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海观
【作者小传】
(1707—1790) 清小说家。字孔堂,号绿园,晚年别署碧圃老人。河南汝州宝丰人,原籍河南新安。乾隆元年(1736)中式恩科举人,但其后未能得中进士,乾隆三十七年(1772)出任贵州印江县知县,两年后辞官归家。作有小说《歧路灯》等。
程嵩淑擎酒评知己惠人也抱子纳妻言
李海观
——《歧路灯》第三十九回
话说孔耘轩与诸友送的惠、谭师弟归去,程嵩淑向张类村道:“类老,咱回去再坐坐罢?”孔耘轩道:“正好。”一同回来,进了客厅。程嵩淑道:“我也要掉句文哩,耘老听着,竟是洗盏更酌,浇浇我的块垒,强似那‘羯鼓解秽’ [1] 。”孔耘轩道:“我知道程兄酒兴尚高,原就想请回来再吃几杯儿。”因命弟缵经另续残酌,又揩抹桌面,点起蜡烛,重新整上酒来。
张类村道:“我陪茶罢。”程嵩淑道:“类老,你先说古人樽酒论文,原是佳事,但座间夹上一个俗物蠢货,倒不如说闲散话儿。你看老惠那个腔儿,满口都是‘诚意正心’,岂不厌恶煞人。”张类村道:“论他说的却也都是正经话。”程嵩淑道:“谁说他说的不正经了?朱子云,舍却诚意正心四字,更无他言。这四个字原是圣学命脉,但不许此等人说耳。我先是一来为是谭学生现今的业师,耘老特请的客;二来我怕犯了名士骂座的恶道,不然我就支不住了。”孔耘轩道:“诚意正心许程朱 [2] 说,不许我们说;许我们心里说,不许我们嘴里说;许我们教子弟说,不许对妻妾说。诚意正心本来无形,那得有声。惠老是画匠,如医书上会画那莫见乎隐、莫显乎微的心肝叶儿。”程嵩淑笑道:“你先也只怕后悔错请下我这陪客?”孔耘轩道:“请谭亲家哩先生,岂有不请三位之理。就娄潜斋在家,今日也要请的。咱们岂能忘孝移于泉下?”说罢,三人都觉恻然。
却说程嵩淑因孔耘轩说到娄潜斋,便说道:“这潜老才是正经理学。你听他说话,都是布帛菽粟之言,你到他家满院都是些饮食教诲之气,所以他弟兄们一刻也离不得,子侄皆恂恂有规矩。自己中了进士,儿子也发了,父子两个有一点俗气否?即如昨日我的东邻从河间府 [3] 来,路过馆陶 [4] ,我问他到馆陶衙门不曾?他说:‘与娄潜斋素无相交,惹做官的厌恶,如何好往他衙门里去?’因问潜斋政声何如,敝邻居说:‘满馆陶境内个个都是念佛的,连孩子、老婆都是说青天老爷。’无论咱知交们有光彩,也是咱合祥符 [5] 一个大端人。二公试想,咱们相处二十多年,潜老有一句理学话不曾?他做的事儿,有一宗不理学么?偏是那肯讲理学的,做穷秀才时,偏偏的只一样儿不会治家;即令侥幸个科目,偏偏的只一样儿单讲升官发财。所以见了这一号人,脑子都会疼痛起来。更可厌者,他说的不出于孔孟,就出于程朱,其实口里说,心里却不省的。他靠住大门楼子 [6] 吃饭,竟是经书中一个城狐社鼠 [7] !”张类村道:“嵩老说不会治家,其实善分家;不会做官,却极想升官。”程嵩淑道:“这还是好的。更有一等,理学嘴银钱心,搦住印把时一心直是想钱,把书香变成铜臭。好不恨人。”众人不觉哄堂轩渠大笑起来。程嵩淑酒性才高,豪气益壮,又说道:“咱数人相交,原可以当得起朋友二字。但咱三人之所以不及潜老者,我一发说明:类老慈祥处多断制处少,耘老冲和处多棱角处少,我便亢爽处多周密处少。即如孝移兄在日,严正处多圆融处少。惟娄兄有咱四人之所长,无咱四人之所短。城内死了一个益友,又走了一个益友,竟是少了半个天,好不令人气短。”孔耘轩道:“咱改日相约,竟往馆陶看看娄兄去。”张类村道:“咱就来年定个日期,离咱祥符也不甚远。”程嵩淑笑道:“到他衙门,先说俺们是来看你的,不是来打抽丰 [8] 的。临行时每人四两盘费,少了不依,多了不要。咱们开个我不伤廉,他不伤惠的正经风气。”孔耘轩道:“嵩老讲了一场理学,可谓允当。但咱祥符城中还有一个大理学,偏偏遗却。”程嵩淑道:“谁呢?”孔耘轩道:“请再想。”程嵩淑把脸仰着道:“我竟是再想不来。”孔耘轩道:“我说出来二公俱要服倒。”程嵩淑道:“你说。”孔耘轩道:“可是谁呢,娄潜斋令兄。”程嵩淑连点头道:“是,是,是。这个理学却一发不认得字。”张类村道:“也难得这位老哥,只是一个真字,把一个人家竟做得火焰生光的昌炽。”程嵩淑道:“那些假道学的,动动就把自己一个人家弄得四叉五片,若见了这位老哥岂不羞死。尚恐他还不知羞哩。”
三人豪谈未已,各家灯笼来接。张正心搀着伯父,程嵩淑亦起了身,孔耘轩兄弟相送出门,分路而去。
不是东汉标榜,不是晋人清谈,
三复这个真字,胜读格言万函。
且再说本日傍晚,惠养民同徒弟坐车而归。到胡同口下的车来,谭绍闻自回家去。惠养民提了一包果子,进了南院。口中便叫道:“三才呢?”继室滑氏把孩子放下怀来,说道:“你爹叫你哩,你看提那是啥?”惠养民一手扯着,到房内坐下。解开包儿,给了两个酥油饼儿。滑氏捧过一杯茶来,说道:“你进城来,每日大酒大席,却叫我在家熬米汤配咸菜吃。”惠养民道:“明早就割肉,买鸡子。”滑氏道:“还得我去做,做成时大家吃。”惠养民道:“我适才过十字口,在车上坐着,看见熟食案子摆出街来,有好几份子,烧鸡、烧鸭、烧鹁鸽、猪蹄、肥肠都有。你要吃什么,叫两仪买去。床头有现成的钱,那是西院送来买菜钱,就不许买肉么?”滑氏道:“两仪今日他伯叫的走了,说菜园里栽葱哩。我正要说你哩,适才你进门来就叫三才儿,说起买东西,你才想起两仪来,这可是你偏心么,可不是我把你的前窝儿子丢在九霄云外。我所以不想在家里住,他大母眼儿上眼儿下,只像我待两仪有些歪心肠一样,气得我没法儿,我说不出口来。”惠养民道:“你何尝偏心,我看着哩。”滑氏道:“偏心不偏心也不消说他。你去街里买些东西,现成有西院送的酒,不是我口馋,也要筛盅酒儿,吃着商量句话儿。趁两仪不在家——不是避着他吃东西,他大了,怕翻嘴学舌的,我又落不是。”惠养民道:“这行不得。我是一个先生,怎好上街头买东西呢?”滑氏道:“你罢么!你那圣人,在人家跟前圣人罢,休在我跟前圣人;你那不圣人处,再没有我知道的清。你想咱在乡里没钱买东西,就是买的来,也人多吃不着。如今这钱都是你教学挣的,我吃些也不妨,也不枉我嫁你一场。要不为这,我嫁你这秀才图啥哩,图你比我大十几岁么?我跟你进城来图啥哩,图给你膺做饭的老婆子么?”惠养民笑道:“等黑了,街上认不清人时,我去给你买去。何如?”滑氏道:“再迟一会月亮大明起来,也认清了,不如趁此时月儿未出,倒还黑些。你去罢。”于是向床头取出二百钱,递与惠养民。
惠养民接钱在手,提了一个篮儿,又衬上一条手巾,出的胡同,径上十字口来。检个小孩子守的案子,也不敢十分争执价钱,买了一篮子回来。
滑氏一看,果然件件都有。说道:“我去厨下收拾,你抱着三才儿。休叫他睡,叫他也吃些。”惠养民道:“知道。”滑氏进厨房洗手,将熟食撕了几盘子,热了一壶酒来。惠养民抱的三才早已睡熟,滑氏道:“叫孩子也吃些,怎的叫他睡了?”惠养民道:“小孩子家,才吃了两个果子,不敢再吃腥荤东西。睡了倒好。”滑氏道:“你就抱着他睡,我与你斟酒。”惠养民道:“我白日酒已够了。”滑氏道:“我一个怎的吃?”于是斟了两盅,一盅放在丈夫面前,一盅自放面前,各人呷了一两口,动起箸来,惠养民酣饱之后,也不敢多吃,滑氏吃了些儿。惠养民道:“该与两仪留些儿。”滑氏道:“你不说我忘不了,厨下我留着哩。”惠养民不再言语。
滑氏吃了两三盅,又与丈夫斟了一盅,说道:“我有一句话对你说,你休恼我,我也知道你不恼,我也不怕你恼。咱与他伯分了罢?”惠养民笑道:“你说这话是何因由?”滑氏道:“我是怕将来日子过不行,”因指着惠养民抱的三才儿,“孩子们跟着受苦。”惠养民道:“咱哥一向极好,岂可言分?”滑氏道:“他伯也还罢了,他大母各 [9] 不住人。”惠养民道:“咱嫂也是个老实人,有啥不好呢?”滑氏道:“你这男人家,多在外少在家,像我受了屈,想对你说,又怕落人轻嘴。只等憋的急了,才说出来。他大母实不是良善人,你可知道,你那前头媳妇子,是怎死哩?”惠养民道:“害病死哩,有什么意思?”滑氏道:“害哩是啥病?你且再想,像那贤慧有气性的就会死,像我这不贤慧的糊涂虫就死不成。所以年内孔家到咱家说学时,我一力撺掇,携眷就教成,不携眷就教不成,原是我怕他大母的意思。你还在鼓里装着哩。”惠养民道:“你说这也有点傍墨儿。但只是咱欠人家四十多两行息银子,俱是我埋前头的带娶你花消哩。咱哥地里一回,园里一回,黑汁白汗挣个不足,才还了一半,还欠人家二十五两。你那时不该叫你公公少要些?”滑氏道:“那天杀的,恨不得把我卖个富贵哩。那时东乡里有个主,比我大一岁,只出十六两,我贪恋你是个前程人,情愿抬身到咱家。那天杀的,跟俺小叔子贼短命的,就趁着你的岁数大,只是争价钱。偏你也就娶哩热,你若放松一点儿,只怕二十两,他也依了。再迟迟,我就要当官自主婚嫁哩,他爷儿两个都是没胆的,怕见官。你是性急,多费了二十来两,你怎能怨的别人?究起来,我带的两大包衣裳,也够十两开外哩。你只说这两包衣裳,你拿出当票子算算,你当够七八串钱没有?”惠养民道:“到底分不成。我现居着一步前程,外边也有个声名,若一分家,把我一向的声名都坏了。人家说我才喘过一点儿气来,就把哥分了。”滑氏道:“声名?声名中屁用!将来孩子们叫爷叫奶奶要饭吃,你那声名还把后辈子孙累住哩。你想他伯家,就是一元儿一个,却有两三个闺女。咱两仪、三才是两个,现今我身上又大不便宜,至晚不过麦头里。一顷多地,四五亩园子,也没有一百年不散的筵席,一元儿独自一半子,咱家几个才一半子,将来不讨饭还会怎的?你如今抱着三才儿你亲哩,到明日讨饭吃,你就不亲了。你现今比我大十四五岁,就是你不见,我将来是一定见哩。我总不依你不分!”一面说着,一面扭着鼻子,脖子一逗一逗哭将起来。“凭你怎的,我是一定要把这二十多两学课,给孩子留个后手,也是我嫁你一场,孩子们投娘奔大一遭儿。要是只顾你那声名,难说我守节不嫁,就没个声名么?像俺庄上东头邓家寡妇守了三十年节,立那牌坊摩着天,多少亲邻去贺。难说我没见么?”哭的高兴,肚里又有了半壶酒,一发放声大嚎起来,声声只哭道:“我——那——亲——娘——哇,后——悔——死——了——我——呀!”惠养民发急了,只说道:“你休哭,我有主意,谁说一定不分哩。”这正是:
只缘花底莺鸣巧,致令天边雁阵 [10] 分;
况是一声狮子吼,同胞恩谊淡秋云。
可怜惠养民听的不是莺鸣,乃是狮吼。这个每日讲理学的先生,竟把那手足之情,有些儿裂了璺 [11] 。
又有诗云:
从古泪盈女子腮,鲛人 [12] 无故捧珠来,
总缘悍妒多奇想,少不称心怒变哀。
本篇系长篇白话小说《歧路灯》第三十九回。
关于《歧路灯》的创作,作者在此书的《自序》中说:“盖阅三十岁以迨于今而始成书。前半笔意绵密,中以舟车海内,辍笔者二十年。后半笔意不逮前茅,识者谅我桑榆可也。”可知这部小说从乾隆十三年(1748)动笔,到乾隆四十二年(1777)脱稿,前后共历三十个春秋,是作者倾注了后半生的全部心力写成的。而且,他“存心淑世”,把小说当作“迩之事父,远之事君”(《论语·阳货》)的“劝世文”来写,写作态度严肃而认真。但亦如这篇《自序》中表明的,理学大师朱熹“善者可以发人之善心,恶者可以惩创人之逸志”的说教,为作者所精研而力行,成为他的创作圭臬。他寄情寓志于“稗官”,是以理学家之心、小说家之笔仿效戏曲史上《悯烈记》《芝龛记》之类教化剧。所以,他精心结撰的《歧路灯》,既有独特的认识价值和较高的艺术成就,同时又是一部道学气味甚浓的小说。
就题材内容而言,《歧路灯》是我国古代绝无仅有的一部教育小说。全书一百零八回,描述了乡宦子弟谭绍闻由误入歧途、败家辱身,到回头向善、复兴家业的全过程。作者的立意就是通过这个败子回头的故事训诫世人:“成立之难如登天,覆败之易如燎毛”,奉劝那些“陷溺日久”而“良心未尽”的失教子弟接受教育,改过自新。作品中多次出现的“用心读书,亲近正人”这八个字,被尊崇为“八字小学”“八字孝经”,至嘱要“镂之以肝,印之以心,终身用之不尽”。这八个字,确如清义堂本杨懋生序文所说,是作者“以无数阅历、无限感慨”寻思而出的,是在为小说的思想建构“架堂立柱”,也是以此为满天下子弟点亮了一盏歧路明灯。作者的这种创作主旨,无疑是以他在小说中提倡的“正经理学”即儒家正统观念为核心,并且打上了封建宗法的烙印。但从全书的具体描写看,他以形象的笔墨,醒目地提出了世宦子弟的教育问题,不仅在封建时代具有很高的典型性,就是在今天也有借鉴意义。特别是围绕着谭绍闻覆败成立的过程,小说全面地展示了封建世宦家庭在“怎样教育后代”问题上的成败得失,其中所涉及的家庭教育、学校教育、社会教育诸多方面,都不乏具有启发作用的经验教训。
最有认识价值的,是作者按照儒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人生逻辑,对主人公谭绍闻的生活道路作了全方位的审视。其笔触的锋芒以“修身”为中心辐射整个社会,在相当开阔的背景中揭示了造成主人公堕落的多种社会因素。这样的总体构思,决定了他在小说中用大量的篇幅展现我国十八世纪封建社会政治、经济、文化以及风俗人情面貌;尤其是下层社会的种种情状和形形色色的小人物,被描写得活灵活现、生动逼真,创造了清代中叶中国下层社会百科全书式的生活画卷。而且,这幅画卷以其清醒的现实主义的描写,使我们看到了当时社会已经腐败得千疮百孔、体无完肤。无论何种药方,都救不了这个社会,自然也救不了当时的教育。
这里选录的,即是演述谭绍闻人生道路上“从师”的一个插曲,写他婚后听了妻子慧娘的匡劝,不再狂嫖滥赌,表示要收心读书。岳父孔耘轩便为这个有意归正的女婿请了三等秀才惠养民做教师,并在上学两月后,设酒席谢师,还请了绍闻父亲生前好友张类村、程嵩淑、苏霖臣陪光,以“尽一芹之敬”。这一回几乎没有在谭绍闻身上正面落笔,但作者用对照的手法,着力刻画了程嵩淑和惠养民这两个人物,从侧面揭示了在谭绍闻沉沦堕落过程中,择聘教师的好坏对他的影响和作用。
程嵩淑擎酒评知己,是这一回的重心。程嵩淑酒性才高,豪爽坦直,是个正人君子形象。作者便借他之口,对谭绍闻的几位业师作了或褒或贬的品评。程嵩淑视为“知己”、极力夸奖的是谭绍闻第一位业师娄潜斋。娄潜斋博雅端方,“尽足做幼学楷模”,谭绍闻在他的教导下,读书上进,每日吚唔之声不绝。后来娄潜斋中举,入京会试。谭母王氏识见短浅,请来个劣等秀才侯冠玉继任西席。这侯秀才偷情放纵、无心授读,从此谭绍闻无人管束,便整日耽于玩耍,遂趋下流。这次延聘的惠养民,本是三等秀才,绰号“惠圣人”,不劣却腐,满口都是“诚意正心”,厌恶煞人。所以,程嵩淑对孔耘轩直言指出:“那人本底子不甚清白,岂不怕误了令婿?”谭绍闻自择了这样一个俗物蠢货做业师,受到的影响自然也不甚清白,又谈何在沉沦中自拔?
程嵩淑无疑是理学信徒,但他不满理学队伍内部充斥着各类俗儒庸儒的状况,因而在樽酒论文时,激烈反对假道学,力主倡导“正经理学”即“真”理学。他以娄潜斋的文行出处为范例,强调这种“正经理学”治家能“把一个人家竟做得火焰生光的昌炽”,做官能使得“境内个个都是念佛的,连孩子、老婆都说是青天老爷”。这是明末清初以来经世致用的“实学”思想的具体摹写,也是作者政治理想的体现。而对于假道学,程嵩淑作了形象的比喻:“他说的不出于孔孟,就出于程朱,其实口里说,心里却不省的。他靠住大门楼子吃饭,竟是经书中一个城狐社鼠。”他还一针见血地指出“理学嘴银钱心,搦住印把时一心直是想钱,把书香变成铜臭”,是假道学最恨人之处。而惠养民就是这样一个借经书骗饭害人的城狐社鼠,是这种充满铜臭味的假道学的典型。显然,作者在惠养民这个人物登场时,安排程嵩淑“讲了一场理学”,犹如给一幅人物画添上点明题旨的款识,就是要让读者从假道学如此这般的形相中,对惠养民的可卑嘴脸作全面的剖视。
这一回的后半部分,即是通过惠养民回到家中与续弦滑氏的一场对话,用他自己的言行凸显其真实面目。滑氏是再醮妇人,按理学教义本应守节不嫁,而惠养民“性急”,多费了二十来两银子娶来作继室。这一有碍理学贞节观的婚姻,作者用笔极尽皮里阳秋之妙,毫不留情地把惠养民的“圣人”面具摘了下来。而在滑氏面前,惠养民还要时时摆出理学先生的架势,拿出“诚意正心”的话头,不由招来这个刁钻女人的厉声痛斥:“你那圣人,在人家跟前圣人罢,休在我跟前圣人;你那不圣人处,再没有我知道的清。”滑氏这几句话,又是挖苦,又是嘲讽,明快无隐地把“惠圣人”虚伪庸腐的灵魂剥露了出来。特别是当滑氏提出要和大伯分家,惠养民的假道学更是丑态毕现。他心知大哥对自己“一向极好”,担心“若一分家,把我一向的声名都坏了”。然而,这个每日讲理学的先生经不住滑氏一哭一闹,就随妻负兄,让手足之情出现了裂纹,在人伦上撤了座位。
《歧路灯》在艺术上的显著特色,是善于以写实的手法,塑造个性鲜明的人物形象。这一回中“程嵩淑擎酒评知己”,就是把他自己和类老(张类村)、耘老(孔耘轩)的性格与潜老(娄潜斋)逐一对照,并加以细致的辨析。显然,作者的审美创造是有意贯注在人物个性的开拓上,因而用笔能“出以浅言絮语,口吻心情,各如其人”(《国朝中州诗钞》卷十四)。如程嵩淑、孔耘轩、惠养民、滑氏等,即仅在一个回目的有限篇幅中,也都写得妍媸毕现,各具形态。
作者无疑借鉴了《史记》“寓论断于叙事”的笔法,如这一回中的人物描写,始终是在客观超然的叙述中进行的。作者并不表露自己的观点,而是完全通过人物自己的语言行动,通过日常生活情节的提炼和典型化,使人物本相的某些方面自然而然地显露出来。如写惠养民不想上街买东西,他对滑氏说:“我是一个先生,怎好上街头买东西呢?”遭到滑氏痛斥后,又说:“等黑了,街上认不清人时,我去给你买去。”上街时,“提了一个篮儿,又衬上一条手巾”,到了十字街口,“检个小孩子守的案子,也不敢十分争执价钱,买了一篮子回来”。这些描写,充分发挥了人物自身的行动性,而且抓住了人物最富特征的细节,虽然近乎是日常生活的白描,但都在写人物的点睛之处,把一个假道学的渺小可卑的灵魂须眉毕现地勾画出来了。
(蒋松源)
注 释
[1].羯(jié)鼓:古羯族乐器。形如漆桶,两头蒙皮;击用两杖,音声急促高烈。解秽:意为解除心中秽恶。《羯鼓录》载:唐明皇最爱羯鼓,一日听琴,对高力士说:“速召花奴,将羯鼓来,为我解秽。”
[2].程朱:指宋代理学大师程颢、程颐兄弟及朱熹。
[3].河间府:府治在今河北河间市。
[4].馆陶:县名,今属河北省。
[5].祥符:旧县名,治所在今河南开封市。
[6].大门楼子:喻指孔孟儒学和程朱理学。
[7].城狐社鼠:在城脚做窝的狐和在社神下做窝的鼠,比喻倚恃权势作恶的小人。
[8].打抽丰:即打秋风,利用各种关系、借口向人索取财物。
[9].各:通“搁”。
[10].雁阵:这里比喻同胞兄弟。
[11].璺(wèn):指器皿上出现裂纹。
[12].鲛人:古代传说中的人鱼。《博物志》载,鲛人善织绡,“泣而出珠满盘”。后遂以鲛人捧珠喻指女子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