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鲁古狂生
【作者小传】
明末清初小说家。真实姓名与生平事迹均不详。作有小说《醉醒石》等。
假虎威古玩流殃奋鹰击书生仗义
东鲁古狂生
——《醉醒石》第八回
石火光中暂欠伸,百年飘忽类轻尘。富贵倘来宜任运,问人何事苦萦神。 矛顶利,剑头珍,得来犹恐累吾身。自古聪明输懵懂,半缘耻贱半忧贫。
右调《鹧鸪天》
人世营求,无过富贵两途。贵这一途,上等是读书取科第。其外以辛苦博来,是吏员承差之类;以钱财买来,是监生儒士之类。若夤缘作弊,就不免有祸。富这一途,守分是蚕桑耕织。其余在家安逸擢钱,是铺行经营之类;在路跋涉擢钱,是商贩赶趁之类。若飘洋走险,也不是万全。
至守贵必须奉公循法,勤慎谦恭。守富必须量入制出,小心勤俭。这等叫做顺取顺守,可以常保。若是不才小人,也不晓甚么是名义,甚么是法度。奴颜婢膝,蝇附狗偷,笑骂繇 [1] 人,只图一时快意。骗得顶纱帽,不知是甚么纱帽,便认作诈人桩儿。骗得几个铜钱,不知是甚么铜钱,便做出骄人模样。平日于他有恩的,怕认了形他短处,置之不闻;平日于他有怨的,一遇著下石设阱,睚眦必报。
器小仅斗筲,毒甚似蜂虿。
惟逞一时心,不鉴前车败。
忘却自己出身,家里僮仆,跟随人役,一味暴戾克剥,似服事奔走,应得衣食养家不该的。不想钱财有命,借人虎威,逞己鼠腹,一味贪婪狡诈。似权势再用不尽,天理竟可抹杀的。总之仗了个说不省、道不省黑肚皮,闪了付打不怕、骂不怕花脸嘴。也知道走得慢,须掉下个打破醋钵儿的头;走得快,添一顶压折强脖项的帽。他说得一时,且快活一时。还晓得追给主,还好把家伙什物来搪。追入官,须要将真金白银来纳。他说有一日且享用一日,直到恶贯满盈,人怨天怒。那时:
瓮贮周兴骨,车分商子尸。
逆凶惟影响,人尚怨来迟。
成化年间,有一个王臣,原不知姓甚么名甚么。因十余岁时,投了一个江南大家,姓王,从此叫做王勤。大凡大家,出于祖父,以这枝笔取功名。子孙承他这些荫籍,高堂大厦,衣轻食肥,美姬媚妾,这样的十之七。出于祖父,以这锄头柄博豪富,子孙承他这些基业,也良田腴地,丰衣足食,呼奴使婢,这样的十之三。但贵的多半骄侈而少文,富的多半鄙吝而近朴。有那强脱俗子弟,毕竟结纳些才人墨客,谈诗论古,学文墨。收纳些篾片陪堂,谈琴格物,学清致。更寻几个僧人妓女,探花问竹,学风流。出入小舆画船,华衣丽服,娈僮俊仆,务求异人。只是骄侈鄙吝,这习气断断除不尽的。若世家子弟,脱去骄侈,定是个手底来不得。财主人家,脱了这鄙吝,定是□不久。我道还是一窍不通,广居厚积,所以常守贵也。一毛不拔,银脂钱血,所以常守富也。
汉家侈金张,晋室称王谢。
鄙吝不消除,允哉贤子弟。
这王大户,也是个学文墨,学清致,学风流的。见这王勤,人儿标致,言语伶俐,举动活变,就收在书房中。叫他烹茶洗砚,闲时叫他习字摹帖,服事书房往来朋友清客。到十四五,面首儿好,也充了娈童之数。鲜衣洁食,主翁相待甚好。但只是主翁甚醋,他却多情,甚好结客。主翁知道,打骂无所不至,他却改不来。趁着人要拐他,他也拐人。遇棋客,要他教棋;遇琴客,要他教琴;写的学他写;画的学他画;唱的学他唱;识古董的,学他识古董。吃了主翁闲饭,又得闲工夫,仗着后庭,也弄有一身本事。
以其所有,易其所无。
纤指调弦,泼墨成图。
养就凌霄,岂曰庸奴。
小人有了些伎俩,他跃跃自是。也有个不能安其身之意了,偏又凑出事来。江南娘娘们极脱洒,大家闺门整肃,内外悬绝的固多。好这等寻山问水,笑谈玩耍,脱略绳墨的也有。王勤十四五小伙,人看他还是小。况且十来岁,就在内外跑动,出入也惯的。说他会得吹会得唱,还有一般几个小似他,略会吹唱的,遇时节常常叫进里边吹唱。
软语能膻意,柔声更殢心 [2] 。
碧箫轻弄处,应自有知音。
他是个聪明人儿,庞儿生得媚,袍仗儿也济楚 [3] 。又看惯了这些来往子弟举止,站在人前,略弄目就有腔,低低眉就是态。吹唱到幽扬不尽处,真是新莺雏燕,引得人心俱飞。所以每到承应,偏得各位娘娘赏鉴,也多得各位娘娘赏赐。这其间无情有情,他也不免揣摹道:个娘娘似个喜我,个娘娘甚是爱我,动了一点邪心。
未必他心在,低徊我自猜。
秦宫花里活,帷薄每怜才。
不知这些大户人家,倚着有两分钱,没个不畜妾置婢。但其中或苦于大娘禁制的,或苦于同辈专宠的;或主人浓于书史,急于经营,昏于杯酌;或情分外宠,里边返不及;或质赋得柔薄,风月苦不胜;或年事高大,支给常不到。婢妾中常有虚设的。他在大家,衣丰食足,身闲心闲,春宵秋夜,那能不胡思乱想?不见可欲心不乱,看了这标致后生,有衅可乘。怕事的还恐碍着人眼,顾着后来;好事的便百计千方,且图目下。先是送目传情,还贻书赠物。后来毕竟到逾墙穴壁。在男子中几个鲁男子,女人中几个鲁共姜 [4] ?男求女难,女求男易。单相思也有成时,两相思无所不就。
无花不来蝶,何蝶不寻花。
香逐轻风远,偏牵粉翅斜。
所以大家少置妾媵,不惟惜身;严整闺门,不惟存体。这王勤在家中,竟至与主人妾勾搭上了。
寂寞秦台上,时看赤凤来。
若要不知,除非莫为。闺中原有一辈喜伺察的,好要寻人不是。又有一种脸儿强、心儿痒、要做不做,人得头筹,心里也怏怏,忌人要害人的。况王勤还是小厮,轻浮不晓事,也不免露出些马脚,早已为主翁知道了。这主翁却也有主意,道这件事发不得,发出来关系家丑。捏做盗情,送到官府,他供出实情,也不像样。只说他将书房中玩物,屡次盗出花费,不繇分说,将来打上一顿。身边还带着其妾与的香囊,穿着其妾的裤,主翁只做不见。将来锁在一间冷房。分付不许与他饮食,待要饿死他。
曾得深闺著意怜,娇颦巧笑共灯前。
寻香日作穿花蝶,吸露今为抱叶蝉。
王勤到那房里,没有桌凳床铺,不免地下坐卧。想道:这应是事发了。我是小厮,与人混账,尚且吃打 [5] 了几次。今日是他妾,怎肯甘休,这死是大分了!却喜这王勤,平日做人,狡诈强狠,却只凌虐同辈的。到主人用事的人,都肯奉承,揉着就倒,都肯倾身结识。所以有人照管他,打也不甚凶,饮食明绝,暗里不绝。他又央个最厚的,里边求各位娘娘,外边求这些平日与他有些账的相公阿爹。不知他为的甚么事,这些娘娘,自避嫌不说。这些相公阿爹,不过平日把他做玩具而已,有甚情谊,肯为他贴面皮。
过了几日,主翁问饿得仔么了,意思望他死。其妾的又要他走。弄个没赃证,悄悄叫个心腹丫鬟紫荆,拿二两银子与他,道:“救你不得,与你盘缠。”关在房中,要甚盘缠?明是叫他走。王勤也省了,黑夜将房门挖去一块板,伸出手来扭去锁。自家家里人,走自家家里路,人不惊、狗不吠。只有大门上锁,他就在大门里走了出去。
为攀上苑花,竟作丧家狗。
夤夜 [6] 去投平日爱他这几家宦家富室。不期这几家,已知他行径,容留不惟体面有伤,抑且那家没有姬妾,肯引狗入寨,都拒绝不留。饭也没讨一碗,他也甚恨这些人情薄。
朱门空遍谒,蹴断履头芒。
谁作绨袍 [7] 恋,徘徊落日黄。
无可奈何,只得买了床被褥,在姑苏沿途雇船,要寻个显宦家躲雨。年纪儿青,到处有人搭伴。光得着,光人些;光不着,也被人光些。只是说起投靠,人儿聪俊,人也要他。但嫌他没些根蒂,留在家中,住了一两个月,偷了些物件逃去,何处找寻,没个收留的。每日饭店安身。会得唱,跟人去赶唱;会得写,也去与人抄书。看见人编头修脚,也就买副家伙,编头修脚。撞着风月人,也搭卖。嘴是糊得过,却怕家中知风来缉捉。东飘西荡,不敢停脚。
只羽白云边,翩翩影自怜。
汀芦栖不敢,几欲落惊弦。
幸得主翁知他逃走,捉来必致彰扬。也只出两张招纸,阁起。他在南京饭店,看见个走方弄戏法的,好有擢钱。却也就拜他为师。那人得个老婆,在河南山东混了两年。王勤每自想:自己也是个百能百会人,怎做个方上终身?捉空把这人身边积趱下几两银子偷了,竟到北京。道大邦去处,还可以图得出身。
燕台方下士,朽骨也千金。
试策驽骀步,腾骧入上林。
他在礼部前,见人与人写扇儿擢钱,他也去写,不弱于人。又自己拿出一二两银子,买几把扇子,自己写画了,逢庙市去卖,就与人写。
一日逢玄武市。他向来带巾,这日要进内市,换了帽子,带几柄扇去卖。摆得下,早走过几个中贵 [8] 来。内中一个淡黄面皮,小小声气,穿着领翠蓝半领直缀,月白贴里,匾绦乌靴。拿起一把扇来瞧,是仿倪云林笔意画,一面草书。那中贵瞧了,道:“画得冷淡。这鬼画符,咱一字不认得。”撩下。又看一把,米颠山水,后边钟繇体。他道:“糊糊涂涂。甚么黄儿,这字也软,不中!”王勤便也知他意儿,道:“公公有上好的,只要上样价钱。”那中贵道:“只要中得咱意,不论钱。”王勤便拿起一把,用袖口揩净递上。却是把青绿大山水亭台人物,背是姜立纲大字。才看,侧边一个中贵连声喝采道:“热闹得好!字也方正得好!”一齐都赞。王勤又递上一把宫式五色泥金花鸟,背后宋字秋兴八首。那中贵又道:“细得好,字更端楷。”
浓注胭脂画牡丹,青山叠叠绿波寒。
更教小阁云烟里,相对苍苍竹万竿。
那中贵道:“要多钱?”王勤道:“这凭公公。”中贵道:“你的货,还你说一说价。”王勤道:“公公只与扇子钱。字画都是小人自己手出,孝顺公公罢。”中贵道:“写画都是你写的。好!有才学。如今两殿中书,也只写得一家,学一家画。你怎这样会得,你姓甚么?在那厢住?”王勤道:“小人姓王名勤。”调个谎道:“随父选官,父亡流落京师。琴棋吹唱,无所不会。如今只住在东江米巷客店里。”这中贵道:“我要画一架屏风,你会么?”王勤道:“画得。”那中贵便拈一块银子,可有一两,拿了两把扇去。
悲鸣方在市,回盻得孙阳 [9] 。
次日去画,拿住了他生性,大红大绿,画得他中意。那中贵见他诸样会得,又无家,自己在司礼监文书房,姓王名敬。就叫他在家出入,认作侄儿,其实是个毛实。又道勤字不好,这番才改作王臣。又荐到各相识处去写画,弹琴教棋,市上去陪走买古董。为他娶了一房妻小,竟在内监中,做了个清客。
悄语深躬,不怕脸红。
狐骨鸽心,何地不容。
又撞着一个大中贵韦春公公,他通文墨,上位极喜的。上位喜的是书画,他乘机把王臣书画进献。与他夤 [10] 在武英殿书画局,列衔锦衣卫千户 [11] ,常托他在京收买古玩书画。这厮本以人奴,一旦死里逃生,得了个官,跟了两个长班,叫爷;家里叫奶奶。这便是平步登云,落了好处了。
昔为骑从奴,今为马上郎。
大扇簇乌云,殿阁从趋跄。
得两个中贵做靠山,捱资序俸,可以升转。他却小器易盈,况且是个小人,在人前不过一味阿谀奉承。一日韦公公说道:“今上位好书画古玩,如今京师再寻不出。”他却胡搊道:“这书玩,宋朝有个徽宗,极喜的。他遍天下搜访极多,后来南渡,这些玩物都流落江南。所以如今江南大家都有。只除往那厢收买,有奇异的。”韦公公道:“前日皇上,也曾要刻丝观音。那应天王巡抚上本不与,这恐要不来。”王臣道:“内面做事,外边时时执拗。只除里边差一个人,自带些银子去收买,这有司须阻当不得。”
这韦公公听了他,在皇上御前奏了。就差他赍了二万银子出京,也分付他不要生事扰民,惹这些酸子言语。他却志得意满,那里肯听。用几个走空 [12] 光棍做书房,收了些无赖泼皮做人役,带些清客陪堂,叫了两只座船。每只得他八十两坐舱钱,容他夹带私货。打了个钦差金字牌,中书科不轩豁,倒打锦衣卫头行。每船起夫五十名,沿途索要廪给,口粮下程,一路折干需索,好不骚扰。
鼓吹如虎啸,邪许是鲸鸣。
一路脂膏罄,民悲官吏惊。
渡淮到了扬州,过江在镇江,这是江南地方了。他就在公署坐下,锦衣卫官与抚按巡道相见,都是宾客礼。又是奉着钦差,人都奉承他。他在出京时,已与清客陪堂,造一本古玩书画册在前,他就出下一纸告示道:
钦差锦衣卫王 为公务事。照得本卫奉旨采买书画玩器,上供御览。凡缙绅士民等,如有存蓄,许得送官,以凭平价回易。如有隐匿,以抗违诏旨问罪。首发者官给赏银五十两。特示。
这个风一倡,宋徽宗时进花石纲,人家一花一石,以为不祥。如今人家一幅破画儿、呆字、旧铜炉、破磁瓶,都道是戴嵩牛、韩幹马、吴道子人物、小李将军山水、汉鼎周彝、哥窑 [13] 瓶碗,借此吓诈。先时有几个怕事的,拿几件来交易,里边也偿他半价。内中去了官的头除,人役使用,已十不得三。以此人不甚来。他却坐名,某人某样画,某家某人字,某家某器。把自己主翁名下,填上几种。前日去求他说分上不说的大户,不管他有没,名下注一二种,叫他亲送至监领价。先通行苏、淞、常、镇、杭、嘉、湖七府。
不啻摸金校尉 [14] ,何殊发丘中郎。
括尽前朝翰墨,搜穷历代彝章。
凡一应来见王千户,有那回没有的,拿赝造的来,难逃王千户眼睛。先将来打上一套,然后来拶,叫他彼此攀引追捉。追到真的,他还不肯作真,还要短他价。自己家主家中,原没多几件,拿几件出官,其余回没有。这来回话人,正曾与王臣同服事的,觉得这千户有些面善,偷看了几眼。他将来打了三十,说他抗违,将这人墩在衙门里,又拿他亲身。其余不收留他的,都要追他玩物,提他本身。此时渐有人知他是王勤了。
新来不义侯,故是彭苍头。
臧获滥名器,应生簪组羞。
他主翁知道,无可奈何,只得寻他平日小厮中最交厚的,叫他拿了二千两银子,回说前开玩物,委是没有。计价千金,今倍价纳官,求爷自行寻访。这人晓得他转面无情的,去见极其小心,再三叩头求他。他想道:千金古玩,我不消一二百金买。如今他一千送了二千,一翻腾岂不到五七倍?把两边一看,从人都避开。
他叫这人上去道:“你认得我么?”这人道:“不敢。想不曾拜识天颜。”王千户道:“你这样忘旧。论他要置我于死,也该弄他个死。今日都是你情面。某娘娘还在么?”道:“在。”千户道:“我出京没个家眷,待要你作媒。紫荆姐好么?一同作伴更妙。”这人道:“小人去说,只说爷原籍家眷送来。”千户道:“还有这几家,我当日央你去求他,他不理我。我如今已去奈何他,你可去打合,我宽他,你也得些作谢媒。”
淫心图麀聚 [15] ,婪念是狼贪。
毒焰几难扑,炎炎江以南。
此人去说,主翁甚是不愤。此人道:“某娘娘,阿爹久已不近他,不若与他去,不然恐还有祸。”主翁只得应允。并紫荆都作他家眷,送入公署。
相逢叹梗萍,孤旅烛光荧。
一似平阳主 [16] ,今来嫁卫青。
这几家,此人打合,少的也送千金。王千户笑道:“韩信吃顿饭,赠千金。他不留我一顿饭,叫他费千金。足相当,出我气了。”自此例破,没有的纳价。凭他要三百五百一千,诈完才歇。自乡宦下至穷乡僻邑,三五百金家事,也要蒿恼他一番。若央分上,越打得紧。有司无可奈何,自常至苏,苏州朋友见他穿红进城,把千家诗改两句嘲他道:
指挥飞作白蝴蝶,千户染成红杜鹃 [17] 。
又搊一个笑话,用着两句浣纱曲子道:
胥门有神人,头大如车轮。
一个呆鼻子,抬他用四人。
满街这样传笑。王千户恼了,道:“我知道苏州朋友极轻薄。前日在王家,这干人将我玩弄,又不救我。我正不能忘情,他倒老虎头上来揉痒。”心生一计,说收到古书,恐有差错,取各学生员查对,仍要他抄誊副本。先是一班到他公署里抄誊,早进晚出,饥得腰瘪肚软。那带来京班,还嚷乱道:“字写得不好。”不肯收他的书,要诈钱。这些来受气的秀才,出来一传,外边反乱了破靴阵了。
墨兜鍪乌云一片,蓝战袍翠霭千层。皂靴脱脱壮军声,腰际丝绦束紧。尽道百年养士,何尝受役阉人。卷拳攘臂竞先登,排个簸箕大阵。
先在学间聚齐,随见吴长两县县官。你一声,我一句叫。县官不知向那一个回答,只说:“原没这事,你们还到上边讲。”又到府间,府官道:“秀才原是奉朝廷作养的,岂有取去抄书之理!你们去对他讲,要到道前,并见抚按。”
只见远远道子来,是王千户拜客。这些秀才便也破口道:“你这奴侪!在王家掇茶掇水,服事我们相公的。今日暴得人身做,怎敢来惹我们相公!”夺板子,扯轿扛,乱打将来。秽言恶语,也听不得。瓦片石块,夹头脸打来。王千户见不是条,叫:“快走!快走!走得快,有重赏。”后边一个轿夫,去夺轿扛,被秀才拿住打。只得三个,牛头扛扛了。飞赶到得衙门,叫:“快关门,快关门!”等不得到堂落轿,头门边便已跳下轿,往里一跑。已是:
乌纱双翅折,绣服满污泥。
带落花银片,真如落水鸡。
这干秀才已赶到,将他大门打得梯样,头行牌打得粉碎。口中只要拿出去打。那看的人,又来助兴。秀才喊一声,他喊四五声不绝。秀才已住,他还打个不休。弄得王臣:
脸中五色浑无定,身上三魂莫可寻。
无可奈何,与后司计议道:“秀才原是破靴阵,不好惹的。如今只除免他抄对,散他去罢。”两下计议,写上一面白牌,写的心惊,写得差,揩去又写。那王千户战兢兢标朱,那点不知点在那厢,日子全不成字。道:
本卫
上供书籍,俱已倩人,诸生姑免。
叫人拿去门上挂,那个敢去。捱不过,一个大胆的拿了,从打碎门洞中揌 [18] 出。一个秀才,扯住正读。一个在侧边嚷:“好大胆奴才!我们要你免,只是打!”一声喊,在隔墙石头瓦片,如雨打进。近墙的屋上瓦,没一块完全。王千户道:“怎处?不如走罢。”却舍不得这些诈来银子。众人道:“免字不好,换个字哄他散罢。”商量一会,改作:
本卫
上供书籍,自行倩人抄誊,诸生各回肄业。
写了,弄得出去。众秀才道:“诸生也不是你叫的。”仍旧嚷乱。王千户道:“诸生二字不好。终不然,称列位相公。”后司道:“没这行移体。”一个道:“只着人口传。道以后抄书,不敢相劳列位,相公请回。口说无凭,不害体面。”一个道:“只说他也不肯准信。”王千户道:“三十六着,走为上着。”自己换了衣帽,连婢妾也叫穿了男衣,打通后墙逃命。
却是后司道:“不可。我们走得多远,被他赶上拿住,打做稀烂。只除把钦给银两搬来,摆在堂上。大开仪门,他若进来,就把抢劫赖他。秀才晓得道理利害,必不敢来,可以退他。”众人齐声道:“好!”不问钦给诈赃,忙忙的将来摆了。自己躲在深处,叫人将大门闩拔去,飞也似跑进。这众秀才正闹嚷时,忽见衙门划然大开。众人恰待赶进,早见堂上甬道,并月台上,一片雪白排满,都是木屐样大元宝。一似:
梅开庾岭玉,风卷浙江潮。
那秀才果然道:“列位不可造次!这厮待把钱粮涂赖我们了。我们莫进去,只围着守着,绝他水菜。”
少不得有司出来调停。果是长吴二县,心中也怪王千户,要人啰唣。他却也道:“歹不中是个差官。带有钦给银两,也是地方干系。”一面申报上司,一面自来抚慰。众人围住,嚷嚷乱乱。又得抚院守巡,俱有硬牌,差学官解散,且禁百姓乘机生事。众秀才假手脱,打起退船鼓散讫。这干赶兴百姓,也都走回。这番王千户才有了性命。
似脱昆阳 [19] 困,如逃垓下 [20] 围。
在里面与后司做本,道是乡绅大户,买嘱劣衿,阻挠采办,凌殴差官,有司不行禁止,正待发本。不期王抚向知他在地方骚扰害民,已行有司,访他恶款,待要具疏。又遇此事,就与学院会稿,一齐上本。学院还只为学政,奏他荼毒生员,逼诈凌辱,失朝廷养士之体。王抚便将他非刑逼拷,打死平民,纳贿诈财,动经千百,江南根本重地,财赋所出,岂容动摇。一面发本,一面借防护为名,差兵围了他衙宇。又牌行府县,拨夫巡守。王千户与这干随来光棍,原怕秀才殴打,不敢出门。这一围守,要藏匿搬移赃物,搬不得。要上本勾干,也做不得。却又似个:
笼鸟难张翼,囚猿浪举身。
只是两院上本,行学查个为首生员。却把个新进并不曾出来的秀才,叫做陆完,是因他进学,不完束修,竟将来报入在本里。却不:
李代桃僵,张帽李戴。
初次本不下,二次留中。第三个本,王抚说得异样激切。江南缙绅,为地方,也向阁中讲说。圣上悯念三吴,竟差官拿解来京。
此时王千户见王抚两本,弄他不倒,仍要放那毒手。不料官旗已到,束手就缚。本上有名党与,抚按竟自拿问。诈到倾成元宝五千锭,尽盘在官。王抚并将采到书玩,一并解京,这便是真赃实犯。王千户枉费了许多心,用了许多力,不得分厘随身入己。
饿是邓通 [21] 命,空开蜀道山。
到京下镇抚打问。没钱用,夹打都是重的。没钱用,没关节,这恶迹都不能隐下。卫中上本,参送法司。刑部依律,拟他打死平民,激变地方,定了个斩罪。倒是圣上英明,既批了个著即会官处决,还传首江南。这王臣:
三度江南路,居然两截人。
头飞千里去,堪笑是王臣。
其随从白棍,充军问徒不等。倚势诈钱,威阔能得几时。若是这王臣安分知足,得顶纱帽,虽不为缙绅所齿,还可在京鬼混过日。就是作人奴隶,贫贱终身,却没个杀身之祸。总是小器易盈,贪得无厌,有此横事。单只为朝廷撰得二十余万银子,单成就得个圣上仁明,纳谏如流,王巡抚爱民忠鲠。
主圣容臣直,奸为贤者资。
还有那陆秀才,邀圣上宽恩,置之不问,已是个侥幸了。到后来中了举中进士,京中闻他是前日打王千户,是个有胆气有手段的,却铨选了个北道御史。后来直做到吏部尚书。其实陆秀才,原也没甚力量,那无妄 [22] 之福,翻得从无妄之祸里面。在王臣还替世间做个走空诈钱的鉴戒,足发一笑而已。
本篇系明末清初拟话本集《醉醒石》的第八回,是一篇白话短篇世情小说。明末清初,文人学子纷起效法《三言》《二拍》,创作了许多拟话本集,《醉醒石》堪称同类书中翘楚。书首题东鲁古狂生编辑。书名本于《唐余录》所载唐宰相李德裕平泉别墅内有石能使醉人清醒。全书共十五回,约十四万字。除第六回取材于唐人小说《宣室志》外,均以明代为背景,最晚已至崇祯年间。书中对当时政治的黑暗腐败多有揭露,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当时人民对封建统治者的蔑视与憎恨。但议论乃至说教颇占篇幅,染有封建伦常色彩。表达上,除与其他拟话本作品一样保存了宋元话本的基本特色外,诚如鲁迅先生所论:“文笔颇刻露,然以过于简练,故平话习气,时复逼人。”(《中国小说史略》)
第八回是全书的精彩篇章之一,讲述了一个底层小人物得志后报复富绅,而终因过于跋扈而自取灭亡的故事。作者意在警诫那些不肯安分守己,“小器易盈,贪得无厌”之人,痛斥他们“骗得顶纱帽,不知是甚么纱帽,便认作诈人桩儿”,“平日于他有恩的,怕认了形他短处,置之不闻。平日于他有怨的,一遇着下石设阱,睚眦必报。”作者的立意与议论看似完全是维护封建社会的上下尊卑、富贵贫贱的现存秩序,将任何僭越与冒犯均视作恶行而加以挞伐,守旧立场毫无掩饰。然而,与很多同类小说一样,宣言与意象体系并不完全一致。这与故事构成的来源有关,又与当时社会的文网有关,当然也与形象大于思想有关。从因果关系看,是先有主人的狎弄,而后才有王臣的私通;先有主人的不仁,然后才有王臣的不义。王臣予取予夺,肆意妄为,地方官个个束手无策,直到秀才群起而攻之,才顺势上本,将王臣参倒。这显然是在揭露地方官的趋炎附势,同时也在歌颂秀才的见义勇为。如此等等,不一而足。可以说,小说中不乏对当时社会制度与各级统治者的不满与指斥。
小说中,除了那一群秀才有几分生气之外,整个社会是一个污浊、黯淡的大染缸。有钱有势者只顾吃喝玩乐、歌舞书画、妻妾娈童;帮闲奴才阿谀奉承,追欢取笑。上上下下平时互相利用,一遇急难即落井下石……这是一片滋生丑恶的肥沃土壤,可以当作末期封建王朝的一幅风俗画来观看。
小说出场人物不少,却都着墨不多,且多无姓名与个性,作为社会机器的一个个部件,似乎可以任意置换而不影响其机制。如主人家的几位娘娘、与王臣私通的妾、经常狎弄王臣的几位富人绅士无不如此。
故事情节曲折,大起大伏,富于戏剧性。情节随主要人物王臣气运的骤起骤落而展开,扣人心弦。他先是由“人儿标致、言语伶俐、举动活变”被主人收为近侍,进而成为主人的娈童。这对出身低贱的王臣来说,是命运之神的青睐,是地位的节节上升。接着,出现了波折。他背着主人给很多人当娈童,以此换取向他们学习琴棋诗画与鉴识古董的机会。被主人发现,受到打骂。他不思改悔,愈演愈烈,居然与主人的侍妾勾搭成奸,难以自拔。不久,一切败露,主人要置他于死地,平日交好者无人肯来相救。至此,他已陷落气运的谷底,生死只差一线。从此,气运开始回转。先是绝处逢生,脱险逃出。重获自由,却投靠无着,便又重演故伎,给一个走江湖的艺人当男妾。后辗转入京,时来运转,其仿冒名家的书画技艺受到地位显赫的一位宦官的赏识,并将其献给喜好书画的皇帝,因而获得了官衔。又经营谋,竟获得皇帝的委派,赴江南收购书画古玩,成了钦差大臣。登上了自己气运的顶峰。于是,我行我素,滥施淫威,巧取豪夺,报复泄恨。他不仅狠狠勒索原主人一番,而且迫使其献出与之通奸之妾给自己做夫人。同时还对那些当时眼看他落难而不肯援助的熟人一一施加报复。他最失算的是欺侮那些看来无权无势的秀才,这使他的幸运一转而为厄运。与秀才们对垒,几个回合就成了落水狗,人人喊打,终于陷入身败名裂的绝境。
故事的内在逻辑告诉我们,王臣之恶是在封建社会这一污浊染缸中形成的。到处是坏人,到处是陷阱,社会迫使他出卖色相,他也借此营谋财势,发展到以恶报恶,乃至以怨报德,终为社会所不容。王臣害人,同时也是受害者,但作者的议论与行文语调、情态对其均无任何同情与辩护。
这篇小说的素材、主题都关涉复仇,解读这样的作品不能不反顾文化史上的复仇观及其在文学史上的表现。
在西方文学中,复仇主题一向得到淋漓尽致的表现。甚至像《红与黑》中于连这类有似于王臣的“小人”式的复仇也得到关注与理解,更是意味深长,富含启迪。毋庸讳言,西方文学的复仇主题已深入社会各个层次,其佳作可以透析人类灵魂最隐秘的战栗,展示宏伟的时代画卷,不断丰富着人类的文学宝库。
通观中国古代文学,作者们也并不避忌复仇题材,只是对复仇现象的复杂性及其本质与辐射掉以轻心,甚至不入视域;所关注的往往集中于复仇者的精神、意志和道德品质。如《山海经》中的精卫填海,实质上是在赞颂明知不可为而为的坚忍不拔的精神,而《搜神记》中关于干将莫邪的故事则是彰显对抗邪恶、不畏牺牲的意志。有时,仇人受到薄惩之后又能回归道德正轨,如《古今小说》中的“金玉奴棒打薄情郎”;有时,冥冥中自有因果报应,如《初刻拍案惊奇》中的“谢小娥智擒船上盗”。如此等等,大多囿于道德指向而难以深入开掘这一主题。
鉴此,王臣这类非道德的复仇,尽管有着复杂的背景和原因,仍然无可挽回地不得善终,且受谴责,也就不足为奇了。
(颜邦逸)
注 释
[1].繇(yóu):通“由”。
[2].殢(tì)心:心中沉迷。
[3].济楚:整齐,整洁。
[4].共姜:卫世子共伯的妻子。共伯早死,她发誓不改嫁。后世被当作贞节贤淑的典范。
[5].吃打:被打。
[6].夤(yín)夜:深夜。
[7].绨(tí)袍:战国时期,范雎被魏中大夫须贾毁谤笞辱差点死去。改名张禄,逃到秦国,任秦国国相。后须贾出使秦国,范雎故意穿着单薄的破衣服去看他。须贾看他冷得可怜,赠给他一件粗丝袍子。后因此而得到范雎的原谅。
[8].中贵:显贵的侍从宦官。
[9].孙阳:古代善相马的人,又名伯乐。
[10].夤(yín):攀附。
[11].锦衣卫:官署名。明洪武十五年(1382)设,全称为锦衣卫亲军指挥使司。原掌卤簿仪仗,护卫皇帝。后太祖为加强专制统治,特令其兼管刑狱,赋予巡察缉捕的权力。明中叶以后,与东西两厂并列,侦缉活动加强,成为厂卫并称的特务组织。千户:武官名。
[12].走空:拆白,行骗。
[13].戴嵩:唐代画家。以韩滉为师,善画水牛,与韩幹画马齐名。韩幹:唐代画家。玄宗天宝初年奉诏入宫为内供奉。善画人物,尤以画马著称。初学曹霸,后自成一家。吴道子:唐代画家。玄宗开元年间奉诏入宫供奉,为内教博士。其画笔法超妙,尤擅长道释人物及山水,有“画圣”之称。小李将军山水:唐代画家李思训,官至左武卫大将军,善画山水,称“李将军山水”。思训子昭道,亦善画山水,人称“小李将军山水”。哥窑:宋代瓷窑名。窑址在今浙江龙泉市南七十里华琉山下。哥窑瓷胎细质白,微带灰色,有冰裂纹。
[14].摸金校尉:陈琳《为袁绍檄豫州文》列举曹操罪状,有发掘梁孝王坟墓事,提到曹操置发丘中郎将、摸金校尉,专事掘墓,掠取金宝。
[15].麀(yōu)聚:鹿群中没有天伦,父子共一母鹿,称为“麀聚”。麀,母鹿。
[16].平阳主:平阳公主。汉武帝之姊封阳信长公主,嫁给平阳侯曹寿,时称平阳公主。后再嫁卫青。
[17].“指挥……红杜鹃”句:这两句诗出自宋代高翥的《清明》。原诗为:“纸灰飞作白蝴蝶,泪血染成红杜鹃。”
[18].揌(sāi):通“塞”。填入,堵住。
[19].昆阳:地名。汉置昆阳县,县治在今河南叶县。汉刘秀以兵三千大破王莽军数十万于昆阳,为历史上著名的以寡敌众的战役之一。
[20].垓(ɡāi)下:地名,在今安徽省灵璧县东南。汉刘邦曾在此围困项羽。
[21].邓通:汉南安人。曾为文帝吮痈得宠,赐蜀严道铜山,可自铸钱,因此邓氏钱满天下。景帝即位,免官,家财尽被没收,穷困而死。
[22].无妄:意想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