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希言
【作者小传】
明文学家。字简栖。万历时常熟(今属江苏)人。博览好学,惟性极狷峭,多不容人,卒以穷困死。作有小说集《狯园》等。
小韩负心报
钱希言
小韩者,杭州人。少年美丰姿,暑月裸裎 [1] ,肤腻如雪。父亡后与母孀居。其母善制纸镪 [2] ,日剪数百,供里社祭享之用,餬口而已。未久,母亦死,韩遂流落无家。
一日,偶立于陕商盐店之下,见有算簿在案,店中人不闲 [3] 算术,前后昏错,致主人翁屡叱之。韩遂代为布算一局,从容下筹,甚有条贯 [4] 。主人翁惊视再三,见其衣服蓝缕,曰:“以子骨相 [5] 不贫,奈何困悴 [6] 如此,岂谋之拙乎?子来店中,为我司其出入,即终身可成就矣。”韩大喜过望。讯知此翁即关中鹾贾 [7] 贾老也,家于杭城,积资四十万,侍妾数人,有妻与子居关中,岁通信耗以为常。贾老既得小韩,视如己子,甚于骨肉,韩亦父礼事之。每食则数妾皆来侍坐,韩亦与焉,往来出入,略无嫌疑。辈中有幸姬 [8] ,年稍长者,小字荆娘,容色艳丽,风态动人,兼善于治家。一见小韩,遂属意 [9] 焉,而事贾之心怠矣。韩虽年逾弱冠 [10] ,犹未近女色,始谐缱绻 [11] ,曲尽于飞 [12] ,时时隐入室中,两情相得,眷恋少双。岁余,家人不之知也。已而荆娘有娠,免 [13] 身生男,模样与小韩无二矣,众始觉之。贾老又极爱此儿,常抱出店中,戏韩曰:“人皆谓此儿类汝,意汝所生,果否?”韩面发赤,贾亦微笑而已。
首尾三年,所得荆娘囊蓄数千金。喻山河,指日月,誓心不娶,愿毕一生之欢。后韩忽萌二志,竟置别室于外,娶得某家女婚焉。荆娘闻而大恨,涕泣不食,沉绵枕席,冤忿弥深。韩自以负盟惭耻,避不入内,常托事故。一夕设计召至,荆娘怒甚,啮其颈肉者三,长恸号哭,呕血数升而死。中外 [14] 闻者,无不唾韩之薄幸矣。荆娘死后,辄见梦为祟。同时男女婢使十余人,又无故相继经 [15] 死于室。韩反嗾 [16] 其怨家,讼贾老于官,多方布置,计毙之狱中。官察其枉,雪之。
贾老出狱后,房帷若扫 [17] ,悒悒不乐,又数见怪异往来。韩教他客讽之西归 [18] ,至是四十万金赀业 [19] ,一旦为韩氏有矣。
明年,贾老命其长子来杭,营算什一 [20] 。韩复百计诱惑,与为花柳之游 [21] 。后阴使人诬以不法事,有司 [22] 追提急迫,中夜遁去。而韩自谓用计之得,鬼神所莫知也。广张典库 [23] ,纵畜少艾 [24] ,遂为杭城富人。
一日,于官巷口过,忽见香车 [25] 中一美人,妆饰甚盛,褰 [26] 帘而语曰:“负情侬 [27] 尚在乎?”左右望之,酷类荆娘,既近乃真是也。出帘捽 [28] 韩领发,同还所居。及门,韩脱身疾走入内,荆娘随踵而至,登堂诟骂,气壮如生。复招集前所经死之鬼十余辈,昼夜作耗 [29] ,常自持韩臂指啮咬掐捩,楚毒万状。韩开眼便见,计无所出,但出手掩其面,向天私祝,愿盲双目。荆娘遂唾其目,目无故自盲。
嗣后韩神理 [30] 惑乱,状若病狂,左右咸见冤魂之气缠结其身,竟暴卒。卒之日,适贾子复来,泣控于官,官将赀业尽数断还,而并典库、少艾亦归贾子矣。张文焕松陵 [31] 舟中说此。
本篇选自《狯园》第七“影响”类,为作者采撷当时传闻的独创新意之作。这是一篇以“痴情女子负心汉”的爱情悲剧为主线、又旁及忘恩负义母题的文言短篇小说。这类作品在中国古代的小说、戏曲中屡见不鲜,最早的当数唐人蒋防的《霍小玉传》和元稹的《莺莺传》,宋元戏文中则有《王魁负桂英》(此篇乃根据罗烨《醉翁谈录》辛集卷二所录无名氏《王魁传》改编)、《赵贞女蔡二郎》等等。这类作品表达了人民大众对负心婚变现象的关注,李益、王魁、蔡二郎这等负情负义的人物,自古以来一直是人们谴责的对象。与以往的同类作品相比,本篇所写的爱情悲剧仍有一些新的特点。以往作品中的男主人公都是书生才子,女主人公又以妓女为多,而本篇反映的是商人生活中的男主人公,是一商铺的管家,女主人公则是商人的侍妾,写的是一段由婚外情引发的恩怨,鲜明地带有晚明时代的特色。
小说中的荆娘是一个敢爱敢恨的人物,她“容色艳丽,风姿动人”而又“善于治家”,身为地位卑下的侍妾,又不受封建礼教的束缚,大胆追求自己的爱情。她看上了盐店里新来的伶俐乖巧的伙计小韩,便与之倾心相爱,并将自己多年积蓄的数千金全部给了小韩,还与小韩生有一男。一心想与小韩“毕一生之欢”的荆娘,得知小韩变心后,“涕泣不食,沉绵枕席”。一日,荆娘用计将小韩召来,“啮其颈肉者三,长恸号哭,呕血数升而死”,成了这段畸形恋情的最大牺牲者。但她死不瞑目,又采取了鬼魂显灵报复的方式惩罚小韩。先是让小韩不断做噩梦,再又让家中十余个男女婢仆无缘无故上吊自杀,后又显身痛斥小韩负情,抓住小韩的衣领头发诟骂,指挥十余名死鬼在韩家日夜作乱。“常自持韩臂指啮咬掐捩”,并唾小韩双目,使其无故自盲,致使小韩神理惑乱,状若病狂,最终落得暴死的下场。这个阴谴冥报的故事,虽然荒诞不稽并带有浓厚的宗教迷信色彩,却是对小韩始乱终弃、忘恩负义行为的无情批判,突出地表现了被害者的反抗和复仇精神,体现了人民群众“善恶必有报”的道德观念和惩治恶人的强烈愿望。
比起此前作品中的负心汉来,本篇中小韩负心背盟的行为显得尤为丑恶卑鄙。他虽穷得在外流浪,但凭着自己的“美丰姿”和娴熟于算账的长处,得到了盐商贾老的赏识,延入店中为其管账。贾老视如己子甚于骨肉,让他与自己的众侍妾共同进餐,对他出入内室也毫无戒备之心。小韩与荆娘相好三年,得到荆娘积蓄的一大笔财产以后,便负义背情,将昔日“喻山河,指日月”的山盟海誓抛诸脑后,先是“置别室于外”,后又“娶得某家女婚焉”。荆娘找他,他“避不入内,常托事故”,竟然将荆娘气死。小韩不仅薄幸负情,而且还忘恩叛主,竟丧心病狂地用诬告、恐吓、诱惑等种种手段,逼得贾老离杭西归,贾老长子出逃避难,贾老四十万金的家产全部归小韩所有。其灵魂之卑污、手段之恶劣达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这一负心恶人同以往的李益、王魁、蔡二郎相比,又鲜明地打上了晚明商业社会的烙印。可惜的是,由于受文言小说篇幅限制等主客观的原因,小说对小韩这一人物性格发展过程的描写还不够充分。此外,小说还透露了晚明时期社会道德观念变化的信息。在中国古代,特别讲究男女之大防,“饿死事极小,失节事极大”的伦理戒律,给妇女套上了一具具沉重的精神枷锁。“假如男人死了,女人再嫁,便道是失了节,玷了名,污了身子,是个行不得的事,万口訾议。”(《二刻拍案惊奇》卷十一《满少卿饥附饱飏》)。如果女人与人私通,更被视为大逆不道,罪不容诛。但在本篇中,盐商贾老因喜欢店中的账房先生小韩,就让他与自己及侍妾一起吃饭,并允许他随便出入内室。荆娘和小韩相好,生下一子,“模样与小韩无二”,众人议论纷纷,贾老对这个小孩极为喜欢,“常抱出店中”,还对小韩开玩笑说:“人皆谓此儿类汝,意汝所生,果否?”小韩被问得面红耳赤,而贾老只是“微笑而已”,可见他对自己的小妾与人私通是不太在乎的。这说明在晚明时代,传统的贞操观念在市民阶层中已经开始淡薄,一种正视人欲、比较宽容的市民伦理道德观念业已萌发。
本篇虽篇幅不长,但情节复杂而急速变化,如小说开头介绍小韩流落无家的处境,接着便写他在盐店中不失时机地表现自己的善算,因此被盐商看中而命运发生转机。再写他因荆娘生子而使私通之事暴露,岂料贾老不仅对此毫不在意,而且还对所生之子十分喜爱。小说刚写小韩与荆娘订下山盟海誓,转而即叙小韩萌发二志;刚写小韩用诡计夺得贾老家产,转而又写荆娘化作厉鬼对他实施报复。情节大起大落,读来无法产生看头知尾之感。小说结尾特地交代故事的来源,是为了让读者相信这因果报应故事的真实性,使小说扬善惩恶的作用得到最大的发挥。
(张蕊青)
注 释
[1].裸裎(chéng):赤身裸体。《孟子·公孙丑上》:“尔为尔,我为我,虽袒裼裸裎于我侧,尔焉能浼我哉?”
[2].纸镪(qiǎng):即纸钱。迷信的人在祭祀时焚化给鬼神或死人当钱用的纸片。
[3].闲:通“娴”,熟习。
[4].条贯:条理。
[5].骨相(xiàng):指人的骨骼、形体、相貌。
[6].困悴(cuì):贫困愁苦。
[7].鹾贾(cuógǔ):盐商。“鹾”,盐的别名。
[8].幸姬:宠爱的侍妾。“姬”,妾,侍妾。
[9].属意:犹倾心,指男女相爱。
[10].弱冠(guàn):古时以男子二十岁为成人,初加冠,因身体尚未壮实,故称弱冠。《礼记·曲礼上》:“二十曰弱,冠。”
[11].缱绻:指男女恋情缠绵。
[12].于飞:语出《诗·周南·葛覃》:“黄鸟于飞,集于灌木,其鸣喈喈。”“于”,语助词。“飞”,偕飞。后以“于飞”比喻男女恩爱和合。
[13].免:通“娩”,分娩。
[14].中外:指家庭内外,家人和外人。
[15].经:上吊。
[16].嗾(sǒu):教唆,指使。
[17].房帷若扫:指内室侍妾、男女婢使全都死了。“房帷”,泛指内室、闺房。“扫”,全部,尽。
[18].讽之西归:用委婉的语言劝告贾老回陕西去。
[19].赀(zī)业:资产。赀,同“资”。
[20].什一:指经商。《史记·越王句践世家》:“(范蠡)候时转物,逐什一之利。”“什一”,以十博一。
[21].花柳之游:指嫖妓宿娼。“花柳”,指妓女。
[22].有司:官吏。
[23].典库:旧时的典铺。
[24].少艾:指年轻貌美女子。
[25].香车:泛指华美的车子。
[26].褰(qiān)帘:撩起帘子。
[27].负情侬:负情人。“负情”,指对爱情不专一,变心。“侬”,人,泛指一般的人。
[28].捽(zuó):抓,揪。
[29].作耗:作乱。
[30].神理:精神理智。
[31].松陵:今江苏吴江市治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