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景詹
【作者小传】
明小说家。号自好子。万历时人。生平事迹不详。作有小说集《觅灯因话》等。
桂迁梦感录
邵景詹
大德 [1] 中,有施君名济,吴之长洲 [2] 人,君家故饶于财,荦荦 [3] 负气节。年四十而未有子,性独嗜佳山水,暇辄往虎丘、天池、天平诸山游憩焉。夏之日,独棹小舟,登剑池 [4] ,度真娘墓 [5] 遂避暑读书台 [6] 。新蝉嘒 [7] 柳,南薰度松。顾瞻之顷,忽闻有愁叹声,徐一再听,而其人若不胜情者。君使觇之,则少同学桂生迁也。邀而问之,初难于言,既曲慰之曰:“足下父母无恙乎?”曰:“先二人谢世久矣。”曰:“然则壶内 [8] 弗宁乎?”乃始输其诚 [9] 曰:“仆有田数亩,足供饘粥 [10] ,不幸惑于人言,谓贩与耕,利且相百,遂折券 [11] 与李平章家,得金二十锭,贸易京师。天乎不余贷,而重之祸也!舟碎洪流,橐悬磬 [12] 矣,所存者仅藐焉一身。今日窜归,又为主者所觉,主者势焰薰天,念薄田不足以偿,一妻二子,将不复留,是以悲耳。”言讫而涕潸焉下。君为动容曰:“足下无虑,吾且为尔图偿之。”桂初以为戏。君曰:“吾与足下,交虽不深,然爱妻子之心一也。吾每恨无子,忍见有子弃之乎?且吾家素裕,固未急急于此不急之财;救足下于涂炭,推爱子之念,全足下之妻孥,是所甘心,何敢为戏。”桂乃反悲为喜,长跪且拜曰:“君如是,是仆之天也!异日尺寸有立,图所报称;若终于困穷,则公家岂无犬马乎?”遂别去。
翌日,桂果来谒,君辄如额与偿之,不复责券。桂大感谢。无何,君偶以事过桂之居,念而造焉。其子迎门欢甚。桂趋出,礼恭而色沮丧,已而闻内饮泣,君更诘之,对曰:“向承厚德,等于天亲,再生之余,何敢容隐!仆豚儿荆妇,幸赖保全,然薄田敝庐,皆为李氏所有,今旦夕被其驱逐,而出无所之,坐无所食,沟中之瘠 [13] ,仆将不免。仆命已矣,君恩奈何!”君又怃然曰:“夫拯人之急,而不足全人之生,则亦徒耳!足下无虑,余前村有田十亩,桑枣数十株,盍往居焉。树艺而给,无忧乏也。”桂谢且赧,良久,愿奉幼子为质,以效犬马之劳。君固却之。
再翌日,偕生至田处,以田及桑枣给之,中一株最高,俗传有神栖焉,桂因结茅于下。居一年,觉其地甚寒,与他所异,桂疑之。一日,荷锄归,见纯白鼠入室,逐之不见。谋于妻曰:“下岂有物乎?”卜之得吉,遂与妻夜发之,果得白金一藏。生喜而遽呼曰:“是可以报施君矣。”妻摇手,急止之曰:“无以呼为也!此施氏地,安知非施氏所瘗 [14] ?即不然,彼借口于己之地,固以为份内物也,虽尽与之,必不见德;如或不谅,将更疑子之匿其余,是欲报德而且生怨矣。且子终生,止欲作十亩田主人耶?盍于他乡潜置产业,徐以己力为报,顾不美乎?暮夜无知,天启其便,天与不取,反受其殃矣。”桂生闻妻之言,良心顿昧,而巧计潜滋,自是遂置施君于度外焉。乃倩旧识,置膏田脂产于会稽 [15] 。岁往征租,则托以朱门之干谒;既还故郡,则诈为蓝缕之形容。如是者十年,而施君殂矣。其子甫三岁。桂谓其妻曰:“此我扬眉吐气时也!”乃以只鸡斗酒往奠施君曰:“先生之恩,所不能报,亦岂敢忘。今先生往矣,顾余何人,久占先生之田庐,岂无面目,靦颜 [16] 殊甚!宁转而之他,受冻饿以死耳。”施母留之再三,不可,洒泣而去,挈家居于会稽。桂素饶干局 [17] ,居积致富。
施氏素豪宕,家不甚实,加以子幼妻弱,不十余年,而赀产萧然,饔飧 [18] 或不相继。于是母与谋曰:“尔父存日,施德于桂生,桂生似长者,今闻其富于会稽,盍与尔归焉。上者可冀厚偿,而次亦不失故值 [19] ,谅不虚此行也。”乃买舟自吴抵越,母止旅店,其子先往。比至桂生家,则门庭奕然,非复曩时 [20] 田舍翁气象矣。施子骤喜,以为得所依也。遂投刺,阍者数辈,引入东厢,楹榱 [21] 严整,扁题曰知稼,盖杨铁崖 [22] 笔也。候久不出,俄履声自内闻,乃逡巡却却立,再整衣冠。而桂生未遽见也,憩中庭,处分童仆,呼诺,语刺刺不可了。又久之,始出,心知为施氏子也,故为不识。施子备道其颠末,且云:“老母在旅次。”桂乃延之西斋,留一饭,吐词简重,矜色尊严。徐问曰:“子今年几何?”对曰:“昔先生垂吊时,不肖方三龄,今别先生十五年矣。”桂颔之,别无他语。饭已,更不问其母及家事。施子计穷,因微露其意。桂即变色曰:“吾知尔之来也。顾吾力亦能办此,尔毋多言,令他人闻之,为吾辱。”施唯唯而退。初,施母以桂必迎己也,倚闾而望。及闻状,不觉大恸曰:“桂生,而忘栖十亩时耶?”其子遽劝之曰:“姑待之,彼何物,戆痴而悖眊 [23] 若是。盖彼势压村中,习以为骄慢,见我贫窭 [24] ,不欲礼为上宾,而又讳言前负,故落落如是耳。犬马之盟,言犹在耳,而矧今已赫赫乎?岂有负人桂叔子?”母意稍释。过数日,施子以晨往候,日停午,而竟弗达。施不胜惭忿,攘袂直趋,大言曰:“我施生宁求人者?为人求我,而特取宿值耳,胡为其窘辱我。”顷之,其长男自外入。施整衣向前辑曰:“某姑苏施生也。”言未竞,长男曰:“然则故人矣!门下不识耳!昨家君备道足下来意,正在措置,而足下遽发大怒,岂数十年之久,而不能待数日耶?然此亦不难,明旦可无负矣。”言讫竟去。施子方悔己之失言,又怨彼之无礼,涕泣而归。其母复劝之曰:“吾与尔数百里投人,分宜谦下 [25] ,若得原值二十锭,意望亦完,不必过为悲愤也。”
明旦戒行,母复嘱之曰:“慎毋英锐,坐失事机,以劳我心。”于是施子鞠躬屏气,再候于桂之门下。久之,曰:“宿酒未醒也。”乃求见其长男,且曰:“得见长公,足矣,无烦主翁也。”又久之,则曰:“已往东庄催租矣。”问其次男,则曰:“已于西堂陪馆宾 [26] 矣。”施子怒气填胸,羞颜满面,然无可奈何。顷之,桂生乘驺 [27] 而出,则就谒于马首,甚恭。桂谩不为礼,曰:“尔施生耶?”顾一仆,以金二锭偿之,施子视偿,仅什一也,大骇,方欲一言白,而桂飘然已去,且使人来数曰:“尔昨何浅暴如是?本欲从容、从厚,今不能矣。然犹念尔年幼远来,故纤豪不缺,可速归。”施子大失望,而不敢见于辞色。求赂阍者,通问于其妻。妻又令人数曰:“曩先公以为德,而子今以为负也。幸吾主翁长者,偿之如数,夫复何言?无已,可归取券来,虽百锭不负也。”施无以对,归以语母。母郁抑不堪,遂抱疾还家,竟不起。而日所取偿于桂生者,曾不足为道途丧葬之费。吁!亦悲矣夫!
已而,桂生家益裕,产益伙。当元年,赋役繁增,桂甚苦之,每颦蹙曰:“某非国家之民,乃一老奴仆耳!”里有刘生者,善滑稽,奔走要津有年矣。侦知桂意,说之曰:“方今赋税不均,贵者千百顷而无科 [28] ,贱者倍蓰 [29] 输而无算,以公之资,宁不能少入作显客,而碌碌甘税户耶?”桂长叹不答。刘笑曰:“公岂以废举子业久乎?公不见吴之张万户、李都赤,不识一丁,而食禄千石,是何人也?此皆仆为之斡旋。仆自恨无力耳,使有如公十分之一,今不知衣紫乎、衣朱乎。”桂闻其言,心动耳热,因抚臂问曰:“费当几何?”曰:“二千足矣,多则近三千耳。”桂甚喜,且曰:“卜吉即与君行。”刘辞曰:“恐有为公惜者,必以仆言为诞。然以仆计,公赋岁不下千余,今所费仅三年赋役之耗耳,夫捐耗赀 [30] 而跻崇秩 [31] ,不愈于岁作输户而犹辄折腰墨绶 [32] 耶?今为计,吾见来年之春,吏不敢昼入公之堂矣。语曰:‘成大功者不谋于众,图大事者不惜小费’必欲仆行,惟公裁之。”桂益惑。明日遂行。刘又辞以未有室家,桂乃以赀安其孥,挈金三千,与俱至都下,罄以金付之,不问出入。未逾月,金尽,则谬来贺曰:“旦夕贵矣!第非五千不可。”桂稍有难色,辄去不顾曰:“徒费前物,毋咎我也!”桂不得已,称贷得金二千,而留其半,以半与之。又月余,或告桂生曰:“刘某已除亲军指挥使矣。”桂未信。少顷,从者奔入曰:“适见刘生,骤贵甚,呵拥塞道途。”桂且信且疑,倚门望焉。忽有四卒前曰:“大人致请。”桂曰:“大人何为者?”曰:“新亲军刘公也。”桂愕然,始信刘之卖己矣,大怒欲入,而卒掖之行。及至,桂犹意其以乡曲见,而刘端坐如故,久始言曰:“曩赀便宜假我,决不尔负。但吾新莅署,需钱甚急,尔前所留,幸未贷我,不数月,当悉偿也。”即令卒押取之。卒去,而索贷者填门矣,乃令从者归取偿之。
桂羞还故乡,止居京邸,以厚价得利匕首,将俟刘入朝,刺杀之。然急于报仇,夜不能少寐,月光黯淡,而误以为东方明矣;急奔出,则路杳无行人,禁漏方三催耳。乃倚身阛阓 [33] ,少息焉。须臾,梦匍匐入高堂,一老翁据案坐,乃施君也。桂见之,大赧,不得已,摇尾前曰:“曩令嗣来,非敢忘德,恐其不克负荷,欲得当以报之耳。”君大叱曰:“是欲死耶!胡自吠其主也?”桂见诉不听,见其子自内出,乃衔衣笑曰:“向辱惠顾,不能辄厚遗,幸无罪!”其子以足蹴之曰:“是欲速死耶!胡自啮其主也?”桂不敢仰视,行至厨,见施母方分羹,乃蹲足叩首,乞哀曰:“向令嗣不能少待,以致薄母,罪不敢辞。今我馁甚,能以余羹食我乎?”母命大杖扑之。逃至后庭,则其妻与二子、少女咸在焉,谛视之,皆成犬形,反自顾,亦无少异。乃大骇曰:“我辈何至此哉?”妻怒曰:“尔贵他人而辱妻子,独不思负施君乎?施在堂,乞怜万状,而不见听,比尔曩时侮慢其子,能相当否?”桂詈曰:“桑下得金,尔以为暮夜无知,致我如此,顾咎我耶?”妻复詈曰:“其子来时,谁为尔言而弗报也?”二子前解之曰:“此往事,言之何益,徒增伤痛耳!但自今以后,再世为人,其勉为无兽行哉!”相与唏嘘久之。桂馁甚,索食之急,顾有小儿遗溷 [34] 池上,桂心知其秽恶,而见妻子攒聚欲食,亦不觉垂涎焉,见所遗堕落池中,深惜之。已而厨人奉主翁之命,烹其长男,惊惧而苏,汗液浃背,乃一梦也。
则曙色渐开而朝罢矣。桂幡然曰:“噫!有是哉!天道好还,丝粟不爽,人之不可辄负,彰彰矣!夫负人之与负于人,一也。今日之梦,是天以象告,非其实也,犹可得而悔悟。安知刘生不实受于此乎?则于刘何尤!”乃弃匕首河中而返。急至吴,访施君之子,时年二十七矣。更厚葬其父母,载之至越,以女妻焉。居无何,刘果以赃败,抄录拷讯,备尝窘辱。桂适以事赴京,偕子婿谒刑曹,会见刘,颈荷铁徽,手交木叶 [35] ,颜色枯槁,步履艰难;妻子自后来,与之诀别,或怨或啼,而旁观者益怒。忽见桂生,悲惭伏地曰:“向负大人,故有今日。”其冀食乞哀之情,怨悔颠连之状,宛若曩时梦中故态。桂不觉心动,以钱数十贯赠焉。刘跽 [36] 而受之曰:“今生已矣,俟来世为犬马以报德也。”桂因大感叹,与子婿归,三分其财产,遂为会稽名家。江左 [37] 之人,迄今尤有能道其详者。
自古就有不少劝善惩恶的作品,明代人有感于世风日下,更有不少此类作品出现。《桂迁梦感录》即为其中的一篇。但多数作品总是通过赞美主人公来进行规劝,此篇却从以怨报德的角度出发,规劝世人知恩图报,切莫忘恩负义,并从中向世人展示了世态炎凉和社会风貌。
这篇小说写的虽然是元朝的事,却生动形象地反映了明代的社会生活。当时,社会已经出现资本主义萌芽,特别是东南沿海地区,商业繁荣,商品贸易十分兴旺。一些有识之士便把目光从狭隘的小农经济模式转向更为广阔、活跃的商业领域。桂迁这个人物从这种意义上来说是带着时代的新因素的,他不满足于只做一个“十亩田之主人”,便弃农经商。虽然因为船祸而遭受致命的经济打击,但是通过施济的帮助,他凭借着自己的才干见识,不断积累财富,终于成为会稽一带首富。
作品对当时封建统治者的腐朽反动也作了较为深刻的揭露。由于当时社会的横征暴敛、苛捐杂税,广大人民苦不堪言,连桂迁这样的巨商都“甚苦之”;而那些身居高位的官僚贵族,虽拥有千顷良田,却可以不纳分文,社会十分黑暗。同时,这种不平的社会现象使得一些人趁机投机钻营,买官卖官,贪官污吏横行;而另一些人为逃脱沉重的赋税则不惜重金,通过各种渠道以钱捐官,更加剧了官场的黑暗、社会的腐朽。桂迁以重金托刘生买官,却被刘生所骗;而刘生捐得亲军指挥后,继续对桂迁敲诈勒索,便是这一黑暗社会的逼真反映。
作品成功地塑造了桂迁这个人物形象,大量地使用对比手法,通过细致逼真的描绘造成艺术形象前后强烈的反差,取得了极佳的艺术效果。作品以极大的篇幅来叙写桂迁发迹前时乖运蹇的窘态以及受恩后的感激涕零,从“苦不胜情”“涕潸焉下”“礼恭色沮”,写到他受恩后“反悲为喜”“长跪且拜”“既谢且赧”,说施济是他的上天,又要以自己的儿子作人质,还指天画地,要效犬马之劳,突出了桂迁当时的困窘以及施济的恩惠之重,为以后小说的情节发展打下了铺垫。待到施家败落、桂迁发迹后,桂迁本该实现自己的诺言,对恩人的遗孀孤子厚加抚慰,但他却违背了自己当初的誓言。当恩人之子上门求援时,他久而不出,又在施子忐忑不安时“处分童仆,呼诺,语刺刺不可了”。一时间此呼彼诺,童仆们奔走传令,反映了桂家的铺排奢华以及桂迁的盛气凌人,给施子本来顾虑重重的心理更加一层压力,使施子未见其人,已感到其不可一世的傲慢。又过了很久桂迁才出来,而且虽知面前站的就是当年自己的大恩人的儿子,却故意装作不识,且吐词简重,矜色尊严,仅留一饭,别无他语。之后又故意怠慢施子,或让儿子去搪塞敷衍,或“谩不为礼”,假以辞色,横加羞辱,竟使恩人之妻抑郁抱疾而死。平心而论,桂迁并非毫无肝肺之人,掘得藏金后,也曾喜呼“可以报施君矣”,但是随着他对金钱私欲的膨胀,良心逐渐泯灭。终至于成为一个全不顾恩义的忘恩小人。作品正是通过对桂迁前恭后倨的不厌其烦的描写,展示了人物心态变化过程,揭露了当时的世态炎凉。文末又通过桂迁梦中变成摇尾乞食粪便之狗的情节,对桂迁的贪婪、冷酷及忘恩负义进行了嘲讽和批判。
值得引人深思的是,小说的后半部还安排了桂迁与刘生的一段恩怨,显示出了作者匠心独运的构思。一方面它使得作品再现奇境,显得跌宕多姿,不仅增加了作品内容的厚度,也昭示出这一社会现象的普遍性。另一方面,施济——桂迁,桂迁——刘生构成了人物的两重映照,一朝负于施济的桂迁,一朝又被刘生所负,两种情形何等相似。这其中不免包含着因果轮回、因果报应的思想,但是却也揭示出命运多蹇、有沉有浮的规律,引得人们去对比、去思考。作品的主题也因而得到深化与扩展。
作品的语言质朴简练,很少雕琢,也没有晦涩繁冗的诗词典故。作品大量采用了白描的手法,敏锐地抓住瞬间生动的特征,细致形象地加以刻画。例如写施子满怀希望地投奔桂迁,却见桂迁家“楹榱严整”,十分气派显赫,而自己穷困潦倒,难免心中有所触动。在外面等候桂迁时,却久候不来,让人生疑,不知桂迁会对自己采取什么态度。正胡思乱想之时,忽然听到里面的脚步声,不由得心情紧张,犹豫不前,急忙把衣冠再整理一下,好镇静下来。作品仅以“逡巡却却立,再整衣冠”寥寥数语,就把施子当时的心情神态传神地勾勒出来了。
在对细节的选择上,作者也是颇为用心的。大量的细节不仅传神生动,有的还成为点睛之笔。例如写桂迁发迹后的气派显赫,作者并未具体地去描写他家的亭台楼阁的庄严辉煌,抑或饮食服饰的奢侈华丽,却仅是写到“楹榱严整”,然后似是无意地提到了门上的一块扁,“扁题曰知稼,盖杨铁崖笔也。”杨铁崖乃是元明之际的著名文人,可谓一字千金。桂迁既能得到他亲手题字的一块扁,则桂迁家的富裕、显赫确是非一般人可比。仅仅用这么一个细节,便把桂迁家的经济状况反映了出来,也可谓以简胜繁,以少胜多,而且还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作品的最后还借助了“梦”来写人的心理与潜意识。正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桂迁的梦中出现了令人十分害怕担心的情形,全家人都变成了狗,在摇尾向施济乞怜,甚至明明心知小儿遗溷的秽恶,还令人作呕地垂涎,最后仍难逃任人宰割的命运。这种惊惧忧患,揭示出了桂迁内心的潜意识,展示出他内心深处的自我谴责与反省,可见桂迁的良心还未完全泯灭,正是这一点残余的向善之心,促成了桂迁的转变。这就把笔触深入到人物的内心世界,多侧面地刻画、描写人物,使人物形象更加丰满更加立体化。同时,作者还意在规劝人们,不必再等来世改邪归正或感恩图报,噩梦醒来便是早晨,在今生,在现在,迷途知返就可以有完美的结局。
这篇作品在思想上、艺术上多有可取之处,在今天仍有其欣赏、警示价值。这篇小说后来被冯梦龙改写为《桂员外穷途忏悔》,收入《警世通言》。清代李玉《人兽关》传奇,亦据此改编而成。
(宁稼雨 芦 茜)
注 释
[1].大德:元成宗铁穆耳的年号(1297—1307)。
[2].长洲:旧县名。治所在今江苏苏州。
[3].荦荦(luò):明显、杰出。
[4].剑池:在苏州虎丘山。
[5].真娘墓:在虎丘山剑池之西。真娘,唐代苏州名妓。
[6].读书台:三国时吕蒙所建,一说即今西馆桥。
[7].嘒(huì):蝉的叫声。
[8].壶内:家中。
[9].输其诚:说出实话。
[10].饘(zhān)粥:稀粥。
[11].折券:立契据。
[12].悬磬(qìng):器具中空,指家里十分穷。
[13].瘠(zì):还没有完全腐烂的尸体。
[14].瘗(yì):埋葬。
[15].会稽:今浙江绍兴。
[16].靦颜:惭愧、不好意思的样子。
[17].干局:才干。
[18].饔飧(yōngsūn):早饭和晚饭。
[19].故值:指以前曾借给桂迁的钱。
[20].曩(nǎng)时:旧时,以前。
[21].楹榱(yíngcuī):柱子和椽子,代指屋宇。
[22].杨铁崖:元末明初著名文人,名维桢,字廉夫,号铁崖。
[23].悖眊(bèimào):老迈昏庸。
[24].贫窭(jù):贫穷。
[25].分宜谦下:理应谦逊下气。
[26].馆宾:私塾先生。
[27].驺(zōu):指古代官僚、贵族的车骑。
[28].科:赋税。
[29].倍蓰(xǐ):成倍或成几倍。蓰,五倍。
[30].赀(zī):同“资”。
[31].跻崇秩:登上高位。
[32].折腰墨绶:向县官下拜。古代县官系的是黑色的带子。
[33].阛阓(huánhuì):街市。
[34].遗溷(hùn):拉屎。
[35].木叶:木制的刑具。
[36].跽(jì):长跪。
[37].江左:指苏南、浙西一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