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小传】米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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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51—1107)一名黻,字元章,号鹿门居士、襄阳漫士、海岳外史,人称米南宫。世居太原(今属山西),迁襄阳(今属湖北)。后定居润州(今江苏镇江)。以太常博士出知无为军。召为书画博士,擢礼部员外郎,出知淮阳军。精鉴别,擅书画。为宋代四大书法家之一。有《宝晋英光集》、《书史》等。

望海楼[1]

米芾

云间铁瓮近青天,[2] 缥缈飞楼百尺连。

三峡江声流笔底,六朝帆影落樽前。[3]

几番画角催红日,无事沧洲起白烟。

忽忆赏心何处是?春风秋月两茫然。

〔注〕 [1] 望海楼:宋时在镇江城内,登楼可望甘露、金山的美景,楼有蔡襄的题字“望海”。后改为“连沧观”,今已不存。[2] 铁瓮:即铁瓮城。据《丹徒县志》记载,县城(今镇江)的子城又名铁瓮城,相传为吴国孙权所筑,城之得名一说喻城池之坚固,一说因城之内外甃之以甓,一说登高下视,城之圆深有如卓瓮。[3] 六朝:吴、东晋、宋、齐、梁、陈。

米芾一生喜好观览山川之胜,晚年过镇江,因喜爱其江山胜境而定居下来,《望海楼》是他定居镇江后的一首作品。

诗题“望海楼”,却不先写楼,而从楼所踞的城池写起。镇江古有“铁瓮城”之称,米芾使用了这个古称,又写这“铁瓮”矗立“云间”,邻近青天。旧传望海楼是镇江城中最高处,对城池如此称谓、如此描绘,是为望海楼铺设高接云天又富有雄奇之概的地理环境。于是第二句开始写楼。“楼”而能“飞”,是形容楼高如同凌空架构,又是形容楼檐上翘,楼体大有飞腾之势。一个“飞”字,既是实际描写,又有夸张意味,这显然是从《诗经·小雅·斯干》“如翚斯飞”句意化出。“缥缈”本是隐隐约约若有若无之状,用以写出云烟缭绕中的百尺飞楼与天相连,殆如仙境。首联二句是诗人自远方对望海楼的仰视,坚如铁瓮的城池是楼的根基,无垠的天宇是楼的背景,极写出望海楼的高峻奇伟。

颔联两句是写诗人登楼俯瞰的情景。望海楼下临大江,昼夜奔流着的涛声传入耳际,触发了挥笔作诗的雅兴,但诗人却说是江声流到了笔底;江上片片征帆映入眼帘,又引动了举樽饮酒的豪情,但诗人却说是帆影落到樽前,可谓妙趣横生。这本是诗人登临后的亲见亲闻亲感,但在两句之首分别冠以“三峡”、“六朝”二字,景与情就一下子脱开了眼前的实境,空间、时间大大扩展。诗人驰骋想象,让江声带着三峡的崔巍,让帆影映着六朝的繁盛,这正是刘勰《文心雕龙·神思》所谓“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焉动容,视通万里”。这两句以诗人的见闻感受突出望海楼高大久远。

就在诗人尽情观赏、逸兴遄飞之际,黄昏来临,远处传来阵阵画角声,像在催促红日西沉。日落了,平静的江边升腾起白色的雾气。可能是那呜呜的画角声把诗人从三峡与六朝的遐想中引回现实,但这一联写景却是自楼内向外远望,视线随着地平线延伸。在这里,红日、白烟形成色彩的对比,日落、烟起形成趋向的对比,红日落处、白烟起处形成远近的对比,而它们又融合起来构成一幅完整的画面。

黄昏可谓良辰,望海楼可谓美景,对于喜好观览的诗人,这该是赏心乐事了。然而尾联以“忽忆”二字领起,诗歌的情调急剧变换,诗人忽然想到,哪里才是自己心意欢乐之处呢?和煦的春风、皎洁的秋月一向被认为是自然中美的代表,但诗人却对此感到茫然,表露出低沉伤感的情绪。他是一位不肯与世俯仰的画家、诗人,仕途不顺利,被世人称为“米颠”,他蓄积于胸中的垒块总要在作品中一吐为快,此其一。具体到本诗来说,六代虽在此竞逐繁华,但它们还是随着三峡江声而流逝了,无限好的夕阳在画角声中也已西沉,此情此景怎能不使诗人心绪变得黯然呢?此其二。结尾一联虽显得有些伤感,但从中却可窥见正直的诗人画家内心所隐藏的难以言述的苦闷。姜白石论诗曾说“篇终出人意表,或反终篇之意,皆妙”(《白石诗说》),米芾并非故意让尾联“出人意表”,“反终篇之意”,以求其妙,所以这结尾就更富深情、更含深义了。

这是一首写景为主的七律。诗人写景选择了不同的立足点——远近、内外、上下,不同的视线——仰视、俯瞰、远望,因而构成写景的不同角度,绘成多种特色的画面,展现出望海楼既有高峻雄奇的气势,又有久远博大的蕴含,还具有隽美淡远的逸韵。米芾在此确是充分发挥了他画家之所长。而夸张的写景手法把那些难以描述的抽象意念也具体化了:写诗情是江声流入笔底,写酒兴是帆影落于樽前。前两联无处不是夸张,第三联却是对黄昏景色的直接描绘。借助于想象和联想,望海楼的胜景历历如绘。

这首诗颔、颈二联的对偶句,不仅按律诗要求平仄相对,句法相当,而且做到了刘勰所谓“自然成对”,绝不刻意求工;“反对为优”,让事物互相映衬。颈联两句对仗在对比中写景已如上述;颔联两句一写声、一写形,一写地域上的自东向西、一写历史上的自古至今,最后却又分别化作自己的诗情和酒兴,情景交织,纵横开阖,收到了言短而意深的艺术效果。

(顾之京)

垂虹亭

米芾

断云一叶洞庭帆,[1] 玉破鲈鱼金破柑。[2]

好作新诗寄桑苎,[3] 垂虹秋色满东南。

〔注〕 [1] 洞庭:此乃太湖之别名,非湖南省之洞庭湖。《文选》李善注:“太湖在秣陵东,湖中有包山,山中有石室,俗谓洞庭。”[2] 金破柑:此诗康熙甲寅仲冬涵芬楼印本《宋诗钞初集》第二句作“霜破柑”,今据清厉鹗《宋诗纪事》改作“金破柑”,“金破柑”与“玉破鲈鱼”在句中正好对偶。米芾《将之苕溪戏作呈诸友》之第三联曰:“缕玉鲈鱼案,团金菊满洲”,亦为金、玉相对,可作印证。[3] 桑苎:桑树与苎麻,民间养蚕与纺织所必需,此处因用以代指广植桑苎的家乡。

垂虹亭始建于宋仁宗庆历八年(1048),在太湖东侧的吴江(今属江苏)垂虹桥上,桥形环若半月,长若垂虹,甚为壮丽,宋代不少诗人、词人描写过。米芾此诗是以画家的心思、眼光、笔法来咏此亭。

诗歌的末句点明,诗人要写的是“垂虹秋色”。亭临太湖,秋季的湖水最为澄澈,湖的周围地区在秋季能为人们提供大量的鲈鱼与柑橘,诗人选取了这最能代表太湖秋天特色的景物入诗。不过,他不是通过叙述把景物告诉给人,而是通过绘制画面的手法,把景物展示于人:浩渺的太湖上一叶白帆,白亮亮的鲈鱼,金灿灿的柑橘,三者之间似乎没有什么必然的联系,但这正是诗人——画家为我们绘制的“秋水”与“静物”两幅画面。为使画面的形象更为生动和丰满,诗人在第一二两句中用了三个比喻:湖上的白帆如同秋日晴空的一片白云,鲈鱼如同白玉雕成,柑橘如同黄金铸就。前一个比喻将“秋水共长天一色”的境界具体化了,天水为一,云帆难辨,极言秋季天朗水阔。后两个比喻写出了鲈鱼和柑橘的金玉之质、金玉之色。这一联有着明丽和谐的色泽,生动而富于立体感的形象,浓淡有致、远近相间的布局。这画幅不仅给人以视觉享受,使人神怡心旷,而且那静物写生还在诱发人的味觉快感,引人馋涎欲滴。这是垂虹秋色的真正迷人诱人之处。然而秋水与静物都是眼前所见,在空间范围内它们毕竟还没有超越诗人的视线,于是他在第三句中写道,要把这描绘秋景的新诗寄往遍植桑苎的家乡。一个“寄”字把垂虹与家乡联系了起来,使诗歌在空间上得到了扩展,最后一句更让垂虹秋色漫布中国大地的东南方,诗歌所描绘的空间再度得到更大的扩展。如果用“诗中有画”来评述这首小诗前两句的话,那么这结尾一句则是突破了画幅的局限,绘出了难以用画面来表现的浩然秋色,使东南大地都沉浸在金色的秋光之中。在景物的描摹之中,融汇着诗人——画家对大自然多么深厚浓挚的爱啊!

米芾自谓作画“不取工细”,但这首小诗的选词炼句却很讲究,平易、别致、奇险兼而有之。首句由“断云”、“洞庭”、“帆”三个普通名词与数量词“一叶”组成,“一叶”不同于“一片”,它与“帆”都具有漂浮的动感,因而全句虽不用动词,却能将动态隐含于名词与量词之中,诗句与画面反而都收到异常清明简净的效果。次句中的动词却又是两个相同的“破”字,此字很平常,但用来描绘秋日美景却既奇又险,而用不好是会大杀风景的。两个“破”字分别与“玉”、“金”搭配,既表现出玉破而成鲈鱼、金破而成柑橘的瑰奇境界,又形成“句中对”,造成音节的和谐与明快。第三句本是平常的叙述句,但用“桑苎”代指家乡,十分新颖,使人联想到“绿树村边合”的质朴乡村,恰与具有绚烂色彩的第二句形成对比。末句中仅用一个“满”字,就写出了秋色的弥漫,正是“烟云掩映”的“米家”山水笔法。作诗专讲字句工巧终属下乘。清人沈德潜论诗之炼字:“以意胜不以字胜,故能平字见奇,常字见险,陈字见新,朴字见色。”用来评价米芾此诗,当不是过誉之辞。

(顾之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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