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祥麟
【作者小传】
(约1815—1874以后) 清小说家。字瑞文,号对山。上海人。善诗工画,精通医术。作有小说集《墨余录》等。
孀姝殊遇
毛祥麟
明末虞山 [1] 刘氏,世业儒,家虽落,名楣 [2] 也。兄弟守田庐。伯曰赓虞,邑诸生 [3] ,品行修饬;仲曰肇周,则狡黠嗜利,不务恒业;有妹曰三秀,慧而艳。生时,母梦紫气绕室,醒有异香。六岁母死,父教之读,过目辄了了,捉笔作楷,秀逸独绝。时里有黄亮功者,居任阳 [4] 之大桥,素雄于财。亮更善居奇。崇祯间,吴中水旱频仍,物价腾贵,藉之囤盈粜虚,家益富。亮貌温厚,而中多机诈,蓄赀巨万,节缩常若寒士。年逾二十,始议娶妇,则丧夫而挟重资者。父曰:“嫠 [5] 也。里多请婚者,何必是?”亮曰:“我以车往,彼以贿迁 [6] ,嫠何害?”遂娶焉。妇姓陈,善操持,勤纺织,相夫二十年,其业因之愈炽。亮素闻三秀之美,适陈病瘵 [7] 死,乃挽郁某为媒,曰:“果字 [8] 我,聘仪惟命;冰上人 [9] 亦当厚报耳。”郁乃商之刘仲。仲曰:“吾兄素迂阔,事必不谐。若能以二百金为聘,四十金酬我,我当曲为成之。”亮如命。仲遂乘间言于伯曰:“妹年十四矣,凡求婚者,卜咸不合意,良缘或自有在。顷,郁某来云:‘大桥黄氏,拥资百万,宅第连云,婢仆数十辈,现以丧偶,乏内助,欲为我妹议姻。’弟思此事得成,妹终身可以无虑。”伯默然。顷之,仲复言曰:“事固有不可执者,忆我母弥留时,执妹手,顾父及我兄弟言曰:‘此女吾所爱,他日务嫁家之裕于我者,无与寒士。酸秀才能有几人自奋为妻孥福者?但愿其安享朝夕,不至碌碌井臼旁,我目瞑矣。’其言犹历历在耳。若今黄氏之富,罗绮盈箱,仓庾如栉 [10] ,母若在,必诺无疑矣。”伯顿作色曰:“汝何言!我家虽贫,固儒也。岂贪富厚而以妹为贾人妻者?且彼之先,陈氏奴也。本姓王,以背主而易为黄,居昆之石浦 [11] 。乃祖名元甫,复归虞,家塘市。元母为某宦乳妪,宦有田三千亩在虞,以妪故,委元课租。元自正犒外,复蚀其十之三,诡言农欠,积久而成小康。乃父洪,尤凶暴。尝悦一佃女,乃假佃以金,初不责偿。越三年权 [12] 之,遂攫其女为妾。不久爱弛,将转鬻,女闻而缢。时某宦已死,子弟皆纨绔,不问生产,田皆分裂授他姓。洪欺宦无主,吞匿其半。自是大营宅地,居然为乡里富人,然里之衣冠士,未尝与之接也。今亮之为人,固稍敛迹,然计升斗,权子母 [13] ,刻剥图利,亦足称黄之肖子。且妹年十四,彼已四十余,年既不相若,门户又不相当,何可婚乎?”仲知言不能入,事遂寝 [14] 。无何,伯幕游山左 [15] ,至维扬,见婚嫁者络绎,询其故,缘讹传朝命,有中使 [16] 至江浙,采民女以充掖庭 [17] 耳。乃寄书于仲曰:“此信至吴,亦必惊扰。然是讹言,万不可信,误妹终身事。”仲得书,喜曰:“四十金入我囊矣。”因招郁曰:“前议可成,然宜速为择吉 [18] 。”遂复书于伯曰:“兄书未至,事已遍传通国,不择人而婚嫁者,不下数百家。司里 [19] 恐临期不克应命,预稽烟户 [20] ,欲将妹之年貌登册。不得已,仍诺黄请矣。然此番作合,非由人谋,幸勿以为弟罪。”伯得书,抚膺顿足,复作书让 [21] 仲。书未至,而婚已成。
婚之夕,亮忽患眩晕,草草成礼。庙见 [22] 时,木主 [23] 无故倒地,家人咸疑不祥。逾年生一女,刘爱之甚,曰:“此我掌上珍也。”因名珍珍。时有熊耳山人者,善推五行,言多奇中。适游虞山,刘延至家,使推珍命。山人曰:“是命能富贵其夫,一生无蹇运。”刘喜,乃以己造 [24] 令推。山人沉吟久之,拍案大叫曰:“安所得是命,而绐我哉!女子坐台垣 [25] ,有执政王家气象,乡村妇安得有是?”问:“命中有子否?”曰:“有二,且生而即贵。”已而推亮,则摇首曰:“此如病膈 [26] 人,馨香滋味,罗列满前,而欲啖不得,纵使腰缠十万,亦难享用一钱也。”问:“何时得子?”又摇首曰:“命中无子。”尔时,举座哄然,咸笑其妄。然刘以星家 [27] 言,每为嗣续虑。有张媪者,为刘乳妪,寡而无子,依于刘。刘尝私与语曰:“痴老年半百,只一女,犹兀兀然 [28] 朝夕持筹握算,竟不思身后倚托者为谁也,将若何?”媪曰:“俗有先取他姓子,养为己,兆而引之者,往往如所愿,盍试之?”刘点首。时刘伯兄有子三,季曰金印,始受读,温文俊雅,刘爱之,欲抚为义子,乃言于亮。亮以刘才敏心细,平时为亮筹画,无不中,久已奉若神明。刘即庸奴其夫,亦不敢违颜色,因言曰:“诺。”乃治馔邀二刘。时伯归里已五六年矣,而未尝一至黄所。刘恐其固却也,私遣张媪致书,大略言:妹非私奔,既归此家,前事亦姑含忍,兄妹之伦,不可绝也。今谨薄具杯酌,为戚里一申款洽,念兄素怜妹,来则愈有光,不然,则是张其贱也,妹亦置颜无地矣。
伯见书,不得已,乃偕仲往,始与亮相见。宴毕入辞,刘谓伯曰:“珍将就学,苦无伴;金哥来此依我,与珍同塾,可乎?”伯曰:“婴孩不能离母,且徐之。”仲闻,遽曰:“我家七舍 [29] 可来也。”刘未应,而仲即于次日携子往。
初,刘之为亮谋也,以伯品谊为乡里所重,故欲藉以修好,即为后日门户地;仲则其素所心鄙者,其子亦凡猥不足数。而亮见伯落落难合,不如仲之易笼络,因反怂恿之,遂留焉。七性暴戾,比长,而横益甚。尝戏珍,珍怒,白于刘。刘挞之。遂宿之外舍,食亦不令同席,任其去来。七乃日逐群恶少游,虎而翼矣。无何,刘字珍于直塘 [30] 钱氏。钱籍娄东 [31] ,徙于虞。翁年五十余,仅一子,美秀而文。尝侍其母出观竞渡,邻舫则刘与珍也。两家通问,知里居近接,乃各过船,款语甚洽。钱母归,语翁曰:“黄氏妇固倩丽,其女则尤娴雅淑婉也。”翁遂请婚。刘亦以亲见故,遂许焉。七忽怒詈曰:“父曾嘱我勿游荡,姑将以珍字我也,故抚我;今乃背约别字,将焉置我?”刘闻怒甚,邀仲呼七而痛笞之。且诘以珍字汝何据,七无以应。因谓仲曰:“七第欲我娶妇耳,然直言亦何害,乃敢以横语突激哉?”爰以百金为七婚娶,复置庄房一所令居,且以己之奁田三十亩畀之。曰:“刘产仍归刘氏,愿汝守之,若荡废,无入我门矣。”七好博,未逾年,而田屋尽售,妻无所依,自溺死。仲亦恶其无赖也,屏弗子 [32] 。七遂寄身博场。钱生则游娄庠 [33] ,出赘于黄。刘爱珍及婿,一应衣服之需,盘飧之奉,倍极丰美。既弥月,生奉父命告归,课举业。刘慰留不获,始饮饯焉。时,七为败类,苦饥寒,常仰给于刘。一日,适遇珍。七曰:“珍娣,向问尔几时招婿,辄怒骂;前日,衣蓝衫,冠方巾者谁耶?”珍不答。又曰:“娣夫归矣,娣寂寞否?”珍怒,遂入。及晚,珍于寝所觉有异,急出呼父,曰:“房中似有贼!”亮率仆妇持梃入,搜至床下,得一足,痛击之,贼大号。视之,七也。刘忿极,以剪搠其股,流血盈地,缚而闭之室。厥明,仲闻而至,欲投之河。刘不可,令仲锢于家。甫一日,仲妻复阴脱之。自是,七遂欲甘心于黄矣。黄年及周甲 [34] ,而嗜利益甚,催租索逋 [35] ,事必亲历,碌碌城乡,日无刻暇。一日晨起,持簿书将至刘寝,忽扑地,家人急扶至寝处,日未中而气绝矣。亮死,刘痛哭成礼。既殓,七自外至,突入繐帐 [36] ,凭棺呼爹,为号泣状。既而呼刘曰:“娘,取斩衰 [37] 来!”刘曰:“死者无子,安用衰?”七曰:“我固子也。”刘厉声曰:“汝自姓刘,与黄何涉?”七曰:“幼而抚我,长而室我,田畴畀我,虽非亲生,亦是义子。今黄乏嗣,婿外人,能独享此乎?”刘曰:“汝今何欲?”七大言欲分遗赀。刘怒甚,令仆妇之有力者缚诸庭,自取臼杵,痛击数十,曰:“此我分汝之赀也!”七初出恶言,继以不胜楚,号呼求免,遂释之。七出,且走且誓曰:“必有以报!”刘乃集童仆,人给钲一具,戒以每日晚即以此分布四野,伺有所闻,当即相应。无何,果有盗自檐而下,刘急令媪启小门,于宅后鸣钲。四处钲声齐起,盗遂惊逸,家人咸相庆。刘曰:“未也。”乃更坎室之行道为阱;穴壁数处,中贮石灰末,而承以风车。数日后,复有盗数十,舣 [38] 舟屋后之水门,夜将半,各明火执仗,斩门而入。将及内寝,前导者遇坎即陷,余盗知有备,方仓皇间,壁穴中灰末骤飞,尽眯贼目,乃各弃械窜。烛之,落陷者七也。跣足散发,皂衣墨面,形同鬼魅。刘曰:“我固知此兽所为。俟天明,当鸣之官。”珍曰:“鸣官恐伤舅氏心,不若纵之。”刘乃驱使出。自是,里中无七之迹矣。刘连被惊扰,心常恐。因谓珍曰:“盗犹可御,纵火奈何?我当先安死者。”即葬亮于泖湖 [39] 之祖茔。事竣,谓婿曰:“此不可居,我将依汝。”于是,先举什器,运至直塘。遣珍归,以一册付之,曰:“除汝房中物,余俱在此册:囊米二百余斛,每贮银二锭,须亲检收;大小衣箱六十有四,各有银若干;柜三十七,或贮银,或贮钱,皆有号可稽。汝先发,我将踵至也。”乃佣工百人,连运数日。既毕,刘复遍召乡里贫户,饫以酒肉,尽焚其积年债券。且开仓廪,人给米二斗,麦半之,棉花五斤,菽五升。众罗拜曰:“夫人施恩,遍及我等,将以何报?”刘曰:“报何敢言,第有积粟二千余石,诸君能为我运至直塘否?”众曰:“唯命。”时值岁饥,乡间富室囤谷,每为贫民攘夺,刘反得而用之。不三日,而运已尽。时刘本欲即赴直塘,视历连日不宜迁徙,三日后乃吉。越二日,夜将半而难作矣。
先是,明总戎 [40] 李成栋,既降我朝,统兵南下,过辄残破,所掳妇女十余艘,为嘉定 [41] 乡民所焚,死与逸各半。成栋责兵弁,务掠吴姝以偿所失。旋奉命征粤,乃嘱其弟侍母居松江 [42] ,令麾下某,统兵守之。某有汛卒 [43] ,七党也。当七受杖而逃,即走松投卒,得近某将。因言:“任阳黄氏,尝党逆,家私千万,虎噬乡里,得数百人剿之,既除民害,且实军饷。”某乃令裨将率众由刘河 [44] 经昆山,至七浦塘 [45] 而进。是晚,刘方与张媪封楼房,处细事,待旦而发。忽闻门外炮声轰然,响震屋瓦,李兵破扉而入。启廪,廪空;搜房,房洗。遍索无一物,裨将恚甚。俄见众拥刘至,注视久之,曰:“赖有此,不然,何以复主帅。”众以劳而无获,怒七之诳,即杀七。纵火烧黄居,掠近村数十家,遂掳刘去,张媪从焉。珍闻变,惊绝,终日长号。钱翁令子赴松探耗,途次,即闻成栋以粤东叛降永历 [46] ,亲属被收,所掠妇女悉于南京安置。生遂邀刘仲,偕往江宁 [47] ,觅至一都统 [48] 署,见有遵奉令条:“凡逆栋所掳妇女,俱准亲人具领。”钱喜甚。方欲投诉,适有武弁自内出,钱揖而告之故。弁曰:“我本以吴人投旗,与汝岂无乡谊?”乃携钱手至静处,语之曰:“王爷固有是令,但司其事者,为黑都统,非阿堵物 [49] 不可。”钱问所欲,则曰:“视年貌以定多寡。美而少者,必需百金。”钱以所持不足,遂偕仲归。珍曰:“诚得我母,金何足惜。”遂以千金,促生复往。钱至,即觅所识弁,且许事成后,另酬五十金。弁以诸妇女系掌家婆二太所管,每百两例予十金。曰:“可。”弁即取刘之年貌、籍贯去。久之,出谓钱曰:“无其人也。”钱皇遽曰:“余已访确,何乃无之?”弁曰:“我亦欲得金尔,岂绐尔者?适据二太言,三百余人中,遍询竟无有,得无误耶?”仲曰:“事已至此,果否,乞查一确据,当有以报。”弁踌躇间,曰:“得之矣。”疾趋入。有顷,袖一册至,谓二人曰:“此确据也。”钱阅至末页,果有黄刘氏及从媪张氏,而朱圈标其上,旁注:“选入王府。”如是者,共有四名。弁曰:“如何?我不尔诳。”钱神呆僵立,仲亦无如何也。嗒然返虞,拟筹别策。乃不数日,而刘书至。
初,刘被掠至松,李母见而悦之,曰:“此必宦家女,姑以母事我,行将送汝还也。”未几,成栋叛,家属皆槛送京师。一应婢仆悉置南京,俱听本旗发遣,刘亦挂名籍中,为黑都统承管。妇女三百余,初至江宁,席棚露宿,几不欲生。越日,而满洲太太至,盖王府中总管老妪也。年已七十余,发白如雪,髩簪花朵,衣履皆男子式,善汉语,滑稽多智。至则都统以下皆跪迎之。掌家婆二太上前叩首,恭引至棚。妪先作汉语曰:“诸姊妹无恐,我来作降福符官耳。特不知谁真有福者。”乃侧身入队,择当意者,拽裾使行,令至别所排列,共三十余人。妪上下睨视,指曰:“彼太长,此略短,甲似肥,乙较瘦。”乃去其半。令留者至前,谛视发肤掌臂,复隔衣扪其乳,十又去七,仅存其五。乃列坐待茶,殷勤问讯,审其音而耳属焉。一妇声微窳 [50] ,复去之。旋起立,语四妇曰:“无动,我欲一观履式。”因以指量其履,戏语曰:“无乃唐突,然不尔,则不见真才耳。”徐向一妇微笑曰:“塞楞,塞楞!”塞楞者,满语。盖言“最好”。其妇即刘是也。因顾二太作满语曰:“雅海沁兀律罕。”言:“渠婢令随去可也。”俄佣四妇登舆进王府。刘持张媪痛哭曰:“入此,万无见珍时,我命亦不久矣。”至暮,王宴,命四妇侍酒。满妪戒之曰:“至王前,宜各叩首俯伏,命起乃起,慎毋哭泣,致王怒也。”已而,三妇知所言。刘独倚左柱,向壁侧立,而额光煜煜,时与灯烛光相射,目泪睫,晕微红,如晓花含露。王见甚异。问何籍,不应;问年几何,又不应;问有夫否,刘忽大恸,曰:“我民间寡妇,为李兵所掳,以恋恋于一女,故不遽死,今至此已矣,盍速杀我!我良家女,决不肯为奴婢。”声呖呖如娇莺啭树。俄以首触柱,硁然有声,满妪抱持之。刘且踊且号,鬟髻尽解,发长委地,光黑如漆。王怜之,命妪引去,嘱善护持,勿令悲损。妪遂引刘入己寝以安之。朝夕进参饮糜粥,糖霜果品满几案。刘勺粒不入口,坐卧唯泣。张媪忧之,私语满妪曰:“刘之悲毁,痛念其女耳。前在松江,传闻李兵复扰直塘一带,乃今三旬无耗,若得通一音,以慰其念,饮食或可少进也。”满妪为启于王。王曰:“速令作书,当命疾足往探耳。”妪告刘,刘乃修书寄珍。首言:“我生不辰 [51] ,叠罹险难。河干一送,岂意竟为长别。”中言:“七兽肆毒,唆掳往松。方幸李母仁慈,生还有日,不料挂名眷籍,忽又送入掖庭。所以不即死者,诚欲得汝一音,以暝我目。”又云:“直塘一带,是否亦遭焚掠?或七兽未遂所欲,致汝家为破巢之卵,亦未可知。我书得达,急盼归鸿 [52] 。”末言:“茕茕 [53] 嫠妇,现已密制衵衣 [54] ,洁身自守。倘罹横暴,愿投清风之崖。汝尚自爱,弗我念云。”珍接书,且读且泣。方与钱生议复,而刘仲适至,反复阅书,作咄嗟状。谓珍曰:“汝母亦太拗矣。王非他,乃入关时从龙第一功臣 [55] 也。下江宁,降宏光 [56] ,平两浙,以懿亲典枢务 [57] ,功高威重。但得为王婢,亦足安乐半生,何必峻拂其意。回书宜劝其遇事婉从。设使激发雷霆,恐我与若,俱无噍类 [58] 耳。”珍复书,始慰以无恙,后云:“母生儿亦生,母死儿亦死。”情殊依恋,而恰无激劝语。仲乃私致书,盛言“王功盖寰宇,得侍为幸”。又云:“妹固女中智士,小谅宜所不为,矧绎 [59] 昔年熊耳山人之言,或者事有前定。”末则告以“房毁无归,婿家究是外人,难以倚托,不如自发根枝,使余等亦叨庇荫。”乃于书尾署伯名,而己附之。先是,刘知王为发书,心颇感之,已日进粥糜。及回书至,知珍无恙,色为之喜。继阅两兄书,沉吟久之,忽愠曰:“此非伯兄言,乃刘二所为耳。岂四十金未满渠愿,以故又欲卖我乎?”趣张媪火之。无何,王妃忽喇氏薨 [60] 京邸。讣至,设位中堂。按国制,本旗妇女,灶下者例合哭临 [61] ,在外则穿素而已。满妪语媪,媪以告刘。刘曰:“业啖此间饭,曷敢不遵大典?”乃缟衣练裙而出。王适遇于中霤 [62] ,淡冶若仙,飘目时,光恰两射。王曰:“此非触柱求死者乎?何亦雅素乃尔?”因语满妪:“以刘骨相不凡,当善视,无与群婢为伍。”自是,满妪侍刘愈谨,启事辄跪。未几,王赐刘满汉衣服各一箱。越日,又赐参十斤,东珠百颗。刘若弗闻。旋又赐首饰一箧,宫扇二柄,荷包、帕各四件,金银锭各一盘。满妪跪告:“此皆王爷所赐,意良重。”又曰:“王赐,宜叩谢。”刘惟偃卧,俱置不省。是夜,王命刘侍寝。刘乃大号曰:“果也!将婢妾我也。我难妇耳,生长良家,岂有罪而输为城旦 [63] 者,任彼朝朝暮暮耶?”王闻即已。满妪殊讶之,私谓张媪曰:“刘自入府以来,王待之者,恩礼亦已备至。无论馈食、沃盥等事,俱不令值,且又赏给稠叠,实为非常异数。王尚无子,今忽喇氏薨,群婢中亦无宠幸者,而独注意于刘,此大福将至时也,乃刘尚有不豫 [64] 色者,何哉?”媪曰:“刘性高抗,居家喜南面坐,诸婢仆屏息听指挥惟谨;今一旦欲其卑躬屈膝,辱充下陈 [65] ,宜其宁死不愿也。”满妪微会意,乘间语王。王遂以金凤花冠、一品命服为赐。既宣命,张媪低语刘:“王今尊礼至此,宜若可从。”时,刘虽仍不言,而手受冠服,颜色甚和。满妪从屏隙中窥知其隐,即宣言:“朝廷定例,凡正室不孕,而侧室有子者,奏闻后,即册立为妃。今服止一品夫人耳,或尚有贵于此者。”至夜,王以御赐金莲蜡炬,导刘入寝。刘顾妪,谓:“独忘拜谢天恩乎?”王即命移炬中堂。王中立,刘立其后之左偏,齐行九叩礼。至寝,刘徐卸冠、易补服,向王三拜三叩起。王见其知大体,有淑嫔 [66] 风,喜极,几无复平时威重。是夕,刘侍寝。次日,王赏满妪钱六十缗。妪率阖府男妇三百余,叩贺刘。刘出白金四百两酌犒之,众皆感悦。
有貂珰 [67] 二:陈某、刘某,系故明宦者,年皆七十余矣。王以二监给刘,听使令。刘乃作书,饬令赍赴虞山,以慰珍。曰:
“汝母受王恩礼,此身已不及自持矣。特念汝父生前,初无一语忤我,以故覆水之势 [68] 虽成,而故剑之思 [69] 弥切。今为之计,莫如访立本宗,授以半产,继宗祧 [70] 而绵血食 [71] ,既尽生者之心,即安死者之魄,善体我意,是诚望汝。来监乃先朝内臣,同日归旗者,须加礼款,使知汝非寒俭家儿也。东珠十颗,可为甥孙 帽饰;京样手镯一副,俾汝佩之,如见我耳。”
书发,二监未至,钱生先偕刘氏伯仲赴江宁探信。适王以浙西民叛,奉旨往抚,三人得径入王府。刘见之,涕泣不能发声。得刘仲慰劝,始渐破涕为欢。既而满妪奉茶至,皆跪进,称舅爷、姑爷。时刘伯犹未知改节事,见妹盛饰华服,及颐指气使处,心甚疑之,私以问仲。仲曰:“妹已处于王宫,又何疑?”伯大恚,作书绝妹,拂衣竟归。仲阅书,笑曰:“腐儒语耳,何可令妹见。”遂火之。既而钱将告归,刘私语之曰:“我欲玉成汝名,汝入京姑勿见我。且我行踪,南北亦尚未定。为语珍,探的后,音书频寄可也。”钱遂归。仲独盘桓府中,结刘监为宗人,共处值房。
未几,王自浙归。仲上谒,得司府中出纳册。俄王内召还京,途次济宁,而刘病气逆,登舆辄呕。王檄中丞 [72] 召医诊视,或言湿阻,或云水土不服,各拟方进奉。刘阅未毕,即碎而谩骂。以王未解吴俗语,乃强起拥被坐,牵王袖于卧所,附耳曰:“我病妊耳。群奴皆用利导之剂,岂欲以之杀我耶?”王闻大喜。越数日,刘体果安,乃就道。抵京陛见,回奏一二军国事后,上问王:“年已四十,何尚无子?”对曰:“臣在江南纳本旗妇刘,现有身。”上喜曰:“男也,则亟告宗人府 [73] 以闻。”未几,刘果生男。上闻,赐人参、果品等物,太后复赐洗儿钱百万,例册刘氏为某王妃。适遇皇太后万寿 [74] ,刘遵例,统率福晋等入宫庆贺。太后见刘,问曰:“闻某王妻美,此其是乎?”又问年几何矣,刘以三十有五对。太后曰:“如二十许人耳。”更问何籍,及进身始末。刘以实对。曰:“不意民间乃有此妇。”翌日,又赐锦缎百端、糖果八盒、黄金四十锭、玉带一围。
时,朝廷新开科举,命王监阅国学录科试牍。刘得遍视诸卷,则其婿钱生与焉。钱以拔萃生入京肄业,因遵刘诫,不入见。刘乃语王曰:“顷见诸生录科卷,内有钱姓名沈堃者,我婿也。”王不语。及榜发,而钱以经魁获隽 [75] 。明年,复成进士,选部曹 [76] ,始因公诣王第。王即延入中堂,令刘出见。刘服黄锦袍,垂紫貂皮,银鼠帕首,珠额翠翘,皂靴款步,喜形于色。谓钱曰:“我思珍久,近已为之置宅一区,汝归,可速挈眷来。仲兄现患消渴,恐不测,汝当偕之还。”钱遂偕仲行,半途仲死,护榇归。即携珍至都。刘年四十,复生一子。尝为汉装,安车紫盖,女从百余,过珍寓欢宴累日。一日,谓钱曰:“我昨梦处故居,簿书文券积几案,宛如黄氏盛时,觉而戚然。我前以立后嘱汝,今得之否?”钱曰:“黄自塘市迁任阳之大桥,三世单传,别无支派。其先自虞而昆,复自昆而虞,系皆无考,故虽遍访以示求后意,意无应者。”刘闻怅然。姑出金钱,遣纪纲 [77] 赴泖,为黄修墓道,且拟置田,供岁祀。至则墓木已刊,四望平畴野水,黄兆域 [78] 无由别识。盖兵燹之余,已毁其墓为河道矣。仆乃封土三抔 [79] ,藉以覆命。时珍已举三子,刘嘱以甥嗣黄,俟其长成,即于遗址营第,奉黄祀。珍诺之。乃不二年,而钱次子死;更命其季,季又殇,黄遂无嗣。刘后安富尊荣,又二十年薨,时岁已周甲。
康熙癸丑 [80] ,张媪以年老南归,为述其颠末如此。曩余客金阊 [81] ,尝于残书铺中,得是事稿本,前后百纸,草率多讹,标面曰《过墟志感》。首篇即载任阳事,后半类日纪,而无撰人名。近阅《纪载汇篇》 [82] ,知曾采辑,则直目为《过墟志》,并有墅西逸叟序。然系琉璃厂 [83] 排版,刷以牟利者,仅赏新奇,一过即已。故其篇虽较稿本为约,而亦未遑剪裁。余以其非见闻所习也,因特芟繁就简,且别其目为《孀姝殊遇》。其间虽尽有点窜,而无失本真,将广其传,遂复镌入是录 [84] 云。
本篇采自毛祥麟《墨余录》。其原作《过墟志》,又名《过墟志感》,系明末清初墅西逸叟撰。后经晚清毛祥麟改写,更名《孀姝殊遇》。
本文是一篇很有特色、非常值得研究的作品。首先是其思想内容表现出一些新的观念和意识,真实地反映了资本主义萌芽时期人们社会观念的变化,反映了清初人们对新政权的不同态度,上承《金瓶梅》之写实主义而有所发展,下开近代小说尤其是社会谴责小说之先声。《孀姝殊遇》的前身《过墟志》有作者自序,称书名本之唐韩愈的《圬者王承福传》,即其所云:“吾操镘以入富贵之家有年矣。有一至者焉,又往过之,则为墟矣。有再至三至者焉,而往过之,则为墟矣。问之其邻,或曰:噫!刑戮也。或曰:身既死而其子孙不能有也。或曰:死而归之官也。”以此观之,此既是“过墟”一语之来历,又表达了作者对富贵之家没落为墟的感叹。这种思想本无新意,然而细阅本文就会发现,作品对刘三秀嫁黄亮功的描写,不但客观地表现了我国资本主义萌芽最早产生的东南沿海地区地主阶级的内部矛盾及其升沉消长,让我们看到了一些传统大户如刘家、陈家等的日趋没落,一些新兴地主兼商人富户如黄家等的崛起;同时也客观地反映了人们社会观念的变化,反映了当时蓬勃发展的商品经济和金钱势力对正在没落的传统经济的冲击。作者虽然仍站在传统思想一边,极力表彰刘赓虞的品行修饬,极力抨击刘肇周的狡黠嗜利,然而刘三秀终于嫁给黄亮功的事实却客观地表现了商品经济和金钱势力的胜利,因而具有新的思想意义和认识价值。
文章的后半部分描写了清兵入关之后南下的烧杀掳掠,既真实地再现了这场地覆天翻的社会变动给普通百姓带来的深重苦难,又深刻地揭示了在国破家亡的局势下汉族地主阶级的种种情态,写出了满汉合流的过程。在本文所写的各类代表人物中,虽然也有传统的正面形象,如坚持民族气节,拒绝满清贵族的利诱,誓死不与之合流的刘赓虞,但更多的却是一些带有功利和现实主义色彩的反面典型。如大敌当前,先是投降并得到重用,与清兵一道四处烧杀掳掠,镇压汉族人民的反抗,继而又三心二意地“以粤东叛降永历”的李成栋;为了个人名利向清兵摇尾乞怜,不顾廉耻、唯恐巴结不上的刘肇周;为了泄私忿而认贼作父、为虎作伥,带领清兵抢掠亲姑的刘七等等。当然,最有典型意义的还是先是忸忸怩怩,后终于改嫁满清王爷,平步青云地爬上新统治集团上层地位的孀姝刘三秀。这些人物的表演不但让我们看到了封建社会末期的道德沦丧,传统伦理的土崩瓦解,也让我们看清了清初满汉合流的具体过程以及清政权得以巩固的部分原因。这在其他作品中还是很少看到的。
本文在思想内容方面最值得研究的是刘三秀形象给人们带来的思考。在中国小说史上,刘三秀可以说是一个全新的典型。她不同于崔莺莺、李娃、霍小玉、杜十娘、杜丽娘等中国小说史上著名的爱情主角,不同于璩秀秀、周胜仙、李翠莲等市民女性,不同于以《金瓶梅》为代表的艳情小说中的荡妇淫妇,不同于以《红楼梦》为代表的世情小说中的丽姝佳人,也不同于杨玉环、王昭君等帝后王妃。她虽然也出身名门,且慧而艳,读书过目辄了了,捉笔作楷秀逸独绝,但初嫁黄亮功,后嫁“从龙入关第一功臣”,对于她来讲,似乎都谈不上什么爱情。可以这样讲,在中国小说史上,刘三秀可以说是一个基本上不涉爱情的颇特殊的女性形象。她初嫁黄亮功,不是因为男女双方的情爱,也不是因为传统的门当户对,而是因为黄家富裕的生活与显赫的地位,因为刘肇周背离了传统的儒家观念,“贪富厚,而以妹为贾人妻”。嫁到黄家之后,刘三秀的表现既不是传统的贤妻良母,也不是千人所指的荡妇悍妇,而是一个以才敏心细,悉心为夫策划,使丈夫“奉若神明”,且“性高抗,居家喜南面坐,诸婢仆屏息听指挥惟谨”的“女强人”形象,表现了金钱势力上升,资本主义萌芽时期新兴阶级的阶级特点。而被掳之后的遭遇,特别是从被选入王府到改嫁王爷的过程,更表现了她的那种在利益面前善于窥测方向,把握时机,随机应变,不受传统礼法束缚的阶级特点。这一形象在中国小说史上显然是空前的。
刘三秀形象写得比较饱满。这是因为作者善于围绕这一形象的主要性格特征组织材料。她出身于旧家大族,且父母早亡,所以这就从出身上决定了她生活环境的被动。然而她慧而艳,善于凭借自己的聪明和美丽支配自己的生活,善于适应与改造环境,善于变被动为主动,达到有财有势的最终目的。这是刘三秀形象的主要特征。她虽然在十四岁便被不良之兄为了金钱嫁给了四十岁的黄亮功,但却凭借自己的才干和心机,很快“即庸奴其夫”,初步取得了主动权。她参与立嗣这样的家族大事,然而却因哥哥和丈夫的干预,引狼入室,招致了性情暴戾的刘七,陷入被动的境地,然而也又一次有了显示才干与心机的机会。她先是毅然将女儿许嫁直塘钱氏,断绝了刘七的妄想;接着以百金为刘七婚娶,复为之置庄房一所,变相地将他赶出了家门,显示了她的心计和果断。丈夫死后,她面对侄子的无赖,先是果断地以臼杵打消了侄子的如意算盘,继而胸有成竹地打败了强盗的两次进攻,并在埋葬丈夫以后利用小恩小惠收买村民,借机安全地将家产迁徙直塘。至此,这一“女强人”形象已初露头角。然而故事并没有完结,更大的考验还在后边。就在刘三秀即将达到自己目的的时候,朝代更移的大动乱又将她推进了更大的被动境地,由于刘七的原因,她成了清兵的阶下囚。这样的境遇一般人是难以改变的,但刘三秀却凭借自己“慧而艳”的有利条件,先是使总戎李成栋之母见而悦之,得以母事李母,继而在李成栋叛归永历之后被满太太选中,进入王府,得到王爷的爱怜,由阶下囚而摇身一变成为王爷的侍妾。普通女子面对这种情况,一般只有两种态度:一是求之不得,立即投入王爷的怀抱;一是具有传统的节烈思想,洁身自守,以死相抗。然而刘三秀却出人意料,既没有选择前者,也没有变成节妇,而是审时度势,凭借自己的有利条件,凭借自己的才干和心机,以守为攻,步步进逼,终于爬上王妃的宝座,既维护了自己的尊严,又拥有了富贵荣华,再一次显示了新兴阶级的阶级特色。
另外,明清两代文言小说,大多善于运用想象和夸张的艺术手法,多富浪漫主义色彩。本文则与明末清初一些据真人真事创作的传奇小说如《董小宛传》等一样,基本上按照现实生活的本来面貌进行艺术加工,因而更富于真实感,具有更为动人的艺术感染力。
(王恒展)
注 释
[1].虞山:地名。古称海隅,又称乌目山,在今江苏常熟市西北。这里代指常熟一带。
[2].名楣:名门望族。楣,门户上的横木,代指门第。
[3].诸生:明清时经省各级考试录取入府、州、县学的生员。又称“秀才”。
[4].任阳:常熟县地名。
[5].嫠:寡妇。
[6].我以车往,彼以贿迁:指为了女子的钱财而与之结婚。语出《诗经·卫风·氓》,原句为“以尔车来,以我贿迁”。意思是赶着你的车来,为我搬运嫁妆。贿,财物。
[7].病瘵(zhài):患痨病。
[8].字:女子许嫁。
[9].冰上人:即冰人,媒人。典出《晋书·索紞传》:孝廉令狐策梦立冰上与冰下人语。紞告诉他,冰上为阳,冰下为阴,乃阴阳事也,当为人作媒。后遂称媒人为冰人。
[10].仓庾如栉(zhì):仓库林立。庾,露天的谷仓。栉,梳篦的总称。
[11].昆之石浦:昆山县的石浦镇。昆,昆山县,今江苏昆山市。石浦,镇名,在昆山东南四十里。
[12].权:称量,计算。
[13].子母:本钱与利息。本称母,息称子。
[14].寝:停止,平息。
[15].山左:山东省的别称。因在太行山之左(东)得名。
[16].中使:宫廷中派出的使者,多由宦官充任。
[17].掖庭:宫中的旁舍,妃嫔居住的地方。
[18].择吉:选择吉日。古时祭祀、婚嫁、安葬等均选吉日进行。
[19].司里:本为春秋时官名,主管宅里事务。这里指地方、甲长等。
[20].烟户:人烟户口。
[21].让:责备。
[22].庙见:古代婚礼,妇到夫家,次日天明始见夫之父母;若父母已死,则于三月后到家庙中参拜,称庙见,然后择吉而祭。
[23].木主:祭祀祖先的牌位。木制,上书死者姓名,故称。
[24].造:星命家(算命者)称人出生的年、月、日、时为“造”,俗称“八字”。男为“乾造”,女为“坤造”。
[25].台垣:代指中央政府。台,官署名。晋宋间称朝廷禁省为台。
[26].病膈(gé):患有上下不通的病。膈,阻隔。
[27].星家:依据星象占卜凶吉的人。
[28].兀兀然:用心劳苦的样子。
[29].七舍:犹言老七,排行第七的儿子。舍,舍人的略称。本为官名,后用以称富贵人家子弟。
[30].直塘:村镇名。在江苏太仓县西北,西接常熟界,为二县交通要道。
[31].娄东:娄江以东地区的泛称。娄江又名下江、刘河、浏河。在江苏吴县东。源出太湖,东北经苏州、昆山、太仓等地入长江。
[32].屏弗子:放弃儿子。屏,排除,放弃。
[33].游娄庠:考中娄县县学生员,即考中秀才。娄,县名。故城在今江苏昆山东北。庠,古代乡学名。旧称府学为郡庠,县学为邑庠。
[34].周甲:六十年。古代以干支相配纪年,十天干与十二地支相配,六十年巡回一周,称周甲。
[35].索逋:讨债。逋,拖欠。
[36].繐(suì)帐:灵帐,柩前的灵幔。繐,古时一种细而疏的麻布,可制丧服。
[37].斩衰:旧时五种丧服中最重的一种,服期三年。用粗麻布制成,左右和下边不缝。子、未嫁女对父母,媳对公婆,承继重孙对祖父母,妻对夫,都服斩衰。
[38].舣(yǐ):停船靠岸。
[39].泖湖:湖名。在今上海松江区西,金山区西北。有上、中、下三泖,故又称三泖。今大半淤为平地。
[40].总戎:军事长官,统帅。清代为地方武职最高长官。
[41].嘉定:县名。今设区,属上海市。
[42].松江:府县名。今设区,属上海市。
[43].汛卒:汛地的士兵。汛,汛地,明清谓军队防守之地。
[44].刘河:镇名。在江苏太仓东北刘河口内,有新老二镇,相距三里。
[45].七浦塘:水名。在江苏常熟东南。
[46].永历:南明桂王朱由榔的年号(1623—1662)。
[47].江宁:府县名。故城在今南京西南。此指南京。
[48].都统:清代八旗中每旗的最高长官。
[49].阿堵物:指钱。《世说新语·规箴》载王衍嫉其妇贪浊,口不言钱财。妇令婢以钱绕其床,使不能行。衍起见之,呼婢曰:“与却阿堵物!”阿堵,犹言这个。后人遂称钱为阿堵物。
[50].窳(yǔ):器物粗劣。这里指嗓音粗。
[51].不辰:不得其时。
[52].归鸿:回信。鸿,雁。典出《汉书·苏武传》:武出使匈奴被扣,不得归。后汉使至,武与之谋,称昭帝得一雁,足上系有苏武给皇上的信,谈及其被扣情况。单于大惊,乃放还苏武。
[53].茕茕:孤独无依的样子。
[54].衵(nì)衣:内衣。
[55].从龙第一功臣:多指摄政王多尔衮。为努尔哈赤第十四子,战功卓著。然多尔衮无子,正史亦未载其娶汉族女子事。平定江南者为其弟辅政王多铎,亦无娶汉女事。可见本文是小说而非历史散文。
[56].宏光:即弘光,因避乾隆讳改。弘光,南明福王朱由崧的年号(1644—1645)。
[57].懿亲:皇室宗亲。典枢务:执掌朝廷军政大事。典,主管,执掌。枢务,重要事务。
[58].无噍(jiào)类:没有一个能活着的人。噍类,活人。
[59].矧(shěn):况且。绎:推理,演绎。
[60].薨:古代称诸侯或有爵位的人死去。
[61].哭临:帝王或后妃死后集众举哀称哭临。
[62].中霤(liù):土屋的天窗,也指室中央。
[63].城旦:秦汉刑罚名。即每日早起修治城墙的体罚,刑期三四年。
[64].豫:欢喜,快乐。
[65].下陈:本为古代宾主相接陈列礼品之处,因位于堂下,因称下陈。后统治者用所得财物、婢妾充实府库后宫,统称充下陈。
[66].淑嫔:贤良的后妃。
[67].貂珰:宦官。东汉时宦官的冠饰为“右貂金珰”,故称。
[68].覆水之势:指妇女改嫁。相传汉朱买臣未贵时其妻求去。后富贵,为会稽太守,原妻求复婚。买臣取水倾于地,以示覆水难收。
[69].故剑之思:原指不忘结发之妻。这里指刘氏不忘故夫。据《汉书·外戚传》载,汉宣帝在民间时娶许广汉女。及即位,公卿议立霍光女为皇后,宣帝乃下诏“求微时故剑”。公卿会意,因立许氏为后。
[70].宗祧(tiāo):宗庙。祧,古称远祖之庙。
[71].血食:祭祀。古时杀牲取血,用以祭祀,故名。
[72].檄:古代官方文书用的木简。长尺二寸,多作征召、晓谕、申讨等用。后泛称此类官方文书为檄。中丞:官名。汉代为御史大夫属官。东汉以后为御史台长官。因明清常以副都御史等出任巡抚,故亦称中丞。
[73].宗人府:管理皇室宗族事务的机构。
[74].万寿:本指皇帝的生日,此指太后生日。
[75].经魁获隽:考中经魁。经魁,明清科举分五经取士,每科乡试及会试前五名,即于五经中各取其头名,明称五经魁首,清称经魁。
[76].部曹:古代职官治事机构中有部,也有曹。汉代置尚书五人,一人为仆射,四人则分为四曹,后分六曹。分曹犹后世之分部。后世以尚书为各部长官,部郎则分司办事。各部之司官统称部曹。
[77].纪纲:仆人。
[78].兆域:墓域,坟墓的界址。
[79].封土三抔:堆起三座坟。抔,用手捧东西。古人多称一座坟为一抔土。
[80].康熙癸丑:康熙十二年(1673)。
[81].金阊:江苏苏州的别称。
[82].《纪载汇篇》:晚清人编辑。收在《申报馆丛书续集·掌蚁类》。
[83].琉璃厂:地名。在北京南城,本名海王村。以明清两代于此设窑烧制琉璃砖瓦以供宫殿及王公府邸而得名。自明以来又为骨董书坊汇集之地。
[84].是录:此录。指作者毛祥麟的《墨余录》。
杨遇春卖武逢主僧燕月行凶遭戮
佚名
——《圣朝鼎盛万年清》第十回
诗曰:
君臣已自如鱼水,奸贼如何起毒心?
佛地扫除诸污秽,石莲花放圣人临。
话说圣天子打发关最平进京之后,随即与日清算还了店钱,携了行装,出店门顺着大路一直行来,意欲往镇江游玩。岂知走了半天,问及土人,方知前面乃是临青。若到镇江须回旧路才是。他父子二人听了这番言语,将错就错,莫若先到临清一游,再往镇江便是,随望临清一路赶来。该处是中州到南京必由之道,往来车马辐辏,亦极热闹。虽不及朱仙镇,也比别地不同,沿途另有一番景象。晓行夜宿,走了两天,进了临清界内,只见三街六市店铺整齐,坐贾行商,往来贸易极大。来到大街投入万安客寓住宿。次日起来梳洗完毕,与日清问明路径,随到各处游玩,暂且不提。
再说现任两广总督部堂杨寿春,原籍浙江余杭人,由两榜出身,历任清显,位列封疆大员,地方整肃,洁己爱民,清廉谨慎。家中有弟遇春,不遵家教,懒习诗书,弃文就武,专好结交天下英雄,学习了技艺拳棒。虽则十八般武艺件件精通,有万人之勇,只因性喜赌嫖,不务正业,亏空了家中银子,逃走出来,流落江湖之上,无以为生,暂卖武度日。是日天气晴和,正在临清关帝庙前聚人卖武,欲想众人帮助盘费。他到底是公子出身,不惯江湖事例,未曾拜候本地土棍,因此得罪了这临清地面一位姓段名德混名小霸王。因他当场吩咐看的人不许打彩与他,谁敢不遵?遇春还自不知,因见耍了半天拳棍,用尽生平武艺,不但分文没人肯出,就连喝彩也并无一人开口。只得说道:“偶然经过贵境,缺少盘费,故而略呈技艺,欲求各位见助一二,济我穷途之急。小弟不意贵镇虽大,并无好义之人。若以小弟拳技荒疏,不足观赏,请哪位兄台同弟一角 [1] 何妨,俾 [2] 得领教何如?”段德喝道:“你耍拳棒,全不知江湖的规矩,也要学人卖武。自古道:入山要拜土地,出外要靠贵人。汝到我本境卖武,也不来拜我,我不开口,谁敢喝彩?今看你这个声口 [3] ,还想与你老爷试试手段不成!”遇春答道:“既然如此,倒是小弟失教了。敢问仁兄高姓大名,贵店何处,改日登堂谢罪何如?”段德喝道:“天下走江湖的朋友,哪一个不识我是小霸王段德?俗云粪桶也有两个耳。难道你瞎了眼不成?你方才夸天下口,欺我本镇无人,我若不将你当场打死,也不算为好汉。”说罢照着当胸一推山掌,向着遇春打将过来,好不厉害!
这段德乃是本地有名恶棍,两臂也有数百斤的气力,若是别人,也就当他这一掌不起。遇春是会者不忙,忙者不会,见他来得凶勇,叫声:“来得好!”将左手往上一挑,格过他的推山掌,趁势飞起左脚,正踢在段德小肚之上,早把段德踢离数尺,一跤跌倒在地,满面羞惭,忍着痛跳将起来,拼命扑上,再欲争斗。适遇圣天子也在人丛之中,与日清同看耍拳。看见此人,人才出众,相貌魁梧,虎背熊腰,威风凛凛,声如洪钟,语言有礼,拳如醋钵,武艺高强。耍了半天,无人喝彩,正要上前问明名姓,厚赠他的盘费,结识他,将来好与国家出力。忽见段德如此无礼,急与日清上前将他两个拦开,随问道:“请教卖武壮士,尊姓大名,贵乡何处?本处无助之人,何须计较,小弟这里有白银二十两,送与仁兄,以作路费,祈望笑纳。”此际日清也将段德劝开,说道:“四海之内,彼此都是兄弟手足,何必动怒相争,失了和气,又是同道中人,千万看弟薄面,莫要动手。”段德见那位客人送了他二十两路费,随圆睁怪眼喝道:“你这个客人,特意与俺做对,在我临清地方称雄么?”说着指手划脚,一边走一边骂道:“总叫你这两个认得俺老子手段就是了。”圣天子因是闹过许多惊险之事,所以忍耐得住,闻言只是付之一笑,随拉着遇春的手道:“我们三人且到前边酒店,慢慢细说如何?”遇春深深致谢,十分感激,忙将武具收了,联步同往临清镇上而来。
走不多远,已至酒楼。抬头一看,招牌上写的是:“得月楼,随意小酌。”同上楼中,拣了一所洁净坐位,重新施礼,分宾主坐下。酒保走上前来道:“请问客官用何酒菜?小的照办就是。”日清道:“你店中有上等酒菜,备一席便了。”小二连忙答应下去,陆续先后搬运上楼。圣天子持杯说道:“壮士如此英雄,何不投身营伍,与皇家出力,以图上进?而乃浪迹江湖,自甘暴弃,殊深可惜!请道其详。”遇春闻言不觉长叹一声道:“某本籍浙江余杭,姓杨名遇春。祖父以来,世代簪缨 [4] 。家兄寿春,现为两广总督。因自少懒于读书,好使拳勇,因而弃文就武,结交天下英雄,因将我名下家资散尽,学就一身武艺。只因恃勇闯祸,兼好狎邪之游 [5] ,素为家兄所责,只好改换姓名,流落江湖,不得不以卖武为生。今遇长者下问,不敢虚言,有负雅意。不知二位上姓尊名,贵乡何处,到此何干?仰祈示知,俾资铭感。”圣天子知他是寿春之弟,十分欢喜,随将私下江南游玩,实言对遇春说知,嘱其不可声张。当下遇春闻言,且惊且喜,急忙拜倒在地,连称:“小臣有眼无珠,望陛下恕臣无罪。”天子扶起,切嘱不可泄漏机关,重新入席,再倒金樽,直饮至夜,算还酒钱,三人一同回寓,共宿一处不提。
再说段德是日回家,用药敷好伤处,随着手下徒弟打听,知他三人同宿万安客寓,就与各门徒商议定计:“诈称请杨遇春到家传习拳棒,预先埋伏打手及绊脚索,将他擒获,捆送本县,诬搜捉得海洋大盗,我再亲见县主为证人。本县向来与我相好,言听计从,定能将他极刑拷打,问成死罪。如此办法,不怕他三头六臂,插翅也难飞去了。”众门人都道:“好计!事不宜迟,即刻就去骗来。”段德随吩咐各人,安排停当,约定明日绝早,打发门徒到万安客寓来请遇春。这正是:
挖下深坑擒猛虎,安排香饵钓鳌鱼。
天子、日清、遇春三人,在店一宿无词。次日起身,梳洗已毕,正欲前往各处游玩,忽见店主引进一同两个大汉,说是拜访师父。遇春即忙出迎,各人见礼,彼此通问姓名,一个姓林名江,一个姓李名海。二人也回问了三位姓名,因道:“某昨日与李贤弟在关帝庙前看见老师耍弄拳棒,十分精妙,意欲请回家中教某等技艺,若蒙许允,按月某人送教费三十两,其余食用衣物,均由某等兄弟供应,未审老师可否俯允?”遇春未及回言,圣天子答道:“既然如此,杨兄不妨在此少留,俟我镇江转来,再作计议。但不知尊府在何处,回来时可拜访。”二人道:“小可寓所离此不远,一问店主便知茅舍。”遇春当下也只得应允,随即取了包裹行李铁棍,作别而去。
一日,圣天子同日清前往游玩,游到申牌时候,方才回店。于路风闻小霸王捉了卖武之人,送往临清县,严刑审实,乃是福建海洋大盗头目,现已收禁,候详军门办理。回来急忙追究店主,始知前日早上二人就是段德徒弟,设计来暗请去的。店主因惧祸,不敢直言相告。此际圣天子问明端的,不觉大怒,即刻飞奔临清县署大堂而来,将鼓乱击。县主贾到化正在私衙晚膳,忽闻大堂鼓声如雷,早有衙役报称有一汉子击鼓鸣冤,求老爷定夺。县主闻言,即刻传齐书差衙役升坐大堂。只见击鼓之人,气概轩昂,知非等闲之辈,随问道:“有甚冤情,快将状词呈来。”圣天子用目一看,这个县主虽则为民父母,闻得遇事贪婪,〔是个〕酒色之徒,形如烟鬼。随说道:“我无状词,只因友人杨遇春与段德恶棍口角,被他捆送台下,严刑拷逼,陷为海洋大盗,收禁监中,特来作保。他并非强盗,愿县主莫信此无赃无据一面之词。释放无辜,实为公便。”县主喝道:“你姓甚名谁,是该犯何亲,何故胆敢前来保他!本县已经通详各宪,就要起解赴省,岂有轻轻释放之理!汝必与他同是一党,若再胡言,定当一同拿解。姑念无知,从宽不究,还不与我退下去!”圣天子勃然大怒,骂道:“朝廷律例,获盗凭赃定罪。今你这奸官,贪功枉法,我高天赐虽非杨遇春亲戚,亦是朋友,怎肯容你将他平白致死?而且你知他是何等样人,乃现任两广总督杨寿春之胞弟,寄迹江湖学习武艺,因而到此。他兄若是知道,亦不干休,斯时只怕你这狗党悔之无及。”知县大怒,拍案骂道:“大胆花口 [6] ,敢在公堂之上,藐视本县!自古道:‘王子犯法,与民同罪。’难道他是杨寿春之弟,本县就惧怕于他不成?”喝教左右:“快与我拿下!”早有两个倒运差役,上来动手,却被圣天子一拳一脚,打得如踢绣球一般。趁势上前,隔公案一把将知县提了下来,冷笑道:“你这狗官,要生还是要死?”此际贾知县犹如杀猪一样,大叫:“好汉饶命。”圣天子喝道:“要我饶你,快将杨遇春放出来。”县主无奈,自己性命要紧,只得着手下人到监放了遇春到大堂。天子看遇春并无伤处,将知县放了,骂道:“权寄了你这颗狗头在颈上,日后来取。”
二人正欲出署,早有在城文武各官,闻知县衙中大闹公堂,劫夺犯人,急忙点齐兵差衙役,拿了军器,即来擒捉。本衙差役也拿了器械,从内与知县一齐追将出来,前后截杀,好不厉害。岂知他君臣二人,哪里把这些人放在心上,早被遇春打倒两个,夺了军器,一路杀将出来,勇不可当,犹如虎入羊群一般,大杀一阵。那些兵差,只恨爷娘少生两只脚,跑的跑,躲的躲,走个干净。杀得家家闭户,路无行人,因此并未打死兵役,不过打伤二三十人。君臣二人走出城外,正遇着周日清打着包裹行李在此停候,三人招呼,同望着镇江大路而去。再说城内各官,一面申文报省,一面悬赏捉拿,医治打伤兵役。
且说圣天子与日清、遇春三人,走了一程,约有三十余里,天色已晚,投入恒泰客寓内。此处名为瓜洲,乃是镇江丹徒界中,前临扬子江,对岸就是扬州府江都、甘泉两县地方所管,为南京必由之路,官商要道。住宿一宵,次日三人来到镇江南门外,寻了一间连升客寓住下。次日起来,日清因感冒风寒,腹中疼痛不止,圣天子随着遇春进入城中,请了一个医生前来看脉,说道:“不过外感,只要疏解,安静两天,是无大碍。”圣天子是最好游乐之人,哪里耐烦在店守候。路上闻说本处石莲寺最为灵验,兼有一朵石莲的胜景,立心要去随喜,就留着遇春在店调理日清,自己单独一人,问明了店主路径,望着该寺而来。
已有辰 [7] 牌时分,慢慢走过长街短巷,只见市井繁华,人烟稠密,富庶气象,稍胜北京。此寺即在城外,毋庸进城。到了此寺门口,看见一个小沙弥,年约十五六岁,生得姿容美丽,体态轻盈,尤如绝色佳人。观其行动,毫无男子风度,已经疑心,再复留神细辨,喉无结骨,确是女子无疑。这小沙弥回身看见有人立定看她,似有惊慌之意,急忙转身向内去了。圣天子方才走进二层山门,仰见两旁坐的四大天王,那全身都有丈余高大,倒也打扫得洁净。望后一看,两边放生池中,夹一条甬道,直达宝殿,青松白鹤,连接池边。正欲举步进内,早见当家和尚带领一班僧人迎了出来,引至客堂,见礼已毕,献上香茗。和尚欠身问道:“不知大檀越 [8] 驾到,有失迎候,祈望勿罪!敢问贵姓大名,仙乡何处?”天子便答道:“小可顺天人,姓高名天赐,打断老禅师静功,休得见怪。素闻宝刹石莲胜景,为天下所无,求老和尚指示一观,实乃三生之幸。”和尚闻言,随着似女子的小沙弥,引客官到各处随喜。
圣天子斯时来到正殿,参过三宝,跟着小沙弥往后花园石莲之下而来。过了几座殿堂,由殿侧月门走入后花园中,只见四周花果香气袭人,菩提棚下,异鸟飞翔,荒地上种着些蔬菜,顿觉清净可爱。忽见石塘之中,朱漆栏杆,围着一株斗大石莲花。小沙弥指道:“这里便是。”只见此莲高约一丈,梗如中碗之粗,四边山石,形若荷叶,或高或低,天然围护,十分奇异。正在赞赏之际,只见石莲根下,起了一阵怪风,这株石莲望着圣天子连点二十四点,犹如朝参似的。忽然霹雳一声,爆开一朵千层石莲花,比前大了数倍。天子此时且惊且喜,只见小沙弥双膝跪下,将头乱叩,口称:“万岁爷,搭救奴家性命!”圣天子即忙将她扶起说道:“你果然是女子,快将冤情诉上,我定然设法救你便了。”小沙弥哭诉道:“本寺住持燕月和尚十分凶恶,收集亡命之徒为僧,出外行劫资财。遇有美貌妇女,设法带回寺中,收藏地牢之内,次第奸淫。如若不依他,即杀死,弃尸扬子江中,历年如此。现今还有三十余名妇人,收禁牢中。奴家姓潘,名玉蝉,父名德辉,母亲何氏,乃是粤西梧州府苍梧县人,贸易至此。前年父亲亡过,棺木寄停此寺旁庄房之内,母女二人奔驰千里到此,意欲运棺回乡安葬,就在寺内打斋超度先人。贼僧因见奴家美丽,将母亲踢死,弃尸灭迹,强逼要奴成亲。奴家愿死不从。蒙神圣托梦说:‘石莲开放,万岁到来救你脱离灾难。’因燕月贼僧,容我守孝三载,方与他成亲,所以将我剃了头发,作为小沙弥样。因奴不是本处人,别无亲戚,初时还防我逃走,近来已不疑心,故得出入自如。总求万岁天恩,搭救我们三十余人蚁命。”
圣天子听了这番冤情,不禁大怒,方欲开言,只见燕月和尚手拿缘簿走将进来,随忍口不言。小沙弥迎上诉说方才石莲开花之事。燕月大惊,暗思昨夜土地 [9] 报梦,说道今日午时三刻,圣驾私行到此,石莲花放,嘱我千万不可疑心杀害。今见小沙弥泪眼尚疑,谅必被他盘问识破,所以哭诉怨苦。我若不将他杀死,断难饶我,莫如骗他上楼结果了罢。随笑口相迎说:“恭喜大檀越洪福齐天,石莲开放,深为可贺。”旁一僧人奉上香茶一盅,住持就将香资缘簿呈上,请施主大发善心,签助香资。圣天子一边逊道:“小可何德何能,过蒙老和尚称许。”随在怀中珍珠暖肚上,摘下明珠一颗,放在茶盘之内,说道:“些小香资,仰祈笑纳。”燕月忙打一稽首,口称“阿弥陀佛”,合掌致谢。随命将斋筵设在楼上,款待施主。小沙弥闻言,吓了一惊,预知他立心谋害圣驾了。此楼乃是谋人性命之所,砌造得极其凶险,内有生死机关,若非寺内门徒,必然错踏死路,遭他陷害。尚幸潘玉蝉近随燕月,也学得一身武艺,当下回到房中取了两副军器,结束妥当,藏了双刀铁尺,紧紧随着师父,相机暗助万岁。
再表此际燕月见门徒来报斋筵已备,随请施主上楼赴斋,假意小心殷勤引路。圣天子已经尽悉他淫恶之罪,圣心大怒,只因独自一人,恐众寡不敌他,反为不便,哪里还有心吃斋,再三推说有事,改日再来领教。燕月道:“大檀越既有公干,不便久留,略饮三杯水酒,少尽一点诚心。”极力相留,只得往楼上而来。沿途但见都是小巷,曲曲弯弯,十分险阻,难认出路。只见潘玉蝉紧随身边,因放胆上前。到得楼上,看见四面围不通风,中间摆着一席斋筵,倒也十分丰厚,随即分宾坐下。燕月有意欲将他灌醉,方才下手。谁知圣天子彼此应酬,并不沾唇,坐了一刻,即起位告辞。燕月看了这个情景,早知被他识破,诈称解手去取戒刀,发声暗号,合寺三十余僧,齐拿军器赶上楼来。天子此时手无寸铁,正在慌张之际,见小沙弥潘玉蝉将双刀递上,高叫:“万岁跟奴杀出来!”天子大喜,接了双刀,大骂:“贼秃!你等恶贯满盈,死在目前,还敢如此无礼!”燕月和尚咬牙切齿,大骂:“贼婢!我不杀你,难消此恨。”喝教徒弟们紧守要路:“谅你两个插翅也飞不出来。”举刀望着玉蝉就劈,玉蝉举铁尺相迎。圣天子将手中刀一展,忙杀上前,各僧人亦刀棍乱杀。这些贼秃哪里是天子对手,早被他伤了几个,只有燕月这口戒刀厉害,二人且战且退,下得楼来。路口分歧,难以认识,且各要隘 [10] 均有贼僧把守,幸而玉蝉熟识,不至错踏坑内,一层一层望外杀将出来。燕月在后,紧紧追赶,前后夹攻,极力死战,不肯放松。天色将晚,日落西山,黑暗中防其恶算,一时间又杀不出去。
且说店中因日清虽服药,颇觉身子爽快,尚未痊愈,看看主上从早往石莲寺游玩,至今将晚,不见回来,随命遇春前去跟寻,看是何故。遇春随即一路访到寺前,直入正殿,不见一人,好生奇怪。随一路往后殿而来,欲找一个僧人追问曾否有姓高客人来寺内。正往里走,顶头撞着一个僧人,满身鲜血淋漓,逃将出来。遇春见了,心上就知主上在这里边,定有缘故,忙抢步上前,一把提起这个受伤贼僧喝道:“你们干的好事,快快从实招来,稍若支吾,吾取你狗命!”僧人高叫:“好汉饶命!这不干小僧之事,乃燕月老和尚决意要害高天赐,反被他杀伤我们寺内不少。我如走得迟,命都送了。只求好汉恕饶蚁命。”遇春即问:“高客人现在何处?汝引我去便饶你。”随将此僧放下,拖着他引路,转弯抹角大步飞奔,来到夹巷之中。早见几个僧人倒关闸门,手持军器,极力顶住,只听得里面叫杀之声不绝。此际就把引路僧人踢开,扑上前,将守路几个贼僧打散,急忙开了栅门,看见圣天子与小沙弥同众僧苦战被困,随即大吼一声,如半空中打个霹雳:“俺杨遇春来也!”天子看见栅开,遇春杀来接应,大喜,随并力杀入,各僧哪里抵挡得住?燕月早被遇春夺了军器,劈倒在地,各僧跪下求饶。
圣天子喝教各僧领看地牢,随进一间小室,陈设清雅,桌上摆一铜磬。一僧将磬敲响,有一女子自内推开座中字画,将画卷起,便见门户,三十余名妇女,陆续从夹墙内走将出来。潘玉蝉随对各妇女说明。这班女子,犹如遇大赦一般,跪地叩头,拜谢活命之恩,哭诉被奸僧淫污之苦。天子吩咐遇春及玉蝉找寻寺内麻绳,将未打伤几名奸僧绑起来,其中死伤约二十余名,连忙下修圣旨二道。一道与地方官:
将石莲寺奸僧一概正法。所收各妇女,有父母翁姑者领回,将寺内现存银两,酌量远近分给路费。另潘玉蝉自愿为尼,特赏给银一千两,以奖其功,择清洁庵堂,安顿出家。无亲人领之各妇女,每名银五十两,自行择配。其石莲寺即由该县选择寺林,拨僧住持,除分给租粮,多余赃物银两,缴存库中,以备济饥,钦此。
遇春办完此事回京,将第二道旨〔给〕大学士刘墉:
将遇春由军机处记名,以提镇补用,以奖其救驾之功。钦此。
当下遇春叩谢圣恩,办清此事不提。
再表圣天子恐怕文武各官前来接驾,急忙回店,吩咐店主道:“有人来访,你回说我已经赴南京去了。”随与日清携行李投别店住宿。
后来各文武官员及遇春等,遵旨办理,将各奸僧斩首,妇女安顿,到店缴旨,已经不遇,只得散了,杨遇春也就回京而去。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本篇系小说《圣朝鼎盛万年清》的第十回。
《圣朝鼎盛万年清》一书,又名《乾隆巡幸江南记》《万年清奇才新传》和《乾隆游江南》,在晚清的公案侠义小说中,它是较为引人注目的一部作品。鲁迅先生的《中国小说史略》曾概括此书的内容说:“记乾隆帝以大政付刘墉、陈宏谋,自游江南,历遇奸徒骫法,英杰效忠之事。”据《清鉴纲目》记载,乾隆皇帝在位期间,曾分别于1751年、1757年、1761年、1765年、1780年和1783年共六次巡游江南。其路线大致是沿京杭大运河先到苏州,再到杭州,过钱塘江,祭禹陵(或观海宁潮)后,又回到杭州,由镇江、扬州、济宁、泰安回京。看来,小说所写,还是依托于一定的历史事实的。但乾隆皇帝巡游江南之事,与小说描写的微服私访迥然不同。作者只是借助这一题材,作为创作的“契机”。全书表现的主要情节,尤其是武林间的各种恩怨仇杀等等,主要来源于当时市井社会中流布的各种传闻故事。它们经过民间艺人的铺张演述,衍化为一则则真切生动、丰富奇异的文学故事,而其中的人物也大多血肉饱满和鲜灵活现。如小说中的乾隆皇帝,虽然开口不离“朕”字,但他在和敌手的争战中,并非一位“常胜将军”,有时也会吃败仗,甚至被人擒获。作者对他的“至尊”地位赋予了幽默的调侃,显现着鲜明的平民意识。全书打斗比武的描写笔墨酣恣,对旧、新派武侠小说的崛起有直接的示范和推动作用。这是它赢得广大读者的重要原因。第十回即是其中写得较好,具有代表性的篇章之一。
此回小说叙乾隆皇帝南游途中来到临清,遇见两广总督杨寿春之弟杨遇春在关帝庙前,聚人卖武,因不谙江湖惯例,未曾知会当地土霸王段德,引起冲突。两人正在恶斗之时,被化名为高天赐的乾隆皇帝相救,而段德设计,在乾隆皇帝离开后,将杨遇春捆绑到县衙收禁。乾隆皇帝闻讯,返身来到县衙相救杨遇春脱险,后同到镇江。他将杨遇春安顿后,独自往石莲寺游玩,发现寺内主持燕月和尚四处打家劫舍,干尽坏事,并设有地牢,关押美貌女子,长期奸淫,搞得乌烟瘴气。燕月和尚发觉“机关”已被“高天赐”识破,率众僧围攻他。双方正杀得难分难解之时,杨遇春赶到,救出妇女,和乾隆皇帝同赴南京。
此回小说中的乾隆皇帝,是充分平民化了的君王。他在路途中仗义相救杨遇春,是敬重其“人才出众,相貌魁梧,虎背熊腰,威风凛凛,声如洪钟,语言有礼,拳如醋钵,武艺高强”;在酒店中他向杨遇春直言相告自己的天子身份,与杨同宿一屋,一点也没有天皇老子的架势。后来,当他得知杨遇春被段德抓走后,又“即刻飞奔临清县署大堂”,将鼓乱击,以救人脱险。这时,他又隐瞒自己的真实身份,大骂县太爷:“今你这奸官,贪功枉法”,并大开杀戒,夺路而出。为了展现乾隆皇帝的正直、无私的侠义性格,作者又安排了大闹石莲寺的一幕。小说先写他来到寺内,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小沙弥,“生得姿容美丽,体态轻盈,尤如绝色佳人”,然而观其行动,毫无男子风度,即警觉到此寺可能会是藏垢纳污之所。其精明之心,如在眼前。等他了解到主持的各种为非作歹之罪行后,不觉怒火中烧,有心除奸,经过激战,终于为民消除了社会毒瘤。在所有这一切艺术描写中,作者均未将乾隆皇帝放在高高的神坛上,而是脱去了他身上的龙袍,摘去了他头上的皇冠,把他视作急公好义的侠士,有普通民众一般的喜怒哀乐。也正因此,这一艺术形象显得有血有肉,较为丰满,具有很强的亲和力。
《圣朝鼎盛万年清》创作于晚清时代,小说描写的封建社会已经日薄西山,旧制度即将全面崩溃。所谓的“乾隆盛世”,也只不过是它的最后一点余光罢了。其时,虽说政治比较清明,国力也较强大,但封建末世社会的衰败之象日趋明显,千孔百疮的封建航船正在慢慢地沉没。作为它的掌舵人——乾隆皇帝显然已感到了这一点,六次南巡,也有力挽衰败,重振雄风之意。然而,他在路途中的所见所闻,皆是这个即将沉没的封建帝国的各种症状。如混迹江湖的临清流氓段德,贪财枉法的临清县太爷以及恶行累累的石莲寺主持燕月和尚等,他们天天在吞噬着封建社会的最后一顿晚餐。小说借乾隆皇帝之亲历,揭示了这伙社会奸徒的丑恶面目,其暴露和鞭挞显然更有力。这也正是小说作者的创作主旨。
在艺术上,小说对人物的刻画颇见功力。乾隆皇帝的鲜明形象已如前述,而着墨不多的段德也栩栩如生。这一土生土长的小霸王对杨遇春的迫害,可谓费尽心机。作者结合故事情节的发展,充分发挥叙事艺术的各种表现手法,如第三人称的夹叙夹议,富有性格化的对话的运用以及绘声绘色的神态动作和人物所处环境的渲染,将这个社会丑类聚焦在读者的面前。他不但有勇,而且极有计谋,设局骗捕杨遇春,虽说没有出场,但人们分明能感到这一切皆是他在幕后的“杰作”。
作为侠义小说,一向以打斗场面见长。此回小说篇幅不长,但打斗场面的描写不少。如段德和杨遇春,乾隆皇帝和临清县署差役以及乾隆皇帝等和众僧大战石莲寺的打斗场面,描写各有千秋,读后如见其人,如闻其声,为后世武侠小说的武打描写提供了可资借鉴的成功范例。另外,小说的艺术描写较为简练、生动,读来兴趣盎然。
(张 兵)
注 释
[1].角:比试。
[2].俾:使。
[3].声口:口气。
[4].簪(zān)缨:簪和缨,本是古代达官贵人的冠饰,用来把冠固定在头上。后引申为做高官者。
[5].狎邪之游:狎,意谓亲近;邪,指邪恶。比喻生活放荡不羁。
[6].花口:花言巧语之意。
[7].辰:十二时辰之一,七至九时。
[8].檀越:即施主。
[9].土地:即土地神。道家传说中掌管一方地面的神人。
[10].要隘(ài):路的险要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