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玉昆
【作者小传】
清小说家。《三侠五义》为清光绪间小说,在其成书过程中,曾有多人参与创作与编订。首先是清道光时说唱艺人石玉昆以演唱《包公案》而著称。玉昆字振之,天津人,主要在北京书场说唱子弟书,轰动一时,享有盛名二十年。
定兰谱 [1] 颜生识英雄
石玉昆
——《三侠五义》第三十四回(节选)
且说颜生见金生去了,便叫雨墨会财。雨墨道:“银子不够了,短的不足四两呢。我算给相公听:咱们出门时共剩了二十八两有零,两天两顿早尖 [2] 零用,共费了一两二三钱。昨晚吃了十四两,再加今日的十六两六钱,共合银三十一两九钱零,岂不是短了不足四两么!”颜生道:“且将衣服典当几两银子还了帐目,余下的作盘费就是了。”雨墨道:“刚出门两天就当当,我看除了这几件衣服,今日当了,明日还有甚么!”颜生也不理他,雨墨去了多时,回来道:“衣服共当了八两银子,除还饭账,下剩四两有零。”颜生道:“咱们走路罢。”雨墨道:“不走还等甚么呢!”出了店门,雨墨自言道:“轻松灵便,省得有包袱背着怪沉的。”颜生道:“你不要多说了,事已如此,不过多费去些银两,有甚要紧。今晚前途,任凭你的主意就是了。”雨墨道:“这金相公也真真的奇怪,若说他是诓嘴吃的,怎么要了那些菜来,他连筷子也不动呢。就是爱喝好酒,也不犯上要一坛来,却又酒量不很大,一坛子喝不了,一零儿就全剩下了,白便宜了店家。就是爱吃活鱼,何不竟要活鱼呢。说他有意要冤咱们,却又素不相识,无仇无恨,饶白吃白喝,还要冤人,更无此理。小人测不出他是甚么意思来。”颜生道:“依我看来,他是个潇洒儒流,总有些放浪形骸之处。”主仆二人途次闲谈,仍是打了早尖,多歇息歇息,便一直赶到宿头。
雨墨便出主意道:“相公,咱们今晚住小店,吃顿饭每人不过花上二钱银子,再也没的耗费了。”颜生道:“依你依你。”主仆二人竟投小店,刚然就坐,只见小二进来道:“外面有位金相公找颜相公呢。”雨墨道:“很好,请进来,咱们多费上二钱银子,这个小店也没有甚么出主意的了。”说话间,只见金生进来道:“吾与颜兄真是三生有幸,竟会到那里,那里就遇得着。”颜生道:“实实小弟与兄台缘分不浅。”金生道:“这么样罢,咱们两个结盟拜把子罢。”雨墨暗道:“不好,他要出矿 [3] 。”连忙上前道:“金相公要与我们相公结拜,这个小店备办不出祭礼来,只好改日再拜罢。”金生道:“无妨,隔壁太和店是个大店口,甚么俱有,漫说是祭礼,就是酒饭,回来也是那边要去。”雨墨暗暗顿足道:“活该活该,算是吃定我们爷儿们了。”金生也不唤雨墨,就叫本店的小二将隔壁太和店的小二叫来,便吩咐如何先备猪头三牲祭礼,立等要用,又如何预备上等饭,要鲜(火纂) [4] 活鱼,又如何搭一坛女贞陈绍,仍是按前两次一样。雨墨在旁惟有听着而已。又看见颜生与金生说说笑笑,真如异姓兄弟一般,毫不介意。雨墨暗道:“我们相公真是书呆子,看明早这个饥荒怎么打算。”不多时,三牲祭礼齐备,序齿烧香。谁知颜生比金生大两岁,理应先焚香。雨墨暗道:“这个定了,把弟吃准了把兄咧。”无奈何在旁服侍结拜完了,焚化钱粮后,便是颜生在上首坐了,金生在下面相陪。你称仁兄,我称贤弟,更觉亲热。雨墨在旁听着,好不耐烦。
少时酒至菜来,无非还是前两次的光景。雨墨也不多言,只等二人吃完,他便在外盘膝坐下道:“吃也是如此,不吃也是如此,且自乐一会儿是一会儿。”便叫小二:“你把那酒抬过来,我有个主意。你把太和店的小二也叫了来,有的是酒,有的是菜,咱们大伙儿同吃,算是我一点敬意儿,你说好不好?”小二闻听,乐不可言,连忙把那边的小二叫了来,二人一壁服侍着雨墨,一壁跟着吃喝。雨墨倒觉得畅快。吃喝完了,仍然进来等着移出灯来也就睡了。
到了次日,颜生出来净面,雨墨悄悄道:“相公昨晚不该与金相公结义,不知道他家乡住处,知道他是甚么人,倘若要是个篾片 [5] ,相公的名头不坏了么?”颜生忙喝道:“你这奴才,休得胡说,我看金相公行止奇异,谈吐豪侠,决不是那流人物。既已结拜,便是患难相扶的弟兄了,你何敢在此多言!别的罢了,这是你说的吗!”雨墨道:“非是小人多言,别的罢了,回来店里的酒饭银两,又当怎么样呢?”刚说至此,只见金生掀帘出来,雨墨忙迎上来道:“金相公怎么今日伸了懒腰,还没有念诗就起来呢?”金生笑道:“吾要念了,你念甚么?原是留着你念的,不想你也误了,竟把诗句两耽搁了。”说罢便叫:“小二,开了单来吾看。”雨墨道:“不好,他要起翅 [6] 。”只见小二开了单来,上面写着连祭礼共用银十八两三钱。雨墨递给金生,金生看了道:“不多不多,也赏他二两。这边店里没用甚么,赏他一两罢。”说完,便对颜生道:“仁兄吓……”旁边雨墨吃这一惊不小,暗道:“不好,他要说不闹虚了,这二十多两银子又往那里弄去!”谁知金生今日却不说此句,他却问颜生道:“仁兄吓,你这上京投亲,就是这个样子?难道令亲那里就不憎嫌么?”颜生叹气道:“此事原是奉母命前来,愚兄却不愿意。况我姑父姑母又是多年不通音信的,恐到那里未免要费些唇舌呢。”金生道:“须要打算打算方好。”雨墨暗道:“真关心呀,结了盟就是另一个样儿了。”正想着,只见外面走进一个人来。雨墨才待要问找谁的话未说出,那人便与金生磕头道:“家老爷打发小人前来,恐爷路上缺少盘费,特送四百两银子,叫老爷将就用罢。”此时颜生听的明白,见来人身量高大,头戴雁翅大帽,身穿皂布短袍,腰束皮鞓带,足下登一双大曳拔靸鞋,手里还提着个马鞭子。只听金生道:“吾行路焉用许多银两,既承你家老爷好意,也罢,留下二百银子,下剩仍然拿回去,替吾道谢。”那人听了,放下马鞭子,从褡裢 [7] 衩子里一封一封掏出四封,摆在桌上。金生便打开一包,拿了两个锞子,递与那人道:“难为你大远的来,赏你喝茶罢。”那人又爬在地下磕了个头,提了褡裢、马鞭子,才要走时,忽听金生道:“你且慢着,你骑了牲口来了么?”那人道:“是。”金生道:“很好,索性一客不烦二主,吾还要烦你辛苦一趟。”那人道:“不知爷有何差遣?”金生便对颜生道:“仁兄,兴隆镇的当票子放在哪里?”颜生暗想道:“我当衣服他怎么知道了?”便问雨墨,雨墨此时看的都呆了,心中纳闷道:“这么个金相公怎么会有人给他送银子来呢?果然我们相公眼力不差,从今我倒长了一番见识。”正在呆想,忽听颜生问他当票子,他便从腰间掏出一个包儿来,连票子和那剩下的四两多银子,俱搁在一处,递将过来。金生将票接在手中,又拿了两个锞子对那人道:“你拿此票到兴隆镇,把他赎回来。除了本利,下剩的你作盘费就是了。你将这个褡裢子放在这里,回来再拿,吾还告诉你,你回时不必到这里了,就在隔壁太和店,吾在那里等你。”那人连连答应,竟拿了马鞭子出店去了。金生又重新拿了两锭银子叫雨墨道:“你这两天多有辛苦,这银子赏你罢。吾可不是篾片了。”雨墨那里还敢言语呢,只得也磕头谢了。金生对颜生道:“仁兄呀,咱们上那边店里去罢。”颜生道:“但凭贤弟。”金生便叫雨墨抱着桌子上的银子,雨墨又腾出手来还要提那褡裢,金生在旁道:“你还拿那个,你不傻了么?你拿的动么?叫这店小二拿着,跟咱们送过那边去吓。你都聪明,怎么此时又不聪明了?”说的雨墨也笑了,便叫了小二,拿了褡裢,主仆一同出了小店,来到太和店,真正宽阔。雨墨也不用说,竟奔上房而来。先将抱着的银子放在桌上,又接了小二拿的褡裢。颜生与金生在迎门两边椅子上坐了。这边小二殷勤沏了茶来,金生便出主意,与颜生买马治簇新的衣服、靴帽,全是使他的银子。颜生也不谦让。到了晚间,那人回来,将当交明,提了褡裢去了。这一天吃饭饮酒,也不像先前那样,止于拣可吃的要来,吃剩的,不过将够雨墨吃的。
到了次日,这二百两银子除了赏项、买马、赎当、治衣服等,并会了饭账,共费去银八九十两,剩下仍有一百多两。金生便都赠了颜生。颜生那里肯受,金生道:“仁兄只管拿去,吾路上自有相知应付吾的盘费,吾是不用银子的,还是吾先走,咱们京都再会罢。”说罢执手告别,他拉他拉出店去了。颜生到觉得依恋不舍,眼巴巴的,真真的目送出店。此时雨墨精神百倍,装束行囊,将银两收藏严密,止于将剩的四两有余,带在腰间,叫小二把行李搭在马上,扣备停当,请相公骑马,登时阔起来了。雨墨又把雨衣包了,小小包袱背在肩头,以防天气不测。颜生也给他雇了一头驴,沿路盘脚。
本篇选自《三侠五义》第三十四回。
《三侠五义》是清代公案侠义小说的代表作,这一段故事中的主人公一为清官,一为侠客,正体现了公案侠义小说清官与侠义合流的特征。对此,鲁迅曾指出,公案侠义小说源于《水浒传》,然其思想境界之“大不同”处在于“《水浒传》中人物在反抗政府,而这一类书底人物,则帮助政府”,故而仅得《水浒传》“余韵”(《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鲁迅的评论无疑是十分精辟的。然而就这一节《定兰谱颜生识英雄》本身而言,我们如仔细推敲,却能发现,其中的白玉堂也似透有一派纯真的“粗豪”,因为其时颜查散并非高官,只是一介穷困的书生,而金懋叔(白玉堂)也尚未投身官府,是一位浪迹天涯的独行侠,两人义结金兰,似乎并非出于一般而言清官侠客相互利用的目的,尽管后来颜查散果真成了清官,白玉堂确乎归顺了朝廷。可以说,他们是以自己的赤诚至性谱写了一曲心心相印、肝胆相照的佳话。
白玉堂为陷空岛五义之一,号称锦毛鼠,他性情孤傲,争强好胜,然而古道热肠,助人为乐,具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侠义血性。他化名金懋叔,一路仗义行侠、济贫扶困,一时声誉鹊起。当他看到颜查散迭遭困顿,饱受趋炎附势、见利忘义的店小二百般冷落刁难时,便挺身而出,怒斥店小二“凌辱斯文”,要将“这狗店用火烧了”,为颜查散解围撑腰。他为人机灵,并非滥施侠义,似乎还要看一看颜查散是否值得他的进一步帮助。在他看来,如果是一位平庸书生,酸士腐儒,抑或势利小人,那么受些磨难也是咎由自取。所以他故作痴态,假扮成一个潦倒落魄的书生,赖在颜查散的账上白吃白住,闹出了许多令常人难以忍受的非分之举,上演了一出“美英雄三试颜查散”的绝妙好戏,终于发现颜查散外表憨讷而内心敏达,是一位不拘小节而志向高远的坦荡君子,于是一路追踪、悉心保护,直到颜查散吃了官司,他赴义涉险,巧施绝计,于开封府寄柬留刀,向包公传递冤情,终于帮助颜查散洗刷罪名,平反昭雪。所以,在这个时候,白玉堂完全是一名真正意义上的侠客,当得起司马迁《史记》所言“其言必信、其行必果”,“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的侠义风范,英雄本色,光彩照人。
颜查散则是一位正直的书生,只为遵从母训,赴京投亲赶考。他忠孝两全,渴望尽忠报国、建功立业,然而又放心不下老母,临行之际,还暗暗将十两银子留在家中照应老母,以至于盘缠短缺而遭途中困顿。面对困难,他泰然处之,并不怨天尤人,能忍则忍,能熬则熬,随遇而安,有一种君子固穷的旷达秉性。金懋叔一副疲惫无赖相,连书童雨墨也敬而远之,他却与其一见如故,谈笑风生,并主动邀其同室居住。这显示了颜查散不以貌取人,看重内秀品行的气度和独具慧眼的聪颖。金懋叔一味胡闹,先是用颜查散的钱摆阔挥霍,酒足饭饱之后又不知礼仪,抱头大睡,还于睡眼矇眬中大发诗兴,念什么“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惹得雨墨极为反感,大骂为附庸风雅的“篾片”。但颜查散却大为倾心,以为“潇洒儒流,总有些放浪形骸之处”,“金相公斯文中含着一股英雄的气概”,“并非等闲之人”,并“正色嗔怪”雨墨“休得胡说”,直到与其义结金兰,情同手足。这些都说明颜查散刻苦攻读,读的是活书,能够学以致用,知书明理,以诚待人,慧眼识人,识见境界高于常人。后来开封府包公对他大为赏识,亲教其“明大义、识大节”,因而学业大进,成为一方人民爱戴的清官良吏。
纵观两人性格,一为侠义武夫,一为儒雅文士,一粗豪放达,一温和敦厚,大相径庭,然而仁人志士忠诚仿佛,信义一律,因而始于萍水相逢之际,一见倾心,惺惺相惜,最后成为志同道合、肝胆相照的异姓兄弟。特别是白玉堂出于正义,用心良苦,于颜查散危难之时几度赴险相救。颜查散慧眼识人,以礼善待草莽英雄,其情怀犹显开阔,令人感动。后来两人携手,做了许多为民作主,除暴安良的好事。
本篇情节构思奇妙,写事状物生动传神,诚如本书问竹主人的《序言》所言,作品刻画尽致、巧妙无痕,具有“使读者有拍案称快之乐,无废书长叹之时”的艺术效果。特别是刻画人物细腻而充分,白玉堂、颜查散的形象可谓栩栩如生。他们一文一武,刚柔相济,各有气性,各显风采。作品以白玉堂的机灵、“狡猾”衬托颜查散的诚实、坦荡,又以颜查散的“慧眼”映现出白玉堂暗藏的侠气,中间又夹有书童雨墨,以其少年的天真、稚嫩折射、照映出两人迥然不同的性格特征,使得两人交相辉映,相得益彰。对于作品在塑造人物形象方面的特色和成就,鲁迅也予以了高度评价,称赞它“写草野豪杰,辄奕奕有神,间或衬以世态,杂以诙谐,亦每令莽夫分外生色”,认为作品的价值在于“以粗豪脱略见长,于说部中露头角也”(《中国小说史略》)。
(竺洪波)
注 释
[1].兰谱:金兰谱。旧时朋友结义时交换的谱帖。《易·系辞上》:“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同心之言,其臭如兰。”
[2].早尖:早餐。尖,旅途中休息饮食。
[3].出矿:指生法儿白食。与前文“诓嘴吃”义同。
[4].(火纂):同“汆”。
[5].篾片:旧时富豪人家跑腿帮闲的门客。
[6].起翅:犹言逃脱、溜走。
[7].褡裢:一种中间开口,两端可装贮钱物的长口袋,可搭在肩上,或系在腰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