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森
【作者小传】
清小说家。字少逸,号石函氏,又号采玉山人。嘉庆、道光时毗陵(今江苏常州)人。年青时应举不第,后游历名山大川,足迹遍天下,曾流连于声伎场中以自遣,因此熟悉梨园旧事。作有小说《品花宝鉴》等。
狎客楼中教篾片妖娼门口唱杨枝
陈森
——《品花宝鉴》第十八回(节选)
其时天气尚早,一路行来,远远望见嗣徽、元茂两人在前转弯去了。聘才想道:他们到何处去?便悄悄的跟了来。到一条小胡同,只见闲人塞满,都在人家门口瞧著。聘才曾听得人说,有个东园是婊子聚会之处,便也随著众人,站住望将进去。见那一家是茅茨土墙,里头有两间草屋。又见嗣徽、元茂就在他前头站立。望著两个妇人,坐在长凳上,约有二十来岁年纪,都脑满肠肥,油头粉面,身上倒穿得华丽。只见一个妇人对著嗣徽道:“进来坐坐。”嘻嘻的笑,引得嗣徽、元茂心痒难搔,欲进不进的光景,呆呆的看著出神。又见一个四十多岁的尴尬男人,在地下蹲着,穿件小袄儿,拴系了腰,挂一个大瓶抽子,足可装得两吊钱。又见帘子里,一个妇人走出来,约二十余岁年纪,却生的好看:瓜子脸儿,带着几点俏麻点儿,梳个丁字头,两鬓惺忪,插了一枝花。身上穿得素净,脚下拖了一双尖头四喜堆绒蝠的高底鞋,也到凳上坐下,与那两个讲话。听他口音不像北边,倒像南方人。一身儿堆著俊俏,觉得比众不同。听得那一个丑的唱起来,唱道:
俊郎君,天天门口眼睁睁,瞧得奴动情,盼得你眼昏。等一等,巫山云雨霎时成,只要京钱二百文。
聘才听了好笑,又想道:虽然淫词浪语,倒也说得情真。又听得这个丑的,直对著嗣徽、元茂唱将起来,聘才再听道:
一个儿脸麻,一个儿眼花,瞎眼鸡同著癞虾蟆。你爱的是咱,咱爱的是他。莫奢遮,温柔乡里,不像老行家。
众人听不出什么来,聘才却明白是骂他们二人的,几乎放声笑起来,只得忍住。再看那个生得好的,却像是新出来的。原来京里妓女,要进大局儿的,倒先要在东园、西厂落 [1] 几天,见见市面,自然就不知羞耻,老练起来。如行院中不好的打下来,又到此两处。这个就是高品所说,从广西新来的白菊花了。聘才看他举止,尚有几分羞涩。旁边一个小儿,捧上一面琵琶,那人接了,弹了一套《昭君怨》,便惹得门口看的人益发多了。元茂系近视眼,索性挤进去门里呆看。聘才见那妇人,一面弹,一面唱道:
杨柳枝、杨柳枝,昔年宫里斗腰肢。如今弃向道旁种,翠结双眉怨路歧。画船何处系,骏马向风嘶。盼不到东君二月陌头来,只做了秋林憔悴西风里。
又见他把弦紧了一紧,和了一和,便高了一调了,再唱道:
想当年是鸳与鸯,到今是参与商,果然是露水夫妻不久长。千山万水来此乡,离鸾别凤空相望。叹红颜薄命少收场,便再抱琵琶也哭断肠。
想情郎,昂昂七尺天神样。千夫长,百夫防,洞庭南北多名望,恩爹爱娘,温柔一响漓江上。到如今撇下奴瘦婵娟伶仃孤苦,真做了一枝残菊傲秋霜。石公坝,追得好心伤;画眉塘,险把残躯丧。全湘沅湘,三江九江,只指望赶得上桃根桃叶迎双桨,谁知道楚尾吴头天样长,又过那金陵王气未全降,瓜州灯火扬州望,渡河黄,怕见那三闸河流日夜狂,淮、徐、济、兖无心赏。幸一路平安到帝邦。只不晓那薄幸儿郎在何处藏。我是那剪头发寻夫的赵五娘,你休猜做北路邯郸大道娼。
一面弹,一面唱,其声悽惨,唱得聘才流下泪来,想道:这人倒是个钟情人,历诉生平受尽难苦,不知那个负心人何处去了。
只听得孙嗣徽道:“阿哟不好了,我身上的东西竟是空空如也,可恶!可恶!”蹬著脚,叹一口气道:“咳!君子无故,玉不去身,他竟卷而怀之。我以后便如丧不佩起来,看他便能奈我何!”元茂道:“京中这剪绺 [2] 的实在可恨。我去年拿了家父十两银子与魏老聘去看戏,到戏园子门口,绊了一交,即有人搀我起来,还替我拍拍灰。我还当他是个好人,及到后来,银子也没有了。后来家君查出来,足足骂了一天。你看这些狗东西害人不害人?”那时听者无不暗笑。孙嗣徽道:“彼美人兮,君子好逑,你何不疾趋而进之?”元茂笑道:“我不,十目所视的,怎样进得去?”聘才听了,失声一笑。元茂听得声音很熟,便瞅着眼睛,四下张望,望见是聘才,便涨红了脸,与嗣徽挤将出来,与聘才见了。嗣徽道:“魏大哥,我知道你如今是狡兔三窟,竟是鞠躬而入公门了,也不来顾盼顾盼旧日朋友,今日既一见之,我心则喜呢。”聘才道:“劳人草草,本要奉候的。因天晚了,要进城了。”元茂道:“你如今在那华府里可好?今日还进城么?”聘才道:“就进城了。”元茂道:“我们也要回去了,同走罢。”于是在路谈谈讲讲。聘才道:“你方才听他们唱的,可听得出来?”元茂道:“我一字不懂,我倒爱那胖婆娘,对着我尽笑尽勾,我又不敢进去坐坐。”嗣徽道:“美哉,美哉!价廉而工省。明日我与汝姑一试之,若迟迟吾行,恐为捷足先得,则虽悔莫追矣。只要其乐陶陶,又何论十目所视。”聘才听他仍是咬文嚼字,满口胡柴 [3] ,忍住笑,只好由他罢了。到了路口,各人分路。聘才听得后面车声辚辚,直走过去,聘才连忙让开,只见坐在车里的就是方才弹唱的那个媳妇,车沿上坐著一个老婆子,跑得风快的过去了。且按下聘才那边。
要说这白菊花,是广西梧州府人,生得十分俊俏,嫁了一个姓宋的,是个不长进的人。这菊花善与人交,相识了一个营员姓张的,是湖广人。两人在广西十分相好,誓同偕老,已有数年。去年这个张营员,奉差进京,这白菊花倒是个有情有义的人,于张营员走后,即带了些盘费,一个小丫头,赶将上来。不知怎样错了路,一直出了广西省,到了湖南,尚赶不著,又不知相去多远,且盘费已尽,举目无亲,进退维谷,在湖南住下。忽得了个谎信,说这张营员在京营作了千总,不得出京。他就卖了些衣裳作路费,搭了个便船进京。及到京时,那姓张的早已差竣回去,以致菊花流落在此,只得倚门卖笑。
今日来接他的是个开门户的陶家。这陶妈妈家里有三个姑娘,内中一个好的名叫玉天仙,是扬州人,生得风骚娇俏。这两天接著一个大嫖客,就是广东那个奚十一。陶妈妈打听他的家世,知他是海南大家,家有千万之富,兄弟十人,都作道府大员。老太爷是现任提台,家里开著洋行。又访他是个大冤桶,便想发他一票大财。无奈那几个姑娘不大懂他的话,兼之奚十一是个鸦片大瘾。一天要吃一二两;这三个姑娘虽会吃几口白土烟,吃了那黑土烟几分就醉倒了;且彼此语言,都不甚投机。因此,奚十一不大喜欢。陶妈妈知道菊花是广西人,又生得好看,必定勾得住他,所以把他接了过来,认为义女。登时换了崭新的衣服,与诸姊妹相见,菊花与玉天仙尤为相爱。菊花受尽了狼狈,到此已如出了地狱,心里还有甚不足,一心就候那奚十一来。
且说这奚十一自到京来,不上半年,银子已花去数万,尽填在粪窖里。有人劝他何不娶个妾。他是游荡惯的,见了那良家之女子,甚为厌恶,惟在娼妓队里物色,又没有合意的。一日陶妈妈转来请他,说他家新到了一个广西人。奚十一听见是广西的便满心欢喜,叫个小跟班带了烟具,也不坐车,昂然的步行而去。到了陶家,陶妈妈先出来见了,便极意的胁肩谄笑了一回,然后说道:“你们快请四姑娘出来。”不多一刻,见白菊花袅袅婷婷的,一身香艳,满面春情,上前见了,说了些话,彼此语音相对。奚十一看他相貌,正是娇如花,柔如水,甜如蜜,粘如饧 [4] ,十分大喜,略问了几句话,便同进了房。便叫小跟班摆好了烟具,开了灯,一面吹,一面谈。这奚十一要吃大口烟的,菊花替他烧烟,先从半分一口起,加到三分一口,方才合意。菊花烧烟的本事甚好,烧得不生不熟,奚十一又喜吃面条烟,将这烟挑了一签子,在火上四面的一烧,那条烟就挂得有五寸长,放在斗门口,奚十一唦唦唦的一口吸尽,还闭了嘴不放一点烟散出来,这是奚十一的生平绝技。菊花也吃了几口,便睡到奚十一怀里来,与他上烟。奚十一连吃了七八钱,也够了,便勃然动起兴来。两人收过了灯,关了门,就作出一回秘戏,描不出蝶恋花,颠倒鸳鸯,诸般妙处。一个猛于下山虎,一个熟似落蒂瓜,直闹到两个时辰,方各满心足意,收拾干净了,重复开灯吃烟,便连著喝酒吃饭。
奚十一在那里一连宿了七八天,每一天也花几十吊钱,老鸨便欲砍起斧子来:本人身上作衣服,打首饰制铺垫,是不必说了;还有那些姑娘们,要这样,要那样,连老鸨婆、帮闲、捞毛的 [5] ,没有一个不打把式 [6] 。好在奚十一爽快性成,从无吝啬。菊花见奚十一这个雄纠纠的相貌,比从前的相好更胜一倍;又知道是个大老爷,在京候选的,便起了从良之念。奚十一本为物色小星而来,见菊花这般美貌,又是个极在行的,便也要买他为妾。倒是那个老鸨不甚愿意,菊花方来几天,且并非他的人,又无身价可勒,只想留他在家多弄些钱,若从良去了,不是白干了这件买卖么?便从中调唆,在菊花面前说奚十一是个没良心的人,他家里有几十房小星;听他二爷们说,娶到了家就丢在脑后,又去贪恋别处,是个恋新弃旧的人。这样人断不可嫁他,你别错了主意。在奚十一面前,只说这菊花有本夫在此,不肯卖他的;又说菊花性子不好,吃惯了这碗饭,不能务正的,老爷要娶姨奶奶,我包管与你拣一个十全的人,不必要他。无奈他们两人结得火热的交情,虽有老鸨打破,彼此全然不信。菊花将他的始末根由细细告知奚十一,说这老鸨是接他过来,单为著应酬你的。我如今要从良,与他们毫不相干,只要赏他几两银子就是了。奚十一定了主意,即叫了官媒婆作媒,赏了陶老鸨五十金,将菊花领回,买了丫头,雇了老妈子,菊花便嫁了奚十一,作了姨奶奶,从此倒入了正路。
清代嘉庆、道光以降,承清初才子佳人小说的余绪,出现了所谓狭邪小说一流。这一类小说以狭邪人物故事为全书主干,由单纯的爱情婚姻故事转为畸形病态社会的写真,展现了青楼风月、菊部春秋、京华尘污、洋场喧阗,以至官幕两途、绅商两界的世态众生和市井风情,是古老的中国传统文化与近代都市畸形繁荣相混合的产物。
陈森的《品花宝鉴》是清代狭邪小说的发端之作。清代士大夫禁止狎妓,达官名士为规避禁令,多转向优伶,每每招呼伶人陪酒,使之歌舞谈笑,狎优风气盛极一时。《品花宝鉴》即专叙乾隆以来北京伶人的人生遭际,是我国第一部梨园小说。
陈森于道光三年(1823)游京师,及道光五年乡试下第,穷愁无聊,排遣于舞榭歌楼间,品题梨园人物,于是乃有《品花宝鉴》之作。小说以士绅子弟梅子玉与伶人杜琴言的情缘为主干,描写了十位用情守礼的名士与十位洁身自好的优伶之间柏拉图式的爱情,意在说明伶人自有邪正,狎客亦分雅俗,并陈妍媸,以寓劝惩。小说虽写名士与名伶,实则与才子佳人故事无异,同时对当时的市井众生穷形尽相,从豪门到妓院,从梨园到酒肆,其间世态人情无不摹绘如生。书中人物除梅子玉、杜琴言而外,大多实有其人,这些人物原型及作者本人对梨园生活的深切体验,使小说在人物塑造上取得了高度的艺术成就。更兼书中涉及梨园掌故、京城风俗、诗曲杂艺、词章考据、昆腔衰微、乱弹兴起以及京城戏园的演出盛况,可补清人笔记的不足,具有较高的史料价值。
本篇文字选自《品花宝鉴》第十八回,先叙魏聘才因心中郁闷,到处闲逛,找张仲雨聊天。作者借张仲雨之口,发了一段议论,对在富贵场中走动的各色人等详加品评。作者在这里显然是借他人酒杯浇胸中块垒:陈森本人一生不得志,是一位浪迹萍踪的幕僚文人。他深谙下层文人生存的艰辛,以及他们在富贵场中走动时不得不牺牲性情、随波逐流的堕落与无耻。在对此中三种人的描述中,有作者自己的切肤之痛,有怀才不遇的愤懑,有对下层文人的同情,也有无情的鞭挞。总之,作者在这里是有感而发,融入了切身体验,同时又未游离于小说情节之外,而是结合魏聘才在华府备受冷落、心情郁闷找好友倾诉衷肠的具体情节而发的,较为自然。
此回书最精彩的场面是本篇所选的众人围观妓女唱小曲,这一节文字写得别开生面。那个长相粗蠢的妓女所唱曲词虽然粗鄙不堪,却与她的身份、容貌极相合,唱曲时也不忘拉客:“等一等,巫山云雨霎时成,只要京钱二百文。”可谓不失妓女本色。就是这样一个下等妓院的妓女,竟然还瞧不起李茂元、孙嗣徽,当场作歌讽刺他们,二人却浑然不觉,看得津津有味,也不妄担了“一对废物”的虚名。作者写来谐趣横生,令读者忍俊不禁。白菊花所唱的一套《昭君怨》则凄婉哀绝,别有韵味。作者对民间俚曲的精熟,使这一段描写生色不少,也有助于表现人物。
《品花宝鉴》最为突出的艺术成就还是在人物描写方面。邱炜萲《菽园赘谈》称:“见其满纸丑态,龌龊无聊,却难为他彩笔才人,写市儿俗事也。”本文正是以极生动的笔触活画出了奚十一、白菊花、陶妈妈等花花太岁、下等妓院的妓女、老鸨这些市井之人的形象。
白菊花是本文着力刻画的一个人物。作者首先工笔描绘了她的外在形象,秀丽俊俏,与那两个脑满肠肥的妓女形成鲜明对比。所唱小曲也哀怨动人,不比其他妓女。她烧烟的本事甚好:“烧得不生不熟,奚十一又喜吃面条烟,将这烟挑了一签子,在火上四面的一烧,那条烟就挂得有五寸长”。这是那个时代的女子才独有的“技能”,并因此得到奚十一的欢心。在与奚十一的交往中,小说进一步展示了白菊花的性格。她有自己的情爱观念,注重自我的情感体验,比较有主见,敢作敢为。当初就是因为追寻心上人时走岔了道路才流落在烟花巷中。她一旦认定奚十一,立刻采取果断行动,不受陶妈的摆布,嫁过去当了姨奶奶,让老鸨的如意算盘落了空。在这一点上,她与晚明拟话本小说中那些热烈追求爱情的女性有着精神上的传承关系。白菊花在全书中只属于简笔勾勒的次要人物,却写出了特点,真实可信。
此外,小说在描写一些小人物时也很生动,如李茂元、孙嗣徽这两个不长进的子弟,在妓院门口看唱小曲,心痒难熬,欲进不进的心理和丑态,老鸨陶妈费尽心机拉拢白菊花应酬奚十一,后又百般挑唆,破坏二人婚事等。周作人认为《品花宝鉴》:“实在也是一部好的社会小说。书中除所写主要的几个人物过于修饰之外,其余次要的也就是近乎下流的各色人等,却都写得不错。有人曾说他写得脏,不知那里正是他的特色,那些人与事本来就是那么脏的,要写就只有那么的不怕脏。”确实,这些底层的、下流的人物正是本书描写最为成功的地方之一。
(宋莉华)
注 释
[1].落:居处,居住。
[2].剪绺(xiǔ):偷窃钱物。
[3].胡柴:胡说,胡扯。
[4].饧(xíng):用麦芽或谷芽熬成的饴糖。
[5].捞毛的:旧时泛称依靠卖淫业为生的人。
[6].打把式:也作“打把势”,找借口向人索取财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