场设想一下,倘不采用范成大的构思,也就是说换一种别的方式来表达,是否也可以呢?能否也收到同样感人的艺术效果呢?这恐怕是件大不容易的事。别的且不说,诗的结尾,可能有更好的处理方案吗?在白居易,也许就自己出面大声疾呼了。比如他的《红线毯》诗就说:“地不知寒人要暖,少夺人衣作地衣!”但这种方式用于此诗是否合适呢?白居易惯于热讽,范成大长于冷嘲。热讽能直接表现诗人主观上的强烈爱憎,冷嘲则寓热于冷,在表现上更多含蓄蕴藏,给人以艺术上的满足。此诗的艺术感染力,正凝聚于带冷嘲性质的最后两句中。

题为“催租”,作者却并不直接表现如何“催”,而全写如何“纳”,而那种“纳”,正是“催”的结果;题意是通过反射完成的。诗为同情农家苦而作,但作者不仅没有直接说一句同情的话,连字面上也吝于说苦,倒是用些“聊免”、“不怕”之类字眼。冷言反语,十分真切地再现了这位老农饱尝痛苦、积愤在心的语气声口。诗的用韵也与内容紧紧配合,韵随义转。卖女六句,总以为同韵到底,谁知末两句“女”、“苦”又转一韵,给人以意外的感觉,而诗意与语调也正于结处陡变。形式服务于内容,所以取得了极好的艺术效果。

(蔡义江)

州桥

范成大

州桥南北是天街,父老年年等驾回。

忍泪失声询使者:几时真有六军来?

这首《州桥》诗是范成大于宋孝宗乾道六年(1170)出使金邦时所写的七十二首绝句之一。州桥,指北宋故都汴京(今河南开封)城内横跨汴河的天汉桥。孟元老《东京梦华录》也多处提到此桥。诗以《州桥》为题,对作者和当时的人民来说,这不是一个寻常的地理名称,而是足以勾起故国黍离之悲的一座桥梁。

作者在诗题下自注云:“南望朱雀门,北望宣德楼,皆旧御路也。”诗的首句就以白描手法指点出望中所见的桥南桥北的街道。诗句似淡淡着墨,并没有对这座桥、这条街的景象作任何渲染。淡淡着墨,朴素无华,但当年南宋人民读到这句诗时,会感到其分量是异常沉重的。诗笔下的这条街不是寻常的街道,而是象征北宋朝廷、象征人们心目中的故国的“天街”,也就是作者自注中的“御路”。而作者身临这座陷落了的故都,在这条街上“南望朱雀门,北望宣德楼”,当然更不胜今昔兴亡之感。他在这次出使的日记《揽辔录》中写道:“过櫺星门,侧望端门,旧宣德楼也。金改为承天门,五门如画。……使属官吏望者,皆陨涕不自胜。”联系这一记述,再来看这句诗,就可知其含蕴是多么深厚了。

当然,从整首诗看,作者深情所注,主要还不是汴京的桥梁、街道,而是在桥边、街头所接触的百姓,所以紧接着承以“父老年年等驾回”一句。汴京此时被金人占领已四十四年,当日的少年,此时已满头白发了。但岁月尽管流逝,而南宋使者所过之处,仍是“遗黎往往垂涕嗟啧”。(见《揽辔录》)作者以“年年”二字对遗民历久不衰的故国之思表达了极大的同情和敬意。这两个字也表露了,只图偏安的南宋朝廷是怎样年复一年辜负了人民的期待。

三四两句显现出一幕汴京父老遇到南宋使节时的动人场景。上句以“忍泪失声”四字传神地写出父老们的情态。他们面对故国使臣,一时间无穷悲愤齐上心头,恨不得放声痛哭,尽情一吐,而在那样一个环境中却不得不把到了眼眶边的泪水忍住,可又不得不把积压在心底的话讲出。本是千言万语,这片刻间都为悲哀所梗塞,只颤颤巍巍、不成声调地迸出了一句话,那就是:究竟几时才真有王师到来?这句问话中,“真有”二字也是传神之笔,写出了父老们的迫切心情,而且含意深长,暗藏着对南宋当局的诘问。

这首诗不仅使读者如临其境,还使读者窥见了诗中人物的曲折的内心活动。诗在到达顶点时戛然而止,可是并非语意都尽,而是余音袅袅,启人深思。诗人没有以使者身份回答这个问题,也没有以作者口吻发表议论;但他的感情,已经与诗笔叙说的事实、描绘的形象融合为一了。

如果要探索其“不尽之意”,不妨参读陆游的《夜读范至能〈揽辔录〉,言中原父老见使者多挥涕,感其事,作绝句》:“公卿有党排宗泽,帷幄无人用岳飞。遗老不应知此恨,亦逢汉节解沾衣。”可说是对《州桥》诗中父老的提问作了间接的答复。这就是父老年年失望的原因,也是使者无言以对的原因。

(陈邦炎)

画工李友直为余作《冰天》、《桂海》二图,《冰天》画使北虏渡黄河时,《桂海》画游佛子岩道中也。戏题

范成大

许国无功浪著鞭,天教饱识汉山川。

酒边蛮舞花低帽,梦里胡笳雪没鞯。

收拾桑榆身老矣,追随萍梗意茫然。

明朝重上归田奏,更放岷江万里船。

这首诗作于孝宗淳熙元年(1174),当时作者知静江府、广西经略安抚使。一位名叫李友直的画工,为范成大画了《冰天》、《桂海》两幅画。《冰天》画乾道六年(1170)诗人为祈请国信使出使金国渡黄河时的情景,《桂海》画游佛子岩道中的情景(佛子岩距桂林十里,一山突起,山腰有上中下三洞)。诗人读画后,触动身世之感,题了这首诗。

“许国无功浪著鞭,天教饱识汉山川。”首联因《冰天》、《桂海》二图所展示的生平行踪兴感。“著鞭”用西晋刘琨书信中语:“吾枕戈待旦,志枭逆虏,常恐祖生先吾著鞭。”诗人回顾平生所历,感慨自己虽然以身许国,却没有能建立功勋,只不过枉自驱驰南北而已。这大概是上天故意让自己饱览汉家的山川吧。上句先一抑,下句紧接着似乎一扬,但这扬的背后却隐藏着更深的感愤和悲哀。许国无功,南北驱驰,只落得饱识山川,这仿佛是对自己生平抱负的一种嘲弄。“天教饱识”四字,自嘲中含有事与愿违的深悲。

“酒边蛮舞花低帽,梦里胡笳雪没鞯。”颔联承“饱识汉山川”,分写南、北所历。出句写南方宴饮歌舞场景:在酒筵歌席旁边,歌儿舞女们跳起了具有南方蛮风的舞蹈,帽上簪的红槿花随着舞姿而低昂。对句回忆出使金国途中情景:在胡笳悲鸣声中,出使的队伍在行进,路上的积雪淹没了马鞯(垫马鞍的鞯子)。这种情景,如今追忆起来,真像在梦里一样了。这两幅图景,一为桂林现境,一为使金往事,但都是由读画而产生的联想。前者在土风蛮俗的描绘中透出热烈的气氛,后者在北国冰天雪地的描绘中显出旅途的艰辛。而字里行间,又都隐含着“许国无功”的感喟。

“收拾桑榆身老矣,追随萍梗意茫然。”桑榆喻指晚景,萍梗喻指行踪无定。颈联由平生所历进而感慨萍梗浪迹、桑榆晚景,说自己年事已高,真该收拾桑榆,准备归隐了,多年来浮萍泛梗式的浪迹生涯,现在回想起来,真是意绪茫然。这一联用接近散文的句法抒写倦游思归之情,在“身老矣”、“意茫然”的叹喟中,显然也含有“许国无功”的感愤。

“明朝重上归田奏,更放岷江万里船。”尾联承“收拾桑榆”进一步点明“归田”本旨,说不久要向皇帝重上请求归隐的奏章,放船岷江,直下万里,回到自己的故乡。范成大写这首诗的时候(淳熙元年冬),已经接到改官四川制置使(使府在成都)的朝命,因而设想自己从成都乘船归乡;他的故乡在平江府(治今苏州),故说“更放岷江万里船”(暗用杜诗“门泊东吴万里船”句意)。

全诗以“许国无功”为核心,以《冰天》、《桂海》两幅画为触动联想、引起感慨的媒介,从回顾平生南北驱驰的经历,到感叹身世飘萍、年纪老大,到表明归田本意,表现了一个有报国之志的正直士大夫的人生历程和心灵历程。(刘学锴)

乙未元日用前韵书怀,今年五十矣

范成大

浮生四十九俱非,楼上行藏与愿违。

纵有百年今过半,别无三策但当归。

定中久已安心竟,饱外何须食肉飞?

若使一丘并一壑,还乡曲调尽依稀。

淳熙元年(1174)除夕,诗人写了一首七律,题为《甲午除夜,犹在桂林,念致一弟使虏,今夕当宿燕山会同馆,兄弟南北万里,感怅成诗》,用非、违、归、飞、稀为韵。第二天(即乙未元日),诗人依前首韵脚,写了这首七律。

“浮生四十九俱非,楼上行藏与愿违。”起联因元日而行年五十抒感。《淮南子·原道篇》说:“故蘧伯玉年五十,而知四十九年非。”“四十九俱非”本此。楼上行藏,用《三国志》刘备责许汜语:“君求田问舍,言无可采,如小人欲卧百尺楼上,卧君于地,何但上下床之间耶?”意指远大的抱负。这一联慨叹自己年届五十,过去四十九年但觉其非。平生抱负,原很远大,如今检点一下行止,却深感事与愿违。所谓“四十九俱非”,是牢骚语。“知非”是婉辞,“违愿”才是实质。

“纵有百年今过半,别无三策但当归。”颔联分承一、二,抒写年老当归的感喟,说人生纵有百年之寿,自己如今已过了一半;既然在为人处世方面别无周到的良策,就只能是及早归隐了。三策,汉董仲舒以贤良对天人三策,为武帝赏识,任为江都相。后被人用为经世良谋的典故。所谓“别无三策”,是自嘲没有治国良方,语中颇含牢骚。所谓“但当归”,也就是迫于环境,不得不归了。

“定中久已安心竟,饱外何须食肉飞?”定,指入定,佛家坐禅时进入寂静的状态。颈联说自己久已如坐禅入定,心境清静安闲,不动名利之念;但求温饱,即已满足,此外何必更求富贵飞腾呢?这一句乃化用曹操评吕布语:“饥则为用,饱则扬去”(见《三国志·陈登传》),而另出新意。这表面上是表明自己知足不辱,实际上却含有不得已的苦衷。说“久已安心竟”,正透露出未能真正忘情。这一联造语新颖,富于理趣,贺裳《载酒园诗话》赞其“有新趣”。

“若使一丘并一壑,还乡曲调尽依稀。”一丘一壑,用《汉书·自叙传》:“若夫严子者,……渔钓于一壑,则万物不奸其志;栖迟于一丘,则天下不易其乐。”尾联承上“当归”之意与知足之旨,说假如自己能有一丘一壑可以归隐,那么,依稀的还乡曲调尽奏无妨(尽,听任之意)。言下之意是,既无归隐之处,听到还乡曲调,难免惆怅。

纪昀评这首诗道:“纯作宋调,语自清圆,虽不免于薄。”所谓“宋调”,有生涩瘦硬与圆熟平滑二种。范成大的这首诗,接近于后一种,清新流利,是其所长,浅易滑熟,是其所短。

(刘学锴)

蛇倒退

范成大

山前壁如削,山后崖复断。

向吾达陇首,如海到彼岸。

那知下岭处,慄甚履冰战。

牵前带相挽,缒后衣尽绽。

健倒辄寻丈,徐行仅分寸。

上疑缘竹竿,下剧滚金弹。

岂惟蛇退舍,飞鸟望崖反。

稍喜一径平,犹有千石乱。

仍逢新烧畬,约略似耕畔。

心知人境近,颦末百忧散。

山民茅数把,鬼质犊子健。

腰镵走迎客,再拜复三叹。

谓“匪人所蹊,官来定何干?

倘为饥火驱,平地岂无饭?

意者官事迫,如马就羁绊?”

我乃不能言,付以一笑粲。

淳熙元年(1174)范成大由广西经略安抚使调任四川制置使;二年春离桂林赴成都。这是他入川路上经归州(治所在今湖北秭归)的一首纪行诗。蛇倒退,是归州东南的一处险峻山岭名。全诗三十二句,一韵到底。

前十六句为第一段,写蛇倒退山路的艰险。“山前”二句,以山岭前后都极陡峭,总冒可畏形势;“削”、“断”用字镵刻。“向吾”二句,写自山前登上山顶,以浮海登岸形容到达山顶的喜悦心情。这里用误认困难已过作倒跌,是欲伸先缩的写法。与杨万里《过松源晨宿漆公店》的“莫言下岭便无难,赚得行人错喜欢”句,作用相同。“那知”二句写不料从山后下行,更令人有“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之惧,是转入伸展、进行细致描写的开始。“牵前”二句,写下山要前牵后缒(用带挽住),才能避免滑坠的危险。“缒”而至于“衣尽绽”,可见用力辛苦。这是下山的艰难可畏之一。“健倒”二句,写猛一跌倒,就会滑到“寻(八尺)丈”之远;慢步徐行,只觉进如“分寸”。这是下山的艰难可畏之二。“上疑”二句,爬竹竿比上登之难,滚金弹比下滑之快,“剧”字以“更甚”加倍强调。“岂惟蛇退舍,飞鸟望崖反(即返)。”一舍三十里,强调退避之远。前一句点蛇扣题,后一句用鸟飞且难加倍强调。这四句通过比喻、陪衬手法,进一步描写在蛇倒退这一山岭上下的艰难可畏,突出了它的险峻形象。“稍喜一径平,犹有千石乱。”说遇到一段较平坦的途径,仍有乱石阻碍。两句是结束语,又作了延伸的描写,自为转折,笔势不平。这一段语言朴素,描写具体生动,且句句作对,“向吾”四句成一扇对,其余为两句对。对偶工整而又自然,几乎使人觉察不出。扇对的“彼岸”运用佛经的词语,“履冰”一词出自《诗经·小雅·小宛》,斤两相称。从这一部分,可以看出范成大诗歌艺术技巧的高度纯熟。

后十六句为第二段,写和山下居民对答的情况。“仍逢”二句,说碰到一些新烧过的畬田,比起平原的,只能算是“约略”像耕地的样子,表示山田的不平和贫瘠。但道路情况已变,是另起一层。“心知”二句,说看到山田,知道接近居民住地,眉尖的忧愁消散,表示心情转变,又起一层。这两层是上下段转接的过渡。“山民”四句,写碰到居民。自此以下,是本段的中心内容。“茅数把”,居住简陋的小茅屋。“鬼质”,形容居民瘦怪模样,“犊子健”,形容他们动作轻捷。他们腰带挖土铁镵,碰着作者一行人,一面以礼相迎,一面为之叹息。四句中写屋写人,并引出下文的问答,简洁逼肖。以下六句,居民问话:“这山路不是一般人所能走的,你们当官的干吗来到这里?如果是因为生活驱使,难道平原上就没饭好吃?可能是受公事迫促,不得不行,像马匹受人束缚那样吧?”话虽简单,但道理却说得委曲详尽;看似单纯无知,实则切中要害。这中间当有作者平日的积思萦想补充其中,借对方的问话,以抒发自己的感慨。话问得这样的直率、真切,但牵涉的问题是很复杂的,故结尾两句,作者自表不能作答,只好付之一笑。问是作者设问,答是作者故作不答。处境和衷曲的难言之处,尽在“一笑”之中,故结语表情见意,出以含蓄。

前段精细写景,后半生动抒情,都在朴素语句中见工巧。黄庭坚、陆游入蜀道中,写峡路山林,都没有留下像范成大这样刻画细致的诗篇,故范氏《蛇倒退》这类山水诗实有开创特色。这种诗的功力,深得杜甫的秦州、同谷、入蜀一系列纪行五古的妙谛。

(陈祥耀)

判命坡

范成大

钻天岭上已飞魂,判命坡前更骇闻。

侧足三分垂坏磴,举头一握到孤云。

微生敢列千金子?后福犹几万石君。

早晚北窗寻噩梦,故应含笑老榆枌。

这首诗是淳熙二年(1175)范成大入蜀途经归州(治所在今湖北秭归)时作。判命坡,归州东部的一个险峻山岭名。

起四句写坡。起联欲写判命坡,先以钻天岭作陪。钻天岭,一名钻天三星,亦在归州东部。登此岭的“惊魂飞动”,犹比不上判命坡的“骇人听闻”,一起笔势紧促,气氛紧张。颔联具体写判命坡的“骇闻”:峭壁之上的悬崖,犹如坏的石磴垂挂而下,攀登至此,连气也不敢透,只能“侧足三分”而行;抬头一看,好像手可握到天上的云气。既危且高,行人到此死生难卜,走过去才能肯定生命继续存在,所以叫做“判命坡”。“一握”,语本《三秦记》:“孤云两角,去天一握。”这两句自上到下,把“判命坡”写得惊险骇人,形象鲜明,语言劲炼,是全诗最精彩有力的句子。

后四句抒情。颈联出句,自谦生为微末之身,不敢像“千金之子”那样保重,运用“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成语;对句自嘲,说世俗以大难不死为有后福,那么过了判命坡之后,能不能像“万石君”福气那样大?汉石奋,善以“谦恭谨慎”保持禄位,他和四个儿子的俸禄都达到“二千石”一级,世称“万石君”,《史记》有《万石君传》。这一联是诙谐戏谑之辞,否则,范成大怎会自视不如世俗的“千金之子”,而以贪图富贵、虚伪做作的石奋为比呢?结联设想归隐。“北窗”,用陶渊明归隐家居的典故;渊明《与子俨等疏》:“常言五六月中,北窗下卧,遇凉风暂至,自谓是羲皇上人。”“榆枌”,是枌榆的倒装,这样做,是为了叶韵。汉高祖刘邦为丰邑枌榆乡人,起兵时曾在枌榆社祈祷,后人因以枌榆代称故乡,见《史记·封禅书》。诗意说早晚要争取归隐,像陶渊明高卧北窗之下,那时候想起今天走过判命坡的“噩梦”般的情景,应该会更加愉快地坚定终老故乡的决心。这四句笔调转为诙谐闲淡,使结尾饶有余情。

范成大生平虽官位较高,外任镇帅,内官做到参知政事,但他不是一个热衷功名的人,居官勇于为国,又时时存退隐之心。这次由桂林赴四川制置使任,自谓是病后勉力而行,故准备动身之时,即写了“纵有百年今过半,别无三策但当归”的诗句。这次入蜀上三峡时,“以涨江不可泝,自此步行,备尝艰厄。”(见范氏所著《吴船录》)所经判命坡等处,都艰险异常,所以诗篇在描写经历山川当中,便动了“不如归”之情。全诗朴素自然,不见刻意经营之迹,但写景逼肖,写情有味,可见其功力之深。

(陈祥耀)

劳畬耕

范成大

峡农生甚艰,斫畬大山颠。

赤埴无土膏,三刀财一田。

颇具穴居智,占雨先燎原。

雨来亟下种,不尔生不蕃。

麦穗黄剪剪,豆苗绿芊芊。

饼饵了长夏,更迟秋粟繁。

税亩不十一,遗秉得餍餐。

何曾识秔稻?扪腹常果然。

我知吴农事,请为峡农言:

吴田黑壤腴,吴米玉粒鲜。

长腰匏犀瘦,齐头珠颗圆。

红莲胜彫胡,香子馥秋兰。

或为虞舜余,或自占城传。

早秈与晚䆉,烂炊甑甗间。[1]

不辞春养禾,但畏秋输官。

奸吏大雀鼠,盗胥众螟蝝。

掠剩增釜区,取盈折缗钱。

两钟致一斛,未免催租瘢。

重以私债迫,逃屋无炊烟。

晶晶云子饭,生世不下咽。

食者定游手,种者长流涎。

不如峡农饱,豆麦终残年。

〔注〕 [1] 烂炊:从黄昌衢刻本,一本作“滥吹”。

这首诗是淳熙二年(1175)范成大入蜀途中在今重庆巫山写的。劳,读去声,安慰之意。畬耕事,见于作者题下所附序文:“畬田,峡中刀耕火种之地也。春初斫山,众木尽蹶;至当种时,伺有雨候,则一夕火之,藉其灰以粪(施肥);明日雨作,乘热土下种,即苗盛倍收,无雨反是。山多硗确(坚硬石块),地力薄,则一再斫烧始可蓺(种)。春种麦豆,作饼饵以度夏;秋则粟熟矣。官输甚微,巫山民以收粟三百斛为率(计算标准),财(才)用三四斛了二税(纳完春秋二租),食三物以终年,虽平生不识秔稻,而未尝苦饥。余因记吴中号多嘉谷,而公私之输顾重,田家得粒食者无几,峡农之不若也。作诗以劳之。”

前十六句为第一段,写巫山农民的畬耕生活。起二句说“峡农”(巫山在三峡地段)的生活困难,在大山顶上刀耕(斫)火种(畬),是总冒。“赤埴”二句,说土地坚硬黄赤,不肥沃,要三斫(三刀)才(财)能一种(田),申述起句的“艰”字。以下转写艰难中还可喜慰的一面。“颇具”四句,写峡农的经验和智慧:能观察气候,在雨前烧山,雨来赶快下种,懂得不这样作物就生长不好。“麦穗”二句,以“黄剪剪”、“绿芊芊”表作物的长势好,以长势暗示收成好。“饼饵”二句,紧接“长势”、越过“收成”,写一年中的生活:夏天吃豆麦做成的饼饵,秋天等待(迟,读去声,“等待”意)小米丰收作粮食。“税亩”四句,说每亩纳税不到收成的十分之一,纳税剩下来的粮食可得饱餐,虽一生没见过水稻长成的粳米,但摸着肚皮却经常填得饱饱的。这一段先冒后转,以冒作陪,以转作主,结构上主次分明;叙事则不仅分明,而且简洁;“麦穗”一联对偶句,尤其妍炼生动;“扪腹”一句用《庄子·逍遥游》“腹犹果然”语,与“穴居智”呼应,勾勒出峡农带原始性的生活,使人感到他们的生活虽较安定,但毕竟是很落后的。他们的落后生活,是复杂的社会病态造成的,人们读过之后,会油然兴起怜悯同情之心。

后二十八句为一段,历举吴地农民的生活情况,以安慰“峡农”。开头二句表明是作者的发言,以下是发言内容。“吴田”八句写作者故乡苏州一带的江南农民怎样种水稻:土壤肥黑,种成的稻米美如“玉粒”,叫“长腰米”的像瓠瓜子儿那样匀白,叫“齐头白”的像珠颗那样圆润,叫“红莲”的大大胜过菰米,叫“香子”的比秋兰还香;有的是从尧、舜时传下的老种,有的是从国外占城地方输入的新种;“早秈”与“晚䆉”这些普通品种则是平常在炊器中煮食的。以下十四句写江南农民受官租私债剥削的情况:不辞春天插秧种稻的辛苦,只怕秋天的输纳官府租税。作奸舞弊的官吏像“大雀鼠”,强盗般的小差役和里长像成群的螟蛾和蝗虫那样夺去农民的稻米;他们用大量器(釜、区皆古量器名)来掠取剩余,用折收现钱(缗钱)的办法来增加农民的负担。缴租时两钟(亦量器名)两斛被当成一钟一斛,缴不起租身躯要被鞭打成瘢;加上地租、高利贷等私债的催迫,农民只好外逃,弄到屋无炊烟。亮晶晶像“云子”那样好的饭粒,农民自己生来从没有进过喉咙,吃它的都是游手好闲的人,耕种者只好经常流着口水看别人吃。结尾两句是发言的总结:江南农民在平地种着好水稻,还不及你们“峡农”用豆麦过年那样能够吃得饱。这一段与上段是一个大的对比:山地农民种植困难,生活简陋,但僻居野处,受剥削较轻,还能勉强用粗粮填饱肚子;江南水乡农民居住富庶地区,种得好稻谷,但是官租私债的负担重,结果还是吃不饱饭,不免于逃亡断炊;苦乐情况各有不同。本段又自为一个小对比:以收成稻谷的美好和农民生活的困苦作对比。小对比把农民受剥削的情况揭露得很鲜明、很尖锐。大的对比,则似乐而苦的“吴农”实际是苦,似苦而乐的“峡农”本质也是苦。对后者的安慰实出于勉强,代前者作控诉乃真正有力。这一段先把稻米写得极香美,多用对偶句,词句也像“珠颗”、“玉粒”那样美,劳动成果越美好,越显得农民不能享受自己成果的不公平,显出封建剥削的罪恶。后写农民被剥削,也多用对偶句,也写得简练、集中、生动。“早秈”、“晚䆉”与“齐头白”、“长腰米”等已先作呼应;“螟蝝”、“鼠雀”、“云子”等又重加比喻。此段实是一幅宋代江南农村生活的真实的历史图卷。

全诗以朴素、简练和鲜妍的语言,曲折而又分明地反映宋代山区、水乡农民的艰苦劳动和受严重剥削的情况,表现了作者同情农民,反对“奸吏”、“盗胥”、“官租”、“私债”的罪恶的进步思想,是一篇很深刻、很典型的反映现实、揭露现实的诗篇。它的更深刻的意义,还在于提供例证,使读者看到,剥削之害更烈于自然条件的恶劣,即所谓“苛政猛于虎”之义。

(陈祥耀)

望乡台

范成大

千山已尽一峰孤,立马行人莫疾驱。

从此蜀川平似掌,更无高处望东吴。

孝宗淳熙元年(1174),作者由知静江府(治所在今桂林)、广西经略安抚使被调四川制置使、知成都府,此诗即作于这次赴任途中。成都北面有望乡台,这里用它为题,不一定实指其地(从作者入川路线来看,不必经过这里),主要是取登高远望,权以当归之意。

作者这次入川,心情相当复杂。一方面,他对“一身半世走奔波”(《戏书麻线堆下》)的仕宦生涯感到厌倦;另一方面,在山河破碎的形势下,又觉得应像“蚕老当作茧”(《初发桂林有出岭之喜……》)那样为国效力,有所作为。他带着这种矛盾的思绪,走上万水千山的旅途,本来拳拳于故乡的诗人,就更易见景生情,触发乡思。比如,当他途经长沙,在游道乡台时,便有“故园东北望,游子栏干曲”(《题岳麓道乡台》)的感慨;行至清湘县郊外,见到“紫荆闹桃李,冥冥一川花”的景色时,便联想到故乡更为明媚的春光,从而发出了“我宁不念归,愿作失木鸦”的浩叹,但又感到君恩重似“乔岳”(泰山),不应因征途遥远而犹豫徘徊。只有了解作者这种“乡心与宦身”(《清湘县郊外杂花盛开,有怀石湖》)的矛盾,才能更好地理解《望乡台》诗的内涵。

这首诗用简练朴质的语言,写了过去、当前和未来三种情景。头一句概括了过去几个月的艰难行程。这年早春,从桂林出发,经湖南而至荆州,然后沿秭归、巴东、巫峡、万州一线入川,时而舟楫浮江,时而越岭攀山,半载崎岖颠簸,至遂宁府始见平川。其间既有过钻天岭、判命坡那类令人“飞魂”的惊险,也有“野翁酌水煎茶献,自古人来到此难”(《九盘坡布水》)和“但阅关山过,都忘岁月催”(《金山岭》)的欣慰,这一切,都浓缩在“千山已尽”四字之中。眼前是一马平川,这最后一山,便显得孤峰独拔了。在这句里,“尽”字与“孤”字紧相呼应,不仅写出了眼前景色,字里行间还流露了终达目的地的愉快心情。按常情说,此时该策马扬鞭,急驰而下了。然而,诗的第二句,却反接头句之意,去写“行人”(指诗人自己)立马山头,缓辔踟蹰的场面。这样的描写含蓄地表现了诗人当时油然而生的特殊感触。接下去的两句便更进一层,直抒胸臆,申述立马踟蹰的原因。即将进入蜀川,再无崎岖之苦,但四周的高山,更加阻隔了与故乡的通路,连登高以望东吴(指作者故乡苏州)之处也没有了。这就把思乡之情更加深化了。蜀川,指四川盆地,用“平似掌”来比喻,形象而又贴切。诗人面对展现于眼前的蜀川,应是心情开朗,但到了川中,离乡愈远,乡思也愈切。正是这种相反的心情,构成了此诗深婉而不低沉、萦回而不失开阔的基调,准确地表现了诗人其时的感受。从中可见诗人表现微妙感情的艺术才能。

(唐富龄)

荆渚中流,回望巫山,无复一点,戏成短歌

范成大

千峰万峰巴峡里,不信人间有平地。

渚宫回望水连天,却疑平地原无山。

山川相迎复相送,转头变灭都如梦。

归程万里今三千,几梦即到石湖边。

淳熙三年(1176),范成大辞去四川制置使职务,四年五月,离成都东下。八月,抵达湖北江陵,刚好这时候词人辛弃疾知江陵府兼湖北安抚使,邀他同游渚宫,范氏写了这首诗。江陵旧为荆州治所,荆渚,指江陵;诗写由江陵长江中流回头西望三峡的情景。每二句一韵,凡四转韵,每韵一意。

第一韵,写长江三峡峰峦之多。巴峡,原指重庆的嘉陵江峡,这里借指长江三峡,即瞿塘峡、巫峡、西陵峡。作者到了江陵,船已走过三峡,这里是回思。“千峰万峰”,极言峰多;“不信人间有平地”,船在万峰围绕之中,朝夕飘浮,好像永远走不到尽头,故有此想。起句正面写,落句故作疑辞从反面强调,有了落句,三峡地区山多的情景才显得突出,也就是跌宕转折之笔比直写之笔更为有力。

第二韵,写沿江西望,不见峡山。渚宫,春秋时楚国的别宫。范成大《吴船录》:“淳熙丁酉八月壬申、癸酉泊沙头,江陵帅辛弃疾幼安招游渚宫。败荷剩水虽有野意,而故时楼观无一存者。后人作小堂亦草草。”可见渚宫当时已荒凉,所以诗意不在写渚宫,而在写由渚宫沿江西望。这一韵写的是与上一韵完全相反的情况,但笔法相同。“水连天”,极言江长水大,也是直写;“却疑平地原无山”,从江陵江边平坦之地遥望,江天一片空阔,略无高处,故又有此想,也是故作疑辞从反面强调。前后两韵,通过心理感受的细致描写,表现出峡里峡外两种完全不同的景象,而又互相映衬:因峡外的平旷而愈显得峡里的山多与山高;因峡里的山多与山高而愈显得峡外的平旷。三峡过了夷陵(今宜昌西北)之后,就进入平旷地区,《吴船录》说三峡中“山之多不知其几千里,不知其几千万峰,山之高且大如是。”然过了夷陵,“回首西望,则渺然不复一点;惟苍烟落日,云平无际,有登高怀远之叹而已。”清人张问陶《出峡泊宜昌府》诗:“送尽奇峰双眼豁,江天空阔看夷陵。”描写了相似境界。

第三韵,写对前面山水变换情况的感想,由写景转入抒情。在写这诗时,范成大已几经仕途的转徙,自东至西,从南到北经历了许多山川,世事仕途、自然景象,回思起来,不免有纷纭如梦之感。故这一韵就山川的送迎变化,很自然地触发此感,“转头变灭都如梦”之句,脱口而出。就其经历看,这句显然不止指自然现象,兼含对世事仕途的感慨,两个拟人的“送迎”字面,透露其中内涵,自觉意味深长。

第四韵,写计算何日可以到家,“归程万里”,嫌路程之远;“今三千”,只走完三分之一,嫌行进之缓。“几梦”,做几回梦,承上句,意谓再经几次梦境般的山川旅程的变换。“石湖”,在苏州西南的太湖之滨,风景优美,是作者别业所在,他爱此别业,因以自号。“梦到石湖边”,即梦还家。这两句在叙事中,备见思念石湖、急于还家的心情。上句写长途艰难,下句写盼望速归。

这首诗在八句中四作转折,转得轻妙自然,如行云流水,而音节柔和,神韵悠远,在作者的七言古诗中是最为轻灵的作品之一。

(陈祥耀)

鄂州南楼

范成大

谁将玉笛弄中秋?黄鹤归来识旧游。

汉树有情横北渚,蜀江无语抱南楼。

烛天灯火三更市,摇月旌旗万里舟。

却笑鲈乡垂钓手,武昌鱼好便淹留。

淳熙四年(1177)范成大自四川东归,八月中秋前一天到达鄂州(今属湖北),中秋夜,受当地官吏的招待同游南楼而作此诗。南楼,以东晋时镇武昌的征西将军庾亮游此而著名。《世说新语·容止》:“庾太尉在武昌,秋夜气佳景清,使吏殷浩、王胡之之徒登南楼理咏。”庾后至登楼,“诸贤欲起避之,公徐云:‘诸君少住,老子于此处,兴复不浅。’因便据胡床,与诸人咏谑,竟坐甚得任乐。”据考所游的南楼,是当时武昌城的一个谯楼,在今湖北鄂州市南。后人在今武汉市黄鹄(亦作“鹤”)山上所建的南楼,又名白云楼、岑楼,把它当作庾亮所游之处,而地点实非。范成大这次登临的,也是黄鹄山上的南楼。《吴船录》记:“壬午晚,遂集南楼,楼在州治黄鹤山上。”

起联“谁将”句点出游南楼在中秋,并闻歌管之声,暗用李白“黄鹤楼中吹玉笛”诗意;“弄”字写出吹笛者缓吹闲赏、边吹边赏之态,和游者的心情合拍。记中的“壬午晚”,即那年的中秋夜。“黄鹤”句,就南楼附近的黄鹤楼的骑鹤仙人的故事,点明所游地点,并表现涉想的遐远。这次中秋之游,作者有特殊的兴会,《吴船录》载:“(南楼)轮奂高寒,甲于湖外,下临南市,邑屋鳞差……天无纤云,月色甚奇,江面如练,空水吞吐,平生所遇中秋佳月,似此夕亦有数;况修南楼故事,老子于此,兴复不浅也。”“通计十三年间,十一处见中秋,亦可谓之游子。”除作此诗,并作《水调歌头》(细数十年事)词一首,云:“俾鄂人传之。”这一联笔调飘逸。

次联,写南楼形胜。南楼隔江遥对汉阳,西面、北面为长江所怀抱。“汉树”句自唐崔颢《黄鹤楼》诗“晴川历历汉阳树”化来;“有情”,加重感情色彩;“横北渚”,贴切形势。“蜀江”句,即《吴船录》所谓“岷江自西南斜抱郡城东下”。“无语”除加重感情色彩外,又渲染夜静。“横”字、“抱”字,锤炼有力。

第三联,写鄂州城市和江面的夜景。当时鄂州商业发达,市面繁荣,《吴船录》载:“沿江数万家,廛闬甚盛,列肆如栉,酒炉楼栏尤壮丽,外郡未见其比。盖川、广、荆、襄、淮、浙贸迁之会,货物之至者无不售,且不问多少,一夕可尽,其盛壮如此。”鄂州并且是长江中游的军事要地,官、商船舰云集,故以此二句状之。“灯火”是夜游所见,“月”字点明中秋;“三更市”,说夜市直到深更;舟来“万里”,又多高插“旌旗”,江面喧闹非凡;“烛天”写灯火之盛,“摇”字写月兼联江水,气势极为雄壮。

结联,自嘲流连鄂州景色,不及早还乡。上三联叙事、写景,这联转为抒情,笔调应接起联,以飘逸胜,兼带风趣。鲈乡,指作者故乡苏州一带鱼米之乡,暗用张翰在洛阳思吴中鲈鱼脍之典;“垂钓手”,指隐者,用以自喻;“武昌鱼好”,化用三国时“宁饮建业水,不食武昌鱼”的谣谚。此联萌归隐之心,与同时《水调歌头》词所写:“想姮娥冷眼,应笑归来霜鬓,空敝黑貂裘。酾酒问蟾兔,肯去伴沧洲?”辞异情同。

范成大的诗,多清新淡远之作,此诗却写得遒逸雄壮,接近陆游,与陆游《黄州》一诗,声调气势都极接近。纪昀《瀛奎律髓刊误》评为:“声调自好,然而浮声多于切响矣。”则近于苛求。

(陈祥耀)

初归石湖

范成大

晓雾朝暾绀碧烘,横塘西岸越城东。

行人半出稻花上,宿鹭孤明菱叶中。

信脚自能知旧路,惊心时复认邻翁。

当时手种斜桥柳,无数鸣蜩翠扫空。

范成大的家乡苏州,城的西南十里有石湖,是太湖的一个支脉,与当时有名的姑苏前后台只相距半里,风景优美。诗人晚年就卜居于此。在写这首诗之前,他曾被朝廷先后派到边远的静江(桂林)和成都去做地方大吏,惠农、固边,都有政绩。回朝后,在淳熙五年(1178)四月,以中大夫作了参知政事(副宰相)。任职两个月,就因与孝宗政见不合,御史借细故弹劾,获罪落职,领祠禄回乡了。诗,就是这年六月,初到石湖时写的。其时,诗人五十三岁,他离开石湖,已经六年了。

这是一首七律。律诗在通常情况下,内容要紧切诗题,诗题也就成了内容的概括。此诗正如题目所标的,是写自己初归石湖时路上所见、所感,是与平日出外游赏不同的。此外,这次虽是罢相而归,但诗中并无失意消沉的情绪;相反的,倒可以使人感觉到作者的心境是开朗的,自适的。他不大在乎仕途的升降得失,对宦海浮沉的厌倦和对石湖山水的眷恋,也使他这次能回家闲居,颇为恬然自安。

范湖草堂图(局部)

——〔清〕任熊

律诗论章法,有所谓起、承、转、合。起、承两联,诗意总是衔接得很紧的,所谓“要如骊龙之珠,抱而不脱”(杨载《诗法家数》)。此诗前四句一气相连,用于描写归到石湖时所见景物。首句先写晓光晨雾景象,同时点明是天方曙明。日光初出为暾;青中透红为绀。日光蒙上一层雾气,呈红青色,与天空的碧色相互烘染,色彩艳美。景物是客观的,写在诗中却能反映出作者的心情。杜甫陷贼脱身后,回到羌村探亲,写诗即以“峥嵘赤云西,日脚下平地”的画面起头;虽二者所写,一为夕照,一为晨曦,景物有别,但表现初归愉悦之情则一。第二句写诗人石湖别墅之所在。横塘在苏州西南十里,塘甚大,其北有枫桥,即唐代张继夜泊题诗处。越城,春秋末吴王阖闾所筑的越耒溪故城,即石湖别墅所在地,诗人卜筑于此,因其城基,随地势高下而为亭榭。交待了地点方位,便写见到的田野和水塘景色。六月,田间水稻已开花,茂密深秀,一眼望去,路上行人都只露出半截身子;一只水宿的白鹭,在长满菱叶的池塘里,显得特别洁白可爱。这景象给人以清新、欢快的感觉。“行人”正归路所见,“宿鹭”与拂晓相应;而“半出”、“孤明”等字眼,尤用得富于表现力。唐人陶岘《西塞山下回舟作》诗有“鹭立芦花秋水明”的佳句,与此诗“宿鹭”句的意境仿佛,但又不相同。彼写秋水明澄,似见倒影;此写菱塘覆翠,白羽耀眼。“明”字在这里不形容水而形容鹭,所以与“孤”字配搭,与苏舜钦诗“时有幽花一树明”的“明”用法相同。稻花飘香,菱叶满塘,又是丰年的景象。这当然也会增添初归诗人的兴会。

前四句没有正面点出“初归”,只是通过初归者对所见一切都很有兴趣的眼光,来描写客观景物。如果后面仍旧没有交待,那就容易与平时清晨出游相混淆,不能做到紧扣诗题。所以,从第三联的“转”起,就突出了“初归”这层意思;同时也转入以写主观感受为主:“信脚自能知旧路,惊心时复认邻翁。”路是旧时认识的,所以只须信步走去,不怕走错;几次碰见老人,仔细辨认,吃惊地发现原来他们都是我从前的邻居。这两句写初归感受十分真切。又好在同置于一联之中,用的是“理殊趣合”的“反对”(刘勰《文心雕龙·丽辞》语)。上句说无心,下句说留意;上句安闲,下句惊讶;“信脚”易走错,反说“能知”,“邻翁”本熟悉,却要辨“认”;初归识路,是似新实旧,惊认邻舍,是熟已变生。总之,从不同角度,写出了阔别多年而重归故里的感受。

末联把今昔之感更明确地抒写了出来:“当时手种斜桥柳,无数鸣蜩翠扫空。”斜桥,当是石湖的一座桥名。蜩,即蝉,俗称知了。诗人说,昔日亲手种在桥边的柳树,如今已绿荫蔽天,蝉声满耳了。这里,令人联想到一个常用的典故:东晋大将桓温,北伐时,经过金城,看见自己从前手种的柳树“皆已十围,慨然曰:‘木犹如此,人何以堪!’攀枝折条,泫然流泪。”(《世说新语·言语》)但范成大此诗不能算用典,虽然他写诗时肯定也会想到这个典故,甚至可能觉得因为有此熟典,更可以加强今昔之感。所以说不能算用典,因为诗人写的首先是实事实景,再说,今昔之感的性质也不同。范成大见手种柳树长大,并没有“泫然流泪”,倒是流露出欣然赞赏之情,或许他还惋惜自己没有更早一点回到石湖来。“无数鸣蜩翠扫空”,写得有声有色,何等气象!苏轼有诗曰:“万里家山一梦中,吴音渐已变儿童。每逢蜀叟谈终日,便觉峨眉翠扫空。”(《秀州报本禅院乡僧》)“翠扫空”三字,即出于此。东坡用以写山,石湖用以状柳,借其语而翻出新意,但仍表示赞美。当然,其中也有感慨。诗以景语作结,映照发端,宕出远神,余味无穷,这是很高明的。

(蔡义江)

秋前风雨顿凉

范成大

秋期如约不须催,雨脚风声两快哉!

但得暑光如寇退,不辞老境似潮来。

酒杯触拨诗情动,书卷招邀病眼开。

明日更凉吾已卜,暮云浑作乱峰堆。

这首诗为淳熙五年(1178)、六年间范成大居石湖时所作[1] ,写立秋前雨后“顿凉”之喜。

起联,写“秋前风雨”。“秋期”句,谓立秋有固定日期,不烦人力去催。不过日期虽有固定,但暑气却未必在此时即能消退,秋后热是常见的,故次句说遇到“雨脚风声”而有“两快哉”之感。“快哉”,即宋玉《风赋》“快哉此风”意。起句写季节之常,次句写遇风雨之快。

次联,写喜凉之情。此诗前后三联笔致均较平,惟此联最精警。秋前之凉爽,本为人们所盼望的,故姜夔《平甫见招不欲往》的“人生难得秋前雨,乞我虚堂自在眠”之句,传诵人口。但写喜凉而用“如寇退”作为比喻的则极罕见。对句用“似潮来”譬喻老境来势的迅猛,亦不寻常,不像以潮比愁之为常见。苏轼《洞仙歌》词:“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可知迎凉、避老,两美难兼。诗以“但得”、“不辞”四字冠于句首,显出瞬息间心情的变化,表示宁为前者而牺牲后者,以坚决语气强调,和他后来所写《立秋二绝》中的“岁华过半休惆怅,且对西风贺立秋”,用意相近。这一联,就组织言,是工整的对偶;就气机言,又是语意贯连的流水对;所以兼有立意新颖、取譬奇特、语言精工、气机灵活的妙处。

第三联,写天凉后生活的变化。天气凉爽了,故觉酒杯可亲近,亲近酒杯,又收到“触拨诗情”之效;天热、眼病,都不利于看书,天气凉爽了,读书的兴致又起,“病眼”也就受“招邀”而继续去看书。“触拨”、“招邀”,从物拟人写来,角度有变化,用词也新鲜。这联所写“顿凉”之效,使上联所写之“喜”显得更有着落,起了以事足情,以绿叶扶红花的作用。

结联,预料未来情况。今日之凉,是否一现即退,开头尚有难卜之意,故有“但得”的假设之词。这一联则由于观察到“暮云”全作“乱峰堆”,云气犹浓,雨自不会骤歇,故能够肯定“明日更凉”,由当前写到未来,使“喜”意更深,余味盎然。

杨万里《石湖先生文集序》评成大诗:“大篇决流,短章敛芒,缛而不酿,缩而不窘。”陈《宋十五家诗选》评:“范石湖取境雅瘦,力排丰缛,然气韵自腴,故高峭而不寒俭。”王昶《舟中无事偶作论诗绝句四十六首》评:“石湖居士真清远”,这首诗的风格,庶几近之。

(陈祥耀)

〔注〕 [1] 据周必大为范氏所作《神道碑》,六年范氏起知明州;然按范集编次及周氏所作《制词》,似六年范氏尚在家。

晚步吴故城下

范成大

意行殊不计榛菅,风袖飘然胜羽翰。

拄杖前头双雉起,浮图绝顶一雕盘。

醉红匝地斜曛暖,熨练涵空涨水寒。

却向东皋望烟火,缺蟾先映槲林丹。

这诗与《秋前风雨顿凉》为同年之作,也写于苏州。吴故城,春秋吴国旧城,又名鱼城,遗址在今苏州市西横山之下。

起联写“步”字。意行,随意而行;“不计榛菅”,不畏杂乱的草木丛生,表吴城故址的荒凉,不只是古书所说的宫室为沼、麋鹿游于苏台了。“风袖”句,秋风轻吹,“两袖飘然”,胜似飞鸟振翼,表明季节及“步”时的姿态。“意行”、“风袖”这种词语,唐人用过,如刘禹锡诗“意行无旧路”,白居易诗“风袖低昂如有情”,然不多;宋人喜欢用,是宋诗求新求炼的一种用字法。这一联叙事,已带景;后三联全属写景,最后略带叙事。

颔联,写“步”时的仰观。拄杖缓缓前行,羽毛美丽的山鸡在杖前双双飞起;一头大雕在高塔上空盘旋,是“一”、是“双”,是杖前、是塔顶,写得很实;但不呆板,因为出句景丽而逼真,对句景壮而雄浑,笔法与气势都不平凡。

颈联,写“步”时的俯视,又点“晚”字。斜阳照着满地的红叶,使秋天的黄昏还带着暖意,澄澈平静的江水涵映天空,水涨时却也使寒意上升“醉红”指红叶,从白居易《醉中对红叶》的“醉貌如霜叶,虽红不是春”句化出;“熨练”指江水,从谢朓《晚登三山还望京邑》的“澄江静如练”句化出。用这两个词,也是宋人字法,“熨”字尤刻意提炼。“匝”字、“涵”字虽较经见,也用得妥帖有力。这一联一陆一水,一暖一寒,一红一白,一照一涵,一近一远,意象高度集中,映照得妍丽多彩,引人陶醉。

结联写“晚步”到月色初生。经过仰观俯察、近视远望之后,转向东边高处望望人家的烟火,不知不觉中,一轮缺月已经升于天空,照在红色的槲林上,景色在清幽中还保持着绚丽。这联虽带叙事并作结束,“槲林丹”呼应上文“醉红”,但写景仍有新的境界,结束中更作伸展。

尤袤说范成大诗“温润”,杨万里说它“清新妩丽”,翁方纲说作者“善作风景语”,读这首诗,可以看出这些特点。

(陈祥耀)

重阳后菊花二首

范成大

寂寞东篱湿露华,依前金靥照泥沙。

世情儿女无高韵,只看重阳一日花。

过了登高菊尚新,酒徒诗客断知闻。

恰如退士垂车后,势利交亲不到门。

这二首诗作于淳熙十三年(1186)作者家居石湖时。

古代咏菊之诗,主要有三类:一是写赏菊、爱菊,如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秋菊有佳色”;二是借菊花以自表品格,如韩琦的“虽惭老圃秋容淡,且看黄花晚节香”;三是论菊,如元稹的“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这二首诗则是借菊讽世的,有其别致之处。

诗写人们重阳看菊之事。重阳与菊花的关系:汉高祖戚夫人的侍儿贾佩兰,从宫中放出,为扶风人段儒的妻子,她说汉宫中重阳有饮菊花酒以求长寿之举。事见《西京杂记》。陶渊明九月九日没有酒喝,坐在宅边菊丛中采菊,望见穿白衣的人走来,乃是王弘送酒,酒到就取喝。事见《续晋阳秋》。汝南人桓景九月九日登高避灾,除了系茱萸,又喝菊花酒。事见《续齐谐记》。到了宋代,都城汴京还盛行重阳赏菊之事,见《东京梦华录》。

第一首。起句先写重阳后的菊花无人观赏。“寂寞”,无人到来;“东篱”,因陶渊明诗意而后人借以特指菊花栽种之地。“湿露华”,菊花带着湿露,犹鲜嫩可爱。后三字与前三字对照,以见无人见赏的可惜,七字之中,自为比照,词意充实。第二句,又申述菊花之美,与重阳前相较,进一层比照。“依前”,不异重阳之前;“金靥”,形容金黄色的菊蕊;“照泥沙”,光彩照地,然只独照泥沙,有伤叹之意。第三四句“世情儿女”,指世俗之人;说他们没有超脱的情趣,即“无高韵”,所以只能应着节日故事,“看重阳一日”之“花”,实际上意在求福求寿,不解赏花。这诗借看菊事刺世人的庸俗。

第二首。起句写过了重阳“登高节”后,菊花尚新,也即第一首前二句的意思。第二句写“酒徒”与所谓“诗客”,都没有声息了,不再来赏菊花了。第三四句说菊花在节日与节后受人们的不同对待,恰好像当官的人辞官之后,“亲交”都不再“到门”探访一样。垂车,犹“悬车”,以悬挂车子表示不再当官上朝(即“致仕”)。范成大做过大官,这时“致仕”家居,大概也尝过世人这种冷淡的况味,故见重阳后的菊花有感而一发之。这首诗借看菊事刺世人的“势利”。

这二首诗借花抒感,感从事生,不是凭空而来,又抒发得自然,抒发得明白如话,有其独到之处;然好作议论,求明畅,不尚含蓄,又显出宋诗的特点。

(陈祥耀)

咏河市歌者

范成大

岂是从容唱《渭城》?个中当有不平鸣。

可怜日晏忍饥面,强作春深求友声。

范成大的爱民诗继承了白居易、张籍、王建新乐府的现实主义精神,其中的《四时田园杂兴》等又深得刘禹锡竹枝词之神韵,清新轻巧,饶有民歌风味,颇负盛名。这首《咏河市歌者》虽系歌咏下层市民,亦与其田园诗同调,兼具新乐府、竹枝词二者的韵味。

河市原指宋代汴京城南至汴河之间的市区,后亦泛指一般通都要邑的濒河之市,这里是商旅云集,居民繁夥之地,也是民间艺人卖艺求生之处。范成大晚年退职家居,得以接近下层人民,写了不少关心民生疾苦的诗。这首诗就是以民间艺人为描写对象,而表现诗人深切同情和关怀下层人民的篇章。同时,借此抒发自己在政治上的失意之感。

诗首先从歌声写起,“从容唱《渭城》”,是说这位歌者正以高超技巧演唱《渭城曲》(即《阳关曲》、《阳关三叠》)。但又并非平直地叙写,因为他从歌者那纡徐婉转的演唱中,仿佛感受到了某种不平之气、激越之声,所以便以设问句开头,着“岂是”二字,意谓歌者难道是只传达了《渭城曲》的精妙,歌声中难道不蕴含着别的什么吗?这样,首句设问便为下文蓄势,至次句迸发而出:此人胸中应该是怀有不平才唱出了这样的歌声啊!这一问一答的两句抒写,生动地传达了这位歌者的心声。韩愈《送孟东野序》云:“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人之于言也亦然,有不得已者而后言,其歌也有思,其哭也有怀。凡出乎口而为声者,其皆有弗平者乎!”那么,这位歌者到底有什么思、怀,有什么不得已、不平呢?

至三四两句,便用一意义相承、对仗工稳的流水对消释了读者心中的疑团,原来诗人歌咏的是一位孤苦无告、身陷窘境的民间歌者。诗人从听觉感受的抒写转到了视觉形象的描绘,展示了一幅悲惨的画面:暮霭降临,歌者犹未进食,不得已而忍饥高歌,希求得到救助。此二句着一“忍”字、“强”字,则歌者强颜欢笑之情、境况凄凉之状,跃然纸上;而以“可怜”二字领起,则诗人的同情之意,亦历历可见。“求友声”一语,出自《诗·小雅·伐木》“嘤其鸣矣,求其友声”,由对歌者形态的描摹回到了对其歌声的叙写,既指春深阳关送友名曲《阳关曲》,与首句相应,又用以暗喻歌者因处境艰难、援手乏人而不由发出的噍杀之声,与次句相续,意境完整,含义深邃。

这首绝句音调和谐自然,婉转流利、曲折有致,语言朴素平易,用字工练轻巧,无忸怩造作之态,有竹枝民歌之风。范成大反映民生疾苦的诗很多,除了有名的《四时田园杂兴》、《腊月村田乐府》、《催租行》、《后催租行》等外,还有不少与《咏河市歌者》类似的篇章,对贩夫、卖卜者、鬻鱼菜者、卖药者等啼饥号寒的下层市民作了深情抒写,其中有的虽然只是他“被暖如熏”的睡梦之余的同情和叹息,但他那种“汝不能诗替汝吟”的精神,还是值得肯定的。

(萧作铭)

春日田园杂兴十二绝(其二、其三、其五、其六)

范成大

土膏欲动雨频催,万草千花一饷开。

舍后芳畦犹绿秀,邻家鞭笋过墙来。

高田二麦接山青,傍水低田绿未耕。

桃杏满村春似锦,踏歌椎鼓过清明。

社下烧钱鼓似雷,日斜扶得醉翁回。

青枝满地花狼藉,知是儿孙斗草来。[1]

骑吹东来里巷喧,行春车马闹如烟。

系牛莫碍门前路,移系门西碌碡边。[2]

〔注〕 [1] 斗草:找些奇异的花草互相比赛,以新奇或品样多者为胜。[2] 碌碡(liù zhóu):压平田地、碾脱谷粒的农具。石制,北方称为辗。

范成大是南宋四大家之一,同尤袤、杨万里、陆游齐名。他的诗秀雅清婉,自具一格,在当时就很受到称赏。他早年游宦四方,五十七岁以后,退职闲居,在苏州石湖过着优游度岁的生活。在这时期,他写了《四时田园杂兴》六十首,获得“田园诗人”的称号。这一组大型的田家诗,说得上是他晚年的名作。在此之前,如王维等人也写过些“田园诗”,却旨在抒发个人的闲情逸致,鸡犬牛羊和农民不过是借来点缀的诗料,说不上反映农民生活。范成大的“田园诗”就不同,他确能生动真实地写出农家的忧喜悲欢,写出农家的劳动生活,连带农村中的风俗习惯都大量收在笔底,恍如一幅农村风俗画的长卷。在此之前,诗坛还没有出现过,这正是范成大独创一格的作品,所以一向受到广大读者的注意。

这里选的是他《春日田园杂兴》中的四首,只能说是“窥豹一斑”。

这组诗写于孝宗淳熙十三年(1186)。那时宋、金分立,南北对峙,双方暂时处于休战局面。江南的农民,因此也得到稍喘一口气的机会,颇能显出一些生气。本组诗的第一首“土膏欲动雨频催”,是从自己的住宅写起。描写春光遍地涌来的气势,很是生动。

“土膏欲动”是说土地解冻、地气回苏。“雨频催”补一笔天气。天上和地下一齐动作,春的气息就很快蓬勃起来,因此“万草千花”纷纷茁长。“一饷”即一晌,是片时间的意思。写花草到处出芽、抽叶、开花,转眼之间,山上、地下、树林、屋角,全都变了样。这两句概括有力,形象鲜明,使人恍如看到一组描写春神活动的“卡通”。

下面两句一转,视野缩小,镜头转到院子一角。在屋后,一片荒废了的园地,虽然久已没人耕耘,可是野花杂草却拼命长起来,依然是绿葱葱的一片。再看墙根底下,忽然长出了几个竹笋的嫩芽。院子里本来没有种竹,怎么能长出笋来啊!仔细一瞧,原来隔邻的竹根从地底横穿过来,毫不客气地把笋长到我家里了。

这最后一句可说是传神之笔。上面写了满山满野,百草千花,也写了舍后荒畦的绿秀,但是还嫌太泛,还不够饱满酣足,必须再来一笔放大的特写。这个镜头怎么找呢?凭着诗人的细心观察,终于给他找到了,那几棵破土而出来自隔邻的笋尖儿,不就是最好的诗料吗!于是诗人把它轻轻移来,放进诗中,整首诗顿然血肉充盈,精神饱满。请看,连隔邻的竹鞭(竹根横行伸展,所以叫竹鞭)也不肯受围墙的限制,竟然穿墙破土,钻进我的院子里来,春神的威力这还不厉害吗?诗人把“春”字写得如此生动活泼,形象鲜明,笔酣墨饱,实在不能不令人惊叹佩服。

“高田二麦”一首,着重描写清明节的自然景色。“二麦”是大麦、小麦。麦怕水耐旱,所以江南农民把它种在高田里。据宋应星《天工开物·乃粒篇》载,西起今四川、云南,东至今福建、浙江、江苏,以及安徽、湖南、湖北,这个广大地区中,种植小麦只占粮食总产的二十分之一,大麦更少。明代如此,南宋也该相差不远。因为麦子都种在高地,所以诗里说“二麦接山青”。用“接”字就暗指麦子还青,同山上的草色一样。此时,低处的水田还未到播种时期。《天工开物》说,清明浸种时,每石种子浇几碗冰水,可以解除暑气。可见清明正是浸种时候,所以说“傍水低田绿未耕”。诗人对耕种季节,观察细微准确,绝不是关在屋子里只凭翻书本说空话,而这又正是“田园诗”写得成功还是失败的关键。王维的“青菰临水映,白鸟向山翻”(《辋川闲居》),“牧童望村去,猎犬随人还”(《淇上即事田园》),“田夫落锄至,相见语依依”(《渭川田家》),还比较好写,因为大概不外如此;而范成大笔下描写的田园,就切实具体得多。

后面两句,写插秧之前农民趁闲庆祝节日。他只用“踏歌椎鼓过清明”七个字便交代过去。南宋时,城里人把寒食到清明节作为重大节日来庆祝,郊游、扫墓、插柳、上头、赛龙舟、演奏音乐等等,吴自牧《梦粱录》里记载了许多热闹的事。但在农村,大抵只是踏歌(踏脚作节拍唱歌)椎鼓罢了。这也可以看出城市和农村风俗不完全一样。

“社下烧钱”一首写的是春社(立春后第五个戊日为春社)时农民祭社公的热闹情景。《荆楚岁时记》说:“社日,四邻并结宗会社,宰牲牛,为屋于树下,先祭神,然后享其胙。”在当时的农村,这是祈祝丰收的重要节日。诗人运用简练的笔墨,先写祭社的场面,“烧钱”是焚化纸钱,那是向神表示敬意,送上一些财帛,讨好一番。自然又免不了大锣大鼓,尽情敲打,制造气氛。然后就在社公跟前,排开酒席,父老上坐,子弟在下,摆上祭肉之类,大家高兴喝酒。到了天晚,父老们先醉了,于是由年轻人扶着回家。这一节用的虽是粗笔大写,却已显出那种热烈的气氛。

下面转入特写镜头:醉了的父老们脚步蹒跚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却发觉路旁地上丢满了折下来的青枝绿叶,各色各样的花朵,一片乱糟糟的。老人不禁心里发笑,那些孩子们闹了半天的斗百草,不知到底谁输谁赢,如今却把辛辛苦苦找回来的东西,随便乱丢一气就完事了,想来也真可笑。这两句收拾得很有情韵。一场吵吵闹闹的斗百草没有一字加以描写,却从老人的醉眼中重新呈现出来,但又只是抛残了的东西。使人从中想象出刚才青少年们那股子傻劲。真有悠然不尽的情致。

斗百草这种游戏活动,最早见于《荆楚岁时记》,那是南朝时的风俗,唐代相沿下来,时间却是在端午节。那么,宋代有没有这种习俗呢?有人看到《东京梦华录》、《武林旧事》、《梦粱录》这些书没有记载,只偶见于词人作品中,以为宋代便已不流行了;但从范成大这首诗来看,却又分明还是存在的,只不过改在社日举行而已。

第四首“骑吹东来里巷喧”,先是写远的一笔:又是车队,又是马队,又是乐队,旗帜招展,好一派气势,乡下人霎时惊动了,大人孩子纷纷跑出家门来瞧,嚷成一片。原来官老爷“行春”来了。那原是汉代就有的故事,太守每年春天,亲自巡视地方,劝耕、赈救。这做法到宋代还有。第二句就是点出这一队人马的来历。“闹如烟”,看来是很有一番惊动。乡绅、父老、乡长、保长等,不免都要叩头迎接,在形式上大大摆弄一番的。不过诗人没有时间腾出笔墨去细细描写,却又是转过他那灵巧的笔尖,写一个老乡——也许是甲长什么的,吆喝放牛的孩子:“你这家伙呀,不要把牛拦在大路上,快把那畜生拴到那石滚子(北京叫石呆子)旁边去!”这一笔真够生动,官老爷的威风,老百姓的惊慌失措,放牛孩子的天真无知,全都活画出来了。

六十首《田园杂兴》,写了南宋苏州一带的农村风光,内容颇为丰富,佳作更是不少。这才是经得起寻味的“田园诗”。

(刘逸生)

晚春田园杂兴十二绝(其三、其六、其十)

范成大

蝴蝶双双入菜花,日长无客到田家。

鸡飞过篱犬吠窦,知有行商来买茶。

三旬蚕忌闭门中,邻曲都无步往踪。

犹是晓晴风露下,采桑时节暂相逢。

雨后山家起较迟,天窗晓色半熹微。

老翁欹枕听莺啭,童子开门放燕飞。

先析第一首。暮春三月,清明谷雨前后,江南一带逐渐暖和。这时,正是春种春播和采摘春茶的大好时节,也是农民一年伊始的大忙时节。这首诗,就是从这种辛劳的沸腾生活中提炼出来的一个画面。

诗从写景入手,点明时令。在万紫千红,莺啼燕啭的明媚春光中,作者捕捉了蝶穿菜花的镜头入画,这就突出了农家所见的晚春特色,同时又从这一点上使人感触到整个春天的勃勃生机。第二句紧承上句,说日长人静,无客到家。原因何在呢?在于男耕女织,大家都去忙碌了。在这里,只是写结果,其原因自见,表现手法颇为高明。作者在《夏日田园杂兴》其一中所写的“日长篱落无人过,惟有蜻蜓蛱蝶飞”和《夏日》中所写“桑叶露枝蚕向老,菜花成荚蝶犹来”诸句,可与此诗参照。

后两句转写家中情况。第三句写农舍环境,似从陶渊明“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巅”的诗句点化而来,但不是像陶诗那样用来衬托“性本爱丘山”的隐居情趣,而是表现了浓厚的农家生活气息。鸡飞狗叫,是因为陌生的行商惊动了它们,而行商下乡来走门串户,则是为了收购茶叶。在宋代,官府控制茶叶买卖,行商们只有获得官方发给的“长引”、“短引”,才能下乡收购,农民也要依赖他们来出卖新获的春茶。第三句和第四句是互为因果的。诗人妙在先说结果,后点明原因,以“知有”两字衔接,过渡自然。

从全诗来看,前两句与后两句之间互相映衬,互为因果:正因为平日无客到门,所以行商之来,便易惊动鸡犬;也正因为此时只有行商往来乡下,出入农家,就更加反衬出了那种生活节奏十分紧张和四野无闲人的农忙情况。

第二首说养蚕。养蚕缫丝是我国劳动人民的发明创造,随着蚕桑生产活动的出现和发展,以蚕事为题材的作品,很早就进入了文学领域,《诗经》中的《魏风·十亩之间》、《豳风·七月》等,就是周代描绘蚕桑活动的民歌。以后各代这类作品不断产生。到了宋代,涉及这一内容的诗词更多,如晏殊《破阵子》“巧笑东邻女伴,采桑队里逢迎”、女诗人朱淑贞《东马塍》“一塍芳草碧芊芊,活水穿花暗护田。蚕事正忙农事急,不知春色为谁妍”等,都从不同的角度,写出了自己的感受。范成大的这首诗则从一个侧面对蚕农的生产活动、思想情绪及有关民俗,作了耐人寻味的描绘。

诗从写蚕禁入手,来表现农民精心饲蚕的劳动情况和思想感情。蚕忌风俗,由来已久,据《礼记·月令》记载,每年春月(农历三月),国家要举行与蚕事相关的祭祀活动,并有某些相应的禁忌规定。统治者这样做,不只是为了表示对蚕事的重视,也包含有“以神道设教”之意。而广大农民在长期的生产实践中,一方面不断总结养蚕经验;另一方面又因蚕性娇弱,从择种孵化到蚕室的燥湿明暗和温差的变化等等,稍不注意,就要影响收成。由于当时的各种条件限制,农民还无法完全认识养蚕的规律,所以也对蚕桑的丰歉,感到神秘莫测,于是便有女化蚕,以衣披于人间,从而成为马头娘神等等传说。既然心造了神灵,便要向她祈祷,而且必多所禁忌。据云,吴地以四月为蚕月,在这期间,“村村多闭门。往来断亲党,啼叫禁儿孙。”(赵汝燧《蚕舍》)实际的禁忌,比诗中写及的更多,如妇女要独宿等等。范诗的头两句正是对这种情况的描述,写得虽很朴实,字里行间却凝聚了蚕农们精心养蚕的辛勤血汗,也披露了他们唯恐触禁而影响收成的紧张心情。一年一度的蚕桑活动,对于长期处于贫困状态中的农民来说,的确是一件攸关命运的大事。

诗的后两句宕开一笔,由户内的神秘气氛转向户外采桑活动的描写。在蚕月中,处于高度紧张状态中的农民,只有当他们来到大自然的怀抱,从事采桑活动的时候,才能获得稍稍松口气的机会。诗中的“晓晴风露”,既点出了采桑的时节,展示了一幅清明拂晓,风露沾襟的画面,又写出了农民由充满禁忌的蚕室走出来后那种顿觉轻松的心情。最后一句,用“暂相逢”来描绘平时不敢往来的邻友之间在桑田相会的情况,更进一步表现了农民在此情此境下的欢悦之情。而这种短暂的相逢,又正好反衬了他们那种成日紧张的生活情况,也正因为成日紧张,所以这种短暂的相逢,才弥足珍惜。全诗张弛开合,相映相生,深得蚕农之心。这正是作者在洞察生活的过程中所获得的感受。

第三首描写晚春农家生活。在那“乡村四月闲人少,方了蚕桑又插田”(翁卷《乡村四月》)的大忙季节里,农民一方面五更起,三更眠,紧张地劳动;另一方面,他们也很希望略事休憩。这首诗正是描绘农家这种心理的涉笔成趣之作。

头两句写春雨过后,他们暂缓浇灌之劳,能够“起较迟”。这对于终年辛劳的农民来说,实是难得的休息时机。也许,当晨曦初放之际,他们尚酣睡未醒,在做着五谷丰登,六畜兴旺的美梦,丈夫可以不必担心妻子“催耕早,自扯蓬窗看晓星”;妻子也不必“鸡唱三声天欲明,安排饭碗与茶瓶”(华岳《田家》),可以睡个安逸的好觉。也许,他们已经醒来,在商议着雨后的活计,估量着当年的年成,或者思虑着交租纳税等烦心之事……三四句紧承前文,择取两个富有特征的细节,进一步渲染了农家在雨后休憩中的生活情趣。莺儿在鸣啭,燕子在翱翔,点出了暮春三月的季候;欹枕谛听,传神地写出了农家老翁那种难得的适意之情;开门放燕,则表现了孩子的天真烂漫,向往春光的欢跃情态。这两句诗,不仅句式工整,而且清新活脱。

通观全诗,在色彩、声音、神情的有效融合和动景静景的有机结合中,展示了一幅春意盎然的田园图画。诗中的客体是雨后农家生活的一个侧面,它与“即此羡闲适,怅然吟式微”(王维《渭川田家》)的那种自我写照的田园诗是有所区别的。虽然,从诗情画意中所体现的某种闲适因素来看,也不无作者的主观色彩,如果把他那些反映农民苦难生活的作品对比来看,更可见出这点。但从这种对比中也可以说明,作者并不是有意识地掩饰农民的苦难,美化农民的生活。确切地说,在这种描写中,更多地是表现了他希望农民能够在过于紧张的劳动中获得暂时安适的良好愿望。

(唐富龄)

夏日田园杂兴十二绝(其一、其七、其九、其十一)范成大

梅子金黄杏子肥,麦花雪白菜花稀。

日长篱落无人过,惟有蜻蜓蛱蝶飞。

昼出耘田夜绩麻,村庄儿女各当家。

童孙未解供耕织,也傍桑阴学种瓜。

黄尘行客汗如浆,少住侬家漱井香。

借与门前磐石坐,柳阴亭午正风凉。

采菱辛苦废犁锄,血指流丹鬼质枯。

无力买田聊种水,近来湖面亦收租。

范成大有干练之才且有爱民之心,他多次做官,官阶也很高,但宦情淡薄,屡次以病乞休。清宋长白《柳亭诗话》有一则记载说,相传宋孝宗想叫他当宰相,但怕他“不知稼穑之艰难”,故未授,范氏闻而作《四时田园杂兴》以自表白。这则传说是无稽的:一、范氏为人,绝不如此热衷仕宦,他作《四时田园杂兴》,在淳熙十三年(1186)六十一岁时,是做过参知政事、知明州、知建康府以后,自己坚决以病乞归石湖之时,更不会有此情趣。二、范氏反映“稼穑艰难”、民生疾苦的作品,如前后《催租行》、《劳畬耕》等,数量不少,何待借此表白?《四时田园杂兴》这一组诗共六十首,属于“夏日”部分有十二首,现选出其中的四首。

其一,起二句写初夏江南农村的景色:虽“菜花”已“稀”而“杏”正“肥”,且“麦花雪白”而“梅子金黄”。以民歌风格写成对偶语句,调子清圆,景色优美,很有吸引力。第三句写夏日初“长”,但农事正忙,白天篱边很少过往的行人。因为江南四月,是割麦分秧的忙碌月份,农民整天在田地上劳动,早出晚归,故白天少见行人。陆游《江村初夏》有“江村夏浅暑犹薄,农事方兴人满野”之句,可见其情况。第四句又写景,说篱边“长日”,只见蜻蜓、蛱蝶在飞动。这一句合杜甫《曲江》“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两句而为一,盖关中、江南,春末、夏初,景色有相近之处。陆游《村居初夏》有“小蝶穿花似茧黄”之句,范氏《初夏二首》也有“菜花成荚蝶犹来”之句,就专写蛱蝶了。这首诗三句写景,都显得很优美;只一句叙事,不直接写劳动,却从侧面透露劳动情况,也很有意味。

其七,用老农的口气写,这首正面写劳动,写得概括、朴素,结句又能表现农村儿童从小喜爱劳动及其天真情趣。“昼出耘田”指农夫,“夜绩麻”指妇女,合起来即是“男、女”,诗中称之为“儿女”,表出老农口气。“当家”,并非“持家”意,而是指各有“当行”,成为“惯家”能手。“童孙”,明用老农口气;“未解供耕织”,合上“儿女”、“昼夜”而言;初夏桑叶茂盛成阴,故能“傍桑阴学种瓜”,“学”指的是儿童情态。

其九,写农民照料“行客”,从好客中反映他们的仁厚、善良的品德。“行客”在“黄尘”中行走,汗流“如浆”,是盛夏情况。农民自己有在烈日下走路、劳动,汗如水流的经验,他们的关心“行客”,正是理所当然。“少住”句,请“行客”在家中喝喝清香的井水。“漱”为“喝”意,用字柔细;“少住侬家”,吴侬软语,显得温柔有情,“侬”字在古代有“你”、“人”、“我”之义,此处是称“我”,称“我”苏州话为“nei”,“香”字尤细,因为井水清凉,在大热天渴极的“行客”口中,自然觉得胜于琼浆,清香异常,此字一显出暑天井水之美,一显出饮者因难得而喜爱之情。“借与门前磐石坐”,写明请“行客”“少停”的地点;“柳阴亭午正风凉”,描写地点之好。“亭午”,正午,补出酷热时候,呼应“汗如浆”;“柳阴”、“风凉”与“黄尘”道路相映照,更显出景色可爱。这首诗叙事中带描写,也极亲切、朴素而优美。

其十一,描写种菱农民被剥削的痛苦。江南的稻田、圩田,收成都不错,但农民负担繁重的租税,生活痛苦,田地也多被兼并,范成大《劳畬耕》一诗,对此已写得很详尽。有些农民,被迫放弃耕种稻谷,改在湖上以种菱为生,但也逃不过盘剥之苦,这首诗就是写江南农村这种情况的。第一句写农民丧失田地,只好废弃“犁锄”来“辛苦”地种菱、采菱。第二句,具体描写采菱的辛苦:采得指头流着“丹”红的血,农民“枯”瘦得不像人形。“鬼质”,憔悴不像人之意,是范氏创造的名词,他《采菱户》的“采菱辛苦似天刑,刺手朱殷鬼质青。”也用过这个词。“无力买田聊种水,近来湖面亦收租。”则大声疾呼,为采菱农民倾诉苦况,无田可种而种菱,哪想到湖面也要收租!这句表明他们所以形成“鬼质枯”,正是由于无孔不入的沉重盘剥。这首诗言语朴素,但感情强烈,揭露深刻,带着农民的血泪和作者的愤恨。

范成大的《四时田园杂兴》,把自陶渊明以来直到唐代的王维、储光羲、孟浩然、韦应物等描写农村自然景物的诗歌传统,以及自《诗经·豳风·七月》以来直到唐代“新乐府”诗派的反映农村社会现实的诗歌传统融合起来了:不过不用古体,而改用七言绝句的形式。它从内容到形式,都有创造性,在我国诗歌发展史上,是很值得重视的。

(陈祥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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