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百川
【作者小传】
清小说家。康熙、乾隆时江南人。早年家境富裕,不久由于迭遭变故而衰落,遂风尘南北,辗转依人。后来修道出家以终。作有小说《绿野仙踪》等。
寿虔婆浪子吃陈醋 伴张华嫖客守空房
李百川
——《绿野仙踪》第四十七回
词曰:
平康 [1] 姊妹最无情,势利太分明;刘郎弃,阮郎 [2] 迎,相对气难平。长叹守孤檠 [3] ,睡难成;千般恩爱寄高岑 [4] ,自沉吟。
右调《桃花水》
且说冷于冰扶了连、金二人,到了玉屋洞外,落下云头。不换道:“此刻的心才是我的了,好冷!好冷!”于冰叫门,不邪出来跪接。连、金二人见不邪童颜鹤发,道衣丝绦,竟是一得道全真,那里有半点猴相!三人坐在石堂内,于冰向不邪道:“这是你连、金二位师叔,可过来拜见。”不邪下拜,城璧、不换亦跪拜相还。于冰又着排设香案,把火龙真人赐的衣服包袱,放在正面,大参四拜,打开观看:内有九瓣莲花束发金冠一顶,天青火浣布袍一件,通天犀发簪一根,碧色芙蓉丝绦一条,墨青桃丝靴一双。于冰拜罢,即刻穿戴起来。人才原本齐整,又兼服饰精美,真是一瑶台玉宇的金仙!城璧等各欣羡不已,说道:“大哥既改换道服,我们不知换得换不得?”于冰道:“既已出家,有何不可!”又向不邪道:“可将要紧应用的法术,传与你二位师叔些,我此刻要去江西走遭,大要得数月方回。”不邪等送出洞外,凌空去了。
再说温如玉自冷于冰那日晚间,用花瓶替换的遁去,将金钟儿被褥全湿。次日,暗暗吩咐张华,往泰安请苗秃子,着他买锦缎被褥二件,速速的送来。过了三四天,张华回来,买了五彩冰纹块式转子图锦缎被料一件,天青缎喜相逢蝴蝶褥料一件,呈与如玉观看,说道:“这俱是苗三爷买的,共费了十三两九钱银子。住房也寻下了,苗三爷还领小的去看了看,前后两进院子,也有三间小正庭;木石虽是小些,房子都是半新半旧的,在骡马市儿西边,是一坐北朝南的门子,内外房子一共二十八间,房后有一个大水坑。苗三爷说,若典他的,只要二百两典价;要买他的,要三百八十两银子。或典或买,快与他一回信,迟了恐怕人家买了。还与大爷捎来一书字。”取出递与如玉。如玉看了,问道:“苗三爷住房寻下了没有?”张华道:“苗三爷没有说起。”如玉道:“明日早早的收拾行李,我好回去。你便去雇一辆车子才好。”张华道:“小的就是坐车来的。”张华出去,金钟儿入来。如玉道:“我与你买了两件被褥料,你看看好不好?”金钟儿也不看,先作色道:“这都是胡做,何苦又费这些银子!”如玉道:“没多的,不过是十二三两银子。”金钟儿道:“就是一两也不该!你我若论个赔字,就不成事了!”说着,笑嘻嘻的拿出去了。自此,一家儿待温如玉分外亲切。萧麻子时来伴坐,又住了三天方回泰安。临行,与郑三丢下十六两银子,与金钟儿订定归期。到了泰安,用了三百六十两银子,使苗秃与他买了住房;搬房的事,自己无心照料,托与韩思敬、张华两个家人办理。苗三秃也在此巷买了住房,房价不足,如玉又帮了他三十两银子。二人安顿了安顿,一齐往试马坡来。自此后,来来往往,日无宁贴,和金钟儿热得和火炭一般,逐日家讲的是你娶我嫁的话。苗秃子和玉磬儿,弄得也单热起来。玉磬儿也对面与他两句卖浆的话。他高兴得每日间洗脸刷牙,穿绸袍子,两三双家买新剁底缎鞋,心眼儿上都存的是俏脾;着如玉与他垫着一半嫖钱,他还耗去了六七十两。又说合着如玉借与萧麻子五十两银子,借仗他的汉子,镇压本处的光棍,不许入郑三家门。又着如玉借与郑三八十两,立了契,他和萧麻子做中见人,契上写着:“银便即还,不拘年月。”又与金钟儿打首饰,做衣服,连嫖钱赏格,以及家中度用,真是水也似的一般往外直流;将木行欠的九百两房价,至而今要来,也花二百多两了。凡有人与他说亲事,不依允还罢了,他还以极怒的眉〔目〕拒绝,一心只想要从良金钟儿。郑三要八百银子,少一分也不肯依,因此再讲不妥。萧麻和苗秃也在假意替如玉争讲,加到五百两上,郑三两口子总不倒口。金钟儿为此事与他父母大嚷过几次,几乎把头发剪了;他母亲再四安慰,许到明年准行,金钟儿方不吵闹了。如玉见金钟儿这番深意,越发热得天昏地暗,直嫖到黎氏二周年,方才回家料理祭祀。
去到了坟上,磕了几个头回家,正欲雇车往试马坡去,不意肚子也有些打搅,走起痢来,每天十数次弗止。他因黎氏是痢疾丧命,心上甚是害怕,日夜服药,恨不得一刻好了。一日,苗秃从试马坡回来,听得如玉害病,买了几般吃食东西听望,说道:“金姐见你许久不去,终日愁眉泪眼,不时的问我,我又不知你走痢,只得含糊答应;这几日他也瘦了好些,若再知你害病,只怕把孩子的小命儿不保。这二月廿三日,是他母亲的五十整寿,屈指留下七八天了;我定要亲自送礼祝寿去的,你就不能亲自去,也该与他带一分礼,方觉得情面上好看。”如玉道:“我这几天遍数略少些,到贰拾三日,也就好了;即或不好,我将来亲自去与他老人家补祝罢。”俗言:有心拜年,过了寒食也不迟。自此二人每日坐谈。到了二十日,如玉痢还不止,苗秃告别,又往试马坡去。如玉道:“吩咐金姐,不用着人来听我,我好就去。”苗秃子走后,到二十七八日,如玉方好些。又见苗秃去了数日,想他们不知如何快乐,于是亲到缎局买了裙料襒料,又备六色水礼,寿酒、寿烛,雇人担上,同张华坐车,向试马坡来。
一入了门,见院中有六七个穿绸缎的人,都是家丁打扮,在两条板凳上坐着闲谈;见如玉入来,都大模大样的不理论着他。又听得金钟儿房内,有人说笑。郑三从南房出来,见如玉着人担着礼物,笑说道:“温大爷来了!听得说大爷欠安,急的要着人去探望,家中这几天偏没工夫。大爷且请到东院亭子上坐坐。”如玉道:“这些人都是那里的?”郑三道:“到亭子上,我与大爷细说罢。”如玉指着挑夫,说道:“这是我与你老伴儿带来点寿礼,你可收去。”郑三道:“又着大爷费心赏赐,小的自有措置。”让如玉在亭子上坐下。如玉道:“你也坐下说话,不必拘形迹。”郑三道:“小的站着说罢。适才大爷问院里那些人,说起来真是教人无可如何的事!本月十四日午后,是现任山西太原府知府的公子,姓何,讳士鹤,就是武定府人,带领着许多家人,系从京都办事,回到省城,与本省巡抚大人说话。在济南听得人说,这里有个金钟儿是名妓,因此寻来到小的家,要看看小的。一个乐户人家,焉敢不支应?只得请在厅上,与金儿相见。谁想他一见就中意,死也不肯走了,金儿死也不接他。到是小的家两口子,看的事势、脸面上都下不来,费了无限唇舌,金儿才勉强依允。院中那些人,都是跟随他的,将几间房子也住满了。”如玉道:“这个何妨?大家马儿,大家骑;你开着这个门儿,就只得像这样应酬。但不知这姓何的,年纪、人才如何?”郑三道:“人还年青哩,才二十岁了;人才以小的看,倒也甚好!小的女儿却看不上眼,凡事都是假情相待。”正说间,只见苗秃和萧麻笑着走来,同到亭子上坐了。二人齐说道:“为何如今才来?”如玉道:“贱恙二十七才好了些,所以才来迟。”萧麻子笑道:“大爷止知在家中养病,就不管金姐死活了么?”如玉惊道:“敢是他也害病么?”萧麻子道:“他倒没害病,不过是想得你利害!”如玉笑了。郑三道:“小的照看大爷的人去。”说罢,去了。如玉道:“怎么不见金姐?想是陪着新客人,没工夫来?”苗秃道:“你不可冤枉人家!他听你来,就打了个大失惊;要来问候,只因新客人扯拉不断的说当紧话,管保一会儿就来呀!”如玉道:“你这秃小!怎么住这些时,也不回家走走?”苗秃笑道:“我也解说不来。”原来这何士鹤,果然是太原府知府何栋的长子,在任七八年,赚了五六万银两,着士鹤拿银入都,走动锦衣卫陆炳的门路,着写字嘱托巡抚,题升冀宁道;又着他到本省巡抚亲自送礼禀安。他路上闻得金钟儿是个名妓,因此他寻到试马坡来,与金钟一见,便彼此贪恋。况何公子又生得眉清目秀,态度安详;虽是二十岁年纪,却大有机械变诈,透达世故人情,只两三天,把一个金钟儿弄得随手而转,将爱如玉的一片深心,全移在他一人身上。行事又极大方,住至第三天,便与了郑三三十两。见苗秃、萧麻会帮衬,便满口应许领他们到任里办事,因此他二人都想着从山西任内发发财,日夜抢着奉承,时刻赶着凑趣。少刻,玉磬儿笑容满面的走来,到了如玉面前,问候了几句害痢疾的话,言语间比素日更胜情三四倍!玉磬儿与如玉陪笑半晌,方见金钟儿打扮得粉妆玉琢,分花拂柳而来。到了亭子上,笑问如玉道:“你来了么?”如玉道:“我病了一场,几乎伤了性命,你也不着人看看我。”金钟儿道:“苗三爷也曾说过,我想一个痢疾,也到不了什么田地!”萧麻子道:“你二人且说几句知心的话儿,我和老苗且到前边走走。”说罢,二人陪何公子去了。玉磬儿也随他们出去。如玉笑向金钟儿道:“你近日得了如意郎君,我还没与你贺喜!”金钟儿道:“我也没个不如意的人。”如玉道:“这姓何的为人何如?”金钟儿道:“也罢了。”如玉道:“我今日也来了,看你如何打发我?”金钟儿把脸一扬,道:“我是磨道中的驴,任凭人家驱使!”又道:“你还没有吃饭,我与你听饭去。”如玉道:“我又不饥,你着急什么?有你父亲料理就是,你且坐坐说几句话罢。”金钟儿道:“我与他说一声去,就来。”急急的去了。〔如玉〕独自在亭子上走来走去,又待了好半晌,心中诧异道:“怎么这金姐听饭去,就不来了?连苗秃子也不见来?”正鬼念着,见萧、苗二人走来,笑说道:“那何公子听得温大爷到来,一定要请去会会。”如玉道:“我不会他罢,我也要回去哩!”萧麻子道:“尊驾既要回去,就该早些走;此刻人家把上下饭都收拾停妥,住房也安排停当,还走到那里去?难道这时候还要住店不成?”苗秃子道:“何公子年少谦和,你不可不见见他;将来有借仗他处,也未可知。”如玉执意不去。又见郑三也来相请,只得走到前庭。何公子迎接出来,二人行礼叙坐,如玉让何公子是客,何公子以如玉年长,讲说了一会,何公子坐了客位,如玉对坐,余人列坐左右。如玉见何公子丰神飘洒,气度安详,像个文雅人儿,心里打稿儿道:“我当这娃子不过有钱有势,谁想他生得这般英俊,真是我温如玉的硬敌。”又回想道:“金钟儿和我是何等交情,断不至变了心术!”只见何公子道:“久切瞻韩,无缘御李;今日青楼中得晤名贤,万幸之至!”如玉道:“小弟樗栎庸材,智昏菽麦,过为奖誉,何以克当?”少时茶至,如玉留神看视,金钟儿一对眼睛,不时的偷看何公子,心上便添了几分不快。茶毕,郑三来请到后亭子上吃饭,如玉道:“就在这里吃罢。”打杂的入来,安放桌椅。何公子与如玉在上面坐,萧、苗二人在左右坐,金钟、玉磬在下边坐;六人坐定,叙谈家常,萧、苗二人互相讥刺,笑说下一堆。酒席比素日丰盛数倍。如玉心中说道:“这想是为我带来寿礼酬情,我前时住七八个月,也没有这般待我一次。”心中有些狐疑。不多时,轩车下坠,雾隐前山,郑三点了灯烛。如玉又见金钟儿与何公子偷目送情,不打照自己一眼,倒是何公子疏疏落落,似有若无。食毕,又排了十六个碟子,皆是奇巧珍品,如玉以为甚情;不想郑三恐何公子吃不上,再三设席让吃,到他跟前,只举手一让而已。如玉才明白,心里说道:“这是款待何公子无疑了,我不过插嘴吃耳!”腹中越发抑郁起来。偏这金钟儿情不自禁,时而与何公子俏语几句,时而含笑低头,时而高声嫩语,与苗秃子争论吃酒的话儿,卖弄聪明。如玉都看在眼内,大大的有些不然。六人坐到起更时分,何公子向如玉道:“弟有一言,实出自肺腑,兄勿视为故套。弟在此,今已数日,睹花占柳之福,享用太过;兄与金卿素系知己,兼又久别,理应夜叙怀抱,弟与家仆随地可安,未知长兄肯赏此薄面否?”如玉正欲推辞,萧麻子接语道:“敝乡温大爷素非匪嫖之士,磨月琢云之兴,亦偶然耳;况相隔咫尺,美人之光最易亲近。公子上有大人管束,本身又有事务,好容易拨冗到此,割爱之说,请毋再言!”如玉道:“弟之所欲言,皆被萧大哥道尽,弟无可为辞!但今日实为金姐母亲补寿而来,新愈之躯,亦不敢与孙吴对垒,即公子不在,也定必独宿。”何公子道:“弟虽年幼,非酒色徒也!因见兄晶莹磊落,正是我辈中人;倘邀屈允,弟尚可以攀龙附凤;不然,弟明早即行矣!”金钟儿急以目递苗秃,苗秃道:“玉姐渴慕温大爷,已非一日,我今日让温大爷受用去罢。”玉磬儿听了,笑道:“只怕我命运浅薄,无缘消受!”萧麻子笑道:“果然你的命薄,七八个月总未相与一个有头发的人;我倒有头发,你又嫌我老;今晚温大爷顾光,真是你的造化到了!”让来让去,总以身病未痊愈为辞。萧麻子叫着郑三,安顿他主仆二人在后院住宿。顷刻收拾盘盏,一齐起身,同送何公子到金钟房里吃茶。如玉见他月前买的被褥料子,今已做成,辉煌灿烂,先到与何公子铺垫试新,心上甚是悔气。猛抬头,见正面墙上,贴着一幅白绫字条,上写七言律诗一首。道: 宝鼎香浓午夜长,高烧银烛卸残妆,
情深私语怜幽意,心信盟言欲断肠;
醉倒鸳鸯云在枕,梦回蝴蝶月盈廊,
与君喜定终身约,嫁得何郎胜阮郎。
落的款是:“渤海何士鹤题。”如玉看到“嫁得何郎胜阮郎”之句,不由得醋心发作;又见金钟儿全副精神都用在何公子身上,毫无一点照应到自己,那里还坐得住?随即别了出来。众人又同到如玉房里混了一会,各归寝所。
如玉与张华同宿,面对一盏孤灯,反来覆去,那里睡得着?一会儿追念昔日的荣华,一会儿叹悼近年的景况;一会儿想着何公子少年美貌,跟随的人都是满身绸缎,气昂昂旁若无人;又低头看了看张华,睡在脚底下,甚是囚气。此时手中又拿不出几千两银子来和何公子比试,着萧、苗二人同忘八家刮目欣羡。又想着总有银子,自己年纪也是二十四五,不能小了几岁与他比较人才;又见萧、苗二人不念一点朋友情义,将素日使过自己的银钱付之行云;言语间反替何家出力,倒受了他们作弄;这“炎凉”二字,实不能下咽!又深恨金钟儿冷淡自己,白白在他身上花了许多银钱,落得这个下场。一会儿又想着:教何公子今晚得一暴疾,明早就死在郑三家里,看他们如何排布?思来想去,弄得心胸鼓胀起来。睡着不好,坐着也不好;低首一视,见张华睡熟,悄悄的披上衣服,到了东厅窗下窃听。只听得他二人鸳鸯交头,凤倒鸾颠,艳语淫声,百般难述。自己用拳头在心上打了几下,气得垂头丧气的回来,睡在被内,说道:“罢了!罢了!我明日早晨一定回家!眼中不见他们,倒还可眼净些!”自己又开解道:“我和他又不是夫妻,何苦自吃烦恼?不如睡觉养神!”口中虽是这样说,心里却丢不过去,睁着两只眼,千想万思,一直醒到鸡叫的时候,才睡着了。睡到辰牌时分,觉得被内有只手伸入来;急睁眼看时,却原来是金钟儿站在床头,打扮得百媚千娇,如花朵儿一般。如玉看了他一眼,双目复合,也不言语。金钟儿笑嘻嘻的说道:“你休胡思乱想!我爹妈开这个门儿,原来要指我们吃饭,我也是无可如何;像这等憨手儿,不弄他的几个钱,又弄谁的?你在风月场中,也算久走的人,甚么孔窍你不知道?”说着,柳腰弯垂,将舌尖塞入如玉口内,搅了几搅。如玉那里还忍得住?不由得就笑了。说道:“你休鬼弄我,我起来还有正经事。”金钟儿道:“你的事不过是绝情断义,要回泰安去,一世再不与我见面。你那心就和我看见的一样,亏你忍心想得出来!”二人正说间,猛听得脚踪之声,看时乃是苗秃走来,笑说道:“你们小两口儿说甚么体己话?也告与我一头半句,我听听。”金钟儿笑说道:“他今日要回泰安去哩。”苗秃子将舌头一伸,又鼻子里哼了一声,笑着说道:“好走手儿!来人家为你远来送寿礼,心上感激不过,老两口子五更就起来忙乱,到这会儿才收拾下些席面,专为酬谢你,你反又说起走的话来了?”如玉道:“我回去,家里有事办。”苗秃子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你非为别事,你不过为何公子在这哩!”又低声向耳边说道:“那何公子原来是个肥手,你该与金钟儿帮衬才好!”如玉道:“他赚钱不赚钱,我不管他,我只以速走为上,何苦在这里着众人厌恶?”苗秃子道:“不好,这话连我也包含着哩。”金钟儿听此一句,略略的冷笑了,一面藉空儿出去,听何公子去了。正是:
织女于今另过河,牛郎此夜奈愁何;
嫖场契友皆心变,咫尺炎凉恨倍多!
本篇选自百回本《绿野仙踪》第四十七回。《绿野仙踪》,清代李百川撰。刻本八十回,抄本一百回,两种版本内容基本相同。
作者李百川是一个不得志的下层知识分子。乾隆十八年(1753)他草创《绿野仙踪》于扬州,乾隆二十七年(1762)完稿于河南,历时九年,共计一百回。他在《自序》中说:“总缘蓬行异城,无可遣愁,乃作此呕吐生活耳!”这段话说明,他是在穷愁潦倒、浪迹他乡时写这部小说的。他假托明代嘉靖之名,实写清代乾隆之世,借冷于冰求仙得道故事,寄寓他的政治理想。可以说,我们透过荒诞无稽的神国的“仙踪”,看到小说反映的仍然是人间“绿野”的广泛现实生活。
《绿野仙踪》是一部神怪小说。全书用了很大篇幅写了神怪内容,特别是写了冷于冰等人的仙法和剑术,但小说写得最成功的部分却是书中所反映的现实内容。其中就包括所描写的朝廷与官场、社会与市井,以及各阶层的人物。他们中既有皇帝、宰相、太师、太监、尚书、侍郎、太守、知县、总兵、裨将,又有公子、秀才、财主、商人、农民、村妇、虔婆、妓女、市侩、流氓等。特别是对后一类人的描写,富有浓郁的生活气息。对这类人物人情世态的刻画,可谓淋漓尽致;对市民心理的讽刺,可谓鞭辟入里。作者讽刺的人物中,包括势利的管家、迂腐的秀才、假情的妓女、爱钱的鸨儿、帮闲的食客等,无不力透纸背,活灵活现,惟妙惟肖。
本回的主要人物是纨绔子弟温如玉。温如玉系已故陕西总督之子,被冷于冰认为有“谪仙”之才。然而,他对出家并没有丝毫兴趣,也没有仕途的失意,他需要的只是眼前的享受。这一回就是写他在试马坡的嫖妓生活。描写了温如玉对妓女金钟儿的柔情蜜意、儿女情长如何在金钱面前黯然失色;叙述了他被蒙蔽、被欺骗的遭遇,令人叹惜。
小说写他因母亲黎氏过世二周年,回泰安料理祭祀,又不意得了痢疾,没有赶上妓女金钟儿之母、郑三老婆的五十大寿。当他病愈带着亲自购买的裙料'料、六色水礼、寿酒寿烛等,兴冲冲赶往试马坡时,他理应受到温情、热烈的欢迎。然而不幸的是,试马坡这时来了一个新嫖客、现任太原知府的长子何公子,一切都改变了。
小说生动、真实地刻画了温如玉的心理变化过程。当王八郑三、帮闲萧麻子、苗秃子以虚假的语言、做作的行动愚弄、欺骗温如玉,来掩盖他们爱钱爱势的真正嘴脸时,憨气十足的温公子反而很大度,表示他并不吃醋,说:“这个何妨?大家马儿,大家骑;你开着这个门儿,就只得像这样应酬。”于是金钟儿就装出一副无辜的样子,说什么“我是磨道中的驴,任凭人家驱使!”其实,她倒是个主角。
然而,受蒙蔽只能是暂时的,温如玉通过自己亲眼所见,心灵所感,终于悟出了人家对他的虚情假意。如当喝茶见到何公子时,虽然感到他有钱有势,又“这般英俊”,但还是很自信:“金钟儿和我是何等交情,断不至变了心术!”结果他错了。“如玉留心看视,金钟儿的一对眼睛,不时的偷看何公子,心上便添了几分不快。”这种“不快”,不过是第一步。等到吃饭时,酒席比素日丰盛数倍,他还疑惑是:“‘这想是为我带来寿礼酬情,我前时住七八个月,也没有这般待我一次。’心中有些狐疑。”他哪里知道,他与金钟儿的七八个月的感情,竟抵不住何公子这二三天的交情。当食毕,郑三家空前地排出十六个碟子的奇巧珍品,再三设席让何公子吃,到他跟前不过举手一让而已,他感受到了极大的冷落,才“腹中越发抑郁起来”。至于金钟儿时而含笑低头,时而高声嫩语,或与何公子俏语,或与苗秃子论酒,卖弄聪明,“如玉都看在眼内,大大的有些不然”。这说明温如玉慢慢地还是看出了些“门道”,他不过是个陪客,而不是这里的主人,主人是何公子。
他彻底地感到失落,是当晚同何公子一起到金钟儿房里吃茶时的感受。他看见自己月前买的料子已做成“辉煌灿烂”的被褥,但他是无法消受了,而是让何公子“铺垫试新”,他“心上甚是悔气”。他失意了。至于再抬头看见正面墙上的一幅白绫字条,上面有这样的两句:“与君喜定终身约,嫁得何郎胜阮郎”时,终于“醋心发作”;又见金钟儿全副精神都在何公子身上,毫无一点照顾自己,他坐不住了。因此当晚面对孤灯,与仆人张华同卧一屋,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既然没有何公子的富有,故也不能避免王八郑三的势利,帮闲萧麻、苗秃的无义,妓女金钟儿的冷淡。这一切都体现出世态的炎凉,无法让他下咽。于是他下定决心:“我明日早晨一定回家!”这种思想变化过程是可信的。
这一回,表现了作者高超的艺术技巧,和对生活的观察与批判,描写是成功的。
(侯忠义)
注 释
[1].平康:唐代长安平康里,为当时妓女聚集之地。
[2].刘郎、阮郎:相传东汉永平年间,郯县人刘晨、阮肇同入天台山采药,遇仙女,住半年,迨回乡,子孙已历七世。事见刘宋刘义庆《幽明录》等书。
[3].檠(狇í狀犵):灯架。此指灯。
[4].高岑:唐代诗人高适、岑参的并称。两人均以写边塞诗著名,风格也较为接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