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汝珍
【作者小传】
(约1763—约1830) 清小说家。字松石,号松石道人,人称北平子。乾隆至道光间直隶大兴(今北京大兴)人。自幼聪颖,博览群书,擅长诗文。嘉庆六年(1801)赴豫东任县丞,治理河水。作有小说《镜花缘》等。
粉面郎缠足受困长须女玩股垂情
李汝珍
——《镜花缘》第三十三回
话说林之洋来到国舅府,把货单求管门的呈进,里面传出话道:“连年国主采选嫔妃,正须此货,今将货单替你转呈,即随来差同去,以便听候批货。”不多时走出一个内使,拿了货单,一同穿过几层金门,走了许多玉路,处处有人把守,好不威严。来到内殿门首,内使立住道:“大嫂在此等候,我把货单呈进,看是如何,再来回你。”走了进去。不多时出来道:“大嫂单内货物并未开价,这却怎好?”林之洋道:“各物价钱俺都记得,如要那几样,等候批完,俺再一总开价。”内使听了进去,又走出道:“请问大嫂,胭脂每担若干银?香粉每担若干银?头油每担若干银?头绳每担若干银?”林之洋把价说了。内使进去,又出来道:“请问大嫂,翠花每盒若干银?绒花每盒若干银?香珠每盒若干银?梳篦每盒若干银?”林之洋又把价说了。内使进去,又走出道:“大嫂单内各物,我们国主大约多寡不等,都要买些,就只价钱,问来问去,恐有讹错,必须面讲,才好交易。国主因大嫂是天朝妇人,天朝是我们上邦,所以命你进内,大嫂须要小心。”林之洋道:“这个不消分付。”跟着内使走进内殿,见了国王,深深打了一躬,站在一旁。看那国王虽有三旬以外,生的面白唇红,极其美貌。旁边围着许多宫娥。国王十指尖尖,拿着货单,又把各样价钱,轻启朱唇,问了一遍。一面问话,一面只管细细上下打量。林之洋忖道:“这个国王为甚只管将俺细看?莫非不曾见过中原人么?”不多时宫娥来请用膳。国王吩咐内使将货单存下,先去回覆国舅,又命宫娥款待天朝妇人酒饭,转身回宫。
歇了片时,有几个宫娥把林之洋带至一座楼上,摆了许多肴馔。才把酒饭吃完,只听下面闹闹吵吵,有许多宫娥跑上楼来,都口呼“娘娘”,磕头叩喜。随后又有许多宫娥捧着凤冠霞帔,玉带蟒衫,并裙裤、簪环、首饰之类,不由分说,七手八脚,把林之洋内外衣服脱的干干净净。这些宫娥都是力大无穷,就如鹰拿燕雀一般,那里由他作主?才把衣履脱尽,早有宫娥预备香汤,替他洗浴,换了袄裤,穿了衫裙,把那一双大金莲暂且穿了绫袜。头上梳了鬏儿,搽了许多头油,戴上凤钗,搽了一脸香粉,又把嘴唇染的通红。手上戴了戒指,腕上戴了金镯,把床帐安了,请林之洋上坐。此时林之洋倒像做梦一般,又像酒醉光景,只是发㱥① [1] 。细问宫娥,才知国王将他封为王妃,等选了吉日,就要进宫。
正在着慌,又有几个中年宫娥走来,都是身高体壮,满嘴胡须。内中一个白须宫娥,手拿针线,走到床前,跪下道:“禀娘娘,奉命穿耳。”早有四个宫娥上来,紧紧扶住。那白须宫娥上前,先把右耳用指将那穿针之处碾了几碾,登时一针穿过。林之洋大叫一声“痛杀俺了”,望后一仰,幸亏宫娥扶住。又把左耳用手碾了几碾,也是一针直过,林之洋只疼的喊叫连声。两耳穿过,用些铅粉涂上,揉了几揉,戴了一副八宝金环。白须宫娥把事办毕退去。接着有个黑须宫人,手拿一匹白绫,也向床前跪下道:“禀娘娘,奉命缠足。”又上来两个宫娥,都跪在地下,扶住金莲,把绫袜脱去。那黑须宫娥取了一个矮凳,坐在下面,将白绫从中撕开,先把林之洋右足放在自己膝盖上,用些白矾洒在脚缝内,将五个脚指紧紧靠在一处,又将脚面用力曲作弯弓一般,即用白绫缠裹。才缠了两层,就有宫娥拿着针线上来,密密缝口,一面狠缠,一面密缝。
林之洋身旁既有四个宫娥紧紧靠定,又被两个宫娥把脚扶住,丝毫不能转动。及至缠完,只觉脚上如炭火烧的一般,阵阵疼痛,不觉一阵心酸,放声大哭道:“坑死俺了!”两足缠过,众宫娥草草做了一双软底大红鞋,替他穿上。林之洋哭了多时,左思右想,无计可施,只得央及众人道:“奉求诸位老兄,替俺在国王面前方便一声,俺本有妇之夫,怎作王妃?俺的两只大脚就如游学秀才,多年未曾岁考,业已放荡惯了,何能把他拘束?只求早早放俺出去,就是俺的妻子也要感激的。”众宫娥道:“刚才国主业已分付,将足缠好,就请娘娘进宫,此时谁敢乱言?”
不多时宫娥掌灯,送上晚餐,真是肉山酒海,足足摆了一桌。林之洋那里吃得下,都给众人吃了,一时忽要小解,因向宫娥道:“此时俺要撒尿,烦老兄领俺下楼走走。”宫娥答应,早把净桶掇来。林之洋看了,无可奈何,意欲扎挣起来,无如两足缠的紧紧,那里走得动。只得扶着宫娥下床,坐上净桶,小解后把手净了。宫娥掇了一盆热水道:“请娘娘用水。”林之洋道:“俺才洗手,为甚又要用水?”宫娥道:“不是净手,是下面用水。”林之洋道:“怎叫下面用水?俺倒不知。”宫娥道:“娘娘才从何处小解,此时就从何处用水。既怕动手,待奴婢替洗罢。”登时上来两个胖大宫娥,一个替他解褪衷衣,一个用大红绫帕蘸水,在他下身揩磨。林之洋喊道:“这个顽的不好!诸位莫乱动手!俺是男人,弄的俺下面发痒,不好!不好!越揩越痒!”那个宫娥听了,自言自语道:“你说越揩越痒,俺还越痒越揩哩!”
把水用过,坐在床上,只觉两足痛不可当,支撑不住,只得倒在床上,和衣而卧。那中年宫娥上前禀道:“娘娘既觉身倦,就请盥漱安寝罢。”众宫娥也有执着烛台的,也有执着漱盂的,也有捧着面盆的,也有捧着梳妆的,也有托着油盒的,也有托着粉盒的,也有提着手巾的,也有提着绫帕的,乱乱纷纷,围在床前。只得依着众人,略略应酬。净面后有个宫娥又来搽粉,林之洋执意不肯。白须宫娥道:“这临睡搽粉规矩最有好处,因粉能白润皮肤,内多冰麝。王妃面上虽白,还欠香气,所以这粉也是不可少的。久久搽上,不但面如白玉,还从白色中透出一股肉香,真是越白越香,越香越白,令人越闻越爱,越爱越闻,最是讨人欢喜的。久后才知其中好处哩!”宫娥说之至再,那里肯听。众人道:“娘娘既如此任性,我们明日只好据实启奏,请保母 [2] 过来,再作道理。”登时四面安歇。到了夜间,林之洋被两足不时疼醒,即将白绫左撕右解,费尽无穷之力,才扯了下来,把十个脚指个个舒开。这一畅快,非同小可,就如秀才免了岁考 [3] 一般,好不松动。心中一爽,竟自沈沈睡去。
次日起来,盥漱已毕,那黑须宫娥正要上前缠足,只见两足已脱精光,连忙启奏。国王教保母过来重责二十,并命在彼严行约束。保母领命,带了四个手下,捧着竹板,来到楼上,跪下道:“王妃不遵约束,奉令打肉。”林之洋看了,原来是个长须妇人,手捧一块竹板,约有三寸宽、八尺长,不觉吃了一吓道:“怎么叫作打肉?”只见保母手下四个微须妇人,一个个膀阔腰粗,走上前来,不由分说,轻轻拖翻,褪下衷衣,保母手举竹板,一起一落,竟向屁股大腿一路打去。林之洋喊叫连声,痛不可忍。才打五板,业已肉绽皮开,血溅茵褥。保母将手停住,向缠足宫娥道:“王妃下体甚嫩,才打五板,已是血流漂杵,若打到二十,恐他贵体受伤,一时难愈,有误吉期。拜烦姐姐先去替我转奏,看国主钧谕 [4] 如何,再作道理。”缠足宫人答应去了,保母手执竹板,自言自语道:“同是一样皮肤,他这下体为何生的这样又白又嫩,好不令人可爱。据我看来,这副尊臀真可算得貌比潘安,颜如宋玉了。”因又说道:“貌比潘安,颜如宋玉,是说人的容貌之美,怎么我将下身比他,未免不伦。”
只见缠足宫人走来道:“奉国主钧谕,问王妃此后可遵约束?如痛改前非,即免责放起。”林之洋怕打,只得说道:“都改过了。”众人于是歇手。宫娥拿了绫帕,把下体血迹揩了。国王命人赐了一包棒疮药,又送了一盏定痛人参汤。随即敷药,吃了人参汤,倒在床上。歇息片时,果然立时止痛。缠足宫娥把足从新缠好,教他下床来往走动。宫娥搀着走了几步,棒疮虽好,两足甚痛,只想坐下歇息。无奈缠足宫娥惟恐误了限期,毫不放松,刚要坐下,就要启奏,只得勉强支持,走来走去,真如挣命一般。到了夜间,不时疼醒,每每整夜不能合眼。无论日夜,俱有宫娥轮流坐守,从无片刻离人,竟是丝毫不能放松。林之洋到了这个地位,只觉得湖海豪情,变作柔肠寸断了。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南宋计有功《唐诗纪事》有一个女皇武则天令百花于寒冬腊月齐放的故事,李汝珍因以这个故事为引子,创作了一部内容奇幻、风貌独特的小说《镜花缘》。《镜花缘》全书共一百回,除了前六回序幕,最后四回结局以外,其主体部分大体可分为海外游历和众才女赴试游宴两部分。全书则共同表现出一种“炫耀才学”的倾向,所以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将其列入“清之以小说见才学者”。
以小说为庋学问的工具,是小说创作的“别格”,《镜花缘》所以表现出这样一种创作意趣和“学术汇流、文艺列肆”的特征,与作者李汝珍本身就是当时讲求学问、优游学艺的“乾嘉考据派”学者有着直接的关系。事实上,李汝珍本以音韵学为专攻,曾以多年的精力,写出音韵学著作《李氏音鉴》。在《镜花缘》中,作者也多次写到音韵学,其中的音韵学观点与《李氏音鉴》毫无二致,不过是借小说中的人物、情节演绎一下而已。
正因为以小说名于后世的李汝珍,从根本上说是一个乾嘉考据派学者。所以乾嘉考据学派的种种思想、观念,对李汝珍《镜花缘》小说的创作产生了深刻的影响。从最基本的来说,李汝珍的“小说”概念,实际上就是当时考据派学者所用的概念,即古来将不属于经史、子书、诗赋的“残丛小语”视为小说的作法,因此他只是略采章回小说的形式,将他自己关于经史韵学和卜筮医方、灯谜酒令、琴棋书画等知识,找一个事件作因由串联起来。而对于人物塑造、情节结构之类真正属于小说艺术的问题并不十分关心。
由于对小说文体本身缺乏认识,《镜花缘》的创作在各方面就产生了很大的随意性。比如小说在总的情节骨架和内容倾向上存在着很大矛盾,使作者不得不在对待人物的爱憎上左右支绌;再如小说的整体与局部之间也表现出矛盾,以至于创造不出一个至少在形象本身的范围内合乎逻辑的生活过程;其他如情节结构上缺乏统一感,各部分之间的联系薄弱,人物描写比较浮泛等等。总之,从艺术形象和小说技巧来看,《镜花缘》确有很多不足。
但是,《镜花缘》亦有《镜花缘》的美学创造。作为乾嘉学者,博识是李汝珍的看家本领,也是《镜花缘》创作的基础,没有博识也就没有《镜花缘》,他依靠博识——从《山海经》等古老的典籍直到经史音韵等学问——来创作他的小说。他虽然不熟谙小说创作的技巧,但对中国古代诗歌“讽谏比兴”的表现手法并不陌生,所以他以他的才华,他的方式,在很多地方充分发挥了自己的优势,依靠博识和想象,局部地创造出一个异于他人的美学世界。这对于小说艺术来说,未免是“偏锋用笔”,从而在根本上不能达到小说艺术的高境界,但却以其独特的美学风貌吸引读者。
特别是小说的上半部,作者通过唐敖、林之洋、多九公等人游历海外诸国的描写,将读者带入一个借助古代神话传说虚构而成的世界。这个世界是脱离现实的,但与现实又多少有着一些联系,从而构成一个由博识、想象、象征、影射等构成的虚幻世界。在作者营造的这个世界中,不仅充满了借助古代书本知识创造的奇特事物和因这些事物的超现实性冲突而构成的情节、场景,而且作者还通过想象和夸张的描写、即兴的议论,加之语言上的调侃,表达了作者对一些社会人生现象不无巧妙的揶揄讽刺。这些讽刺大多带有一定的漫画性和荒诞性,从而形成作品一定程度上的喜剧性和诙谐色彩。正因为这一点,《镜花缘》的前半部分几乎成了“成人的童话”,具有一种特殊的审美效果。《镜花缘》所以能卓然独立于中国古代小说名著之林,归根结底还是在于它拥有的这一部分独特的美学创造。
《镜花缘》上半部大约写了四五十个海外国度。其中多数是根据古书上一鳞半爪的记载而缘名缘事生发的。或在古籍记载的基础上,加上作者衍义式的描写或议论,表达自己对社会生活中一些现象的认识;或者简笔带过,随机加以讥讽、戏谑。其中君子国、黑齿国、女儿国、轩辕国等是描写的重点,多能设想幻奇,涉笔成趣,表达作者的讽喻意向。女儿国的故事就是书中历来最为读者所喜读乐道的一段。
《山海经》曾提到两个“女儿国”,一个是《海外西经》所记:“女子国在巫咸北,两女子居,水周之。”还有一个是《大荒西经》提到“有女子之国”,郝懿行注引《魏志》言:“有一国在海中,纯女无男。”皆未引起李汝珍的注意,倒是后来唐代张说的小说《梁四公传》中说海外有一个女儿国是:“女为人君,以贵男为夫,置男为妾媵,多者百人,少者匹夫。”引发了李汝珍的想象,因而在《镜花缘》中虚构了一个男女易位的国度。在这个国度中,以现实生活中男子对待妇女之道还治男子之身,在出人意表中构成了喜剧冲突,同时又以夸张、诙谐的笔墨努力铺陈,令读者忍俊不禁。
女儿国的故事从第三十二回后半部“观艳妆闲步女儿乡”写起,直至第三十七回结束,用了五回多篇幅,是书中所写唐敖等人游海外国度最长的一个故事。故事叙唐敖等人到达“男子反穿衣裙,作为妇人,以治内事;女子反穿靴帽,作为男人,以治外事”的女儿国,面孔白皙,胡须又在厌火国被烧掉的商人林之洋到王宫卖货,竟被国王视为“佳丽”,拘留宫中,又被强行穿耳、缠足,要将其立为“王妃”。林之洋抗拒不从,唐敖、多九公等人则想方设法营救。唐敖揭了女儿国求贤治河的皇榜,为女儿国治好河患,以释放林之洋之条件,这才最后救出林之洋,又救出在宫中处境危险的女儿国“世子”阴若花,一同逃出女儿国。此处所选即写林之洋陷于宫中之事。
女儿国故事的前半部分,充满喜剧性。第三十二回,唐敖等人初进女儿国,看到一些浓妆艳抹的男性“妇人”已经令人莞尔:
“那边有个小户人家,门内坐着一个中年妇人:一头青丝黑发,油搽得雪亮,真可滑倒苍蝇;头上梳一盘龙鬏儿,鬓旁许多珠翠,真是耀花人眼睛;耳坠八宝金环;身穿玫瑰紫的长衫,下穿葱绿裙儿;裙下露着小小金莲,穿一双大红绣鞋,刚刚只得三寸;伸着一双玉手,十指尖尖,在那里绣花;一双盈盈秀目,两道高高蛾眉,面上许多脂粉;再朝嘴上一看,原来是一部胡须,是个络腮胡子……”
唐敖“忍不住扑嗤笑了一声”,却不料遭到嘲骂:“你面上有须,明明是个妇人,你却穿衣戴帽,混充男人,你也不管男女混杂……”这就一下子将这些本来的看客拉入剧中,也不自觉地成了喜剧中的演员。第三十三回关于林之洋在宫中被强行穿耳、缠足的描写则几乎是令人忍俊不禁的活剧。
女子缠足是中国古代的一种陋习怪俗。历史文献和考古发掘证明,汉唐以前的中国本没有缠足的习俗。虽然苏东坡《菩萨蛮》词曾写到“偷立宫样稳,并立双趺困。纤妙说应难,须从掌上看”,说明北宋时已有缠足,但似乎并不普遍,《辍耕录》就谈到缠足在“熙宁、元丰之间,为之者犹少”。北宋末年的女词人李清照《点绛唇》词写到“见客入来,袜刬金钗溜,和羞走”,就肯定没有缠足。两宋之交王居正所绘《纺车图》中的两个女子所穿也为平底大鞋。南宋时缠足开始增多,至元明清则越演越烈,以致“举世趋之若狂”。所谓缠足,就是用布帛紧束双足,使双脚成尖小弓状。缠足是很痛苦的事,因为要使骨骼变形才能达到目的,所以女子缠足一般从小缠起。或五六岁,或七八岁,就要将双足紧束,日夜不能放松,而且,要缠就一双“三寸金莲”,还要受长期的痛苦煎熬,非经历一个骨折痉挛、皮肉溃烂的过程不可。因此,缠足是对女性肉体和精神的严重摧残,是古代中国妇女近千年来一直遭受的酷刑。
这种丑恶残酷的习俗的形成,有着深刻的历史文化原因,其大文化背景是以中国古代社会的男性为中心,亦与中国古代的审美观念以及礼教对妇女的束缚有关。但其给予妇女的痛苦无疑是巨大的。所以历来有人对此表示不满,北宋的车若水、南宋的程颐、清代的袁枚都曾发表过反对的言论。李汝珍对缠足的习俗十分反感,第十二回已借君子国吴之和之口将缠足列为“天朝弊端”,加以抨击,这里则借林之洋“反串”角色,让“堂堂须眉”大尝缠足的痛苦:
那黑须宫娥取了一个矮凳,坐在下面,将白绫从中撕开,先把林之洋右足放在自己膝盖上,用些白矾洒在脚缝内,将五个脚趾紧紧靠在一起,又将脚面用力曲作弯弓一般,即用白绫缠裹。才缠了两层,就有宫娥拿着针线上来,密密缝口,一面狠缠,一面密缝。……及至缠完,只觉脚上如炭火烧的一般,阵阵疼痛,不觉一阵心酸,放声大哭道:“坑死俺了!”
作为乾嘉考据学派学者,李汝珍作小说的用心,除了以小说扬露才学、传播学问,借以自娱和娱乐那些与自己志趣相同的人以外,显然也有进行社会批判、抒写自己的社会理想的意思。这就是李汝珍自己在小说中所说的:“虽以游戏之事,却暗寓劝善之意,不外风人之旨。”确实,《镜花缘》不仅在内容上大讲乾嘉学问、列肆文艺,而且全书突出表现了乾嘉考据学派所倡导的原始儒家的社会理想,特别是表现了凌廷堪等乾嘉思想家推崇三代“礼治”、主张复古的思想观念。因此,李汝珍之反对妇女缠足,应该说是有一定理性的。虽然这种理性不一定如某些论者所言是一种近似现代要求男女平等或妇女解放的思想。因为李汝珍生活的时代,社会还没有为男女平等、妇女解放思想提供经济的、政治的基础。
不过,值得我们注意的是,李汝珍出生于顺天大兴,将近二十岁才随其当“盐课司大使”的长兄到苏北的海州居住。大兴与宛平当时是北京廓县,皇城以东地方均属大兴。满人妇女是不缠足的,进关以后,虽然受到一些影响(甚至乾隆帝也喜欢缠足的汉族女子),但朝廷却多次下令禁止八旗女子缠足,李汝珍生活的乾隆、嘉庆时都专门颁发过谕旨。清代北京的文化氛围大体可称得上是满汉交汇,因此,其缠足之风反倒逊于外地。据同治时的《听雨丛谈》介绍,除了边远省区,当大部分中国“女子无不缠足为弓”之时,“京师民女内城不裹足者十居其五,四乡不裹足者十居其二”。因此李汝珍之反对缠足,也与其自幼所接受的习俗文化影响有关。
正因为以上的原因,所以李汝珍不像当时许多所谓文人才士那样麻木不仁,甚至“爱莲成癖”,以女性的痛苦为笑乐,相反,他在当时广大妇女所受的痛苦中感到一种心灵的震颤。虽然他不能从根本上认识这个问题,也知道在现实中不可能解决这个问题(女儿国的“世子”阴若花要跟林之洋逃走,林之洋就告诫她,若到“天朝”,就要改换女装,“梳头裹脚”,后来若花到了中原,就自觉地缠了足),但是他大胆地用他的笔写出了对当时妇女不幸遭遇的同情,表示了他对这种不合理现象的嘲讽,这在当时无疑是难能可贵的,不能不说是漫天黑暗中一线人性的闪光。而在描绘这一故事时,李汝珍充分利用了“角色倒置”等喜剧手法,语含调笑,文笔活脱,这就更增强了讽喻的力度。
(李时人)
注 释
[1].发㱥(lèng):发呆,失神。
[2].保母:古时君主姬妾中专事抚养子女的人。
[3].岁考:明清时每年对府、州、县生员、廪生举行的考试。
[4].钧谕:对帝王或尊长指示、命令的敬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