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启超
【作者小传】
（1873—1929） 清末民初思想家、文学家。字卓如，号任公，别署饮冰室主人。广东新会人。光绪十五年（1889）举人。随康有为发动公车上书。宣传新学，鼓吹变法，推进维新运动。作有小说《新中国未来记》等。
维新五十年大祝典之日
梁启超
——《新中国未来记》第一回 楔子
话表孔子降生后二千五百一十三年，即西历二千零六十二年，岁次壬寅，正月初一日，正系我中国全国人民举行维新五十年大祝典之日。
其时正值万国太平会议新成，各国全权大臣在南京，已经将《太平条约》画押。因尚有万国协盟专件，由我国政府及各国代表人提出者凡数十桩，皆未议妥，因此各全权尚驻节中国。恰好遇著我国举行祝典，诸友邦皆特派兵舰来庆贺，英国皇帝、皇后，日本皇帝、皇后，俄国大统领 [1] 及夫人，菲律宾大统领及夫人，匈加利大统领及夫人，皆亲临致祝。其余列强，皆有头等钦差代一国表贺意，都齐集南京，好不匆忙，好不热闹。
那时，我国民决议在上海地方开设大博览会，这博览会却不同寻常，不特陈设商务、工艺诸物品而已，乃至各种学问、宗教皆以此时开联合大会。各国专门名家、大博士来集者，不下数千人，各国大学学生来集者，不下数万人。处处有演说坛，日日开讲论会，竟把偌大一个上海，连江北，连吴淞口，连崇明县，都变作博览会场了。这也不能尽表。
单表内中一个团体，却是我国京师大学校文学科内之史学部，因欲将我中国历史的特质发表出来，一则激励本国人民的爱国心，一则令外国人都知道我黄帝子孙变迁发达之迹，因此在博览会场中央占了一个大大讲座，公举博士三十余人分类讲演。也有讲中国政治史的，也有讲中国哲学史、宗教史、生计史、财政史、风俗史、文学史的，亦不能尽表。
单表内中一科，却是现任全国教育会会长、文学大博士孔老先生所讲。这位孔老先生名弘道，字觉民，山东曲阜县人，乃孔夫子旁支裔孙，学者称为曲阜先生，今年已经七十六岁。从小自备资斧，游学日本、美、英、德、法诸国。当维新暗代，曾与民间各志士奔走国事，下狱两次。新政府立，任国宪局起草委员，转学部次官，后以病辞职，专尽力于民间教育事业，因此公举为教育会长。
言归正传。却说这位老博士，今回所讲的甚么史呢？非是他书，乃系我们所最喜欢听的，叫做《中国近六十年史》。就从光绪二十八年壬寅讲起，讲到今年壬寅，可不是刚足六十年吗？这六十年中，算是中国存亡绝续的大关头，龙拏虎掷的大活剧，其中可惊、可恼、可悲、可喜之事，不知多少；就是官局私家各著述，零零碎碎，也讲得不少，却未曾有一部真正详细圆满的好书出来。这位孔老先生，学问文章，既已冠绝一时，况且又事事皆曾亲历，讲来一定越发亲切有味，不消说了。
那时京师大学校及全国教育会出名登告白，请博士在博览会内史学会讲坛开讲，择定每来复一、来复三、来复五 [2] 日下午一点钟至四点钟为讲期。二月初一日，正是第一次讲演，那日听众男男女女买定入场券来听者，足有二万人。内中却有一千多系外国人，英、美、德、法、俄、日、菲律宾、印度各国人都有。看官，这位孔老先生在中国讲中国史，一定系用中国话了，外国人如何会听呢？原来自我国维新以后，各种学术进步甚速，欧美各国皆纷纷派学生来游学，据旧年统计表，全国学校共有外国学生三万余名，卒业归去者已经一千二百余名，这些人自然都懂得中国话了。因闻得我国第一硕儒演说，如何不来敬听？闲话休题。
却说自从那日起，孔老先生登坛开讲，便有史学会干事员派定速记生 [3] 从旁执笔，将这《中国近六十年史讲义》从头至尾录出，一字不遗。一面速记，一面逐字打电报交与横滨《新小说》报社 [4] 登刊。诸君欲知孔老先生所讲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本篇系《新中国未来记》第一回楔子，题目系笔者所拟。
《新中国未来记》是一部未完成的小说，也是梁启超平生创作的唯一一部小说，然而它的发表，却标志着晚清“新小说”的诞生和中国小说史新纪元的到来。
梁启超撰写这部“夙夜志此不衰”的小说，为的是针对国内的改革动向，以“发表政见，商榷国计”。梁启超向往民主政治，以为是实现国家富强、人民幸福的必由之路，但并未将希望寄托于统治集团的恩赐。小说指出：“凡做一国大事，岂必定要靠着政府当道几个有权有势的人吗？你看自古英雄豪杰，那一个不是自己造出自己的位置来？就是一国的势力，一国的地位，也全靠一国的人民自己去造他，才能够得的；若一味望政府望当道，政府当道不肯做，自己便束手无策，坐以待毙了，岂不是自暴自弃，把人类的资格都辱没了吗？”在这段话上，又加眉批道：“此数语直指本心，一针见血，著书者之意，全在此点，读者最宜三复。”
从结构上看，梁启超原有一个以数年之力完成全书的宏大计划。小说从西历二千零六十二年（按：当为1962年）中国人民举行维新五十年大祝典开篇，倒叙自1902年以来“中国存亡绝续大关头”的六十年历史。小说将这部分历史划分为六个时代：第一，预备时代——从联军破北京时起，至广东自治时止；第二，分治时代——从南方各省自治时起，至全国国会开设时止；第三，统一时代——从第一次大统领罗在田君就任时起，至第二次大统领黄克强君满任时止；第四，殖产时代——从第三次黄克强君复任统领时起，至第五次大统领陈法尧君满任时止；第五，外竞时代——从中俄战争时起，至亚洲各国同盟会成立时止；第六，雄飞时代——从匈加利会议后以迄今日。按照作者的构想，“到广东自治时代，这宪政党党员已有了一千四百余万人，广东一省四百多万，其余各省合九百多万，所以同声一呼，天子动容，权奸褫魄，便把广东自治的宪法得到手了，随后各省纷纷继起，到底做成今日的局面”。作者还构想由分治到统一，发展殖产，国力强盛，必然会导致中俄的冲突：“中国将来永远没有维新的日子便罢，若还有这日子，少不免要和俄罗斯决裂一回，到那时候，俄国虚无党也应得志，地球上专制政体也应绝迹了。”
第五回开列了一份“同志名单”，上共二十六人，就中计湖南二人，广东六人，浙江四人，福建二人，江苏一人，河南一人，山东一人，四川二人，直隶二人，江西一人，湖北一人；官吏、富豪、游勇、学生、革命家各种身份的人都有，且有女士三人。名单中的孔弘道，“山东人，现在日本东京法科大学留学，深究法理，人极血诚”，就是开卷叙写的全国教育会会长、文学大博士孔老先生；女士中的王瑞云，“广东人，胆气、血性、学识皆过人，现往欧洲，拟留学瑞士”，即第四回榆关题壁、相失交臂的远游美人：这种种草蛇灰线的伏笔，都预示着《新中国未来记》将被写成为一部“龙拏虎掷的大活剧”，虽作者未能终篇，我们仍不难窥其恢宏的气势。
梁启超在《新中国未来记·绪言》中自称这部作品，“似说部非说部，似稗史非稗史，似论著非论著，不知成何种文体，自顾良自失笑。”《新中国未来记》“与寻常说部稍殊”的新体的特点之一，充分地体现在第一回楔子中。楔子用倒叙的手法，叙我中国全国人民举行维新五十年大祝典之日，正值万国太平会议新成，各国全权大臣在南京，已经将《太平条约》画押。诸友邦皆遣使前来庆贺，其中英国皇帝皇后、日本皇帝皇后、俄国大统领及夫人、菲律宾大统领及夫人、匈加利大统领及夫人，皆亲临致祝，标志着中国国际地位的空前提高；上海开设大博览会，陈设商务工艺诸物品，连江北、吴淞口、崇明县都变作博览会场，标志着中国经济的空前繁荣；各种学问、宗教联合大会在此时召开，各国专门名家、大博士来集者不下数千人，各国大学生来集者不下数万人，标志着中国学术的空前昌明。梁启超确信“新旧相争，旧的必先胜而后败，新的必先败而后胜”。在“黯黯沉沉的景象”下，他看到了“未来”，对“未来”无限憧憬，充满信心，表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博大胸襟和远见卓识。中国古代小说，虽然不能说没有“未来”的因素，但总的说来，是伤感的、悲凉的：《水浒传》《三国演义》《红楼梦》，写的都是真的、善的、美的事物的毁灭，《西游记》固然表现了一种不屈不挠的斗争精神，但归根到底只不过是功德圆满而已，“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它们所有的只是痛悼已逝和迎接回环往复。唯有20世纪初“新小说”的开山之作《新中国未来记》，才第一次大胆地、鼓舞人心地展现了未来，“少年中国”的朝气与沉郁练达的思考凝聚在一起，产生了新的气势和力量。
《新中国未来记》写的是“未来”，然而是站在假定的“未来”，再回过头来写这六十年的“历史”。在楔子中作者暗示：那美好“未来”的获得，不是轻而易举的，而是要付出无数代价的。为此，梁启超特别强调要激励本国人民的爱国心，要对广大民众进行启蒙。为此，小说塑造了一批能够“造出自己的位置来”的英雄豪杰，如孔弘道先生，从小自备资斧，游学日本、美、英、德、法诸国，在维新时代，曾与民间各志士奔走国事，下狱两次。他的不平凡的经历，包含着多少斗争的艰辛！正是由于他们的努力奋斗，中国方实现统一强盛的美妙未来。这就使“新小说”收到“新民”“醒民”的成效，以激励更多的人们投身维新改革的事业。
（欧阳健）
注 释
[1].大统领：即大总统。
[2].来复：星期。来复一、来复三、来复五即星期一、星期三、星期五。
[3].速记生：速记员。
[4].横滨《新小说》报社：梁启超于光绪二十八年十月（1902年11月）在日本横滨创刊的我国最早的小说期刊，标志着晚清新小说的正式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