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 濬
【作者小传】
（1611—1687） 清诗人。字于皇，号茶村。黄冈（今属湖北）人。明时为副贡生，入清后居金陵，死后竟无以为葬。作有小说《陈小怜传》等。
陈小怜传
杜 濬
陈小怜，郯城 [1] 女子也。年十四，遭兵乱，失所，落狭斜 [2] 。有贵公子昵之，购以千金，贮之别室，作小妻。相好者弥年，大妇知之，恚甚，磨砺白刃，欲得而甘心焉。公子不得已，召媒议遣。居间者以为奇货，遂将小怜入燕中 [3] ，住西河沿。西河沿，亦狭斜也。
小怜姿慧不凡，遂倾动都人士，声价翔贵。虽达官富人，有华筵上客，欲得小怜一佐酒，必先致意，通殷勤，为期旬日之后，然后得其一至。时燕聚四方之士，座中往往多年少美姿容者，结束济楚 [4] ，媚态百出，自谓必得当于小怜，小怜弗睇也。
而钱唐 [5] 知名士范性华者，老成人也，馆于燕。一日以赴某公宴，遘 [6] 小怜，虽颇异其姿，然平澹遇之耳。范时年五十余，人地 [7] 固自轩轩，顾貌已苍然，意不在佻达。而小怜一见，独为之心醉，注目视范，自入座以至酒阑，目不他视。凡范起则视其起，范步则视其步，范复就座，则视其就座。往则目送，旋则目迎。已或时起，数步之外，必回头视范，如恐失之。小怜固素谨，忽如此，举坐咸诧异。范反为之跼蹐不自得，笑而左右顾。而小怜自如也。将别，则详问范姓字，归而朝夕诵之。
有潘生者，往来于其家，又素识范，谓小怜曰：“尔念范君如此，盍 [8] 往访之？”小怜正色曰：“吾既已心许范君终身矣，若猝往，是奔也。姑少待，范君相迎，斯可矣。”潘以其言白范，范犹恐其难致，试走伻 [9] 探之。直小怜是日有钜公 [10] 之约，肩舆 [11] 在门矣，立改其所向，语其妪曰：“某公之约，一唯汝多方辞绝之。我赴范君召，不顾矣。”小怜至范所，语次，谓范君曰：“君知我日者席间注目视君之故乎？”范曰：“初不知。”小怜曰：“吾见君之酷似我故夫也。吾不能舍君矣！”是时小怜年始十七。范答曰：“以子之姿慧，从良固甚善，然当择年相若者，吾岂若偶耶？”小怜应曰：“君误矣！三十年以内所生之人，岂有可与论吾心者哉？”范大奇其言，叩之，知尝读书，粗通朱子《纲目》 [12] 。范初无意，至是固已心动矣。因留连旬朔 [13] ，相与定盟，然后去。
而小怜所与一时宦方与范相忌，闻之，雅不能平，辄计致小怜曲室中，出而扃其户以困之。小怜顾室中，有髹几 [14] 长丈余，遂泚笔 [15] 于几上，书“范性华”三字，几千百满之。时宦归而睹几上字，色变不能言。燕中尝作盛会，广召宾友，及狎客妓女皆与。酒酣，客为觞政 [16] ，下令人各饮满，既酌，自言其心上人为某，不实者，有如酒。次第至小怜，或戏之曰：“尔心上人多矣，莫适言谁也！”小怜嗔曰：“是何言？一人而已！”起持巨觥命满酌，一饮绝沥，覆觞大呼曰：“范性华！”举座相顾，以为此子无所引避矣。其笃挚至于此。
然久之无成事。范于是仰天叹曰：“醇政 [17] 独非丈夫乎？何独力不能举一女子，而忍负之也？且小怜与吾约者，极不难耳。督过愆期 [18] ，至于舌敝 [19] ，金台 [20] 之下，识范性华者多矣，而将伯 [21] 之助寂然，又安事交游为？”乃为诗自伤云：“只愁世少黄衫客 [22] ，李益终为薄幸人。”信乎其为薄幸人矣！小怜以河清难俟，竟为有势者强劫以去，犹留书与范云：“非妾负君，妾终不负君也。”噫，是可悲矣！
先是小怜每数日不晤范，辄废眠食。及范至，则又庄语 [23] 相勉以大义。且曰：“出处一不慎，则君之词翰，俱可惜矣。”闻者以为此非巷中人 [24] 语。又力劝范迎其室人 [25] 来燕中，曰：“小怜异日得事君子，固甘为之副。”范用其言。既而得与室人病诀，厚为之殡，祭吊成礼。小怜一言之力也，范尤感之云。
徐无山人 [26] 赞曰：昔晋羊皇后 [27] ，丑诋故夫以媚刘聪 [28] 。其死也化为千百亿男子，滔滔者皆是也。陈小怜何人，独不以故夫为讳，而吾友范性华，以似其故夫见许。岂羊皇后之教反不行于女子乎？噫！是为立传。
本文采自张潮《虞初新志》卷四，作者杜濬。
本文通过妓女陈小怜与范性华二人的一段爱情经历，表达了不忘故旧、崇尚气节的民族精神，鞭挞了清初那些平日高谈忠孝节烈，到头来或为了保全身家性命，或为了追求功名富贵而一改初衷，变节投靠清廷的封建士大夫；表现了作者的铮铮正气和民族精神。陈小怜于兵乱中流落为娼，这种兵乱显然暗指明末清初的社会动乱。这就将这一形象融入了当时朝代更替的历史背景之中，将个人经历与时代大局联系到了一起。后来，她被某公子买去为妾，且相亲相爱经年，却又因大妇妒甚而又一次沦为妓女，且成为京华名妓。时许多年少美姿容者媚态百出，向其求爱，她始终不屑一顾，但一见五十余岁的范性华，却为之心醉，且详问姓字，朝夕诵之。并声称“吾不能舍君矣！”为什么呢？原来是因为范性华酷似小怜以前的丈夫某公子。当范劝其择年龄相当者为偶时，她却认为那些年少者不够成熟，不能与之交心。被弃而不忘故夫，至移情范性华，忠心可鉴，那些中途变节，屈仕甚至媚事新朝的人可以羞死矣！至于对范性华庄语相勉以大义，更见其识见和气节。作者不但以地位卑微却崇尚气节的娼妓和居庙堂之高而不忠不孝不顾廉耻的变节者相对比，使后者相形见绌，而且又在文末的议论中举出了历史上变节事仇，丑诋故夫的羊皇后，对之进行了抨击，并明确指出：“岂羊皇后之教反不行于女子乎？”不行于女子，那就肯定是行之于须眉男子了！于此，作者为陈小怜立传的创作动机便显而易见了。
从艺术方面讲，本文最突出的特点是善于取材，并通过细腻生动的客观描写，突出人物在典型环境中独具个性的表现。作为一篇传奇小说，作者并没有像一般传记那样记其生平经历，而是重点描写了女主人公初见范性华、初访范性华、书写范性华、大庭广众之中大呼范性华及心意难遂后留书表明不负范性华等几个情节。这就从不同的侧面突出了陈小怜与范性华的关系，从而突出了传主豪爽不羁、用情专一、崇尚气节的个性和品质。其中初见范性华的描写尤为精彩：“注目视范，自入座以至酒阑，目不他视。凡范起则视其起，范步则视其步，范复就座，则视其就座。往则目送，旋则目迎。已或时起，数步之外，必回头视范，如恐失之。”重点突出，细腻生动，比之《聊斋志异·胡四娘》之写四娘赴宴时“申贺者，捉坐者，寒暄者，喧杂满屋。耳有听，听四娘；目有视，视四娘；口有道，道四娘；而四娘凝重如故也”一段描写毫不逊色。而小怜被有势者强劫去后，留书给范性华曰：“非妾负君，妾终不负君也”一段，则更是可悲可叹，言简情浓，令人读之，直欲下泪。另外，以年少美姿容者向小怜求爱之不果衬范性华之貌已苍苍而使小怜心醉；以时宦强力求之不得比盛会时“覆觞大呼曰：‘范性华’”等对比衬托手法的运用，也使本文增色不少。
（王恒展）
注 释
[1].郯城：县名。属山东。
[2].狭斜：亦作“狭邪”。狭路曲巷。此指娼妓所居之处。
[3].燕中：古地名。春秋战国时燕国国都。这里指北京。
[4].济楚：整齐，整洁。
[5].钱唐：地名。即钱塘。在今浙江杭州。
[6].遘：遇到。
[7].人地：人的才品及门第。
[8].盍：何不。
[9].伻：使者。
[10].直：通“值”。遇到。钜公：同“巨公”。大人物。
[11].肩舆：轿子。
[12].朱子《纲目》：宋朱熹著的史学著作《通鉴纲目》。
[13].旬朔：十天或一月。
[14].髹几：油漆的小桌。髹，赤黑漆，上漆。几，小桌。
[15].泚笔：以笔蘸墨。
[16].觞政：宴会间行酒令。
[17].醇政：即觞政。
[18].愆期：误期。愆，罪过，错过。
[19].舌敝：亦作“舌弊”。谓说话很多，舌为之疲弊。
[20].金台：黄金台。又称燕台。故址在今河北易县东南。相传燕昭王筑台于此，置千金于其上，延揽天下人才。
[21].将伯：指车将翻覆而请长者帮助。后用为求助或受助的意思。将，请。伯，长者。典出《诗经·小雅·正月》：“载轮尔载，将伯助予！”
[22].黄衫客：唐传奇《霍小玉传》中的侠客。曾向小玉提供帮助，挟持她的负情情人李益与她见面。
[23].庄语：庄重的语言，正言。
[24].巷中人：里巷中人，指妓女。
[25].室人：妻子。
[26].徐无山人：作者杜濬之号。
[27].羊皇后：名献容。晋惠帝皇后。洛阳既陷，归刘曜，立为皇后。因问之曰：“吾何如司马家儿。”羊氏曰：“陛下开基之圣主，彼亡国之暗夫，何可并言。”曜甚宠之。
[28].刘聪：字玄明，一名载，刘渊第四子。曾遣刘曜等攻陷洛阳、长安。在位八年死，谥昭武。庙号烈宗。羊皇后乃刘曜皇后，并非刘聪皇后，此属作者误记或刊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