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肇桐

【作者小传】

清末文人。字叶侯，号轶欧。江苏无锡人。东京青年会的发起者之一，在资产阶级革命时期从事文化宣传工作。作有小说《自由结婚》等。

异种未锄鱼水成欢待他日 同舟共济鲸鳌远逝盼新洲

张肇桐

——《自由结婚》第六回

话说乳母拉着关关出来，又气又闷，无聊之极，只得同往黄祸家中。见了黄老夫人，把这件事情从头至尾述了一遍。黄老夫人安慰他道：“小姐别要自寻烦恼。我这里不过略觉清苦一点，你若不嫌，就可和我同住几天。等令堂 [1] 心平气静，然后回去。”关关称谢领命。又恐母亲在家，被阿着阿狗一般人气坏，忙请乳母回去安慰母亲。黄老夫人见了，愈加敬爱，词色之间 [2] ，微露出要缔结婚姻的意思。关关答道：“伯母，这也无庸费心，侄女与哥哥年龄相同，籍贯相同，处境相同，志愿相同，性情也是相同。自古迄今，那有这种奇遇。我们不要婚嫁就罢，若要婚嫁，岂有舍近取远的道理？不瞒伯母说，侄女和哥哥初见的时候，就你恋我爱，无限恩情布满脑海，有不期然而然的。这大约是天假之缘 [3] ，非人力所能勉强的了。但是侄女从前曾经发过一誓，说一生不愿嫁人，只愿把此身嫁与爱国。现在伯母有命，侄女也不敢违，然亦不敢忘了那句话，所以侄女今天同伯母约：缔姻之事，请自今始；完婚之期，必待那爱国驱除异族，光复旧物的日子。”老夫人听了，拍手大喜道：“我的心肝啊，你有这样的思想，你真是我的宝贝了。”就大叫：“阿祸，阿祸！快来，快到这里来！有话同你讲。”转瞬间，黄祸带着笑容，应声进来。老夫人问道：“妹妹的说话，你听见了没有？”黄祸答道：“儿刚才凑巧在间壁，听得清清楚楚，真正同母亲一样欢喜。”老夫人就把手在两人肩膀上拍了几拍道：“天生你们这一对怪杰，我爱国可以有望了。”又对着黄祸道：“妹妹今天在家里同那野蛮顽固的长辈斗了气，心中想来不甚舒服，你可同他出去游玩游玩。”黄祸欣然领命，就同了关关，携着手走出去。

不多一刻，到了一座小山脚下。时正交初冬，风声飒飒，红叶满山，举目四顾，不见一人。黄祸狂笑大叫道：“妹妹，妹妹，爱国独立之朝，你我合卺之夕，想不出十年了。”关关道：“哥哥，你不要太高兴了。我们随便做那一种事情，总要虚心做去，万不可趾高气扬的。若是要趾高气扬，那便是败事的根原了。妹妹一心希望他成，却一心恐怕他不成。咳，你我两个人的前途，究竟不知怎么样儿啊！我实在不敢预料。”说着，靠在一棵树上，又喜又悲，爱国之泪，纷纷如雨。黄祸听了，也觉得十分心酸。又只怕大家倒兴，拿着一块雪白的手巾替关关拭干眼泪，安慰他道：“妹妹切莫过悲，古语说得好，有志者事竟成。我们只要抱定志气做去，有那一事做不成呢？人家都众口一辞的讲我国少年不中用，我却不以为然。我独说我国少年最多才干，最好冒险。我有几句笑话说给妹妹听听，我国的少年最高兴做的有两件事情，第一件是读书上进，小考，大考，做文章，做诗赋，一世五六十年，一年三百六十日，一天到晚没有一时一刻不拼着命为之。考场小如鸡窠，秽如茅厕，盛夏大暑，臭气熏蒸，人苟有些知觉，那里肯到那个地方去呢？岂知碰到这班少年，为着区区功名，没有一个不心服情愿容身进去的，咳，文明国里的大牢狱、大毛坑，都要比我国考场好得百倍哩。有人说进我国的考场去，还不如到外国牢狱里、毛坑边去，这句话真正不差。我国少年，倒独独能够高高兴兴进去，岂不是比别人吃得来苦吗？第二件是男女婚姻，无论何人，到了十五六岁，必有男女之情。既有了这种情，念念在此，不能忘记，比起我现在最宝贵的‘驱除异族，光复旧物’八个字的心思，只怕还要利害得多哩！譬如一人，晓得某处某人可以同自己配对的，就百计想法把他弄到手中。今日不能，明日再做；今年不能，明年再做；今世不能，隔世再做。所以也有钻穴隙相窥的，也有爬墙上树跟人逃走的，也有生相思病的，也有生单思病的，也有吃了醋寻短见的，也有没好气郁闷死的。这种事情，那里说得尽许多。所以我国的人，为了这男女之情，连死都不怕了。任凭他猛虎在前，毒蛇在后，不做到如愿以偿，不肯罢手。妹妹想想，他们何等坚忍不拔呀！咳，文明国里的人，求自由，求独立，说来都惊天动地，怎么样热心，怎么样坚忍，怎么样冒险，怎么样进取，其实依我看起来，也不过如此罢了。我国的少年，把自己的壮志消磨到净尽无余。那一天不热心，那一天不坚忍，那一天不冒险，那一天不进取，所异只在志向一项而已。倘若我国的人，认正路径，拿了这些性质，用在好好的志向上面，他们的成就，岂比那外国人吗？照这样看起来，你我两人，只要用寻常儿女的情，做那英雄的事已经够了。况且我们素来自命不凡，我们的性质必定要少些高出寻常儿女一等，难道我们还怕做不成事吗？妹妹啊，爱国独立，你我完婚，一天做去，千古无此奇谈，这种景象，我真是拜天拜地，寤寐不忘。不知妹妹心下怎么样啊？”关关听了，倒也破涕为笑，说道：“妹妹与哥哥定交两年，从没看见哥哥这样快活，哥哥真不是好东西！”黄祸也笑着道：“妹妹，你不要说笑话罢。”

两人正在低头密语，忽然觉得上面有样黑油油的东西压下来，抬头一看，好像一个大怪物，又不是乌云，又不是大鸟，当头盘旋而下，只听飕的一声，早已落下，离头不满一尺。两人吓得魂不附体，连忙躲避。关关跌了一交，黄祸要扶关关，也没有工夫去看那怪物。直到扶了关关起来，才去看他，原来并不是什么怪物，却是一张极大的风筝，通体用五色彩绢糊着，形状宛如个外国美女。关关喜欢的了不得，说道：“这不知从那里来的？我们可惜没有绳，不然，把他放放，岂不是个好耍儿吗？”黄祸道：“我又要说句话了，古人说‘道不拾遗’，这正是道上遗物，一定有主人的，我们那里可拾这白来财呢？”关关道：“哥哥的话有理，但是这风筝既然落到深林里头，主人怎么能寻得到。我们还是把他放高，或者主人看见来拿，我们就可以还了他，岂不是一举两得？比白白的抛在林中，总要好些呢。”黄祸听了，答说：“不错。我身边有几个钱，我去买绳来罢。”就叫关关等着，自己跑去买绳。不多一刻便回来了。两人就把那风筝放去，恰好西风紧急，一霎时已高出云霄，麻绳放尽，还要上去。两人四手一齐拉住，仍旧力不能支。

正在危急得万分，没有法子想的时候，恰好乳母缓步来了，关关忙呼道：“乳母，乳母，你快来帮忙，我们困乏的了不得了。”乳母就上前帮他拉着。黄祸、关关得了这生力军，如释重负。关关便慢慢儿的问乳母道：“你为何也到这里来？”乳母道：“我在家中，看见你叔老大爷这样的腐败情形，实在气不过，所以也出门来消消闲，不料在此地相通。”关关忙问道：“腐败到怎么样儿呢？”乳母道：“说也说不尽许多，我只好略述一遍：自从小姐出了门，他在家里哭哭笑笑的，说他的饭碗，他的性命，都要被小姐害了。督抚司道都看得起他，富贵利达，何等冠冕堂皇，你小姐倒说他是奴隶，真是丧心病狂。他捐了官，祖宗三代都得了诰封 [4] ，他正是祖宗第一个好子孙，你小姐倒说他对不住祖宗，真是狗屁不通。他按着家法，摆起长辈的面孔，拿正大光明的道理来责骂侄女，那里有什么错处？你小姐倒说他是得罪名教，真是狼心狗肺。他如此大哭大笑，好像个凶婆子，想到什么便说什么；又好像个臭苍蝇，飞到那块闹倒那块；又好像个痴狗精，跳到东边跳到西边。莫要说老身，就是你母亲看了，也不耐烦起来。就对着他说道：‘阿关真正不好，我来责罚他就是了，叔叔莫要发怒。但是那绳武公叫子孙切勿做野蛮异族仇人的官的遗训，现在还挂在厅堂里，确是真的，并不是他捏造的，叔叔也莫要冤枉了他。’你叔老大爷听了这话，便撇了小姐，寻着太太，说小姐这样无法无天，原来都是太太的不好，现在还在那里骂太太哩。”

关关听了大怒道：“这样看来，太太也要被他气坏了，我赶紧回去如何？”乳母连摇着头道：“使不得，使不得。你要去就更不得了。太太本叫我到黄府告诉小姐，今天切勿回家。现在我在这里遇着你，我把你出门以后，你母亲和我说的说话，一一的告诉你罢。今天上午，小姐在黄府命我回去安慰太太，我就即刻回去，劝了他一番，太太忽然梦醒，深悔从前受阿狗的欺，垂泪对我道：‘小姐的志气才干，我素来知道他是好的，我不过不能尽行顾着公事，撇开私情。看他年纪轻轻，受了许多风波，少不免有些怜香惜玉的心肠，所以常常叫他不要多事，也并没有别的意思。若是照他叔父的样子，好像他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我却不敢附和。我现在受了他叔父的气也够了，况且小姐的声名一天大一天，昏官里头也有想捉他的人，我想每年给他一千银圆，送他到美国去游学。一来暂避风波，二来广广眼界，三来省得我受叔老太爷的气。你以为好不好？’我听了，自然竭赞力成，他的主意就定了。他又说道：‘那黄祸的小孩究竟怎样？虽然小姐说他是天下有一无二的才子，但我也不能轻信他。你可以领他到我家来给我认认吗？若是他既是忠臣之后，又是才学胜人，我也不嫌他贫，就把小姐配了他，每年我也给他一千块钱，叫他同小姐一同到美国。一来提拔忠臣之后，也表表我老年纪人一点儿爱国的心；二来小姐有了同伴，便不寂寞，我就可以少替他担几分忧愁，你以为好不好？’我答道：‘好是好极了，不料太太竟如此明白。但是黄公子是一个极固执的人，他曾经说愈贫愈不受人物那句话，所以小姐从前送东西给他，他一样都没有受的，真是一介不以取诸人，有圣贤豪杰独立不羁的性质。这样看来，就是你老岳母的命令，送他每年一千元，恐怕他也一定不受，这却如何是好？’太太道：‘咦，天下竟有这种古怪人吗？这真是你所说的圣贤豪杰最难得的好性质。我所以看不起那一班维新党人，就是因为他们只要钱，不要脸。骗了别人家的钱，一点儿事情都不做，倒安安顿顿坐着，装丑腔，说大话，有的还要一天到晚吃花酒，坐马车，嫖婊子，就算是他的一生功业。咳，他们既然如此荒唐，如此岂有此理，还要老着面皮出来，对人说什么“我们要想做些事情，可惜不名一钱，你们可以帮助帮助我罢”，倒像他已经做了我们国里的救命皇菩萨，人人都应该供给他的。咳，他们既然只要钱，为什么不到大洋行里去做个买办，洋人家里去做个西崽，倒要在大会堂说什么自由、平等、革命流血那些胡言乱语？我看买办、西崽，还要有些资格方才可以做得，他们肚皮里头，空空虚虚一点儿没有什么学问，没有什么道理，连做买办、细崽的资格都没有，只好靠着那狗屁嘴放两个屁，骗些饭吃吃了。我起初听见黄公子的名声，也以为他是这个样子，就是不这个样子，也恐怕他学了那些坏样，把自己的性质变了。因为这个缘故，所以虽然小姐说他好，我也不甚相信。岂知他是这种好人，非但不肯骗别人的，就是别人要送给他，他都不愿受这白来财吗？小姐的眼光，真是见得不差。既然如此，我也不必亲自见他的人，就把小姐给他，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的。但是我要问你一声，他究竟要不要呢？’我答道：‘这是一定要的，他们两人平常没有事的时候，总在一块儿游玩，相好的了不得，宛如一对小夫妇。太太把小姐配他，他那能不肯呢！’太太道：‘我所以疑心他不要小姐，就是因为他不受我银子的缘故。这区区不关轻重的银子，他尚且不要，难道我把小姐给他，他倒要吗？’我就笑道：‘太太真正好笑，说话不是这样说的。现在世界上面，公理一天天的明白起来，这男女之间是平等的。你想男女都一样是个人，头也是圆的，脚也是方的，不过身体的构造里边，略为异样了一点儿，为什么男的一定要比女的尊贵，女的一定要比男的卑贱呢？古人说，男阳女阴，所以男尊女卑。这种放屁说话，我听都不要听了。那男阳女阴自然不差，但是阳类不见得是尊的，阴类不见得是卑的，难道就可以凭着阴阳论尊卑吗？比方一个女人是阴类，一只雄狗是阳类，可是雄狗尊，女人卑吗？一条雄蛆是阳类，一只雌狗是阴类，可是雄蛆尊，雌狗卑吗？若是有人敢说雄蛆比雌狗尊，雄狗比女人尊，他一定要吃十八个巴掌还不住的。可见尊卑在乎品格，不在乎阴阳。雌狗的品格高似雄蛆，所以比雄蛆尊。女人的品格高似雄狗，所以比雄狗尊。那男女都是个人，并非男的是人，女的不是人。为什么要硬派男的比女的尊呢？有人说男女的品格也是不同，男的品格天生高似女的，所以比女的尊。这句说话我且不必驳他，我先说几个比方，譬如蜜蜂有蜂王，这蜂王是雌蜂做的，请问雌蜂尊还是雄蜂尊呢？外国的君主，有许多是女人做的，请问女王尊，还是男臣尊呢？就是我们国里，也常时有什么皇太后临朝听政，就是女人尊的证据。还有那人家妇人虐待他的丈夫的，虽然是不合道理，也是个女人尊的证据。我们女人何尝不及男人呀！若是说品格是钉杀不能动的，狗天生比蛆高，人天生比狗高，男人天生比女人高，我却有些不信。那品格是人自己做出来的，并没有一定的定评。他自己做狗的样子便是狗，自己做蛆的样子便是蛆。就是那狗能做人，也便是人；蛆能做人，也便是人。不然俗语为何要说什么：禽兽之行、冷血动物、狼子野心，可以人而不如鸟乎这种话。可见人能做禽兽，能做冷血动物，能做豺狼，能做不如鸟的东西。无论什么，只要自己去做，总可以做得到的，那有什么一定的品格呢？况且人同人本是同类，不过有阴阳之分，男的若是没英雄样子，鬼鬼祟祟，女的若是有豪杰气象，堂堂皇皇，那就女的胜似男的了。有什么一定的品格呢？现在我们女人所以品格不及男人，就是因为无知无识，够不上男人罢了。若是论起理来，男女本是平等，一点儿没有什么偏颇的。况且你小姐的才学卓绝古今，正是与黄公子相伯仲，岂有不平等的道理？既然小姐公子是平等的，这回明明是联姻，不是他来问太太讨小姐，也不是太太把小姐给他，难道太太还当小姐是千金，可以随随便便做礼物送人不成？’太太听了这番议论，也就笑道：‘这个大道理，我也明白了。但是小姐既然同他联姻，我想他是一定肯去的。就是他不肯去，小姐也要劝他同去的，难道他们年轻夫妇，就也学着古时道学先生，今时迂腐儒人，装了许多腔调，一点儿没有爱情吗？人人肯为情死，这句话很有理。死都肯，同到美国去，总要比死好些，为什么要不肯？你且去劝劝他罢。’我就道：‘太太说得甚是，我先去同小姐说明白，再由小姐同黄公子说便了。’这都是太太和我两个讲的说话，一句也没有增删。太太真是明白人，但是那叔老太爷正在发疯，小姐且莫要去为是。”

关关听了，暗想：母亲平日顽固的了不得，今天忽然如此明白，岂不是天降之福？心中十二分欢喜。就避着黄祸，低声吩咐乳母道：“你可回去对太太讲，说我一定可以叫黄公子同去。一切行李都请太太预备两副是了。此外本国书要多带，衣服倒不必多，不必好，还有黄公子是不要备帽子的。”乳母应道：“是。”

正要别了黄祸、关关回身归去，忽见一个本国女人领着许多小洋人，如飞的跑来。黄祸、关关、乳母三人见了莫明其妙，正要去问他们的来意，一群洋人已经跑到面前。不问情由，便拉着关关乱打。未知是何缘故，且听下回分解。

鸦片战争敲开了老大封建帝国的大门，以“天朝”自居的中国，头一次感到了西方列强咄咄逼人的气势，感到了前所未有的亡国灭种威胁正在日渐逼近。在这民族的危亡的关头，造就了一批以救亡爱国为主题的晚清新小说，《自由结婚》是其杰出的代表。

《自由结婚》假托是外国作品之译述，题“犹太遗民万古恨著，震旦女士自由花译”，“译者”自谓于瑞西（瑞士）识犹太老人Vancouver，老人有此书之作，“稿未脱，即以相示，余且读且译，半阅月，第一编成”；而据冯自由《革命逸史》，知作者实为张肇桐，“震旦女士”云云，故施烟雾而已。

《自由结婚》的长处，在于对中国的历史有较深刻的剖析。小说里说，地球上有一个大国，名叫“爱国”，国里只有盗贼和奴隶两种人，国家政权都被盗贼把持，可算是一种“盗主国体”“贼民国体”，“乱初起来的时候，国里许多奴隶都帮着在上的强盗来打在下的强盗；等到在下的强盗得胜，变了在上的强盗，奴隶又来帮着他去打别个在下的强盗。上下古今二三千年中间，忽而此盗得胜，忽而彼盗得胜，忽而强盗遇着贼爷爷，循环往复，好像环无端、川不息，没有一刻的安宁。然而许多奴隶却不来管你那个是真皇帝，是假皇帝，只要看见你身披龙袍高高的坐在金銮殿上，他就跪下连磕几个头，口称‘太祖高皇帝万岁万万岁’，任凭你阿狗阿猫、王八狗蛋来，都是如此。”从本质上概括了历史的循环往复，是对传统小说创作思想的重大突破。《自由结婚》还借一个小洋人之口说：“我们现在有要你死就死、要你活就活这样大权”，表明作者已经强烈意识到洋人实际上已经成了比异族政府更大的强盗。

“犹太遗民万古恨”自言曰：“老夫从前苦心经营，做了一部小说，名叫《自由结婚》，描写儿女的状态，提倡爱国的精神，材料丰富，滋味浓厚，煌煌大文，惊天地、泣鬼神”，堪为作者的夫子自道。小说将中国名之曰“爱国”，并且以饱满的激情描写了一对绝世英雄黄祸与绝代佳人关关，“靠着自由的精神，倒转乾坤，转移时局，竟能生死人而肉白骨，把已亡之国，变成自由独立之雄邦”。以男女主人公的爱情为线索，贯串以爱国主义的主题，可以说是开了后世十分流行的这一小说程式的先河。

弁言在提示此书的内容时说：“全书以男女两少年为主，约分三期：首期以儿女之天性，观察社会之腐败；次期以学生之资格，振刷学界之精神；末期以英雄之本领，建立中国之大业。”然而由于第三编未曾面世，两位主人公的英雄业绩（按文中伏笔，黄祸日后应为大爱共和国的大统领）并未形诸笔墨，小说的重点，倒主要在通过主人公的谈吐，以唤醒民众的爱国精神及主人翁的责任感方面。小说的最大特点，是将主人公的对自己爱情婚姻的考虑，引申到政治问题上来。第六回“异种未锄鱼水成欢待他日 同舟共济鲸鳌远逝盼新洲”是最精彩的篇章。本回写黄老夫人十分敬爱关关，微露出要缔结婚姻的意思。关关爽快承认她与黄祸“你恋我爱，无限恩情布满脑海”，但却以从前发过“一生不愿嫁人，只愿把此身嫁与爱国”一誓，与黄老夫人约“缔姻之事，请自今始；完婚之期，必待那爱国驱除异族，光复旧物的日子”。引得老夫人大喜道：“天生你们这一对怪杰，我爱国可以有望了。”黄祸更以少年最高兴的男女婚姻为譬，将“结婚自由”同“政治自由”“言论自由”相比较，说“只有结婚自由，没有一个人不欢喜，没有一个人不情愿替他死的”，“愿我自由的男男女女，爱一切自由如结婚一般，我祖国就不怕无自由之日了”。这就将极为抽象的政治概念，化为可感可触的日常体验，主张“用寻常儿女的情，做那英雄的事”，这也是《自由结婚》之首创。

以亡国灭种的警报为主题的《自由结婚》，是作者在国家民族处于危亡的紧要关头，满怀真切炽烈的爱国激情创作出来的。从美学意蕴上讲，小说的情调是低沉而悲壮的，同作品表达的主题是合拍的。由于现状形势的严峻性和急迫性，理念往往压倒了形象，这是不必讳言的。

（欧阳健）

注　释

[1].令堂：对对方母亲的敬称。

[2].词色之间：词，言词；色，神色。词色之间，言词和神色都流露出某种意愿。

[3].天假之缘：天赐的姻缘。

[4].诰封：帝王对臣子的任命或封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