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 纲
【作者小传】
(约1740—约1800) 清小说家。字振三,号草亭、草亭老人。乾隆时江苏昆山人。杜纲读书识道理,老不得志,著书自娱。作有小说《娱目醒心编》《北史演义》《南史演义》等。
图葬地诡联秦晋欺贫女怒触雷霆
杜纲
——《娱目醒心编》卷十第一回、第二回(节选)
话说明朝万历 [1] 年间歙县地方,有一人姓阴,家私广有,人皆称他为阴员外。其人存心刻薄,作事悭吝;独好风水之学,请了有名地师在家讲求地理。所以地之好歹,自己也有几分看得出,吉凶祸福,讲得活龙活现;好似得一吉地,就是子孙不读书,也要发起科甲 [2] 来的模样。徽州一府地方,被他处处看到,无如中意者绝少。
一日,正值清明时节,同一看风水的假作郊外踏青,实欲于近处看看可有葬地。信步行去,走到一个所在,后山前水,左右皆有峰峦回抱,中间一片平阳,约有十来亩大。立在地上一看,大惊道:“何意此处却藏一块好地在此!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那地师便道:“员外今日看着此地,正是员外大福。若葬于此,将来富贵无穷,快快买了。就费了重价,也说不得。”阴员外道:“地固极好,但未识何人管业,肯卖不肯卖。”又周围走了一遍,越看越有精神起来。看看天色晚了,只得回去。
明日,用过早饭,再到地上,走向邻近人家,细访地主何人。适遇一王老儿走来,却认得阴员外的,问道:“员外在此看地,看中了那一块?”员外道:“就是前面这块平阳地,不知是那家的?”王老儿道:“此是前村朱渔翁的。”员外听见是捕鱼人的产业,心上一喜,自忖道:“此地容易到手的了。”便道:“我实看中此地,就烦老兄作中 [3] ,问他要多少银子。如说允了,就可成交。老兄中金外,还当重谢。”王老儿道:“既如此,员外请回。我明日讨了实信,到府奉复。”员外道:“专候,专候。”两下拱手而别。
到了明日,果见王老儿走来道:“员外,此事不成了。我将员外要买这地意思对朱渔翁说了,他说此系世代祖产,不肯换钱用的。再三说合,他终不允。员外别寻好地罢。”员外道:“他不过要索重价,多加些银子便了。”王老儿道:“不瞒员外说,我已许他三百两银子,比常价已多几倍。我又说:‘你无儿子,何不得些重价,以为养老之费?’他说:‘我只有一个女儿,将来对亲,穷人家无有赔赠,只有此地要作赠嫁的。若是别人要买,就许千金,我也不卖。’”
员外听见地不肯卖,便呆了半晌,心上已是万千中意,那里割舍得下,因想道:“他要把这地赠嫁女儿,我就假说娶他女儿为媳,等事成了,再作商议。”算计已定,因向老王道:“他的女儿几岁了?”老王道:“十七八岁了,模样到也生得好,不像渔家女儿。”员外道:“我的大儿子十八岁了,就与他对亲,他肯么?”老王道:“只怕员外不肯俯就,他有甚不肯?”员外道:“老兄作中不成,就烦做一媒翁,成就此事。”老王道:“这倒是一着好棋子!果然如此,则人地两得了。但为员外媳妇,太造化这女儿了。”阴员外就留他吃了点心,再三谆嘱而去。
再说老王急急忙忙走到朱渔翁家,笑嘻嘻道:“朱兄,你大喜事到了。阴员外要买你的地,你要赠嫁女儿,不肯卖他,他说大的儿子与令爱年貌相当,情愿与你对亲。岂不是恭喜的事么?”朱渔翁道:“贫富不对,我是渔户,如何与富翁联姻!况我只一女儿,将来赘一女婿,要靠老终身的。这富家儿子,焉肯入赘?虽承阴员外好意,我却消受不起。”老王道:“你错了。这是他来求你,不是你去求他。他既愿娶你女,决不嫌你低微。包我身上,你夫妻两口接去同住便了。”一众邻里闻得阴家要与他对亲,都走来撺掇,有的叫“朱阿哥”,有的叫“朱阿叔”,都道:“这头亲事,不可错过。你女进了他门,便是富家娘子,吃好穿好,难道倒是嫁一穷人,粗衣淡饭的好?”你一言,我一句,说得朱翁夫妇欣喜不已,就烦一村学先生写了女儿的年庚八字,送与老王。老王藏在袖中,便起身道:“改日来奉贺了。”一径走到阴家,送上庚帖。
阴员外听知已允,即检了定亲吉日,送礼过去,说定本年八月行聘,九月迎娶。朱渔翁无不从命。……
话说阴员外贪着风水,情愿娶渔户女儿为媳,原是骗局。他大儿子闻得,心中不悦,叫道:“父亲,我家门望,岂无富家大户女儿相配?如何叫孩儿认渔翁为岳丈,与渔婆为夫妻?体面上不好看,恐被人笑话。”员外道:“非笑由人非笑,好地我自得之。你道我真个要娶他女儿么?这叫做‘将机就机’。待娶进门后,此地到手,将来发富发贵起来,大人家,三妻四妾,常讨惯的,你要他,与他做做夫妻;你不要他,把他丢在一边罢了。这一计,管教他贴了地,又贴一个人,你慌他怎么?”
看官!你想他对了儿子,说出如此没良心的话来,教他日后夫妻那得和睦?定把妻子磨折受苦了。
那渔翁夫妻还道女儿落了好处,快活不已,粗布衣服不好与女儿穿了,定要买些细绢,做件好衣服。妆奁虽然没有,原要置些随身物件,教他带去。男家下聘银两本来无多,用完了,将自己历年苦挣的蓄积,都罄 [4] 尽在里头。到了迎娶时候,又要夸耀人看,备酒请客,叫了乐人吹打,不惜破费,弄得力尽筋疲,方才打发得女儿出门。
阴家斯时十亩地尚未到手,诸事不敢十分苟简,拜堂合卺 [5] ,一一还他礼数。喜得新人虽是大脚,身段面貌也还去得,所以夫妇间情意尚好。三朝之后,接取渔翁夫妇到来同住,前堂设席请亲家,后堂备酒请亲母,女婿亦肯叫丈人,叫丈母,朝夕相待,加意殷勤。渔翁夫妇欢喜无限,真似抬上九霄云里一般,便把十亩好地双手奉献。
阴员外心事已遂,忙忙的筑起坟来,将他父亲棺木入土。既葬之后,相待之情渐渐比前不同了。朱渔翁只道他为葬事忙乱,故待他冷淡。孰知一日怠慢一日,相见时徉徉不睬。始而每食四样,有酒有肉,继而供给渐薄,荤腥全不见面。女儿本与婆婆同吃的,后来叫他与父母同吃了。家人妇女见主儿将他简慢,皆冷眼相看,要汤没汤,要水没水,全不来答应,甚至背后妆鬼脸,说趣话。老夫妇时时气得要死,暗地里互相埋怨。
住及一载,阴家要讨二房媳妇。女家姓聂,是一富翁,嫁来时,妆奁富厚,四橱八箱,摆满一堂。阴员外夫妇做出肉麻奉承来。诸亲百眷亦啧啧称羡二郎有福,讨了有嫁妆的娘子。大儿子本来看不上妻子的,今见弟媳满头珠翠,衣裙华丽;自己妻子身上穿的无一件好衣,头上插戴一些没有,相形之下,又气又羞,把妻子竟如眼中之钉,肉中之刺,丈人丈母益发看不上了。连日摆酒请男客,请女客,都不请他夫妇出来上席。合家热闹,独有他老夫妻冷冷清清,不茶不饭,缩在一间屋里。
朱渔翁气愤不过,走出门去,到相识人家消消闷气。至晚回来,只见妻子与女儿相对下泪,问他为甚下泪。其妻道:“只因你走了出去,女儿又受丈夫埋怨,道你这样丑态,还要人前摇摆,削他面皮。两下争论,竟要动手打起来了。你道气也不气?”渔翁一闻此言,大怒道:“我半世无拘无束,今日倒被小畜生拘管!我在此一年,分明无罪坐牢!罢了!罢了!我宁可饿死家中,不要吃这碗讨厌的饭了!”老夫妻相向而哭,一夜没有睡着。
明日绝早,将铺盖卷好,把些旧衣服叠在旧箱子内,叫了一只小船,搬下物件,走出堂前,告别亲家亲母,都回说没有工夫,改日再见罢。女婿也绝不相送,只有女儿牵衣大哭。朱渔翁道:“女儿,我一时误听人言,害你受苦,如今我也顾不得你了。”三口含泪而别。合家见他去了,皆欢喜道:“两个老厌物去了,省得端茶送饭。”朱女听见,好不气苦。
隔了一日,丈夫又讨起小来,是一皂隶 [6] 人家女儿,也有五六分颜色,妖妖娆娆,如风摆荷花一般。丈夫爱如珍宝,夜夜与他同房共宿,大妻处连面也不来见了。可怜朱女举目无亲,还要受公婆作践。只有弟婶聂氏,为人和气,还肯叫他声“嫂嫂”,时时走来说说话。
一日,同到婆婆房去,只见新讨的妾也走进来,个个叫应,单不叫应他。朱女发话道:“我是你的何人,不值叫我一声?就是夫主宠爱,也要晓得分有大小!”那妾尚未开口,只见婆婆冷笑道:“分甚么大小!你也不是千金小姐出身,他也不见得低微了你。不过这双脚,你大了他的罢了!”梅香妇女听了,都格格的笑个不住。羞得朱女满面通红,含怒归房,思量寻一死路,只是放不下父母。聂氏看不过意,倒走来劝解一番,只得忍着这口气了。
再说朱渔翁夫妻到家,邻里都来探望,问他何故还家,恐怕丢丑,不好直说,只是含糊答应。正是“哑子吃黄连,有苦在心头”。又除了破屋数间之外,柴米俱无。本有一只渔船,为嫁女儿,也卖掉了,要捉个把鱼儿变钱,渔具都无。又气又苦,夫妇两人渐渐害起病来,睡倒床上,就要吃碗热汤水也无人承值,那有请医吃药的理?不多几日,渔翁一命呜呼。妻子病中看见丈夫已死,心上一痛,也就两脚一挺,急急的赶上去了!那邻里见他屋内毫无声息,走进一看,夫妇俱死在床上,只得走到阴家,报与他女儿、女婿晓得。阴家父子只做不晓,吩咐家人不要报知媳妇。
乡邻回去,等了一日,不见阴家一个人来,便去对老王道:“当初阴家媒人是你做的,如今丈人丈母死了,怎么不来盛殓?”老王道:“这也可笑,待我去说。”一径走至阴家,要见阴员外。阴员外已知来意,推故不见。正坐厅上,只见员外的一个旧友走来,便将此事告诉他道:“前日员外自求对亲,如何今日见他死了,不叫儿子媳妇过去?”那人道:“这个如何使得?《琵琶》上说得好:‘婚姻事,难论高低。若论高低,何似当初休嫁伊?’你不要慌,我去与他说。”员外看来难灭众论,便走出来道:“我叫他女儿去便了。小儿却不在家,改日去罢。”一面叫好了船只,一面叫人报知朱女。
朱女听得爹娘俱亡,号啕大哭起来,带跌带奔走到厅上,问父母如何俱死。老王备述一番,朱女哭倒在地。老王道:“事已如此,不必哭了,速去盛殓为妙。”朱女要他丈夫同去,丈夫避不见面,心慌意乱,只得哭到房中,卷了些随身衣服,叫一小婢拿了,跟着老王下船。
一到家中,捧着两个尸首,哭得石人下泪,铁汉伤心。旁人听了,也不知落了多少眼泪。只道家中还有些用度,那知一空如洗。自己又没有银钱带来,只得央老王将房子变卖,买了两口薄薄的棺木。邻里都来相帮,将他夫妇入殓,把棺木抬到空地上安放。丈夫影也不来,公婆绝不买一块纸钱相送。事毕后,老王道:“我接你来的,原是我送你归去。”送到了门,老王也不去见阴员外,掉转来就走了。
朱女一直进去,见了婆婆,泪下如雨。那婆婆千不言,万不语,反道:“你这样哭法,何不同了你好爹好娘一块儿到棺材里去!”朱女气得答应不出。走到房中一看,那知箱笼物件,被丈夫都搬到妾房里去了,只留下一床一桌一杌。正在叫苦,只见丈夫走来道:“你的物件那个希罕,都在房内。其余都是我家置办的,由我搬去,与你何干?”朱女气涌填胸,那里忍耐得住,说道:“罢了!我也不要活了,与你拚了命罢!”一个头拳撞去,被他丈夫隔倒在地,乱踢乱打。聂氏听见,走来相劝,丈夫才丢手走开。只见朱女在地滚得头蓬发乱,便叫一仆妇相帮扶起,放在床上睡下,悄悄劝慰道:“大伯这样行为,心肠太狠,劝你耐心等他回意。”朱女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把头来摇。聂氏说罢去了。
黄昏时候,小婢搬进一盆小菜,一大碗薄粥,叫他吃夜饭。朱女叫他收去,起来关了房门,思量活在此永无好处,不如死了的干净,省得受人凌辱,呜呜的哭了又哭,到了半夜,便悬梁自尽。可怜朱大姐嫁到阴家,不曾一日快活,受了无数闷气,一旦死于非命,你道一点冤魂散也不散?
明日直到饭后,不见他开门,叫又不应,大家疑惑起来,扳开侧窗一望,只见直挺挺的挂在那里打秋千,连忙撞门进去,摸他身子,已是冰冷,不知几时吊死的。斯时,阴家正兴旺头上,欺他父母已死,又无亲戚,遂买口棺木,草草入殓,并无一人说话。公婆自他死后,倒像去了一累。丈夫只道死得好,待我另娶一个富家女儿,好不快活。白布也没用一块,功德更不必说了,竟若死了一个婢女一般。
一日,正值阴员外五十寿旦,贺客盈门,忽闻青天里霹雳一声,震得远近皆惊。有的道:“如此青天,如何有此霹雳?”有的道:“必定打了甚么毒物。”阴家正要留客吃饭,只见一人飞奔走来道:“员外,不好了!你家坟墓被天打了!昨夜无数鬼魂在坟上啾啾唧唧叫了一夜,今早青天里忽下霹雳,雷火交加,把坟头打下一个大窟窿,棺木提出数丈之外,四边树木皆烧坏了。员外须速去看来!”阴员外惊得呆了半晌,连忙赶到坟头,众人也都走来看,果见棺木已提出穴外,坟土纵横,坟旁打一大洞。众人都骇道:“这是天不容葬了,作速迁葬他所。”
阴员外茫无主意,只得回去再处,垂头丧气,同了众人一路走回。到一小石桥边,只见朱渔翁夫妻两个立着,一阵阴风,扑上身来。阴员外口中叫一声“亲家亲母”,望后就倒。众人扶起,昏迷不省,将板门扛到家中,忽然开口道:“你这欺心贼!谋了我的十亩地,气死我夫妇,又磨灭杀我女儿!我有甚亏负你,下此毒手,害我一家?”众人都道:“朱渔翁来索命了!”妻儿跪地求饶。又骂他妻子道:“你这老不贤,少不得死在我手里!”又骂大儿子道:“你逼死妻子,想讨好的,少不得也遭横死!”许他做功德荐度 [7] ,改葬他的棺木,只是不依。旁人见了,都不寒而栗。
乱了一夜,渐渐苏醒,对妻儿道:“冤魂索命,我不能久活了,你们好好保守家业。”自己便打巴掌,说道:“你要保守家业,为何把我家业弄完?”抢着床前桌上一把剪刀,当心便刺。妻子慌忙夺住,只听见喉间痰涌,双脚一挺,顿时毕命了。两个儿子见父亲已死,忙忙置办送终的事。入殓方毕,大儿子坐在房中,忽见朱女含怒走来,吓得汗流如雨,喊道:“有鬼!有鬼!”众人听见走来,一闪不见。其后无人处,朱女每每在面前,因常佩一把朴刀,以刀挥去,便不见了。
一日,又见朱女走来,把刀一挥,只听得“啊唷”一声,鲜血直冒,仔细一认,却把宠妾杀死在地,惊喊起来,合家来看,无不大惊,只得报他父母知道。其父是县中皂隶,一见女儿杀死,便去县里叫喊,又率领亲戚打将进来,一应家伙物件,尽行打坏。县官验过,将凶犯带去,当堂审问,称系用刀逐鬼,以致误伤。县官不信,便动起夹棍来,只得招认管他不应,将刀杀死。县官大怒,责了三十板收监。其母要救儿子出狱,拚将银子使用,又买嘱苦主,教他不要坚质。无如县官不肯枉法,白白费了银子,仍旧问成死罪,其母郁郁成病而死。其后大儿子亦死狱中,单存二房夫妇,家道日穷,子嗣又绝,坟墓不能再筑,把一块十分好风水地变为荒冢,至今岸旁窟窿尚存。
看官,你想人要子孙发达,还是天理要紧,地理要紧?假使阴员外得了这块好地,把渔翁夫妇厚养终身,待得媳妇好,何至葬后被击于雷公之手?只因昧良心,伤天理,徒费经营,不能享风水之益,反受了风水之害了。奉劝世人:欲求好地,当积德以致之;既葬好地,当为善以保之,自然后福无穷矣。
本篇选自清人杜纲编撰的拟话本小说集《娱目醒心编》,此书以宣扬忠孝节义为宗旨,多以因果报应做结,以求达到劝善惩恶、裨补世道人心之作用。
故事发生在明万历(1573—1619)年间徽州府歙县,此地有一阴姓员外,好“风水”之学。他相中了一朱姓渔夫的十亩“风水宝地”,为谋得此地,假意与渔夫联姻,把渔夫一家殷勤接至家中,那块“风水宝地”也就作为渔夫女儿的嫁妆,被阴员外占为己有。遂愿后,阴员外及其家人对渔夫一家便开始冷淡起来,以至于肆意嘲讽,百般羞辱。朱氏老夫妻愤而归家,然当初为嫁女已罄其所有,田产、房屋、渔具变卖殆尽,至此已是走投无路、悔恨交加,结果发病而死。撇下朱女孤苦伶仃,又不堪忍受公婆、丈夫的打骂凌辱,遂亦自缢而亡。可怜纯朴憨直的渔夫一家,不幸坠入奸人圈套,到头来落得个家破人亡的悲惨结局。但占了“风水宝地”的阴家却也没有因此而大富大贵起来,先是祖坟遭雷劈,阴员外被朱氏老夫妻冤魂索命而死;接着朱女的丈夫被朱女鬼魂捉弄,误杀宠妾,被问成死罪;最后阴员外妻子亦郁闷成疾而亡。
作者创作这篇小说,显然有劝人行善积德之意。劝人莫做奸诈刻毒之人,莫做损人利己之事。同时客观上也反映出封建社会中富者倚势凌贫的现象,表达了作者对贫弱之人所处悲惨无助之境地的深切同情。
小说中写阴员外与渔家联姻,从一开始就是个骗局,阴家大儿子不知父亲的阴险用心,故而心中不悦,觉得认渔翁为岳父大失脸面,遭人耻笑。为此,阴员外对儿子吐露了一番心曲。这一番心曲把阴员外阴险歹毒的心理表露无遗。同时,阴员外所说的也的确是封建社会中普遍存在的事实。阴员外把田地骗到手后,立即就变了脸,对渔夫一家“徉徉不睬”,阴家一家人都可以肆意凌辱他们。及至渔家老夫妻愤懑身亡,阴家也绝不放在心上。朱女自缢,阴家也只是草草埋了完事。从这些描写中,可以看出,当时社会中富贵之人可以为所欲为,而贫贱之人则命如草芥,人身权利毫无保障,处于一种孤苦无助、任人宰割的悲惨境地。
小说以阴家遭到“天谴”,作为故事的结局,其中因果报应的理念,自然是不可取的。但是,故事中所表露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思维法则,在中国古代由来已久,一些小说家面对不合理的社会现实,既愤慨又无可奈何,往往借此来表现自己的爱憎倾向,以求达到劝善惩恶的目的。此篇也应做如是观。
本篇另一值得注意的内容是在客观上揭示了“风水堪舆”之说的荒谬。就作者的思想来看,本也是迷信“风水堪舆”之说的,但是,既然“风水宝地”可保阴员外一家大富大贵,那么,阴员外一家就不会遭到那样的厄运。而倘若如阴员外这样阴险歹毒之人用如此卑鄙的手段,骗取人家的“风水宝地”,得以大富大贵的话,那么,“天理”又何在呢?为了调和“天理”与“地理”之间的矛盾,作者说什么“地理虽重,毕竟要循天理”。这种自圆其说的辩解,恰在客观上给世人以启示,“风水堪舆”之学,实在是漏洞百出的荒谬无稽之谈。
这篇小说在叙事上,具有简洁明快的风格,刻画人物形象,给人一种真实自然的感觉。例如,写朱渔翁对于与员外联姻一事的态度,先是不肯,认定贫富不相称。但后来在众邻里的欣羡、撺掇下,又把握不住自己,转而“欣喜不已”。初到阴家,受到“加意殷勤”的接待,不禁欢喜得“似抬上九霄云里一般”。受到冷落后,又开始与妻子“互相埋怨”。及至受到女婿无端的侮辱,朱渔翁始则“大怒”,继而与妻“相向而哭”。愤而归家后,见家中已是徒具四壁,生活无望,遂悲愤成疾而死。在很短的篇幅内,将朱渔翁的疑虑——欣喜——欢喜不已——失望——愤怒——无奈——绝望这一连串的心理变化,清晰地展现出来,又使人感到非常真实自然,合情合理,朱渔翁纯朴憨直的形象也就随之跃然纸上了。又如对阴员外的形象刻画,着墨并不多,但其倚富凌贫、阴险刻毒的个性特征,仍能给人留下较深的印象。
语言质朴精练传神,富有表现力,是本篇小说的另一特点。例如,写阴家二儿子娶亲,喜宴上“合家热闹”,而朱氏老夫妻则“冷冷清清,不茶不饭,缩在一间屋里”,一个“缩”字,不仅形象地绘出老夫妻踡缩屋中之状,而且还生动地传达出老夫妻黯然神伤、懊丧凄凉的神态。又如写阴家大儿子所娶之妾,走起路来,“妖妖娆娆,如风摆荷花一般”,寥寥数语,状其苗条的身段、妖艳的风情以及受夫宠爱而洋洋得意之态,也是形神毕肖的神来之笔。
(梅显懋)
注 释
[1].万历:明神宗年号(1573—1620)。
[2].科甲:科举。明清时专指举人及进士仕为科甲出身。
[3].作中:旧时在两方中间作见证或调解人。
[4].罄(qìng):光,尽。
[5].合卺(jǐn):旧时结婚时饮交杯酒的礼仪。
[6].皂隶:旧称衙门的差役。
[7].功德荐度:功德,佛教中指念经诵经布施等事。荐,进献;度,超度亡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