酌元亭主人
【作者小传】
清小说家。顺治、康熙时人,真实姓名与生平事迹均不详。与丁耀亢、杜濬友善。作有小说《闪电窗》《照世杯》等。
酌元亭主人
百和坊将无作有(节选)
且说欧滁山一日送客,只见无数脚夫,挑着四五十只皮箱,后面十多乘轿子,陆续进那大宅子里去了。欧滁山道:“是那里来的官家?”忙叫鹘渌访问,好去拜他的。鹘渌去不多时,走来回复道:“对门是新搬来的。说是河间府屠老爷小奶奶。屠老爷在淮扬做道,这小奶奶是扬州人,姓缪。如今他家老爷死在任上,只有一个叔子,叫做三太爷,同着奶奶在这边住。”欧滁山道:“既是河间人,怎么倒在这里住下?”鹘渌道:“打破沙锅问到底,我那知他家的事故?”欧滁山骂了几声“蠢奴才”,又接着本地朋友来会,偶然问及河间屠乡宦。那朋友也道:“这乡宦已作古人了。”欧滁山假嗟叹一回。两个又讲些闲话才别。
次日,见鹘渌传进帖子来道:“屠太爷来面拜了。”欧滁山忙整衣衫出来迎接。只见那三太爷打扮:
头戴一顶方巾,脚穿一双朱履。扯偏袖,宛似书呆出相;打深躬,恰如道士伏章。主人看坐,两眼朝天;仆子送茶,一气入口。先叙了久仰久慕,才问起尊姓尊名。混沌不知礼貌,老生怀葛之夫;村愚假学谦恭,一团酒肉之相。
欧滁山分宾主坐下,拱了两拱,说几句初见面的套话。三太爷并不答应,只把耳朵侧着;呆睁了两只铜铃的眼睛。欧滁山老大诧异。旁边早走上一个后生管家,悄悄说道:“家太爷耳聋,不晓得攀谈,相公莫要见怪。”欧滁山道:“说那里话。尔家老爷在日,与我极相好;他的令叔,便是我的叔执了,怎么讲个怪字?”只问那管家的姓名。后生道:“小的姓徐。”欧滁山接口道:“徐大叔,尔家老爷做官清廉,可有多少官囊 [1] 么?”徐管家道:“家老爷当时也曾买下万金田产,至于内里囊橐,都是扬州奶奶掌管,也够受用半世。”欧滁山道:“这等尔家日子还好过哩。”只见三太爷坐在对面,咂嘴咂舌的叫道:“小厮,拿过拜匣 [2] 来递与欧相公!”又朝着滁山拱手道:“借重大笔!”
欧滁山揭开拜匣,里面是一封银子,写着“笔资八两”。不知他是写围屏写轴子 [3] ,画山水画行乐 [4] 。卷了,急忙推辞道:“学生自幼苦心文字海中,不曾有余暇工夫慕效黄庭 [5] ,宗法北苑 [6] 。若是要做祭文、寿文,还不敢逊让。倘以笔墨相委,这便难领教了。”三太爷口内唧了几十声,才说出两个字来道:“求文,求文!”倒是徐管家代说道:“家老爷死后,生平节概,无人表白。昨日闻得欧相公是海内名士,特求一篇墓志,些微薄礼,聊当润笔。”欧滁山笑道:“这何难!明日便有。尊礼还是带回去。”徐管家道:“相公不收,怎么敢动劳?”欧滁山道:“若论我的文章,当代要推大匠。就是本地士绅求序求传,等上轮个月才有。但念尔老爷旧日相与情分,不便受这重礼,待草完墓志,一并送还。”徐管家见三太爷在椅子上打瞌睡,走去摇醒了,搀他出门。
欧滁山进来,暗喜道:“我老欧今日的文章才值钱!当时做童生,每次出去考,经营惨淡,构成两篇,定要赔卷子,贴供给。谁知出来做游客,这般躁脾 [7] ,一篇墓志,打甚么紧,也送八两银子来。毕竟名下好题诗,也不过因我是名士。这墓志倒不可草草打发。”研起墨来,捏着一管笔,只管摇头摆脑的吟哦,倒默记出自家许多小题来,要安放在上面,不知用那一句好。千踌躇,万算计,忽然大叫道:“在这里了!”取出《古文必读》 [8] ,用那《祭十二郎文》 [9] 改头换尾,写得清清楚楚。
叫鹘渌跟了,一直走到对门来。徐管家迎见,引至客堂,请出三太爷来相见。欧滁山送上墓志。三太爷接在手里,将两眼觑在字上,极口的道好。又叫徐管家拿进去与奶奶看。欧滁山听见奶奶是识字的,毛孔都痒将起来。徐管家又传说奶奶分付,请欧相公吃一杯南酒去。欧滁山好象奉了皇后娘娘的懿旨,身也不敢动,口中先递了诚欢诚忭 [10] 的谢表。摆上酒肴,一时间山珍海错,罗列满前。真个大人家举止,就如预备在家里的。欧滁山显出那猪八戒的手段来,件件都啖得尽兴,千欢万喜回去了。
迟不上几日,徐管家又来相请。欧滁山尝过一次甜头儿,脚跟不知不觉的走得飞快。才就客位坐下,耳听得里面环珮叮当:似玉人甫离绣阁,麝兰氤氲,如仙女初下瑶阶。先走出两个女婢来,说道:“奶奶亲自来拜谢欧相公。”滁山未及答应,那一位缪奶奶袅袅娜娜的走将出来。女婢铺下红毡。慌得欧滁山手足无措,不知朝南朝北,还了礼数。缪奶奶娇声颤语道:“妾夫见背,没没无闻。得先生片语表彰,不独未亡人啣感,即泉下亦颂戴不朽。”欧滁山连称不敢,偷眼去瞧他,虽不见得十分美貌,还有七种风情:
眼儿是骚的,嘴儿是甜的,身体儿是动的,脚尖儿是趫的,脸儿是侧的,颈儿是纽的,纤纤指甲儿是露出来的。
欧滁山看得仔细,那眼光早射到裙带底下。怕不好看相,只得弯着腰告辞出来。回到寓中,已是黄昏时候。一点淫心,忍耐不住,关了房门,坐在椅子上,口中正叫着心肝乖乖;不期对面桌子下躲着一个白日撞 [11] 的贼,不知几时闪进来的,蹲在对面,声也不响,气也不喘,被欧滁山撞进来,那贼呀的叫喊起来,倒吓了欧滁山一跳。此时滁山才叫得一声:“有贼!”那贼即拔开门闩,早已跳在门外。欧滁山赶去捉他,那贼摇手道:“尔要赶我,我便说出你的丑态来了!”欧滁山不觉又羞又笑,那贼已穿街走巷,去得无影无踪。
欧滁山只得回来,查一查银子,尚喜不曾出脱。大骂鹘渌。原来鹘渌是缪家的大叔们请他在酒馆中一乐,吃得酕醄大醉,昏天黑地,睡在椿凳上,那里知道有贼没贼。欧滁山也没奈何,自己点了灯,四面照一照,才去安寝。随便睡在床上,一心想着缪奶奶,道:“似这般一个美人,又有厚资,若肯转嫁我,倒是不求而至的安稳富翁。且待明日向他徐管家讨些口气,倘有一线可入,夤缘进去,做个补代,不怕一生不享荣华?”翻来覆去,用心过度,再也睡不着。到四更天气,才闭上眼,又梦见贼来开了皮箱,将他七百两头装在搭包里。欧滁山急得眼里冒出火来,顾不得性命,精光的扒下床来,口中乱喊:“捉贼!”那鹘渌在醉乡中,霎时惊醒了,也赤身滚起来,暗地里恰恰撞着欧滁山。不由分说,伸起钉爬样的拳头,照着欧滁山头脸上乱打。滁山熬不过疼痛,将头脸靠住鹘渌怀里,把他身体上死咬。两个扭做一团,滚在地下。你骂我是强盗,我骂你是醉徒。累到天明,气力用尽。欧滁山的梦神也告消乏 [12] 了,鹘渌的醉魔也打疲倦了,大家抱头抱脚的欹跨睡在门槛上。直睡到日出三竿,鸡啼傍午,主仆两人才醒。各自揉一揉睡眼,都叫咤异。欧滁山觉得自家尊容有些古怪,忙取镜子一照,惊讶道:“我怎么竟换一个青面小鬼,连头角都这般峥嵘了?”鹘渌也觉得自家贵体有些狼狈,低头一看,好似掉在染缸里遍体染就个红红绿绿的。面面相觑,竟解不出缘故来。一连告了几日养病假,才敢出去会客。
那缪奶奶又遣徐管家送过四盘果品来看病。欧滁山款住徐管家,要他坐下。徐管家道:“小的是下人,怎敢陪相公坐地?”欧滁山笑道:“你好呆,敬其主以及其使。便是敝老师孔夫子,还命蘧伯玉之使同坐 [13] 哩。你不须谦让。”徐管家只得将椅子移在侧边,半个屁股坐着。欧滁山分付鹘渌,叫他在酒馆中取些热菜来,酒儿要烫得热热的。鹘渌答应一声去了。欧滁山问道:“你家奶奶性儿喜欢甚么?待我好买几件礼物回答。”徐管家道:“我家奶奶敬重相公文才,那指望礼物回答?”欧滁山道:“你便是这等说,我却要尽一点孝敬。”徐管家道:“若说起我家奶奶,纱罗绸缎,首饰头面,那件没有?若要他喜欢的,除非吃食上橄榄、松子罢了。”欧滁山道:“你家奶奶原来是个清客,爱吃这样不做肉的东西。”徐管家嬉的笑起来。
鹘渌早取了热菜,摆上一桌,斟过两杯酒,二人一头吃,一头说。欧滁山乘兴问道:“你家奶奶又没有一男半女,年纪又幼小,怎么好守节?”徐管家道:“正是。我们不回河间去,也是奶奶要日后好寻一分人家,生产招夫的意思。”欧滁山道:“不知你家奶奶要寻那样人儿?”徐管家道:“小的也不晓得,奶奶还不曾说出口来。为碍著三太爷在这里。”欧滁山道:“我有一句知己话儿对你讲,切不可向外人说。”忙把鹘渌叫开了,说道:“我学生今年才三十一岁,还是真正童男子。一向要娶亲,因敝地再没得好妇人。若你家奶奶不弃,情愿赘在府上。我虽是客中,要措办千金,也还供得你家奶奶妆奁。”徐管家道:“相公莫说千金万金,若是奶奶心肯,便一分也不消相公破费;但三太爷在此,也须通知他做主才妙。”欧滁山道:“你家三太爷聋着两只耳朵,也容易结交。”徐管家道:“相公慢慢商量,让小的且回去罢。”欧滁山千叮万嘱一遍。正是:
耳听好消息,眼观旌旗捷。
话说姜天淳晓得欧滁山得过若干银两,又见不肯起身,怕在地方上招摇出事来,忙封起八两程仪,促他急整归鞭。欧滁山大怒,将程仪掷在地下道:“谁希罕这作孽的钱!你家主人要使官势,只好用在泛常游客身上。我们同窗同社,也还不大作准。试问他难道做一生知县再不还乡的么?我老欧有日子和他算账哩!”那来役任凭他发挥,拾了银子,忙去回覆知县。这叫做“好意翻成恶意,人心险似蛇心”。我道姜天淳这个主人,便放在天平上兑一兑,也还算十足的斤两。看官们,试看世界上那个肯破悭送人他吃辛吃苦的做官担惊担险的趁钱 [14] ?宁可招人怨,惹人怪,闭塞上方便门,留积下些元宝好去打点升迁;极不济,便完赃赎罪,拼着流徙,到底还仗庇孔方,保得一生不愁冻饿。常想古今慷慨豪杰,只有两个:一个是孟尝君,舍得三餐饭养士;一个是平原君,舍得十日酒请客。这大老官的声名,千古不易。可见酒饭之德,也能使人品传芳。假若剜出己财,为众朋友做个大施主,这便成得古今真豪杰了。倘自负慷慨,逢人通诚,耰锄水火 [15] 的小恩惠,也恶夸口,这种人便替孟尝君厨下烧锅,代平原君席上斟酒,还要嫌他龌龊相。但当今报德者少,负义者多,如欧滁山皆是另具一副歪心肠,别赋一种贱骨格;抹却姜天淳的好处,反恶声狂吠起来。这且不要提他。
话说缪奶奶屡次差人送长送短,百倍殷勤。欧滁山只得破些钞儿,买几件小礼点缀。一日,三太爷拉欧滁山街上去闲步,见一个簇新酒帘飘荡在风里。那三太爷频频咽涎,像有闻香下马的光景,只愁没有解貂换酒 [16] 的主人。欧滁山见景生情,邀他进去,检一副干净座儿,请他坐地。酒保陆续搬上肴馔来,两个一递一杯,直吃到日落,还不曾动身。欧滁山要与三太爷接谈,争奈他两耳又聋,只好对坐著哑饮。谁知哑饮易醉。欧滁山满腔心事,乘著醉兴,不觉吐露道:“令侄妇青年人,怎么容他守寡?你老人家该方便些才是。”那三太爷偏是这几句话听得明白,点一点头道:“我正要寻一个好人物招他进来哩,急切里又遇不著。”欧滁山见说话入港,老着脸皮自荐道:“晚生还不曾娶亲,若肯玉成,当图厚报。”三太爷大喜道:“这段姻缘绝妙的了。我今日便亲口许下你择日来纳聘何如?”欧滁山正喜得抓耳搔腮,侧边一个小厮,眼僝着三太爷道:“不知家里奶奶的意思,太爷轻口便许人么?”欧滁山忙把手儿摇着道:“大叔们请在外面吃酒,都算在我账上。”把个小厮哄开了。离席朝上作了揖,又自斟一杯酒送过去。三太爷扶起道:“你又行这客礼做甚么?”欧滁山道:“既蒙俯允,始终不二。便以杯酒为订。”三太爷道:“你原来怕我是酒后戏言,我从来直肠直口,再不会说谎的。”欧滁山极口感激。算完杯账,各自回寓。
次日,打点行聘。这缪家受聘之后,欧滁山即想做亲。叫了一班鼓乐,自家倒坐在新人轿里,兜了一个圈子,依旧到对门下轿。因是第一次做新郎,心里老大有些惊跳。又见缪奶奶是大方家,比不得秋葵丫头,胡乱可以用些枪法的。只得在那上床之时,脱衣之后,求欢之际,斯斯文文软软款款,假学许多风雅模样。缪奶奶未免要妆些身分。欧滁山低声悄语道:“吉日良辰,定要请教。”缪奶奶只是笑,再不作声。
过了数日,欧滁山见他房中箱笼摆得如密篦一般,不知内里是金银财宝,还是纱罗绸缎,想着要入一入眼。因成亲不久,不便开口说得。遂想出一个抛砖引玉之法来,手中拿着钥匙,递与缪奶奶道:“拙夫这个箱内,尚存六百多金,娘子请看一看。”缪奶奶道:“我这边的银钱还用度不了,那个要你的?”欧滁山道:“不是这样讲,我的钥匙交付与娘子,省得拙夫放在身边。”缪奶奶取过来,交与一个丫头。
只见三太爷走到房门前说道:“牛儿从河间府来说:家里的大宅子,有暴发户戚小桥要买,已还过九千银子。牛儿不敢做主,特来请你去成交易哩。”缪奶奶愁眉道:“我身子不大耐烦,你老人家同着姑爷去兑了房价来罢。”欧滁山听见又有九千银子,好象做梦似的,恨不得霎时起身,搬了回来。这一夜加力奉承那财主奶奶。
次日备上四个牲口,三太爷带了牛儿,欧滁山带了鹘渌,一行人迤逦而去。才走得数里,后面一匹飞马赶来,却是徐管家,拿著一个厚实实的大封袋,付与欧滁山道:“尔们起身快,忘记带了房契,奶奶特差小的送来。”欧滁山道:“险不空往返一遭儿哩,还亏你奶奶记性快。”徐管家道:“爷们不要担搁,快赶路罢。”两下各加一鞭,只见:
夕阳影里马蹄过,沙土尘中人面稀。
行了几日,已到河间府。三太爷先把欧滁山安顿在城外饭店里,自家同著牛儿进城,道是议妥当了,即来请去交割房契。欧滁山果然在饭店中等候。候了两日,竟不见半个脚影儿走来,好生盼望。及至再等数天,就有些疑惑。叫鹘渌进城去探问。鹘渌问了一转,依旧单身回来说:“城内百和坊虽有一个屠乡宦,他家并不见甚么三太爷。”欧滁山还道他问得不详细,自己袖着房契,叫鹘渌领了,走到百和坊来。只见八字墙门里面走出一个花帕兜头的大汉。欧滁山大模大样问道:“你家三太爷回来了,为何不出城接我?”那大汉啐道:“你是那里走来的鸟蛮子,问甚么三太爷、四太爷?”欧滁山道:“现有牛儿跟著的,烦你唤出牛儿来,他自然认得我。”大汉骂道:“你家娘的牛马儿,怎么在我宅子门前歪缠!”欧滁山情急了,忙通出脚色来道:“尔家小奶奶现做了我的贱内,特叫我来卖房子哩。”这一句还不曾说完,大汉早劈面一个耳掌,封住衣袖,揪了进去。鹘渌见势头不好,一溜烟儿躲开。
可怜欧滁山被那大汉捉住,又有许多汉子来帮打,象饿虎攒羊一般,直打得个落花流水。还亏末后一个少年喝住,众汉才各各收了拳兵。此时欧滁山魂灵也不在身上,痴了一会,渐渐醒觉,才叫疼叫痛,又叫起冤屈来。那少年近前问道:“你这蛮子口声,象是外方,有甚缘故,快些说来!”欧滁山带著眼泪说道:“学生原是远方人,因为探望舍亲姜天淳,所以到保定府来,就在保定府娶下一房家小。这贱内原是屠老先生之妾。屠老先生虽在任上亡过,现有三太爷做主为媒,不是我贪财强娶。”那少年道:“那个耐烦听你这些闲话,只问你无端为何进我的宅子?”欧滁山道:“我非无端而来。原是来兑房价的。现有契文在此,难道好白赖的么?”少年怒道:“你这个蛮子,想是青天白日见鬼!”叫众汉子推他出去。
欧滁山受过一番狼狈的,那里经得第二遍,听见一声推出去,他的脚跟先出门了。只得闷闷而走,回到饭店。却见鹘渌倒在坑上坐着哩。欧滁山骂道:“你这贱奴才,不顾主人死活,任他拿去毒打。设使真个打死,指望你来收尸,这也万万不能够了。”鹘渌笑道:“相公倘然打死,还留得鹘渌一条性命,也好回家去报信,怎倒怨起我来?”欧滁山不言不语,连衣睡在床上,捶胸捣枕。鹘渌道:“相公不消气苦,我想三太爷原姓屠,他家弟男子侄,那里肯将房产银子倒白白送与相公么?”欧滁山沉吟道:“你也说得是。但房契在手里,也还不该下这毒手。”鹘渌道:“他既下这毒手,焉知房契不先换去了?”欧滁山忙检出房契来,拆开封条,见一张绵纸,看看上面写的,不是房契,却是借约。写道:
立借票人屠三醉,今因乏用,借到老欧处白银六百两。俟起家立业后,加倍奉偿。恐后无凭,立此借票存照。
欧滁山呆了道:“我被这老贼拐去了!”又想一想道:“前日皮箱放在内屋里,如何盗得去?”又转念道:“他便盗我六百金,缪奶奶身边千金不止,还可补偿缺陷。”急急收拾行李,要回保定。争奈欠了饭钱,被房主人捉住。欧滁山没奈何,只得将被褥准算。主仆两个,孤孤凄凄,行在路上,有一顿,没一顿,把一个假名士,又要做起假乞丐来了。趱到保定,同着鹘渌入城,望旧寓走来,只见:
冷清清,门前草长;幽寂寂,堂上禽飞。破交椅七横八竖,碎纸窗万片千条。就象远塞无人烟的古庙,神鬼潜踪;又如满天大风雪的寒江,渔翁绝迹。入其庭不见其人,昔日罗帏挂蛛网;披其户其人安在,今朝翠阁结烟萝。
欧滁山四面搜寻,要讨个人影儿也没得。鹘渌呜呜的又哭起来。欧滁山问道:“你哭些甚么?”鹘渌道:“奶奶房里使用的珠儿,他待我情意极好,今不见了,怎禁得人不哭?”欧滁山道:“连奶奶都化为乌有,还提起甚么珠儿?我如今想起来了:那借票上写著屠三醉,分明是说三醉岳阳人不识 [17] ,活活是个雄拐子。连你奶奶也是雌拐儿。算我年灾月厄,撞在他手里。罢了,罢了!只是两只空拳,将甚么作盘缠回家?”鹘渌道:“还是去寻姜老爷的好。”欧滁山道:“我曾受过恩惠,反又骂他,觉得不好相见。”鹘渌道:“若是不好相见,可写一封书去干求他罢了。”欧滁山道:“说得有理。”
仍回到对门旧寓来,借了笔砚,恳恳切切写著悔过谢罪的话,又叙说被拐致穷之故。鹘渌忙去投书。姜天淳果然不念旧恶,又送出二十两程仪来。欧滁山置办些铺盖,搭了便舡回家,一路上少不得嗟叹怨恨。
清中叶吴敬梓的《儒林外史》是我国古典小说名著,它以科举制度下文人被扭曲的心灵及种种丑恶行为为讽刺对象,深刻揭露了封建社会的种种罪恶,在小说史上享有崇高的声望。其实清初的《照世杯》这一篇话本小说已经开了这类小说的先河,在讽刺艺术及语言方面也颇为接近。
《照世杯》为清话本小说集,共收话本四篇,此《百和坊将无作有》为其中第二篇。小说通过老童生欧滁山因贪图别人家财反而受骗失去钱财的故事,刻画了这个灵魂扭曲甚至是异化了的士人的形象。他的性格核心是对财富的贪求,矛盾正是在这一基础上展开的。欧滁山梦寐以求的是“做个现成财主女婿,思量老婆面上得些油水”,以便一生可以不劳而获。骗子欺骗的主要手段则是投其所好,以金钱作诱饵,布下一个“有钱寡妇”的迷魂阵,让他自投罗网。他真的一头钻了进去。在他自以为是步步接近巨额财富的时候,步步走向财富的丧失,终于人财两空。
小说写欧滁山的上当受骗似乎有点离奇,但又是可信的。欧滁山失败有两个必然的因素。一是利令智昏。欺骗的实现过程,就是斗智——心理战的过程。骗子机关算尽,就是摸到对方的心理弱点,然后对症下“药”。从行骗过程看,他们对欧滁山的心理把握得很准,投下的诱饵也就正中其所好。欧滁山被利遮蔽了双眼,失去了戒备心,就变得十分愚蠢。其实骗子再高明,也是有漏洞的。例如书中写那个“三太爷”一副地痞相,何尝有一点富贵人家亲戚的模样?他居然看不出来。整个行骗过程也决不可能是无懈可击的,而他从没有发生过怀疑。二是无才无能的文人如有自知之明,懂得藏拙,也不失为自我保护之道。但他们偏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即喜欢自我卖弄,特别是卖弄文才,以求世人赏识。知道他们有这个毛病,再拿他们当才子、名士吹捧一两句,他们就找不着东南西北了。欧滁山正是如此,他特别浅薄而张狂,写篇《墓志》要抄《祭十二郎文》,却要吹嘘自己是名士,是才子。于是对方乘虚而入,以请写“墓志”为诱骗其上当的第一着棋,自然正中鹄的。这两个弱点其实何尝只存在于那个时代?它实在是带有更大的普遍性,所以这一形象颇有典型意义。
小说开篇的诗中有两句说:“早知苟得原非得,须信机深祸亦深”,说明作者是想通过这个故事批评投机取巧企图获取非分钱财的行径。但作品中创造的形象比这一主题要丰富、深刻得多。追求财富的心理是带有一定的普遍性的,为了这一目的,想要娶一个有钱妻子的人也不是个别的。小说如果只是孤立地批判欧滁山的贪财,并不一定就能取得读者的普遍和强烈的共鸣。小说在这个骗局进行的过程中,逐步揭示出欧滁山各方面的恶劣品质,创造出了一个内含丰富的有美学价值的丑的形象。
科举制度造就了一批肩不能担、手不能提,除了无用的八股之外,毫无真才实学的老童生,他们只好厚着脸皮,出去“打秋风”,这多少是出于无奈,似亦无须过于苛责。但利令智昏之余,蒙昧了良知,糊涂了是非善恶,那就不是小问题了。欧滁山在上了当还不自知的时候,现出一副小人得志的猖狂样儿,竟然对真诚帮助自己的人——同窗姜天淳粗暴无理,反目相向,表现出可耻的忘恩负义,这在我国历来都被视为最卑劣的品行,为人所不齿。所以更加深了读者对这一人物的憎恨。围绕欧滁山,作品还写了一些其他次要人物和事件,进一步丰富了他的性格。例如他和丫头秋葵的龌龊关系,他和小厮鹘渌半夜醉打的情节,还有他下流到连贼都可以抓住他的把柄,把他降服住的地步。这些细节从日常生活角度揭示了他是一个完全失去了尊严的人。至此,一个无赖士子的层层衣服已经剥光,其丑陋的灵魂,被赤裸裸地暴露在读者面前。读者不能不由此联想到产生这种可笑又可悲的人物的社会背景:封建科举制度的罪恶。
当然这篇作品的成就仍然不能和《儒林外史》相提并论,它反映的社会生活面不是很宽,揭露的深度有限,对人性全面展示不够,也未触及社会深层的种种弊病。从讽刺艺术方面看,它有点过于夸张,也是如鲁迅先生形容晚清谴责小说的“笔无藏锋”。所以它不能像《儒林外史》一样,做到笑中有泪,真正使读者的灵魂震颤。
(姚品文)
注 释
[1].官囊:做官的俸禄积蓄。
[2].拜匣:装拜帖等物的长方形木匣。
[3].轴子:即字画条幅。因有木制卷轴,故称。
[4].行乐:即行乐图。一般指人物肖像画。
[5].黄庭:这里指书法家王羲之。王羲之的书法作品《黄庭经》有盛名。
[6].北苑:南唐画家董源,字北苑。以善画江南山水著名。
[7].躁脾:又作噪脾、燥脾、臊脾。爽快之意。
[8].《古文必读》:一种普及类的文章选本。
[9].《祭十二郎文》:韩愈的一篇著名祭文。
[10].诚欢诚忭:旧时皇帝、皇后有恩惠、赏赐,臣下所上谢表中,往往有这种表示感激的例言、套话。
[11].白日撞:一种白天入室盗窃的贼。
[12].消乏:疲劳,困乏。
[13].命蘧伯玉之使同坐:《论语·宪问》:“蘧伯玉使人于孔子,孔子与之坐而问焉。”
[14].趁钱:赚钱;挣钱。
[15].耰(yōu)锄水火:比喻给人细小的帮助。耰锄,一种用于锄地、除草的普通农具。
[16].解貂换酒:脱掉贵重的貂皮袍换酒喝。一般指慷慨解囊,招待朋友喝酒的行为。
[17].三醉岳阳人不识:唐吕岩有诗:“朝游碧海暮苍梧,袖里青蛇胆气粗。三醉岳阳人不识,朗吟飞过洞庭湖。”(《吕岩集》卷二绝句三十二首之十六)吕岩,字洞宾。唐僖宗乾符初前后在世。曾两调县令,值黄巢起兵,即携家归终南山,放迹江湖。相传后在长安遇钟离权,遂得道成仙。民间传说中有神仙吕洞宾三醉于岳阳楼,不为人所识的故事。元马致远有杂剧《吕洞宾三醉岳阳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