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小传】谢枋得
(1226—1289)字君直,号叠山,信州弋阳(今属江西)人。宝祐四年(1256)与文天祥同科中进士。除抚州司户参军,即弃去。曾为建康考官,出题以贾似道政事为问,遂罢斥,谪居兴国军。德祐元年起为江东提刑、江西招谕使,知信州,率兵抗元。城陷后,流亡建阳,以卖卜教书度日。后元朝迫其出仕,福建行省参政魏天祐强制送往大都(今北京),乃绝食而死。门人私谥文节。原有集,已散佚,后人辑有《叠山集》。
庆全庵桃花
谢枋得
寻得桃源好避秦,桃红又见一年春。
花飞莫遣随流水,怕有渔郎来问津。
陶渊明写过一篇《桃花源记》和一首《桃花源》诗,描述了一个与现实对立的理想世界。谢枋得这首《庆全庵桃花》诗,借桃花引出桃源故事,力图把他转徙山间的眼前现实转化为陶渊明笔下那个理想世界,以抒写自己比桃源中人更为决绝的谢世之志。
“寻得桃源好避秦”,全用《桃花源记》原意。这里的“避秦”,当然是“避元”。作者避元入山,只身转徙,当然不会像世外桃源那样“屋舍俨然,鸡犬相闻”;只在精神上有相通处:“桃红又见一年春”,就是这种孤寂中的“怡然自乐”了。三四两句陡然一转,翻出新意。当年那个捕鱼为业的武陵人不是因见落英缤纷才缘溪发现了避世达五百年的绝境吗?现在桃花又开,可不能让飞落的花瓣再随流水漂出。为什么呢?因怕又有一位渔郎循此发现自己的隐居处,这个当代的世外桃源啊!
《桃花源记》中的那个武陵渔郎入桃源曾受到热情款待,挨家吃过酒食,临行时,桃源中人请求他“不足为外人道”。但渔郎无信,归途处处作标志,回去告诉了太守,还引人再来寻找。“花飞莫遣随流水,怕有渔郎来问津”,曲折地表现出作者决意绝世之志。翻出这一层意思,并非为了求诗意的新奇。“渔郎问津”在当时确有所指。《宋史》本传载:至元二十三年(1286)程文海荐宋臣二十二人,以枋得为首,辞不起;二十四年忽必烈降旨召之,又不赴;二十五年,降元的老师留梦炎复出荐举,枋得遗《却聘书》绝之,终不行。最后,福建行省参政魏天祐为了邀功,竟将他强押入都,终至绝食而死。这些昭昭史事,正是“渔郎问津”的具体内容,谢枋得又焉得不“怕”呢!
(程一中)
武夷山中
谢枋得
十年无梦得还家,独立青峰野水涯。
天地寂寥山雨歇,几生修得到梅花?
南宋亡国后,谢枋得仍以江东提刑、江西招谕使知信州(治所在今江西上饶)的身份在今浙赣交界处抵抗元兵。不久,信州失守,他改名换姓逃入闽赣边境的武夷诸山,抗节隐居,转徙山区十二年之久。这首诗写于隐居后期,东南一带的抗元烽火已被扑灭,元朝统治者正开始访求亡宋遗臣,收买汉族士大夫。
诗题中之“武夷山”,其峰峦之胜,古今驰名;南距建阳不出百里,谢枋得隐居后期曾卖卜论学于建阳市中,此武夷山当为其游踪出没处。但是这首诗并非实写山景,而是作者面对当时的政治情势在借题发挥,别有一种意境在。首句“十年无梦得还家”,指抗元兵败后的十年间从未还家。这里不说“未还家”,却说“无梦得还家”,简直连还家的梦也不曾有过,可见其决绝之情。谢枋得的家乡失守时,妻儿被掳,国亡家毁,早已无家可还,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古代前朝的遗民,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总是逃入深山以表示不臣服新朝政权。他的“无梦得还家”,正是表明前此十年之志:抗节隐居。这一句领起下文。
决绝到连还家的梦也不曾有过,栖息山间也就怡然自得了。“独立青峰野水涯”,奇峰挺秀,野水悠悠,是一幅绝妙的水墨画,但这又不纯是写武夷奇观,中间倾注着诗人的思想感情,这巍然挺立的青峰,实际上也是诗人自己的性格、形象的写照。
第三句一转。“天地寂寥山雨歇”,简直辨不清是真在写沉寂的山中气象,还是在叹息人间的万马齐喑?南宋亡国后,东南各地的武装抗元斗争曾持续好几年,当时正转徙山间的谢枋得,不免欣欣然有山雨欲来之感、东山再起之志;可是不久,抗元的武装都被镇压,近十年过去了,而今是一片沉寂。这种政治情势的变化,对于绝世孤臣是十分严峻的考验。诗人何以自处?诗中并未明说。但在这“天地寂寥山雨歇”之际,末句忽然提到独立世外,傲霜吐艳的山中梅花,并深致仰慕之情,无疑他要以梅格自期。他后来不应元廷的征召,屡荐屡辞,最后强征入都,终于绝食殉节。如此坚决的不合作态度,在这首诗中早已表白了。
这是一首咏怀诗,不是写景诗。“即景抒怀”、“托物言志”,是古代诗人经常采用的手法。此诗作者自置于青峰野水之间,以梅花品格相期许,正是借此以言志。
(程一中)
春日闻杜宇
谢枋得
杜鹃日日劝人归,一片归心谁得知!
望帝有神如可问,谓予何日是归期?
这是一首思乡之作。谢枋得于德祐元年(1275)以江东提刑、江西招谕使知信州。不久,元军破城,枋得妻李氏、二子、一女、二婢及弟、侄等皆被拘于建康,后除二子移狱广陵得释之外,全部死在狱中。在此前后,另一弟谢禹被元人斩于九江;枋得的伯父徽明在当阳县战死,徽明之二子“趋进抱父尸,亦死”。只有枋得之母以年老免于一死,独活到至元二十三年(1286)。国破家亡,枋得于是变易姓名入建宁唐石山,后转茶坂,徙建阳,卖卜为生。过着“朝迁暮徙,崎岖山谷间”(《叠山集·叠山先生行实》)的生活。元世祖统一中国后,方移居闽中。在长期奔波逃亡之中,他抚今思昔,怀念老母,其情难禁,因而表现在这首诗中的对故乡的依恋之情,就绝不是一般的思乡之作所能比拟的了。
杜宇,通称杜鹃,相传是古时蜀王望帝(名杜宇)的魂魄所化。这种鸟的啼声有两个显著特点:一是声声连鸣不断,凄厉悲凉,似泣似诉,所以民间有杜鹃直到啼血方住的传说;一是它的叫声恰似在说“不如归去”,因而古人又常称之为“催归鸟”。谢枋得此诗,便抓住了杜鹃鸟啼声的这些特点来抒写自己的感情。其最成功之处是把思乡情绪写得缠绵往复、回肠荡气。为了构成这种艺术境界,作者主要采用了以下一些方法:
首先,在短小的篇幅里,作者高度地集中了诗歌的题材,使全诗紧紧围绕着一人(作者自己)、一物(杜宇)、一事(归)展开。即使光从字面上看,四句中就有两句出现了抒情主人公,两句出现了杜宇,三句出现了“归”字。如果进一步研读,那么应该说是句句不离人、物、事三者。这种反复吟唱的办法,类似民歌中的复沓,读毕之后,好像仍有“杜宇催人归,我归,我归,我归……”的旋律不断萦绕耳际,给人的印象是十分强烈、明晰的。
其次,这首诗的结构也十分巧妙。诗篇一开始先用杜鹃催归起兴,内言“日日”,可见此鸟的殷勤多情,好像在说物有情而人无意。但是接上来的第二句却说,我的归心之切无人知道,自然连催归鸟杜鹃也是不能理解的。这样一来便使起兴的杜鹃反倒成了铺垫,从而把作者思归的情绪推到了高峰。后两句在前两句的基础上进一步深化,使人与杜鹃之间形成直接联系,用人向物发问的方式,表达作者对归期的盼望和对可能出现的永无归期的忧虑。通观全篇,这种由物(劝归)到人(思归),再由人(问归)到物(预示归期),最后仍然归结到人(归期何时)的结构方式,在人、物、事三者之间构成循环不断的关系,极符合作者所要表达的缠绵不绝、难解难断的思想感情。
由于艺术手法的成功,这首诗感染力是很强的,读之令人唏嘘不已。
(李济阻)
北行别人
谢枋得
雪中松柏愈青青,扶植纲常在此行。
天下岂无龚胜洁,人间不独伯夷清。
义高便觉生堪舍,礼重方知死甚轻。
南八男儿终不屈,皇天上帝眼分明。
谢枋得,南宋遗民。宋亡,变易姓名隐居闽中。后来为福建行省参政魏天祐强迫北行,至元都燕京,不食而卒。这首诗就写在北上前夕。
首联一开始就把舍生取义的打算明确地告诉了送别诸人。“纲常”指三纲五常,此处指“君臣”一纲。下文中的“义”、“礼”的用法与此同。此联意谓,我犹如雪中松柏,不改青青之色,此去目的正在扶植“纲常”,至于个人生死,早已置之度外。用意与文天祥《正气歌》相同,凛然正气溢于言表。
颔联用了两个典故。龚胜是西汉人,哀帝时为光禄大夫。王莽篡汉后曾遣使者欲拜胜为讲学祭酒,龚胜说:“岂以一身事二姓”,并从此不开口饮食,十四日而卒。伯夷是商代孤竹君之子,商亡,他和弟弟叔齐耻食周粟,逃进首阳山采薇而食,以至饿死山中。龚胜和伯夷是千百年来人们递相传扬的忠臣义士的表率,作者以他们作比,不仅是在为自己树立学习的榜样,而且在句中冠以“岂无”、“不独”字样,大有“今日将与我而三”的气概。
如果说颔联是照应首句,用比喻来显示自己的凛然正气,那么颈联便是承接第二句,直陈此行的意义。生和死历来是人生最重要的抉择,但这首诗中说“生堪舍”、“死甚轻”,就是因为义重于生的缘故。在这里作者把生、死、礼、义作了最认真的衡量,得出了最明晰的结论。
尾联总提全篇。南八,即唐朝时的南霁云。据韩愈《张中丞传后叙》记载,霁云随张巡守睢阳,安史叛军破城以后,他和张巡同时被俘,在被害之前,“巡呼云曰:‘南八,男儿死耳,不可为不义屈!’云笑曰:‘欲将以有为也,公有言,云敢不死!’即不屈。”第七句全用韩愈文中词语,至今读来似乎仍然可见张巡呼告、霁云笑答时的情景神态,而作者也正把自己比作告别张巡的南霁云,宣告大丈夫有死无降,表示了以身殉节的决心。末句用“皇天上帝眼分明”作结,句意既指南霁云的不屈精神有皇天可鉴,也指自己虽将被迫北上,但一片忠心,对天可表。
这首诗中所表现的凛凛气概和不屈不挠的气节是感人至深的。据《坚瓠集》载,枋得此诗一出,和者甚众。“张叔仁诗云:‘打硬修行三十年,如今证验作儒仙。人皆屈膝甘为下,公独高声骂向前。此去好凭三寸舌,再来不值半文钱。到头毕竟全清洁,留取芳名万古传。’枋得会其意,甚称之。”可见在当时就曾有过很大的反响。
这首诗的艺术性,首先表现在它特殊的结构方式上。如果我们把全诗分成一二句、三至六句、七八句三个部分,那么就不难发现各部分的前一半是用比兴体,后一半则用赋体,这样处理既使作品鲜明生动,又避免了单用一种手法可能产生的枯燥之弊。其次,作者选用了一些很富有表现力的虚字,也给此诗增色不少。比如颔联中的“岂无”、“不独”,不仅表示自己要追配古人,还表明决不向元朝统治者屈膝。再如五六句中的“堪”、“甚”二字,一说“值得”,一说“特别”,表明自己早就下定了“舍生取义”的决心。此诗的最大意义,就是表现了孟子所说的“威武不能屈”的大丈夫精神。
(李济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