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渔
【作者小传】
(1611—1680) 清戏曲作家、小说家。原名仙侣,字谪凡,又字笠鸿,号天徒,又号笠翁、笠道人、随庵主人、湖上笠翁、新亭客樵、觉世稗官等。浙江兰溪人。崇祯八年(1635)被取为秀才,后来未能中举。自顺治八年(1651)起,居杭州十年,卖文刻书为生,并创作了传奇《玉搔头》《怜香伴》《意中缘》《风筝误》等,以及小说《无声戏合集》与《十二楼》等。后又举家迁往南京,营造住宅芥子园,编印过《芥子园画谱》《笠翁诗韵》《笠翁词韵》等书。康熙十六年(1677),又迁回杭州,在西湖旁云居山东麓修筑亭园,三年后病殁于杭州。
合 影 楼
李 渔
第一回 防奸盗刻意藏形 起情氛无心露影
词云:
世间欲断钟情路,男女分开住。掘条深堑在中 间,使他终身不度是非关。 堑深又怕能生事,水满情偏炽。绿波惯会做红娘,不见御沟流出墨痕香?
右调《虞美人》
这首词,是说天地间越礼犯分之事,件件可以消除,独有男女相慕之情,枕席交欢之谊,只除非禁于未发之先。若到那男子妇人动了念头之后,莫道家法无所施,官威不能摄,就使玉皇大帝下了诛夷之诏,阎罗天子出了缉获的牌,山川草木尽作刀兵,日月星辰皆为矢石,他总是拚了一死,定要去遂心了愿。觉得此愿不了,就活上几千岁然后飞升,究竟是个鳏寡神仙;此心一遂,就死上一万年不得转世,也还是个风流鬼魅。到了这怨生慕死的地步,你说还有甚么法则可以防御得他?所以惩奸遏欲之事,定要行在未发之先。未发之先又没有别样禁法,只是严分内外,重别嫌疑,使男女不相亲近而已。儒书云:“男女授受不亲。”道书云:“不见可欲,使心不乱。”这两句话极讲得周密。男子与妇人亲手递一件东西,或是相见一面,他自他,我自我,有何关碍,这等防得森严?要晓得古圣先贤,也是有情有欲的人,都曾经历过来,知道一见了面,一沾了手,就要把无意之事认作有心,不容你自家作主,要颠倒错乱起来。譬如妇人取一件东西,递与男子,过手的时节,或高或下,或重或轻,总是出于无意。当不得那接手的人,常要画蛇添足,轻的说他故示温柔,重的说他有心戏谑,高的说他提心在手,何异举案齐眉,下的说他借物丢情,不啻抛球掷果。想到此处,就不好辜其来意,也要弄些手势答他。焉知那位妇人不肯将错就错?这本风流戏文,就从这件东西上做起了。至于男女相见,那种眉眼招灾、声音起祸的利害,也是如此,所以只是不见不亲的为妙。不信,但引两对古人做个证验。李药师所得的红拂妓,当初关在杨越公府中,何曾知道男子面黄面白?崔千牛所盗的红绡女,立在郭令公身畔,何曾对着男子说短说长?只为家主公要卖弄豪华,把两个得意侍儿与男子见得一面,不想他五个指头、一双眼孔就会说起话来。及至机心一动,任你铜墙铁壁,也禁他不住,私奔的私奔出去,窃负的窃负将来。若还守了这两句格言,使他“授受不亲”,“不见可欲”,那有这般不幸之事!
我今日这回小说,总是要使齐家之人,知道防微杜渐,非但不可露形,亦且不可露影,不是单阐风情,又替才子佳人辟出一条相思路也。
元朝至正年间,广东韶州府曲江县有两个闲住的缙绅,一姓屠,一姓管。姓屠的由黄甲 [1] 起家,官至观察 [2] 之职;姓管的由乡贡 [3] 起家,官至提举 [4] 之职。他两个是一门之婿,只因内族无子,先后赘在家中,才情学术都是一般,只有心性各别。管提举古板执拘,是个道学先生;屠观察跌荡豪华,是个风流才子。两位夫人的性格起先原是一般,只因各适所夫,受了刑于之化 [5] ,也渐渐的相背起来。听过道学的,就怕讲风情;说惯风情的,又厌闻道学。这一对连襟,两个姊妹,虽是嫡亲瓜葛,只因好尚不同,互相贬驳,日复一日,就弄做仇家敌国一般。起先还是同居,到了岳丈岳母死后,就把一宅分为两院,凡是界限之处,都筑了高墙,使彼此不能相见。独是后园之中有两座水阁,一座面西的,是屠观察所得;一座面东的,是管提举所得。中间隔着池水,正合着唐诗二句:
遥知杨柳是门处,似隔芙蓉无路通。
陆地上的界限,都好设立墙垣,独有这深水之中,下不得石脚,还是上连下隔的。论起理来,盈盈一水,也当得过黄河天堑。当不得管提举多心,还怕这位姨夫要在隔水间花之处,窥视他的姬妾,就不惜工费,在水底下立了石柱,水面上架了石板,也砌起一带墙垣,分了彼此,使他眼光不能相射。从此以后,这两分人家,莫说男子与妇人,终年不得谋面,就是男子与男子,一年之内也会不上一两遭。
却说屠观察生有一子,名曰珍生;管提举生有一女,名曰玉娟。玉娟长珍生半岁。两个的面貌,竟象一副印板印下来的。只因两位母亲原是同胞姊妹,面容骨格相去不远,又且娇媚异常。这两个孩子又能各肖其母,在襁褓的时节还是同居,辨不出谁珍谁玉。有时屠夫人把玉娟认做儿子,抱在怀中饲奶;有时管夫人把珍生认做女儿,搂在身边睡觉。后来竟习以为常,两母两儿互相乳育。有《诗经》二句道得好:“螟蛉有子,式谷似之。” [6] 从来孩子的面貌多肖乳娘,总是血脉相荫的原故。
同居之际,两个都是孩子,没有知识,面貌象与不象,他也不得而知。直到分居析产之后,垂髫总角 [7] 之时,听见人说,才有些疑心,要把两副面容合来印正一印正,以验人言之确否。却又咫尺之间分了天南地北,这两副面貌印正不成了。再过几年,他两人的心事就不谋而合,时常对着镜子赏鉴自家的面容,只管啧啧赞羡道:“我这样人物,只说是天下无双,人间少二的了,难道还有第二个人赶得我上不成?”他们这番念头还是一片相忌之心,并不曾有相怜之意;只说九分相合,毕竟有一分相岐,好不到这般地步,要让他独擅其美。那里知道相忌之中,就埋伏了相怜之隙,想到后面做出一本风流戏来?
玉娟是个女儿,虽有其心,不好过门求见。珍生是个男子,心上思量道:“大人不相合,与我们孩子无干,便时常过去走走,也不失亲亲之义。姨娘可见,表妹独不可见乎?”就忽然破起格来,竟走过去拜谒。那里知道那位姨翁预先立了禁约,却象知道的一般,竟写几行大字贴在厅后道:
凡系内亲,勿进内室。本衙止别男妇,不问亲疏。各宜体谅。
珍生见了,就立住脚跟,不敢进去。只好对了管公,请姨娘表妹出来拜见。管公单请夫人见了一面,连“小姐”二字绝不提起。及至珍生再请,他又假示龙钟,茫然不答。珍生默喻其意,就不敢固请,坐了一会,即便告辞。
既去之后,管夫人问道:“两姨姊妹,分属表亲,原有可见之理,为甚么该拒绝他?”管公道:“夫人有所不知,‘男女授受不亲’这句话头,单为至亲而设。若还是陌路之人,他何由进我的门,何由入我的室?既不进门入室,又何须分别嫌疑?单为碍了亲情,不便拒绝,所以有穿房入户之事。这分别嫌疑的礼数,就由此而起。别样的瓜葛,亲者自亲,疏者自疏,皆有一定之理。独是两姨之子,姑舅之儿,这种亲情,最难分别。说他不是兄妹,又系一人所出,似有共体之情;说他竟是兄妹,又属两姓之人,并无同胞之义。因在似亲似疏之间,古人委决不下,不曾注有定仪,所以泾渭难分,彼此互见,以致有不清不白之事做将出来。历观野史传奇,儿女私情,大半出于中表。皆因做父母的没有真知灼见,竟把他当了兄妹,穿房入户,难以提防,所以混乱至此。我乃主持风教的人,岂可不加辨别,仍蹈世俗之陋规乎?”夫人听了,点头不已,说他讲得极是。
从此以后,珍生断了痴想,玉娟绝了妄念,知道家人的言语印正不来,随他象也得,不象也得,丑似我也得,好似我也得,一总不去计论他。偶然有一日,也是机缘凑巧,该当遇合,岸上不能相会,竟把两个影子放在碧波里面印正起来。有一首现成绝句,就是当年的情景,其诗云:
绿树阴浓夏日长,楼台倒影入池塘。
水晶帘动微风起,并作南来一味凉。
时当中夏,暑气困人,这一男一女,不谋而合,都到水阁上纳凉。只见清风徐来,水波不兴,把两座楼台的影子,明明白白倒竖在水中。玉娟小姐定睛一看,忽然惊讶起来道:“为甚么我的影子倒去在他家?形影相离,大是不祥之兆。”疑惑一会,方才转了念头,知道这个影子就是平时想念的人,“只因科头而坐,头上没有方巾,与我辈妇人一样,又且面貌相同,故此疑他作我”。想到此处,方才要印正起来,果然一线不差,竟是自己的模样。既不能够独擅其美,就未免要同病相怜,渐渐有个怨怅爷娘不该拒绝亲人之意。
却说珍生倚栏而坐,忽然看见对岸的影子,不觉惊喜跳跃,凝眸细认一番,才知道人言不谬。风流才子的公郎,比不得道学先生的令爱,意气多而涵养少,那些童面习之的学问,等不到第二次就要试验出来,对着影子,轻轻的唤道:“你就是玉娟姐姐么?好一副面容!果然与我一样。为甚么不合在一处做了夫妻?”说话的时节,又把一双玉臂对着水中,却象要捞起影子拿来受用的一般。玉娟听了此言,看了此状,那点亲爱之心,愈加歆动起来,也想要答他一句,回他一手,当不得家法森严,逾规越检的话从来不曾讲过,背礼犯分之事从来不曾做过,未免有些碍手碍口,只好把满腹衷情付之一笑而已。屠珍生的风流诀窍,原是有传受的。但凡调戏妇人,不问他肯不肯,但看他笑不笑,只消朱唇一裂,就是好音。这副同心带儿,已结在影子里面了。
从此以后,这一男一女,日日思想纳凉,时时要来避暑。又不许丫鬟伏侍,伴当追随,总是孤凭画阁,独倚雕栏,好对着影子说话。大约珍生的话多,玉娟的话少,只把手语传情,使他不言而喻。恐怕说出话来被爷娘听见,不但受鞭笞之苦,亦且有性命之忧。
这是第一回。单说他两个影子相会之初,虚空摹拟的情节。但不知见形之后,实事何如,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回 受骂翁代图好事 被弃女错害相思
却说珍生与玉娟自从相遇之后,终日在影里盘桓,只可恨隔了危墙,不能勾见面。偶然有一日,玉娟因睡魔缠扰,起得稍迟,盥栉起来,已是巳牌时候。走到水阁上面,不见珍生的影子,只说他等我不来,又到别处去了,谁想回头一看,那个影子忽然变了真形,立在他玉体之后,张开两手,竟要来搂抱他。这是甚么缘故?只为珍生蓄了偷香之念,乘他未至,预先赴水过来,藏在隐僻之处,等他一到,就钻出来下手。玉娟是个胆小的人,要说句私情话儿,尚且怕人听见,岂有青天白日对了男子做那不尴不尬的事,没有人捉奸之理?就大叫一声“呵呀”,如飞避了进去,一连三五日不敢到水阁上来。看官,要晓得这番举动,还是提举公家法森严,闺门谨饬的效验,不然,就有真赃实犯的事做将出来,这段奸情不但在影似之间而已了。珍生见他喊避,也吃了一大惊,翻身跳入水中,踉跄而去。
玉娟那番光景,一来出于仓皇,二来迫于畏惧,原不是有心拒绝他。过了几时,未免有些懊悔,就草下一幅诗笺,藏在花瓣之内,又取一张荷叶,做了邮筒,使他入水不濡,张见珍生的影子,就丢下水去道:“那边的人儿,好生接了花瓣。”珍生听见,惊喜欲狂,连忙走下楼去,拾起来一看,却是一首七言绝句。其诗云:
绿波摇漾最关情,何事虚无变有形?
非是避花偏就影,只愁花动动金铃。
珍生见了,喜出望外,也和他一首,放在碧筒之上寄过去,道:
惜春虽爱影横斜,到底如看梦里花。
但得冰肌亲玉骨,莫将修短问韶华。
玉娟看了此诗,知道他色胆如天,不顾生死,少不得还要过来,终有一场奇祸。又取一幅花笺,写了几行小字,去禁止他道:
初到止于惊避,再来未卜存亡。吾翁不类若翁,吾死同于汝死。戒之!慎之!
珍生见他回得决裂,不敢再为挑达之词,但写几句恳切话儿,以订婚姻之约。其字云:
家范固严,杞忧亦甚。既杜桑间之约 [8] ,当从冰上之言 [9] 。所虑吴越相衔 [10] ,朱陈 [11] 难合,尚俟徐觇 [12] 动静,巧觅机缘。但求一字之贞,便矢终身之义。
玉娟得此,不但放了愁肠,又且合他本念,就把婚姻之事,一口应承,复他几句道:
既删《郑》《卫》 [13] ,当续《周南》 [14] 。愿深寤寐之求,勿惜参差之采 [15] 。此身有属,之死靡他。倘背厥 [16] 天,有如皎日!
珍生览毕,欣慰异常。
从此以后,终日在影中问答,形外追随,没有一日不做几首情诗。做诗的题目总不离一个“影”字。未及半年,珍生竟把唱和的诗稿汇成一帙,题曰《合影编》。放在案头,被父母看见,知道这位公郎是个肖子,不惟善读父书,亦且能成母志,倒欢喜不过,要替他成就姻缘,只是逆料那个迂儒断不肯成人之美。
管提举有个乡贡同年,姓路,字子由,做了几任有司,此时亦在林下。他的心体绝无一毫沾滞,既不喜风流,又不讲道学,听了迂腐的话也不见攒眉,闻了鄙亵之言也未尝洗耳,正合着古语一句:“在不夷不惠之间。”故此与屠、管二人都相契厚。屠观察与夫人商议,只有此老可以做得冰人,就亲自上门求他作伐,说:“敝连襟与小弟素不相能,望仁兄以和羹妙手调剂其间,使冰炭化为水乳,方能有济。”路公道:“既属至亲,原该缔好,当效犬马之力。”一日,会了提举,问他令爱芳年,曾否许配,等他回了几句,就把观察所托的话婉婉转转说去说他。管提举笑而不答,因有笔在手头,就写几行大字在几案之上,道:
素性不谐,矛盾已久。方著绝交之论,难遵缔好之言。欲求亲上加亲,何啻梦中说梦!
路公见了,知道他不可再强,从此以后,就绝口不提。走去回复观察,只说他坚执不允,把书台回复的话隐而不传。
观察夫妇就断了念头,要替儿子别娶。又闻得人说路公有个螟蛉之女,小字锦云,才貌不在玉娟之下,另央一位冰人,走去说合。路公道:“婚姻大事,不好单凭己意,也要把两个八字合一合婚,没有刑伤损克,方才好许。”观察就把儿子的年庚封与媒人送去。路公拆开一看,惊诧不已。原来珍生的年庚就是锦云的八字,这一男一女竟是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的。路公道:“这等看来,分明是天作之合,不由人不许了,还有甚么狐疑。”媒人照他的话过来回复。观察夫妇欢喜不了,就瞒了儿子,定下这头亲事。
珍生是个伶俐之人,岂有父母定下婚姻全不知道的理?要晓得这位郎君,自从遇了玉娟,把三魂七魄倒附在影子上去,影子便活泼不过,那副形骸肢体竟象个死人一般,有时叫他也不应,问他也不答。除了水阁不坐,除了画栏不倚,只在那几尺地方走来走去,又不许一人近身。所以家务事情无由入耳,连自己婚姻定了多时,还不知道。倒是玉娟听得人说,只道他背却前盟,切齿不已,写字过来怨恨他,他才有些知觉。走去盘问爷娘,知道委曲,就号呼痛哭起来,竟象小孩子撒赖一般,倒在爷娘怀里,要死要活,硬逼他去退亲。又且痛恨路公,呼其名而辱骂,说:“姨丈不肯许亲,都是他的鬼话!明明要我做女婿,不肯让与别人,所以借端推托。若央别个做媒,此时成了好事也未见得!”千乌龟,万老贼,骂个不了。观察要把大义责他,只因娇纵在前,整顿不起;又知道儿子的风流,“原是看我的样子,我不能自断情欲,如何禁止得他?”所以一味优容,只劝他暂缓愁肠,“待我替你画策”。珍生限了时日,要他一面退亲,一面图谋好事,不然就要自寻短计,关系他的宗祧。
观察无可奈何,只得负荆上门,预先请过了罪,然后把儿子不愿的话直告路公。路公变起色来,道:“我与你是何等人家,岂有结定婚姻又行反复之理!亲友闻之,岂不唾骂?令郎的意思,既不肯与舍下联姻,毕竟心有所属,请问要聘那一家?”观察道:“他的意思,注定在管门。知其必不可得,决要希图万一,以俟将来。”路公听了,不觉掩口而笑,方才把那日说亲书台回复的狠话,直念出来。观察听了,不觉泪如雨下,叹口气道:“这等说来,豚儿的性命,决不能留,小弟他日必为若敖之鬼矣!”路公道:“为何至此?莫非令公郎与管小姐有了甚么勾当,故此分拆不开么?”观察道:“虽无实事,颇有虚情。两副形骸虽不曾会合,那一对影子已做了半载夫妻。如今情真意切,实是分拆不开。老亲翁何以救我?”说过之后,又把《合影编》的诗稿递送与他,说是一本风流孽帐。路公看过之后,怒了一回,又笑起来道:“这桩事情虽然可恼,却是一种佳话。对影钟情,从来未有其事,将来必传。只是为父母的不该使他至此。既已至此,那得不成就他?也罢,在我身上替他生出法来,成就这桩好事。宁可做小女不着,冒了被弃之名,替他别寻配偶罢。”观察道:“若得如此,感恩不尽。”
观察别了路公,把这番说话报与儿子知道。珍生转忧作喜,不但不骂,又且歌功颂德起来,终日催促爷娘去求他早筹良计,又亲自上门,哀告不已。路公道:“这桩好事,不是一年半载做得来的,且去准备寒窗,再守几年孤寡。”
路公从此以后,一面替女儿别寻佳婿,一面替珍生巧觅机缘,把悔亲的来历在家人面前绝不提起。一来虑人笑耻,二来恐怕女儿知道,学了人家的样子,也要不尴不尬起来,倒说女婿不中意,恐怕误了终身,自家要悔亲别许。那里知道儿女心多,倒从假话里面弄出真事故来。
却说锦云小姐未经悔议之先,知道才郎的八字与自己相同,又闻得那副面容俊俏不过,方且自庆得人,巴不得早完亲事,忽然听见悔亲,不觉手忙脚乱。那些丫鬟侍妾又替他埋怨主人,说:“好好一头亲事,已结成了,又替他拆开!使女婿上门哀告,只是不许。既然不许,就该断绝了他,为甚么又应承作伐,把个如花似玉的女婿送与别人!”锦云听了,痛恨不已,说:“我是他螟蛉之女,自然痛痒不关;若还是亲生自养,岂有这等不情之事!”恨了几日,不觉生起病来。俗话讲得好:“说不出的,才是真苦;挠不着的,才是真痒。”他这番心事,说又说不出,只好郁在胸中,所以结成大块,攻治不好。男子要离绝妇人,妇人反思念男子,这种相思,自开辟以来,不曾有人害得。看官们看到此处,也要略停慧眼,稍掬愁眉,替他存想存想。且看这番孽障,后来如何结果。
第三回 堕巧计爱女嫁媒人 凑奇缘媒人赔爱女
却说管提举的家范原自严谨,又因路公来说亲,增了许多疑虑,就把墙垣之下,池水之中,填以瓦砾,覆以泥土,筑起一带长堤;又时常着人伴守,不容女儿独坐。从此以后,不但形骸隔绝,连一对虚空影子,也分为两处,不得相亲。珍生与玉娟,又不约而同做了几首别影诗,附在原稿之后。
玉娟只晓得珍生别娶,却不知道他悔亲,深恨男儿薄幸,背了盟言,误得自己不上不下。又恨路公怀了私念,把别人的女婿攘为己有,媒人不做,倒反做起岳丈来,可见说亲的话并非忠言,不过是勉强塞责,所以父亲不许。一连恨了几日,也渐渐的不茶不饭,生起病来。路小姐的相思叫做“错害”,管小姐的相思叫做“错怪”。害与怪虽然不同,其错一也。
更有一种奇怪的相思,害在屠珍生身上,一半象路,一半象管,恰好在“错害”“错怪”之间。这是甚么原故?他见水中墙下筑了长堤,心上思量道:“他父亲若要如此,何不行在筑墙立柱之先?还省许多工料。为甚么到了此际忽然多起事来?毕竟是他自己的意思,知道我聘了别家,竟要断恩绝义,倒在爷娘面前讨好,假装个贞节妇人,故此教他筑堤,以示诀绝之意,也未见得。我为他做了义夫,把说成的亲事都回绝了,依旧要想娶他。万一此念果真,我这段痴情向何处着落?闻得路小姐娇艳异常,他的年庚又与我相合,也不叫做无缘。如今年庚相合的既回了去,面貌相似的又娶不来,竟做了一事无成,两相担误,好没来由!”只因这两条错念横在胸中,所以他的相思更比二位佳人害得诧异。想到玉娟身上,就把锦云当了仇人,说他是起祸的根由,时常在梦中咒骂;想到锦云身上,又把玉娟当了仇人,说他是误人的种子,不住在暗里唠叨。弄得父母说张不是,说李不是,只好听其自然。
却说锦云小姐的病体越重,路公择婿之念愈坚;路公择婿之念愈坚,锦云小姐的病体越重。路公不解其意,只说他年大当婚,恐有失时之叹,故此忧郁成病,只要选中才郎,成了亲事,他自然勿药有喜。所以分付媒婆,引了男子上门,终朝选择。谁想引来的男子,都是些魑魅魍魉。丫鬟见了一个,走进去形容体态,定要惊个半死。惊上几十次,那里还有魂灵,止剩得几茎残骨,一副枯骸,倒在床褥之间,恹恹待毙。
路公见了,方才有些着忙。细问丫鬟,知道他得病的来历,就翻然自悔道:“妇人从一而终,原不该悔亲别议。他这场大病,倒害得不差,都是我做爷的不是。当初屠家来退亲,原不该就许。如今即许出口,又不好再去强他。况且那桩好事,我已任在身上。大丈夫千金一诺,岂可自食其言?只除非把两头亲事合做一头,三个病人串通一路,只瞒着老管一个,等他自做恶人。直等好事做成,方才使他知道。到那时节,生米煮成熟饭,要强也强不去了。只是大小之间有些难处。”仔细想了一回,又悟转来道:“当初娥皇、女英,同是帝尧之女,难道配了大舜,也分个妻妾不成?不过是姊妹相称而已。”主意定了,一面叫丫鬟安慰女儿,一面请屠观察过来商议,说:“有个两便之方,既不令小女二夫,又不使管门失节。只是令郎有福,忒煞讨了便宜,也是他命该如此。”观察喜之不胜,问他计将安出。路公道:“贵连襟心性执拗,不便强之以情,只好欺之以理。小弟中年无子,他时常劝我立嗣。我如今只说立了一人,要聘他女儿为媳,他念相与之情,自然应许。等他许定之后,我又说小女尚未嫁人,要招令郎为婿,屈他做个四门亲家,以终夙昔之好。他就要断绝你,也却不得我的情面。许出了口,料想不好再许别人。待我选了吉日,只说一面娶亲,一面赘婿,把二女一男并在一处,使他各畅怀抱,岂不是桩美事?”屠观察听了,笑得一声,不觉拜倒在地,说他不但有回天之力,亦且有再造之恩,感颂不已。就把异常的喜信报与儿子知道。
珍生正在两忧之际,得了双喜之音,如何跳跃得住!他那种诧异相思,不是这种诧异的方术也医他不好。锦云听了丫鬟的话,知道改邪归正,不消医治,早已拔去病根,只等那一男一女过来,他就好做女英之姊,大舜之妻。此时三个病人好了两位,只苦得玉娟一个,有了喜信,究竟不得而知。
路公会着提举,就把做成的圈套去笼络他。管提举见女儿病危,原有早定婚姻之意,又因他是契厚同年,巴不得联姻缔好,就满口应承,不作一毫难色。路公怕他食言,过不上一两日,就送聘礼过门。纳聘之后,又把招赘珍生的话吐露出来。管提举口虽不言,心上未免不快,笑他明于求婚,暗于择婿,前门进人,后门入鬼,所得不偿所失。只因成事不说,也不去规谏他。
玉娟小姐见说自己的情郎赘了路公之女,自己又要嫁入路门,与他同在一处,真是羞上加羞,辱中添辱,如何气愤得了。要写一封密札寄与珍生,说明自家的心事,然后去赴水悬梁,寻个自尽。当不得丫鬟厮守,父母提防,不但没有寄书之人,亦且没有写书之地。一日,丫鬟进来传话说:“路家小姐闻得嫂嫂有病,要亲自过来问安。”玉娟闻了此言,一发焦躁不已,只说“他占了我的情人,夺了我的好事,一味心高气傲,故意把喜事骄人,等不得我到他家,预先上门来羞辱,这番歹意如何依允得他?”就催逼母亲叫人过去回复。那里知道这位姑娘并无歹意,要做个瞒人的喜鹊,飞入耳朵来报信的。只因路公要完好事,知道这位小姐是道学先生的女儿,决不肯做失节之妇,听见许了别人,不知就里,一定要寻短见。若央别个寄信,当不得他门禁森严,三姑六婆无由而入,只得把女儿权做红娘,过去传消递息。玉娟见说回复不住,只得随他上门。未到之先,打点一副吃亏的面孔,先忍一顿羞惭,等他得志过了,然后把报仇雪耻的话去回复他。不想走到面前,见过了礼,就伸出一双嫩手在他玉臂之上捏了一把,却象别有衷情,不好对人说得,两下心照的一般。玉娟惊诧不已,一茶之后,就引入房中,问他捏臂之故。锦云道:“小妹今日之来,不是问安,实来报喜。《合影编》的诗稿,已做了一部传奇,目下就要团圆快了。只是正旦之外,又添了一脚小旦,你却不要多心。”玉娟惊问其故,锦云把父亲作合的始末细述一番,玉娟喜个不了。只消一剂妙药,医好了三个病人。大家设定机关,单骗着提举一个。
路公选了好日,一面抬珍生进门,一面娶玉娟入室,再把女儿请出洞房,凑成三美,一齐拜起堂来。真个好看!只见:
男同叔宝,女类夷光。评品姿容,却似两朵琼花,倚着一根玉树;形容态度,又象一轮皎月,分开两片轻云。那一边年庚相合,牵来比并,辨不清孰妹孰兄;这一对面貌相同,卸去冠裳,认不出谁男谁女。把男子推班出色,遇红遇绿,到处成牌;用妇人接羽移宫,鼓瑟鼓琴,皆能合调。允矣无双乐事,诚哉对半神仙。
成亲过了三日,路公就准备筵席,请屠、管二人会亲。又怕管提举不来,另写一幅单笺,夹在请帖之内,道:
亲上加亲,昔闻戒矣;梦中说梦,姑妄听之。今为说梦主人,屈作加亲创举。勿以小嫌介意,致令大礼不成。再订。
管提举看了前面几句,还不介怀,直到末后一联,有“大礼”二字,就未免为礼法所拘,不好借端推托。到了那一日,只得过去会亲。走到的时节,屠观察早已在座。路公铺下毡单,把二位亲翁请在上首,自己立在下首,一同拜了四拜;又把屠观察请过一边,自家对了提举,深深叩过四首,道:“起先四拜是会亲,如今四拜是请罪。从前以后,凡有不是之处,俱望老亲翁海涵。”管提举道:“老亲翁是个简略的人,为何到了今日,忽然多起礼数来?莫非因人而施,因小弟是个拘儒,故此也作拘儒之套么?”路公道:“怎敢如此。小弟自议亲以来,负罪多端,擢发莫数。只求念‘至亲’二字,多方原宥。俗话道得好,儿子得罪父亲,也不过是负荆而已,何况儿女亲家。小弟拜过之后,大事已完,老亲翁要施责备,也责备不成了。”管提举不解其意,还只说是谦逊之词。只是说过之后,阶下两边鼓乐一齐吹打起来,竟象轰雷震耳,莫说两人对语绝不闻声,就是自己说话也听不出一字。
正在喧闹之际,又有许多侍妾,拥了对半新人,早已步出画堂,立在毡单之上,俯首躬身,只等下拜。管提举定睛细看,只见女儿一个立在左手,其余都是外人,并不见自家的女婿。就对着女儿,高声大喊道:“你是何人,竟立在姑夫左手!不惟礼数欠周,亦且浑乱不雅。还不快走开去!”他便喊叫得慌,并没有一人听见。这一男二女低头竟拜。管提举掉转身来正要回避,不想二位亲翁走到,每人拉住一边,不但不放他走,亦且不容回拜,竟象两块夹板夹住身子的一般,端端正正受了一十二拜。直到拜完之后,两位新人一齐走了进去,方才分付乐工,住了吹打。听管提举变色而道:“说小女拜堂,令郎为何不见?令婿与令爱与小弟并非至亲,岂有受拜之礼?这番仪节,小弟不解,老亲翁请道其故。”路公道:“不瞒老亲翁说,这位令姨侄,就是小弟的螟蛉。小弟的螟蛉,就是亲翁的令婿;亲翁的令婿,又是小弟的东床。他一身充了三役,所以方才行礼,拜了三四一十二拜。老亲翁是个至明至聪的人,难道还懂不着?”管提举想了一会,再辨不清,又对路公道:“这些说话,小弟一字不解,缠来缠去,不得明白。难道今日之来,不是会亲,竟在这边做梦不成?”路公道:“小柬上面已曾讲过,‘今为说梦主人’,就是为此。要晓得‘说梦’二字,原不是小弟创起;当初替他说亲,蒙老亲翁书台回复,那个时节早已种下梦根了。人生一梦耳,何必十分认真?劝你将错就错,完了这场春梦罢。”
提举听了这些话,方才省悟,就问他道:“老亲翁是个正人,为何行此瞒昧之事?就要做媒,也只该明讲。怎么设定圈套,弄起我来?”路公道:“何尝不来明讲?老亲翁并不回言,只把两句话儿示之以意,却象要我说梦的一般。所以不复明言,只得便宜行事。若还自家弄巧,单骗令爱一位,使亲翁做了愚人,这重罪案就逃不去了。如今舍得自己,赢得他人,方才拜堂的时节,还把令爱立在左首,小女甘就下风,这样公道拐子,折本媒人,世间没有第二个!求你把责人之念稍宽一分,全了忠恕之道罢。”提举听到此处,颜色稍和。想了一会,又问他道:“敝连襟舍了小女,怕没有别处求亲?老亲翁除了此子,也另有高门纳彩。为甚么二女配了一夫,定要陷人以不义?”路公道:“其中就里,只好付之不言。若还根究起来,只怕方才那四拜,老亲翁该赔还小弟,倒要认起不是来。”提举听到此处,又从新变起色来,道:“小弟有何不是?快请说来!”路公道:“只因府上的家范过于严谨,使男子妇人不得见面,所以郁出病来。别样的病只害得自己一个。不想令爱的尊恙,与时灾疫症一般,一家过到一家,蔓延不已。起先过与他,后来又过与小女,几乎把三条性命断送一时!小弟要救小女,只得预先救他;既要救他,又只得先救令爱。所以把三个病人,合来住在一处,才好用药调理。这就是联姻缔好的原故。老亲翁不问,也不好直说出来。”
提举听了,一发惊诧不已,就把自家坐的交椅,一步一步挪近前来,就着路公,好等他说明就里。路公怕他不服,索性说个尽情,就把对影钟情、不肯别就的始末,一原二故,诉说出来。气得他面如土色,不住的咒骂女儿。路公道:“姻缘所在,
合影楼
——《十二楼》插图
非人力之所能为。究竟令爱守贞不肯失节,也还是家教使然。如今业已成亲,也算做既往不咎了,还要怪他做甚么?”提举道:“这等看来,都是小弟治家不严,以致如此。空讲一生道学,不曾做得个完人。快取酒来,先罚我三杯,然后上席。”路公道:“这也怪不得亲翁。从来的家法,只能锢形,不能锢影。这是两个影子做出事来,与身体无涉,那里防得许多!从今以后,也使治家的人知道,这番公案,连影子也要提防,决没有露形之事了。”又对观察道:“你两个的是非曲直,毕竟要归重一边。若还府上的家教也与贵连襟一般,使令公郎有所畏惮,不敢胡行,这桩诧事就断然没有了。究竟是你害他,非是他累你。不可因令公郎得了便宜,倒说风流的是,道学的不是,把是非曲直颠倒过来,使人喜风流而恶道学,坏先辈之典型。取酒过来,罚你三巨斝 [17] ,以服贵连襟之心,然后坐席。”观察道:“讲得有理。受罚无辞。”一连饮了三杯,就作揖赔个不是,方才就席饮酒,尽欢而散。
从此以后,两家释了芥蒂,相好如初。过到后来,依旧把两院并为一宅,就将两座水阁做了金屋,以贮两位阿娇,题曰“合影楼”,以成其志。不但拆去墙垣,掘开泥土,等两位佳人互相盼望。又架起一座飞桥,以便珍生之来往,使牛郎织女无天河银汉之隔。后来珍生联登二榜,入了词林,位到侍讲之职。
这段逸事,出在胡氏《笔谈》,但系抄本,不曾刊板行世,所以见者甚少。如今编做小说,还不能取信于人。只说这一十二座亭台,都是空中楼阁也。
《合影楼》为李渔短篇小说集《十二楼》的第一篇。李渔创作的突出特点是立意新颖,他自己对此也很自豪,其《与陈学山少宰书》说:“不效美妇一颦,不拾名流一唾,当世耳目,为我一新。”他又很注意小说与戏剧的共通性,视小说为“无声戏”,他的另一部短篇小说集便以此命名,有意识地将其戏剧创作的理论与经验运用到小说创作中来,故其小说情节曲折生动而又集中紧凑,富于戏剧性。
据杜濬《十二楼序》所署时间,本书当作于顺治十五年(1658)前。当时才子佳人小说方兴未艾,百年后曹雪芹说:“这些书就是一套子。”(《红楼梦》五十四回)此时“套子”虽未形成,却也初见端倪。作才子佳人小说最多的天花藏主人,在此前后所写的作品,就不外是邂逅相逢,一见钟情,小人拨乱,经历磨难,最终团圆。本篇在题材上也属才子佳人小说,却“不借此套”,“反倒新鲜别致”(《红楼梦》第一回)。杜濬在篇末评曰:“影儿里情郎,画儿中爱宠,此传奇野史中两个绝好题目。”揭示出其构思可能受《西厢记》启发。语出《琴心》一折中崔莺莺所唱曲词:“他做了个影儿里的情郎,我做了个画儿里的爱宠。”后代确有不少小说戏剧如《写真幻》等就画中爱宠生发,但未见写影中情郎者。本篇的独到之处,便是在“影”上作文章,屠珍生与管玉娟在相互隔绝的情况下,因见到对方映在水中的倒影而生爱意,在《合影编》的诗文唱和中发展感情,最后终于鹊桥飞架,身影相合。如杜濬所评:“相思害得稀奇,团圆做得热闹,《西厢记》后五百年始得一见。”
一般才子佳人小说就其积极方面看,首先是肯定婚姻自主,突破了封建婚姻制度“父母之命”的束缚;其次是男女双方所经受的磨难,往往是出于封建势力的阻挠破坏,因此也反映一定的社会生活,对封建制度有所批判。本篇则直接针对明清统治者所极力鼓吹倡导的程朱理学、阻绝男女任何社交接触的封建礼教和禁欲主义,即“男女授受不亲”“不见可欲,使心不乱”等封建教条。作品开篇即说:“天地间越礼犯分之事,件件可以消除,独有男女相慕之情,枕席交欢之谊,只除非禁于未发之先。若到那男子妇人动了念头之后,莫道家法无所施,官威不能摄,就使玉皇大帝下了诛夷之诏,阎罗天子出了缉获的牌,山川草木尽作刀兵,日月星辰皆为矢石,他总是拼了一死,定要去遂心了愿……到了这怨生慕死的地步,你说还有甚么法则可以防御得他?”体现了对人性,人类正当愿望和感情的肯定。作者有意安排故事发生在两个家长“心性各别”的家庭,一个重风情,一个讲道学,虽为连襟至亲,同居一宅,却如仇家敌国。讲道学的管提举不只立了区别男女,不问亲疏,不相走动的禁约,还筑墙隔离,连后园池塘也不放过,防范不可谓不严。但是如此的家法、高墙,只能痼形,不能痼影,更不能痼心,两家儿女对影钟情,不肯别就,演出了新鲜别致的爱情故事。小说最后写两家芥蒂尽释,拆去墙垣,宣告了道学先生及其所信守的理学、礼教的失败,因此本篇比其他才子佳人小说具有更为鲜明的反礼教、反理学色彩,是明代后期以李贽为代表的反对程朱理学的进步思潮的延续。文中也有一些如“禁于未发之先”“严分内外,重别嫌疑,使男女不相亲近”的说教,不过是明末小说注重劝惩的余风。故事中的管提举按照这套身体力行,但未达到目的。篇末路公所说:“连影子也要提防”,更是不可能的事,实际上是对管提举的讽刺。
至于小说女主人公正旦管玉娟之外,“又添了一脚小旦”路锦云,让屠珍生并获双美,一夫二妻,固然出于情节的需要,使“团圆做得热闹”,根本原因在于作者赞成一夫多妻制,否则亦可不生此枝节,仍由路公“身上替他生出法来,成就这样好事”。这反映了作者思想的庸俗方面。
李渔在戏剧创作上主张“立主脑”“减头绪”“密针线”。本篇便以“合影”为主脑,情节围绕此而展开,无关者一概省略。篇中有名有姓者亦仅男女主人公与路氏父女,连主人公双方家长,也仅提官衔观察、提举而已。对路子由称名道字,则因其既不过于风流,也不执拗古板,“在不夷不惠之间”,又有克己之心,成人之美,是作者心目中的理想人物。主脑突出,却不单调平淡,在情节发展上,起伏跌宕,饶有趣味。作者有意让双方家长“素性不谐,矛盾已久”,增加了男女主人公结合之难。而隔绝内外,禁锢身形,却促成二人对影生情,隔水说爱,以致私订终身。以管提举的心性,要得到其赞许,自然难上加难。路公上门提亲,遭严词拒绝,情节为之一顿。对于矛盾的解决,作者则是极尽腾挪之势。李渔《闲情偶寄》论戏剧结局云:“全本收场,名曰大收煞。此折之难在无包括之痕而有团圆之趣……山穷水尽之处,偏宜突起波澜,或先惊而后喜,或始疑而终信,或喜极信极而致惊疑,务使一折之中七情俱备,始为到底不懈之笔,愈远愈大之才,所谓有团圆之趣者也。”因管提举坚拒不允,小说又引进了与屠珍生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的路锦云,屠、路两家视为天作之合,珍生却要死要活的不肯,其父被迫退婚,不料锦云闻风亦兴怨。二女才貌不相上下,一与珍生面容相同,一则年庚一样。玉娟知珍生别聘,不知其拒婚,错怪珍生薄幸背盟,并怪路公做媒是假,夺爱是真;锦云先已心许,怨路公应允退婚,以为非其亲生,不关痛痒,恨路公不情;珍生则时而怒锦云是起祸的根由,时而恼玉娟坏了说成的亲事。三个人都生起病来,一个错怪,一个错害,一个兼有。情节至此,真有“山穷水尽之势”,路公的妙计,又使读者顿感柳暗花明。作者施“到底不懈之笔”,点染玉娟以为情人被夺,自己将嫁路公嗣子,与情敌为姑嫂,又羞又恨,欲寻自尽。路公派锦云作报信喜鹊,使其释疑病除。矛盾的焦点在提举,故在交代三人病除了却相思后,略写其洞房花烛,而详写四门会亲,并一再照应提举拒婚时所书“欲求亲上加亲,何啻梦中说梦”,可见针线之密,会亲时提举如在梦中,寻女婿不见,怪女儿与姑夫并立,等路公说明就里,他虽咒骂女儿,责怪自己,也只有承认既成事实。结局虽未脱大团圆的俗套,却恼怒、怨恨、惊疑诸种感情交并,最后皆大欢喜,写得“热闹”“有趣”,富于喜剧效果。
此外,作品中的一些细节,不仅真实可信,也很有新意。如写珍生、玉娟对影相认,及玉娟以花瓣荷叶水中传诗,极富诗情画意。又如锦云报信之时,玉娟满腹怨恨羞恼,如临大敌,锦云别无言语,却先在她玉臂上捏了一把,使其在惊诧中无从发作,锦云却借此说明缘由,亦别致有趣。
李渔遵循戏剧创作的经验与理论写小说,尤其注重情节的新奇,其小说确可称为“无声戏”。比较而言,李渔精于写戏,而弱于写人,在人物形象描摹的细腻与丰满上,稍嫌单薄。但在清代,仍不失为最有成就的白话短篇小说家之一,而《合影楼》则是其精品。
(苗 壮)
注 释
[1].黄甲:指进士及第,因科举甲科进士及第者的名单用黄纸书写,故名。
[2].观察:观察处置使的简称,中唐时始设,掌考察州县官吏政绩,后兼理民事,辖一道或数州。
[3].乡贡:唐代选士,出自州县者称乡贡,元明清则以行省选贡士,亦称“乡贡”,即举人经会试得中者。
[4].提举:为提举某某司的简称,宋代始设,为主管某种专门事务的职官,如提举学事、提举茶盐、提举市舶等。
[5].刑于之化:意为夫妻和睦,这里强调的是影响感化。刑,通“型”,意为示范。典出《诗·大雅·思齐》:“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
[6].“螟蛉有子”二句:见《诗·小雅·小宛》,中间还有二句:“蜾蠃负之。教诲尔子,”螟蛉为鳞翅目昆虫的幼虫,青绿色。蜾(guǒ)蠃(luǒ)为一种寄生蜂,常衔螟蛉至巢中,排卵于其体内,供幼虫孵化后食用。古人误以为蜾蠃无子,以螟蛉为子,故螟蛉成为义子的代称。式:用。谷:善。下两句的意思是:用善道以教子,使之为善。
[7].垂髫:古时男子成年后才束发于头上,未成年时头发披散下垂。总角:古代男女未成年时束发为两结,形状如角,故称总角。此二词均以发式指代童年少年。
[8].桑间之约:桑间在濮水之上,为古卫国之地,为古代男女欢会之地。桑间之约即指男女幽会私合。
[9].冰上之言:意为寻媒人正式议婚。《晋书·索紞传》有言:“冰上为阳,冰下为阴,阴阳事也;士如归妻,迨冰未泮,婚姻事也。君在冰上与冰下人语,为阳语阴,媒介事也。君当为人作媒,冰泮而婚成。”泮(pàn):分,散。后称媒人为冰人本此。
[10].吴越相衔:吴越为春秋时古国,吴先灭越,越后灭吴,后常用来指敌对关系。
[11].朱陈:结姻的代称。白居易《朱陈村》诗:“徐州古丰县,有村曰朱陈……一村唯两姓,世世为婚姻。”
[12].觇(chān):观测,窥视。
[13].《郑》《卫》:指《诗经》风诗中《郑风》和《卫风》,多情歌。此句是说不取私情苟合。
[14].《周南》:指《诗经》风诗中的《周南》。此句是说当像《周南》诗那样取婚姻正路。
[15].寤寐之求,参差之采:此二语均出《诗经·关雎》:“窈窕淑女,寤寐求之”;“参差荇菜,左右采之”。均男子对理想淑女的热恋追求。荇(xíng)菜:一种水生植物,嫩叶可食。
[16].厥:其。此句为盟誓之语。
[17].斝(jiǎ):古代盛酒的器具,圆口,三足。
秦淮健儿传
李 渔
嘉靖中,秦淮 [1] 民间有一儿,貌魁梧,色黝异。生数月,便不乳,与大人同饮啜。周岁怙恃 [2] 交失,鞠于外氏 [3] 。长有膂力,善拳击,尝以一掌毙一犬,人遂呼为“健儿”。健儿与群儿斗,莫不辟易 [4] 。群儿结数十辈攻之,健儿纵拳四挥,或啼或号,各抱头归,愬其父兄。父兄来叱曰:“谁家豚犬,敢与老子相触耶?”健儿曰:“焉敢相触?为长者服步武 [5] 之劳,则可耳。”乃至父兄前,以两手擎父兄,两胫去地二尺许,且行且止,或昂之使高,或抑之使下,父兄恐颠仆,莫敢如何,但咭咭笑,乡人哄焉。
健儿性善动,不喜读书。外氏命就外傅,不率教。师夏楚 [6] 之,则夺扑 [7] 裂眦曰:“功名应赤手致,焉用琐琐章句为?”师出,即与同塾诸儿斗,诸儿无完肤。又时盗其外氏簪珥衣物,向酒家饮,醉即猖狂生事。外氏苦之,逐于外。为人牧羊,每窃羊换饮,诈言多歧亡。主人怒,复见摈 [8] 。时已弱冠矣。
闻倭入寇,乃大快曰:“是我得意时也!”即去海上从军。从小校擢功至裨将 [9] 。与僚友饮,酒酣斗力,毙之,罪当死。遂弃官,逃之泗 [10] ,易姓名,隐于庖丁。民家有犊,丙夜 [11] 往盗之,牵出,必剧呼曰:“君家牛我骑去矣!”呼竟,倒骑牛背,以斧砍牛臀。牛畏痛,迅奔若风,追之莫及。次日亡牛者适市物色之,健儿曰:“昨过君家取牛者我也,告而后取,道也,奚 [12] 其盗?”索之,则牛已脯矣,无可凭。市中恶少,推为盟主,昼纵六博,夜游狭斜,自恃日甚。尝叹曰:“世人皆不足敌,但恨生千载后,不得与拔山举鼎之雄一较胜负耳!”
邑使者禁屠牛,健儿无所事事,取向所屠牛皮及骨角,往瓜扬 [13] 间售之,得三十金。将归,饮于馆中,解金置案头。酒家翁见之,谓曰:“前途多豪客,此物宜善藏之。”健儿掷杯砍案曰:“吾纵横天下三十年,未逢敌手,有能取得腰间物者,当叩首降之。”时有少年数人,醵 [14] 于左席,闻之错愕,起问姓名居里。健儿曰:“某姓名不传,向尝竖功于边陲,今挂冠微服,牛耳 [15] 于泗上诸英雄。”少年问能敌几何辈。健儿曰:“遇万万敌,遇千千敌。计人而敌,斯下矣!”诸少年益错愕。
健儿饮毕,束装上马。不二三里,一骑追之甚迅。健儿自度曰:“殆所云豪客耶?”比至,则一后生,健儿遂不介意。后生问何之。健儿曰:“归泗。”后生曰:“予小子亦泗人,归途迷失,望长者指南之。”于是健儿前驱,马上谈笑颇相得。健儿谓后生曰:“子服弓矢,善决拾 [16] 乎?”后生曰:“习矣,而未闲 [17] 。”健儿援弓试之,力尽而弓不及彀 [18] ,弃之,曰:“此物无用,佩之奚为?”后生曰:“物自有用,用物者无用耳。”乃引自试。时有鹜唳空,后生一发饮羽 [19] ,鹜坠马前。健儿异之。后生曰:“君腰短刀,必善击刺。”健儿曰:“然!我所长不在彼,在此。”脱以相示,后生视而噱曰:“此割鸡屠狗物,将焉用之?”以两手一折,刀曲如钩,复以两手伸之,刀直如故。健儿失色,筹腰间物非复我有矣。虽与偕行,而股栗之状,渐不自持。后生转以温言慰之。
复前数里,四顾无人,后生纵声一喝,健儿坠马。后生先斩其马,曰:“今日之事,有不唯我命者,如此马!”健儿匍伏请所欲。后生曰:“无用物,盍解腰缠 [20] 来献!”健儿解囊输之,顿首乞命。后生曰:“吾得此一囊金,差可十日醉。子犹草莱,何足诛锄?”拨马寻故道去。健儿神气沮丧,足循循不前。自思三十金非长物 [21] ,但半世英雄,败于乳臭儿之手,何颜复见诸弟兄?遂不归泗,向一村墅结庐卖酒聊生。每思往事,辄恧恧 [22] 欲死。
一日,春风淡荡,有数少年索饮,裘马甚都 [23] ,似五陵公子 [24] ,而意气豪纵,又似长安游侠儿。击案狂歌,旁若无人,且曰:“涤器翁似不俗,当偕之。”遂拉健儿入座。健儿视九人皆弱冠,唯一总角 [25] 者,貌白皙若处子,等闲不发一言,一言则九人倾听;坐则右之,饮则先之。健儿不解其故。而末坐一冠者,似尝谋面,睇视之,则向斩马劫财之人也,谓健儿曰:“东君 [26] 尚识故人耶?”健儿不敢应。后生曰:“畴昔途中,解囊缠赠我者,非子而谁?我侪岂攘攫者流?特于邮旁肆中,闻子大言恐世,故来与子雌雄,不意竟输我一筹!今来归赵璧耳。”遂出左袖三十金置案头,曰:“此母也。于今一年,子当肖之。”又探右袖,出三十金,共予之。健儿不敢受,旁一后生拔剑努目曰:“物为人攫而不能复,还之又不敢取,安用此懦夫为?”健儿惧,急内袖中,乃治鸡黍为欢。诸后生不肯留。归金者曰:“翁亦可怜矣,峻拒之则难堪。”众乃止。时爨 [27] 下薪穷,健儿欲乞诸邻,后生指屋旁枯株谓之曰:“盍载斧斤?”健儿曰:“正苦无斧斤耳!”后生踌躇久之,曰:“此事须让十弟,我九人无能为也。”总角者以两手抱株,左右数挠,株已卧矣,遂拔剑砍旁柯燃之。酒至无算,乃辞去,竟不知其何许人。
健儿自是绝不与人较力,人殴之则袖手不报。或曰:“子曩 [28] 日英雄安在?”健儿则以衰朽谢之。后得以天年终,不可谓非后生力也。
本文采自《虞初新志》,是一篇颇有特色的武侠小说。在中国武侠小说史上,与本文类似的故事还有唐康$《剧谈录》中的“张季弘遇恶新妇”,明宋懋澄《九籥别集》中的《刘东山》,以及凌濛初根据《刘东山》改编的话本小说《刘东山夸技顺城门 十八兄奇踪村酒肆》等等。尤其是后者,人物形象、故事情节、思想内容等都与本文非常相近。凌濛初生于公元1580年,卒于公元1644年,比本文作者李渔长40岁,且凌濛初的《拍案惊奇》影响极大,李渔不会不知,因此本文显系摹仿《刘东山》而作。与凌濛初的话本小说相比,本文在思想与艺术方面的特色主要有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是文体不同。凌濛初的话本小说具有话本小说的文体特征,不但是第一人称主观讲述式叙述模式,自始至终充斥着作者的评论和说教,而且前半部分一连讲述了蜈蚣制蛇、汉武帝时西胡月支国所献猛兽、唐康$《剧谈录》中的“张季弘遇恶新妇”三个故事作为“入话”,以说明“强中更有强中手,莫向人前夸大口”的主题。这一“入话”虽能说明问题,但所占篇幅过多,几近全文的一半,显然有喧宾夺主之嫌。本文则采用了历史散文中人物传记的文体,从“嘉靖中,秦淮民间有一儿”写起,一直写到秦淮健儿“后得以天年终”。自始至终以秦淮健儿为传主,以其生平为线索,不蔓不枝,重点突出,情节集中,所以人物形象更加鲜明生动。
其次是人物形象塑造的艺术特色。话本小说源自“说话”伎艺,“说话”即讲故事,所以话本小说虽然也注意形象塑造,但更突出的特点则是讲故事。所以《刘东山夸技顺城门》在叙述刘东山的故事之前只是简单地交代他是交河县人,“在北京巡捕衙门里当一个缉捕军校的头。此人有一身好本事,弓马熟闲,发矢再无空落,人号他连珠箭。随你异常狠猛,逢着他便如瓮中捉鳖,手到拿来”。纯属介绍,因而形象便略显苍白。本文就大不相同了,不但较为详尽地交代了秦淮健儿的特殊禀赋,而且特意介绍了他“周岁怙恃交失,鞠于外氏”。因为有膂力,善拳击,性善动,不喜读书,所以经常“与群儿斗”,“外氏命就外傅,不率教”,终至“外氏苦之,逐于外”。显然,特殊的禀赋与自幼缺乏良好的家庭教育的童年生活,是他后来好勇斗狠、窃羊盗牛、目空一切的主要原因,从而不但写出了健儿形象性格形成的经过,令人可触可摸,同时也说明了家庭教育的重要性。当然,本文在形象塑造方面之所以取得成功,更重要的还在以下两个方面:其一,作者善于选择最足以表现人物性格的富有传奇性的典型情节和典型细节,塑造典型形象。如写其有膂力,善拳击,只用了“尝以一掌毙一犬”一句话,便写出了秦淮健儿的不同寻常。写其与群儿斗,只用了“纵拳四挥”四个字,即使群儿或啼或号,各抱头归,足见其迥出常人。写其与群儿父兄之斗,则“以两手擎父兄,两胫去地二尺许,且行且止……父兄恐颠仆,莫敢如何,但咭咭笑”。写其盗牛,则不但剧呼,且“倒骑牛背,以斧砍牛臀。牛畏痛,迅奔若风,追之莫及”。写江湖后生之武艺高强,则“时有鹜唳空,后生一发饮羽,鹜坠马前”;“以两手一折,刀曲如钩,复以两手伸之,刀直如故”,如是等等。作品之人物之所以着墨不多而情态毕现,栩栩如生,与作者的这一艺术手法是分不开的。
其次,本文在塑造人物形象时不是平面地、孤立地描写一个个人物,而是将人物形象放在矛盾斗争的焦点上,充分注意人物之间的关系,运用对比与衬托的艺术手法表现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从全文看,健儿前期之有膂力、善拳击,好勇斗狠,恃能逞强,与下文中见后生之神勇而“股栗之状,渐不自持”,“后生纵声一喝,健儿坠马”,是人物形象自身的前后对比。从局部看,群儿父兄之来势汹汹,至被健儿以两手擎起后则“莫敢如何,但咭咭笑”,系群儿父兄与健儿的对比,衬托了健儿的迥出常人,也通过群儿父兄之前倨后卑写出了他们的戆憨和无奈。而通过江湖后生与健儿的对比描写,九位少年与十弟的对比描写,则不但写出了后生与十弟之神勇,也写出了秦淮健儿的井蛙之见。而作品“强中更有强中手,莫向人前夸大口”的主题思想,显然也是用这一艺术手法表现出来的。尤其是作品的前半段,极写秦淮健儿之豪强,至称“世人皆不足敌,但恨生千载后,不得与拔山举鼎之雄一较胜负耳”,与后半段之“自是绝不与人较力,人殴之则袖手不报”的对比与映衬,不但有映带回合,前呼后应之妙,且极具喜剧色彩,可以让人在轻松幽默中接受人生的启迪。
(王恒展)
注 释
[1].秦淮:秦淮河。长江下游支流,在今江苏省西南部。此指秦淮河流域。
[2].怙恃:父母。怙、恃皆依靠、倚仗之意。因《诗经·小雅·蓼莪》有“无父何怙,无母何恃”之句,后因以之为父母的代称。
[3].鞠于外氏:养育于外祖父母家。
[4].辟易:惊退、逃跑。
[5].步武:古代以六尺为步,半步为武。指相距甚近。
[6].夏楚:夏,榎木;楚,荆木。古时常用作学校的体罚工具,也作为刑具、体罚的泛称。
[7].扑:学校体罚学生用的戒尺等。
[8].摈:排除,抛弃。
[9].裨将:副将。
[10].泗:水名。发源于山东省泗水县陪尾山,流经山东曲阜、鱼台,江苏徐州、宿迁、泗阳等地入淮河。此泛指泗水流域。
[11].丙夜:三更时分,半夜。
[12].奚:何。
[13].瓜扬:瓜州、扬州一带。在今江苏扬州一带。瓜州,即瓜洲镇,在江苏邗江县南,大运河入长江处。
[14].醵:聚集。
[15].牛耳:执牛耳。指主持盟会的人。古时结盟,割牛耳取血,盛于盘中,主盟人持之让参与盟会的人分尝,以示诚信。后因指主持其事或居领导地位的人为执牛耳。
[16].决拾:代指弓箭。决,扳指。骨制,射者套于左手大拇指,用以钩弦。拾,臂衣。革制,射者著于左臂,用以护臂。
[17].闲:熟练,通“娴”。
[18].彀(gòu):拉满弓。
[19].饮羽:箭中目标而深入,掩没箭尾的羽毛。
[20].腰缠:指随身携带的钱财,亦泛指拥有的财富。
[21].长物:剩余之物。
[22].恧恧:惭愧。
[23].都:优美的样子。
[24].五陵公子:豪门贵族的公子。五陵,汉朝皇帝每立陵墓,都将四方豪富、外戚迁至陵墓附近居住。最著名的为五陵,即汉高帝长陵、惠帝安陵、景帝阳陵、武帝茂陵、昭帝平陵。后遂以五陵作为豪门贵族聚居之地或代指豪门贵族。
[25].总角:古代未成年男女多束发为两结,形状如角,故称总角。
[26].东君:主人。《左传·僖公三十年》载:秦晋合兵围郑,郑文公使烛之武说秦穆公,称秦若舍郑,郑可以成为秦国的东道主。后遂泛称主人。这里是对店主的尊称。
[27].爨(cuàn):灶。
[28].曩:从前、过去的。
谭楚玉戏里传情刘藐姑曲终死节
李渔
——《连城璧》第一卷(节选)
诗云:
从来尤物最移人,况有清歌妙舞身。
一曲《霓裳》千泪落,曾无半滴起娇颦。
又词云:
好妓好歌喉,擅尽风流。惯将欢笑起人愁。尽说含情单为我,魂魄齐勾。 舍命作缠头,不死无休。琼瑶琼玖竞相投。桃李全然无报答,尚羡娇羞。
这首诗与这首词,乃说世间做戏的妇人,比寻常妓女另是一种娉婷,别是一般妩媚,使人见了最易消魂,老实的也要风流起来,悭吝的也会撒漫起来。这是甚么原故?只因他学戏的时节,把那些莺啼燕语之声,柳舞花翻之态,操演熟了,所以走到人面前,不消作意,自有一种云行水流的光景。不但与良家女子立在一处,有轻清重浊之分,就与娼家姊妹分坐两旁,也有矫强自然之别。况且戏场上那一条毡单,又是件最作怪的东西,极会难为丑妇,帮衬佳人。丑陋的走上去,使他愈加丑陋起来,标致的走上去,使他分外标致起来。常有五、六分姿色的妇人,在台下看了也不过如此,及至走上台去做起戏来,竟像西子重生,太真复出,就是十分姿色的女子,也还比他不上。这种道理,一来是做戏的人,命里该吃这碗饭,有个二郎神呵护他,所以如此。二来也是平日驯养之功,不是勉强做作得出的。
是便是了,天下最贱的人,是娼、优、隶、卒四种。做女旦的,为娼不足,又且为优,是以一身兼二贱了,为甚么还把他做起小说来?只因第一种下贱之人,做出第一件可敬之事,犹如粪土里面长出灵芝来,奇到极处,所以要表扬他。别回小说,都要在本事之前,另说一桩小事做个引子,独有这回不同。不须为主邀宾,只消借母形子,就从粪土之中,说到灵芝上去,也觉得文法一新。
却说浙江衢州府西安县,有个不大不小的乡村,地名叫做杨村坞。这块土上的人家,不论男子妇人,都以做戏为业。梨园子弟所在都有,不定出在这一处,独有女旦脚色,是这一方的土产,他那些体态声音,分外来得道地。一来是风水所致,二来是骨气使然。只因他父母原是做戏的人,当初交媾之际,少不得把戏台上的声音,毡单上的态度做作起来,然后下种。那些父精母血已先是些戏料了,及至带在肚里,又终日做戏,古人原有“胎教”之说,他那些莺啼燕语之声,柳舞花翻之态,从胞胎里面就教习起了。及至生将下来,所见所闻,除了做戏之外,并无别事,习久成性,自然不差,岂是半路出家的妇人,所能仿佛其万一。所以他这一块地方,代代出几个驰名的女旦。别处的女旦,就出在娼妓里面,日间做戏,夜间接客,不过借做戏为由,好招揽闝客,独有这一方的女旦不同。他有三许三不许。那三许三不许?
许看不许吃,许名不许实,许谋不许得。
他做戏的时节,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被人看到。就是不做戏的时节,也一般与人顽耍,一般与人调情。独有香喷喷的那钟美酒,只使人垂涎咽唾,再没得把人沾唇。这叫做“许看不许吃”。遇着那些公子王孙,富商大贾,或以钱财相结,或以势力相加,定要与他相处的,他也未尝拒绝,只是口便许了,心却不许。或是推托身子有病,卒急不好同房。或是假说丈夫不容,还要缓图机会,捱得一日是一日,再不使人容易到手。这叫做“许名不许实”。就是与人相处过了,枕席之间十分缱绻,你便认做真情,他却像也是做戏,只当在戏台上面,与正生做几出风流戏文。做的时节,十分认真,一下了台,就不作准。常有痴心子弟,要出重价替他赎身。他口便许你从良,使你终日图谋,不惜纳交之费,图到后来究竟是一场春梦,不舍得把身子从人。这叫做“许谋不许得”。他为甚么原故,定要这等作难?要晓得此辈的心肠,不是替丈夫守节,全是替丈夫挣钱。不肯替丈夫挣小钱,要替丈夫挣大钱的意思。但凡男子相与妇人,那种真情实意,不在粘皮靠肉之后,却在眉来眼去之时。像极馋的客人上了酒席,众人不曾下箸的时节,自己闻见了香味,竟像那些肴馔都是不曾吃过的一般,不住要垂涎咽唾。及至到口之后,狼饕虎嚼,吃了一顿,再有珍馔上来,就不觉其可想,反觉其可厌了。男子见了妇人,就如馋人遇酒食,只可使他闻香,不可容他下箸。一下了箸,就不觉兴致索然,再要他垂涎咽唾,就不能够了。所以他这一方的女旦,知道这种道理,再不肯轻易接人,把这三句秘诀,做了传家之宝。母传之于女,姑传之于媳。
不知传了几十世,忽然传出个不肖的女儿来,偏与这秘诀相左。也许看,也许吃,也许名,也许实,也许谋,也许得,总来是无所不许。古语道得好,“有治人,无治法”,他圆通了一世,一般也替丈夫同心协力,挣了一注大钱,还落得人人说他脱套。这个女旦姓刘,名绛仙,是嘉靖末年的人。生得如花似玉,喉音既好,身段亦佳,资性又来得聪慧。别的女旦,只做得一种脚色,独是他有兼人之才,忽而做旦,忽而做生。随那做戏的人家,要他装男就装男,要他扮女就扮女。更有一种不羁之才,到那正戏做完之后,忽然填起花面来,不是做净,就是做丑。那些插科打诨的话,都是簇新造出来的,句句钻心,言言入骨,使人看了分外销魂。没有一个男人,不想与他相处。他的性子,原是极圆通的,不必定要潘安之貌,子建之才,随你一字不识,极丑极陋的人,只要出得大钱,他就与你相处。只因美恶兼收,遂致贤愚共赏。不上三十岁,挣起一份绝大的家私,封赠丈夫做了个有名的员外。他的家事虽然大了,也还不离本业。家中田地,倒托别人管照,自己随了丈夫,依旧在外面做戏,指望传个后代出来,把担子交卸与他,自己好回去养老。谁想物极必反,传了一世,又传出个不肖的女儿来,不但把祖宗的成宪视若弁髦 [1] ,又且将慈母的芳规作为故纸,竟在假戏文里面,做出真戏文来,使千年万载的人,看个不了。这个女儿,小名叫做藐姑,容貌生得如花似玉,可称绝世佳人,说不尽他一身的娇媚。有古语四句,竟是他的定评:
施粉则太白,施朱则太红。加之一寸则太长,损之一寸则太短。
至于遏云之曲,绕梁之音,一发是他长技,不消说得的了。他在场上搬演的时节,不但使千人叫绝,万人赞奇。还能把一座无恙的乾坤,忽然变做风魔世界,使满场的人,个个把持不定,都要死要活起来。为甚么原故?只因看到那销魂之处,忽而目定口呆,竟像把活人看死了,忽而手舞足蹈,又像把死人看活了。所以人都赞叹他道:“何物女子,竟操生杀之权。”他那班次里面,有这等一个女旦,也就够出名了。谁想天不生无对之物,恰好又有一个正生,也是从来没有的脚色,与藐姑配合起来,真可谓天生一对,地生一双。那个正生又有一桩奇处,当初不由生脚起手,是从净丑里面提拔出来的。要说这段因缘,须从脚根上叙起。
藐姑十二、三岁的时节,还不曾会做成本的戏文,时常跟了母亲做几出零星杂剧。彼时有个少年的书生,姓谭,名楚玉,是湖广襄阳府人。原系旧家子弟,只因自幼丧母,随了父亲在外面游学。后来父亲又死于异乡,自己只身无靠,流落在三吴、两浙之间,年纪才十七岁。一见藐姑就知道是个尤物,要相识他于未曾破体之先,乃以看戏为名,终日在戏房里面走进走出,指望以眉眼传情,挑逗他思春之念,先弄个破题 [2] 上手,然后把承题开讲的工夫,逐渐儿做去。谁想他父母拘管得紧,除了学戏之外,不许他见一个闲人,说一句闲话。谭楚玉窥伺了半年,只是无门可入。一日闻得他班次里面,样样脚色都有了,只少一个大净,还要寻个伶俐少年,与藐姑一同学戏。谭楚玉正在无聊之际,得了这个机会,怎肯不图?就去见绛仙夫妇,把情愿入班的话说了一遍。绛仙夫妇大喜,即日就留他拜了先生,与藐姑同堂演习。谭楚玉是个聪明的人,学起戏来,自然触类旁通,闻一知十,不消说得的了。
藐姑此时,年纪虽然幼小,知识还强似大人。谭楚玉未曾入班,藐姑就相中他的容貌,见他看戏看得殷勤,知道“醉翁之意决不在酒”。如今又见他投入班来,但知香艳之可亲,不觉娼优之为贱,欲借同堂以纳款,虽为花面而不辞,分明是个情种无疑了,就要把一点灵犀托付与他。怎奈那教戏的先生,比父亲更加严厉。念脚本的时节,不许他交头接耳,串科分的时节,唯恐他靠体沾身。谭楚玉竟做了梁山伯,刘藐姑竟做了祝英台,虽然同窗共学,不曾说一句衷情,只好相约到来生,变做一对蝴蝶,同飞共宿而已。
谭楚玉过了几时,忽然懊悔起来道:“有心学戏,除非学个正生,还存一线斯文之体。即使前世无缘,不能够与他同床共枕,也在戏台上面,借题说法,两下里诉诉衷肠,我叫他一声‘妻’,他少不得叫我一声‘夫’。虽然做不得正经,且占那一时三刻的风流,了了从前的心事,也不枉我入班一场。这花面脚色,岂是人做的东西。况且又气闷不过,妆扮出来的,不是村夫俗子,就是奴仆丫鬟。自己睁了饿眼,看他与别人做夫妻,这样膀胱臭气,如何忍得过?”一日乘师父不在馆中,众脚色都坐在位上念戏,谭楚玉与藐姑相去不远,要以齿颊传情,又怕众人听见。还喜得一班之中,除了生旦二人,没有一个通文理的,若说常谈俗语,他便知道,略带些之乎者也,就听不明白了。谭楚玉乘他念戏之际,把眼睛觑着藐姑,却像也是念戏一般,念与藐姑听道:“小姐小姐,你是个聪明绝顶之人,岂不知小生之来意乎?”藐姑也像念戏一般,答应他道:“人非木石,夫岂不知,但苦有情难诉耳。”谭楚玉又道:“老夫人提防得紧,村学究拘管得严,不知等到何时,才能够遂我三生之愿?”藐姑道:“只好两心相许,俟诸异日而已。此时十目相视,万无佳会可乘,幸勿妄想。”谭楚玉又低声道:“花面脚色,窃耻为之。乞于令尊令堂之前,早为缓颊 [3] ,使得擢为正生,暂缔场上之良缘,预作房中之佳兆。芳卿独无意乎?”藐姑道:“此言甚善。但出于贱妾之口,反生堂上之疑,是欲其入而闭之门也。子当以术致之。”谭楚玉道:“术将安在?”藐姑低声道:“通班以得子为重,子以不屑作花面而去之,则将无求不得。有萧何在君侧,勿虑追信之无人也。”谭楚玉点点头道:“敬闻命矣。”
过了几日,就依计而行,辞别先生与绛仙夫妇,要依旧回去读书。绛仙夫妇闻之,十分惊骇道:“戏已学成,正要出门做生意了,为甚么忽然要跳起槽来?”就与教戏的师父,穷究他变卦之由。谭楚玉道:“人穷不可失志。我原是个读书之人,不过因家计萧条,没奈何就此贱业,原要借优孟之衣冠 [4] ,发泄我胸中之垒块。只说做大净的人,不是扮关云长,就是扮楚霸王,虽然涂几笔脸,做到那慷慨激烈之处,还不失我英雄本色。那里晓得十本戏文之中,还没有一本做君子,倒有九本做小人。这样丧名败节之事,岂大丈夫所为,故此不情愿做他。”绛仙夫妇道:“你既不屑做花面,任凭尊意,拣个好脚色做就是了,何须这等任性。”谭楚玉就把一应脚色,都评品一番道:“老旦贴旦,以男子而屈为妇人,恐失丈夫之体。外脚末脚,以少年而扮做老子,恐销英锐之气。只有小生可以做得,又往往因人成事,助人成名,不能自辟门户,究竟不是英雄本色,我也不情愿做他。”戏师父对绛仙夫妇道:“照他这等说来,分明是以正生自居了。我看他人物声音,倒是个正生的材料,只是戏文里面,正生的曲白最多,如今各样戏文都已串就,不日就要出门行道了,即使教他做生,那些脚本一时怎么念得上?”谭楚玉笑一笑道:“只怕连这一脚正生,我还不情愿做。若还愿做,那几十本旧戏,如何经得我念?一日念一本,十日就念十本了。若迟一月出门,难道三十本戏文,还不够人家搬演不成?”那戏师父与他相处,一向知道他的记性最好,就劝绛仙夫妇把他改做正生,倒把正生改了花面。谭楚玉的记性,真是过目不忘,果然不上一月,学会了三十多本戏文,就与藐姑出门行道。
起先学戏的时节,内有父母提防,外有先生拘管,又有许多同班朋友,夹杂其中,不能够匠心匠意,说几句知情识趣的话。只说出门之后,大家都在客边,少不得同事之人,都像弟兄姊妹一般,内外也可以不分,嫌疑也可以不避,挨肩擦背的时节,要嗅嗅他的温香,摩摩他的软玉,料想不是甚么难事。谁料戏房里面的规矩,比闺门之中更严一倍。但凡做女旦的,是人都可以调戏得,只有同班的朋友调戏不得。这个规矩,不是刘绛仙夫妇做出来的,有个做戏的鼻祖,叫做二郎神,是他立定的法度。同班相谑,就如姊妹相奸一般,有碍于伦理。做戏的时节,任你肆意诙谐,尽情笑耍。一下了台,就要相对如宾,笑话也说不得一句。略有些暧昧之情,就犯了二郎神的忌讳,不但生意做不兴旺,连通班的人,都要生起病来。所以刘藐姑出门之后,不但有父母提防,先生拘管,连那同班的朋友都要互相纠察。见他与谭楚玉坐在一处,就不约而同都去伺察他,惟恐做些勾当出来,要连累自己,大家都担一把干系。可怜这两个情人,只当口上加了两纸封条,连那之乎者也的旧话,也说不得一句,只好在戏台之上,借古说今,猜几个哑谜而已。
别的戏子,怕的是上台,喜的是下台。上台要出力,下台好躲懒故也。独有谭楚玉与藐姑二人,喜的是上台,怕的是下台。上台好做夫妻,下台要避嫌疑故也。这一生一旦,立在场上,竟是一对玉人,那一个男子不思,那一个妇人不想?又当不得他以做戏为乐,没有一出不尽情极致。同是一般的旧戏,经他两个一做,就会新鲜起来。做到风流的去处,那些偷香窃玉之状,偎红倚翠之情,竟像从他骨髓里面透露出来,都是戏中所未有的,一般使人看了无不动情。做到苦楚的去处,那些怨天恨地之词,伤心刻骨之语,竟像从他心窝里面发泄出来,都是刻本所未载的,一般使人听了,无不堕泪。这是甚么原故?只因别的梨园,做的都是戏文,他这两个做的都是实事。戏文当做戏文做,随你搬演得好,究竟生自生而旦自旦,两下的精神联络不来。所以苦者不见其苦,乐者不见其乐。他当戏文做,人也当戏文看也。若把戏文当了实事做,那做旦的精神,注定在做生的身上,做生的命脉,系定在做旦的手里,竟使两个身子合为一人,痛痒无不相关。所以苦者真觉其苦,乐者真觉其乐。他当实事做,人也当实事看。他这班次里面,有了这两个生旦,把那些平常的脚色,都带挈得尊贵起来。别的梨园,每做一本,不过三四两、五六两戏钱。他这一班,定要十二两,还有女旦的缠头在外。凡是富贵人家有戏,不远数百里,都要来接他。接得去的,就以为荣,接不去的,就以为辱。
刘绛仙见新班做得兴头,竟把旧班的生意丢与丈夫掌管,自己跟在女儿身边,指望教导他些骗人之法,好趁大注的钱财。谁想藐姑一点真心,死在谭楚玉身上,再不肯去周旋别人。别人把他当做心头之肉,他把别人当做眼中之钉。教他上席陪酒,就说“生来不饮”,酒杯也不肯沾唇。与他说一句私话,就勃然变色起来,要托故起身。那些富家子弟,拚了大块银子,去结识他,他莫说别样不许,就是一颦一笑,也不肯假借与人。打首饰送他的,戴不上一次两次,就化作银子用了。做衣服送他的,都放在戏箱之中,做老旦、贴旦的行头,自己再不肯穿着。隐然有个不肯二夫,要与谭楚玉守节的意思,只是说不出口。
一日做戏做到一个地方,地名叫做□□埠。这地方有所古庙,叫做晏公庙。晏公所职掌的,是江海波涛之事,当初曾封为平浪侯,威灵极其显赫。他的庙宇就起在水边,每年十月初三日是他的圣诞。到这时候,那些附近的檀越,都要搬演戏文,替他上寿。往年的戏,常请刘绛仙做,如今闻得他小班更好,预先封了戏钱,遣人相接,所以绛仙母子,赴召而来。往常间做戏,这一班男女都是同进戏房,没有一个参前落后。独有这一次,人心不齐,各样脚色都不曾来,只有谭楚玉与藐姑二人先到。他两个等了几年,只讨得这一刻时辰的机会,怎肯当面错过?神庙之中,不便做私情勾当,也只好叙叙衷曲而已。说了一会,就跪在晏公面前,双双发誓说:“谭楚玉断不他婚,刘藐姑必不另嫁,倘若父母不容,当继之以死,决不作负义忘情、半途而废之事。有背盟者,神灵殛之。”发得誓完,只见众人一齐走到,还亏他回避得早,不曾露出破绽来,不然疑心生暗鬼,定有许多不祥之事生出来也。当日做完了一本戏,各回东家安歇不提。
却说本处的檀越里面,有个极大的富翁,曾由赀郎出身,做过一任京职。家私有十万之富。年纪将近五旬,家中姬妾共有十一房。刘绛仙少年之时,也曾受过他的培植。如今看见藐姑一貌如花,比母亲更强十倍,竟要拚一主重价娶他,好与家中的姬妾凑作“金钗十二行”,就把他母子留入家中,十分款待,少不得与绛仙温温旧好,从新培植一番。到那情意绸缪之际,把要娶藐姑的话,恳恳切切的说了一番。绛仙要许他,又因女儿是棵摇钱树,若还熨得他性转,自有许多大钱趁得来,岂止这些聘礼?若还要回绝他,又见女儿心性执拗,不肯替爹娘挣钱。与其使气任性,得罪于人,不如打发出门,得主现成财物的好。踌躇了一会,不能定计,只得把句两可之词,回复他道:“你既有这番美意,我怎敢不从?只是女儿年纪尚小,还不曾到破瓜 [5] 的时节。况且延师教诲了一番,也等他做几年生意,待我弄些本钱上手,然后嫁他未迟,如今还不敢轻许。”那富翁道:“既然如此,明年十月初三,少不得又有神戏要做,依旧接你过来,讨个下落就是了。”绛仙道:“也说得是。”过了几日,把神戏做完,与富翁分别而去。
他当晚回复的意思,要在这一年之内,看女儿的光景何如。若肯回心转意,替父母挣钱,就留他做生意,万一教诲不转,就把这着工夫做个退步。所以自别富翁之后,竟翻转面皮来与女儿作对,说之不听,继之以骂,骂之不听,继之以打。谁想藐姑的性子,坚如金石,再不改移。见他凌逼不过,连戏文也不情愿做,竟要寻死寻活起来。及至第二年九月终旬,那个富翁早早差人来接。接到之时,就问绛仙讨个下落。绛仙见女儿不是成家之器,就一口应允了他。那富翁竟兑了千金聘礼,交与绛仙,约定在十月初三神戏做完之后,当晚就要成亲,绛仙还瞒着女儿,不肯就说,直到初二晚上,方才知会他道:“我当初生你一场,又费许多心事教导你,指望你尽心协力,替我挣一份人家。谁想你一味任性,竟与银子做对头,良不像良,贱不像贱,逢人就要使气,将来毕竟有祸事出来。这桩生意不是你做的,不如收拾了行头,早些去嫁人的好。某老爷是个万贯财主,又曾出仕过,你嫁了他,也算是一位小小夫人,况且一生又受用不尽。我已收过他的聘礼,把你许他做偏房了,明日就要过门。你又不要任性起来,带挈老娘啕气。”
藐姑听见这句话,吓得魂不附体,睁着眼睛把母亲相了几相,就回复道:“母亲说差了,孩儿是有了丈夫的人,烈女不更二夫,岂有再嫁之理。”绛仙听见这一句,不知从那里说起,就变起色来道:“你的丈夫在那里?我做爷娘的不曾开口,难道你自己做主,许了人家不成?”藐姑道:“岂有自许人家之理。这个丈夫是爹爹与母亲自幼配与孩儿的,难道还不晓得,倒装聋做哑起来?”绛仙道:“好奇话。这等你且说来是那一个?”藐姑道:“就是做生的谭楚玉。他未曾入班之先,终日跟来跟去,都是为我。就是入班学戏,也是借此入门,好亲近孩儿的意思。后来又不肯做净,定要改为正生,好与孩儿配合,也是不好明白说亲,把个哑谜与人猜的意思。母亲与爹爹都是做过生旦,演过情戏的人,难道这些意思都解说不出?既不肯把孩儿嫁他,当初就不该留他学戏,即使留他学戏,也不该把他改为正生。既然两件都许,分明是猜着哑谜,许他结亲的意思了。自从做戏以来,那一日不是他做丈夫,我做妻子?看戏的人万耳万目,那一个做不得证见?人人都说我们两个是天地生成、造化配就的一对夫妻,到如今夫妻做了几年,忽然叫我变起节来,如何使得?这样圆通的事,母亲平日做惯了,自然不觉得诧异。孩儿虽然不肖,还是一块无瑕之玉,怎肯自家玷污起来?这桩没理的事,孩儿断断不做。”绛仙听了这些话,不觉大笑起来。把他啐了一声道:“你难道在这里做梦不成?戏台上做夫妻那里做得准。我且问你,这个‘戏’字怎么样解说?既谓之戏,就是戏谑的意思了,怎么认起真来。你看见几个女旦,嫁了正生的?”藐姑道:“天下的事,样样都可以戏谑,只有婚姻之事,戏谑不得。我当初只因不知道理,也只说做的是戏,开口就叫他丈夫。如今叫熟了口,一时改正不来,只得要将错就错,认定他做丈夫了。别的女旦,不明道理,不守节操,可以不嫁正生。孩儿是个知道理、守节操的人,所以不敢不嫁谭楚玉。”绛仙见他说来说去,都另是一种道理,就不复与他争论,只把几句硬话发作一场,竟自睡了。
到第二日起来,吃了早饭、午饭,将要上台的时节,只见那位富翁,打扮得齐齐整整,在戏台之前走来走去,要使众人看了,见得人人羡慕,个个思量,不能勾到手的佳人,竟被他收入金屋之中,不时取乐。恨不得把“独占花魁”四个字,写在额头上,好等人喝彩。谭楚玉看见这种光景,好不气忿。还只说藐姑到了此时,自有一番激烈的光景要做出来,连今日这本戏文,决不肯好好就做,定要受母亲一番箠楚,然后勉强上台。谁想天下的事,尽有变局。藐姑隔夜的言语也甚是激烈,不想睡了一晚,竟圆通起来。坐在戏房之中,欢欢喜喜,一毫词色也不作,反对同班的朋友道:“我今日要与列位作别了。相处几年,只有今日这本戏文,才是真戏,往常都是假的。求列位帮衬帮衬,大家用心做一番。”又对谭楚玉道:“你往常做的,都是假生,今日才做真生,不可不尽心协力。”谭楚玉道:“我不知怎么样叫做用心,求你教导一教导。”藐姑道:“你只看了我的光景,我怎么样做,你也怎么样做,只要做得相合,就是用心了。”谭楚玉见他所说的话,与自己揣摩的光景绝不相同,心上大有不平之气。正在忿恨的时节,只见那富翁,摇摇摆摆走进戏房来,要讨戏单点戏。谭楚玉又把眼睛相着藐姑,看他如何相待,只说仇人走到面前,定有个变色而作的光景。谁想藐姑的颜色全不改常,反觉得笑容可掬,立起身来对富翁道:“照家母说起来,我今日戏完之后,就要到府上来了。”富翁道:“正是。”藐姑道:“既然如此,我生平所学的戏,除了今日这一本,就不能勾再做了。天下要看戏的人,除了今日这一本,也不能勾再看了。须要待我尽心尽意摹拟一番,一来显显自家的本事,二来别别众人的眼睛。但不知你情愿不情愿?”那富翁道:“正要如此,有甚么不情愿。”藐姑道:“既然情愿,今日这本戏,不许你点,要凭我自家做主,拣一本熟些的做,才得尽其所长。”富翁道:“说得有理,任凭尊意就是。但不知要做那一本?”藐姑自己拿了戏单,拣来拣去,指定一本道:“做了《荆钗记》罢。”富翁想了一想,就笑起来道:“你要做《荆钗》,难道把我比做孙汝权不成?也罢,只要你肯嫁我,我就暂做一会孙汝权,也不叫做有屈。这等大家快请上台。”
众人见他定了戏文,就一齐妆扮起来,上台搬演,果然个个尽心,人人效力。曲子里面,没有一个打发的字眼,说白里面,没有一句掉落的文法。只有谭楚玉心事不快,做来的戏不尽所长。还亏得藐姑帮衬,等他唱出一两个字,就流水接腔,还不十分出丑,至于藐姑自己的戏,真是处处摹神,出出尽致。前面几出虽好,还不觉得十分动情,直做到遣嫁以后,触着他心上的苦楚,方才渐入佳境,就不觉把精神命脉都透露出来,真是一字一金,一字一泪。做到那伤心的去处,不但自己的眼泪有如泉涌,连那看戏的一、二千人,没有一个不痛哭流涕。再做到抱石投江一出,分外觉得奇惨,不但看戏之人堕泪,连天地日月,都替他伤感起来,忽然红日收藏,阴云密布,竟像要混沌的一般。往常这出戏,不过是钱玉莲自诉其苦,不曾怨怅别人。偏是他的做法不同,竟在那将要投江,未曾抱石的时节,添出一段新文字来,夹在说白之中,指名道姓,咒骂着孙汝权。恰好那位富翁坐在台前看戏,藐姑的身子正对着他,骂一句“欺心的贼子”,把手指他一指,咒一句“遭刑的强盗”,把眼相他一相。那富翁明晓得是教训自己,当不得他良心发动,也会公道起来,不但不怒,还点头称赞说:“他骂得有理。”藐姑咒骂一顿,方才抱了石块走去投江。
别人投江,是往戏场后面一跳,跳入戏房之中,名为赴水,其实是就陆。他这投江之法,也与别人不同,又做出一段新文字来,比咒骂孙汝权的文法,更加奇特。那座神庙原是对着大溪的,戏台就搭在庙门之外,后半截还在岸上,前半截竟在水里,藐姑抱了石块,也不向左,也不向右,正正的对着台前,唱完了曲子,就狠命一跳,恰好跳在水中,果然合着前言,做出一本真戏。把那满场的人,几乎吓死,就一齐呐喊起来,教人捞救。谁想一个不曾救得起,又有一个跳下去,与他凑对成双。这是甚么原故?只因藐姑临跳的时节,忽然掉转头来,对着戏房里面道:“我那王十朋的夫啊!你妻子被人凌逼不过,要投水死了,你难道好独自一个活在世上不成?”谭楚玉坐在戏箱上面,听见这一句,就慌忙走上台来。看见藐姑下水,唯恐追之不及,就如飞似箭的跳下去,要寻着藐姑,与他相抱而死,究竟不知寻得着寻不着。
本篇采自李渔小说集《连城璧》。《连城璧》又名《觉世名言连城璧》。十二卷。题“觉世稗官编次,睡乡祭酒批评”。由于原文很长,收入时略去了谭刘跳江而死之后的情节。小说叙述一对青年男女假戏真做、为爱殉情的故事。在思想和艺术上都很成功,是李渔短篇小说中的精品之作。
热情地讴歌爱情、赞美人性是本篇小说最突出的特点。在古代社会,娼优隶卒,本天下最贱之人,然而,正如本篇中所说:“第一种下贱之人,却做出第一件可敬之事,犹如粪土里面长出灵芝来。”此其一。第二,从来娼优,一身二兼,既卖身又卖艺,偏刘藐姑出生娼优,却守身如玉,忠于爱情。作者撇开世俗的偏见,为娼优立传,歌颂戏子之间的真挚爱情。立意之新,多出人意料之处。故本书文后睡乡祭酒杜濬有评语曰:“以极淫之妇生极贞之女,一怪也;以极下贱之人为极高尚之事,二怪也。”作者所赞美的是向为传统所不齿的社会最底层的人民。他肯定人性,赞美爱情,具有明显的反理学、反传统的思想倾向。
在小说中,作者以极大的热情,行云流水般的诗意之笔,叙写了谭、刘爱情生活的苦涩与甜蜜,展示了一幕舞台之恋的悲喜剧。谭、刘二人互相爱慕,却“内有父母提防,外有先生拘管,又有许多同班朋友,夹杂其中,不能够匠心匠意,说几句知情识趣的话。”现实的阻隔,礼教的约束,使他们无法尽心尽意地吐露爱情,只好借角色表露心迹、传达情意。因此“二人喜的是上台,怕的是下台。上台好做夫妻,下台要避嫌疑”。由于假戏真做,男女主角将自己的人生苦乐注入表演之中,“同是一般的旧戏,经他两个一做,就会新鲜起来。做到那风流的去处,那些偷香窃玉之状,偎红倚翠之情,竟像从他骨髓里面透露出来,都是戏中所未有的。一般使人看了无不动情。做到苦楚的去处,那些怨天恨地之词,伤心刻骨之语,竟像从他心窝里面发泄出来,都是刻本所未载的。一般使人听了,无不堕泪”。二人借戏传情,私订终身,喜剧性地昭示他们爱情生活的幸福和甜蜜。随着剧情的发展,小说的悲剧色彩渐浓。某埠有一富翁,贪藐姑美貌,欲纳藐姑为妾。刘绛仙贪图钱财,竟将藐姑许之,藐姑不从。在戏台上,藐姑效《荆钗记》钱玉莲而抱石投江,谭楚玉也随之投江,演出了一场真正的爱情悲剧。这一出假戏真做,是一对青年男女自由恋爱的悲剧。作者把批判矛头直指传统的婚姻道德和婚姻观念,同时对青年男女纯真的爱情、生死不渝的爱的追求给予了最高的礼赞。鲜明地凸显出谭、刘爱情的真正价值。在小说最后的结局中,借助晏公神力,谭、刘二人被莫渔翁救起,得全性命。后谭楚玉刻苦读书,取得功名。随即又弃功名而隐居。谭、刘二人皆得善终。作者为男女主人公设置这样一个结局,虽然不免于俗,入了传统的窠臼。但他借助神灵,再一次肯定了谭、刘爱情的合理性。作品喜剧与悲剧叠加,以喜映悲,以悲见喜,在读者的审美心理上造成回环往复、跌宕不定的艺术效果。
在情节结构上,作者进行了大胆的创造。杜濬在小说末评中说得好:“从来作传奇者,皆从实事中演出戏文,此独于戏文中演出实事。”作者结构之妙,妙在把人生舞台与戏剧舞台纠合在一起。假即真,真似假,描绘一幅扑朔迷离、浑然天成的青年男女爱情生活写意画。谭、刘的“舞台之恋”最初发生在舞台上,孕育在戏场中,发展在剧情中。戏是恋爱之媒介,情感沟通之桥梁。生旦净丑,写不尽男女主人公的喜怒哀乐。丝竹云板,抒不完儿女情长。作品写道:“若把戏文当了实事去做,那做旦的精神,注定在做生的身上,做生的命脉,系定在做旦的手里,竟使两个身子合为一人,痛痒无不相关。所以苦者真觉其苦,乐者真觉其乐。他当实事做,人也当实事看。”
然而最为人称道的是本篇结尾,作者把剧情中钱玉莲的抱石投江与谭、刘的抱石投江合而为一。当晚,刘藐姑出演《荆钗记》,做到“遣嫁”之时,触着了内心的痛楚,竟泪如泉涌。在痛骂孙汝权之后,效钱玉莲抱石投江,做出了一本真戏,深深感动了在场观众。作者寓真于幻,寓实于诞,看似游戏笔墨,实则严肃有加,寓含着一个深刻的现实话题。
李渔说:“人惟求旧,物惟求新。新也者,天下事物之美称也,而文章一道,较之他物,尤加倍焉。”(《闲情偶寄》)求新求奇,是李渔的刻意追求的目标。除了上述立意、结构的新奇之外,小说的独异之处尚多,如以二郎神为梨园子弟之主,晏公作氲氤使者,撞破神道设教的规矩。最后以莫渔翁带谭、刘夫妇做了高隐之辈,以山林寂寞之气终结这篇爱情篇章,打破了从来爱情小说的旧套。直如杜濬在本书本文后评语中所说:“种种拂情悖理之事,不见怒于观者,亦已幸矣。乃复令人自开卷称奇,直至终篇,无刻不欲飞欲舞,此何故欤?真令人解说不出,只好骂几声作怪稗官、稗官作怪而已。”洵实评也。
(张成全)
注 释
[1]. 弁髦:弁,指缁布冠,一种用黑布做的帽子;髦,童子的垂发。古代贵族子弟行加冠之礼,先用缁布把垂发束好,三次加冠之后,就去掉黑帽子,不再用。用以比喻无用的东西。
[2].破题:八股文的第一部分。和后面的承题构成八股文的第一、第二部分。此处是指事情开始的两个阶段。
[3]. 弁髦:弁,指缁布冠,一种用黑布做的帽子;髦,童子的垂发。古代贵族子弟行加冠之礼,先用缁布把垂发束好,三次加冠之后,就去掉黑帽子,不再用。用以比喻无用的东西。
[4].优孟之衣冠:楚相孙叔敖死,其子贫,优孟着孙叔敖衣冠,仿其神态,往楚庄王前为寿,庄王大惊,以为孙复生,欲以为相。优孟因趁机讽谏。于是,庄王召其子,封之寝丘。见《史记·滑稽列传》。后谓登场演戏为“优孟衣冠”。
[5].破瓜:古时文人拆“瓜”字为两个八字以纪年,谓十六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