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 穆
【作者小传】
（1459—1525） 明诗文家。字玄敬，号南濠先生。吴县（今江苏苏州）人。弘治十二年（1499）进士，官工部主事，历礼部郎中。作有小说集《都公谈纂》等。
四明陈子经
都 穆
四明陈子经 [1] ，在胜国 [2] 时尝作《通鉴续编》，书宋太祖废周主为郑王 [3] ，雷忽震其几。子经厉声曰：“老天便打折陈桱之臂，亦不换矣。”后三日，子经因昼寝，梦至一所，类王者居。有人入报：“陈先生至矣！”其中坐者衣黄袍，起坐待之，曰：“朕何负于卿，乃比朕于篡邪？”子经心知其为宋祖，对曰：“陛下欲臣死，即死耳。史贵直笔，不可易也。”遂惊寤。后为我太祖 [4] 所戮。
本篇选自《都公谈纂》，小说通过一个小故事，歌颂了传统史学家不畏强暴、秉笔直书的精神。从《春秋》开始，我国传统的史学著作往往采用一字寓褒贬的手法，陈子经的写作正是这样，他将前人所写“匡胤奉周主为郑王”的“奉”字改成了“废”字，一字之易，讲出了历史的真实，从而非常鲜明地表现了对赵匡胤的揭露和贬斥之意。
小说篇幅虽短，在构思上却颇具特色。在这个故事中，陈子经面临的压力，并不是来自现实的权势力量，而是来自带有奇幻色彩的上天和灵鬼的威胁。对此小说凡作两层写：先是写上天雷击的警示（以“震其几”来显示其威力），这是反映了不可知的天的意志的。在封建时代，天命是一种极其巨大的很难抗拒的力量，但陈子经却毫不畏惧，厉声作答曰：“老天便打折陈! 之臂，亦不换矣。”这已经表现了他在强势面前不肯屈服的大无畏精神。在此基础上，小说又进一步写赵匡胤直接托梦给他，质问他为何要将他废周主比作篡夺。他却敢于违背君臣之义（这在封建时代是道德上的最高原则），而以“史贵直笔，不可易也”作答。这八个字在皇帝（哪怕是已死的异代之君）的面前大声喊出，真是掷地有声，表现了一个正直的史学家敢于说真话的精神和无所畏惧的刚正之气。
值得注意的是，小说特意说明陈子经写作《通鉴续编》的时间是在“胜国”之时，即还在朱元璋尚未取得政权之日，也就是说他之易“奉”为“废”，并非针对朱元璋而发，无什么影射的用意，可是最后却还是为朱元璋所诛杀。他被诛的原因小说里未作说明，也未必同他著史和这件具体的事有关，但敢于说真话的知识分子，总是为封建专制的帝王所不容的，这却是封建时代的普遍事实。秉笔直书所表现出的刚正不阿的精神，肯定同他的被杀有关。赵匡胤和朱元璋，这两个异代之君，在本质上是并无区别的。
小说在前面点出《通鉴续编》的写作时间，而篇末又特意交代陈子经为朱元璋所诛杀的结局，前后呼应，表现了两层意思：一则说明上天和灵鬼的威胁都并不可怕，真正可怕的还是掌握杀伐之权的现实统治者。二则说明一个敢于讲真话的史学家，即使是叙述前朝事，要真正做到秉笔直书，都是要冒很大的风险，是极其不易的。这就更显出史家“直笔”精神的可贵。小说的这种写法含意深微，值得细细品味。
（周先慎）
注 释
[1]. 四明：古浙江宁波府的别称。陈子经：陈桱，字子经，明初史学家，著有《通鉴续编》等。
[2].胜国：前朝，这里指明朝建立之前。
[3].宋太祖：宋代的开国皇帝赵匡胤。周主：指后周恭帝宗训。宋太祖建隆元年（960），赵匡胤称帝，废恭帝为郑王。
[4].我太祖：指明太祖朱元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