佚名
长安街花担上遇良缘 红菟村诗扇中得佳偶
佚名
——《人中画·风流配》第二回
词曰:
春光足,春光到处花如簇。花如簇,一枝儿红,一枝儿绿。 夭桃喜已藏金屋 [1] ,芳兰忽又香空谷,香空谷,莫叹无才,只愁无福。
却说司马玄在长安街游玩,忽见一个老者挑担花卖,白白红红,甚是可爱,因上前观看。此时是三月天气,日色暄暖,那老儿挑得热了,歇下担,就取出一把扇子来扇。司马玄看见那扇子上字写得龙蛇飞动,不象个村汉手中之物,他且不看花,先用手来拿他的扇子。那老者看见司马玄衣冠齐整,跟着家人,知道他是个贵人,不敢违拗,只得将扇子递了与他。司马玄接来一看,却是一首诗:
桃李随肩获厚赀 [2] ,幽兰空谷有谁知?
越溪 [3] 不作春风遇,还是苎萝村 [4] 女儿。
红菟村尹氏荇烟有感题
司马玄初意看诗,只道是甚才人题咏,及自读完,芳韵袭人,字字是美人幽恨,又见写着“尹氏荇烟”,心下大惊道:“终不成又有个才女?”因问老儿道:“这首诗是谁人写的?”老儿笑嘻嘻答道:“桃花也有,杏花也有,莫有栀子。”司马玄道:“我问你扇头。”老儿道:“兰花方有箭头。”司马玄见他耳聋,只得用手指着扇子大声说道:“这字是谁人写的?”老儿方听见,道:“相公问这字是那个写的么?”司马玄道:“正是!”老儿笑嘻嘻的道:“我不说。”司马玄道:“为何不说?”老儿道:“这扇子是隔壁尹家姑娘的,我借来扇,我若说了,他要怪我。”司马玄道:“扇子固是他的,这扇子上诗句是他写的么?”老儿又笑道:“相公好不聪明!他的扇子不是他写,难道我老汉会写?”司马玄笑道:“这尹家姑娘今年几多年纪,便晓得作诗写字?”老儿又笑嘻嘻道:“我不说。相公买花么?照顾我买些,若不买,还我扇子,我别处去卖。”司马玄道:“不买花,扇卖与我罢。”老儿摇头道:“扇子是借来的,不卖。”司马玄道:“我多与你些银子,卖了罢。”老儿道:“相公与我多少银子?”司马玄就在家人银包内取了一锭,递与老儿道:“我与你,你肯卖么?”老儿看见一锭纹银有二、三两重,连忙送还司马玄道:“相公请收好了,不要取笑!”司马玄道:“我当真要买,谁与你取笑?”老儿心下疑疑惑惑,又不好收,看着司马玄只是笑。司马玄道:“你不要笑,你收了银子,我还有话问你。”老儿见口气是实,便满心欢喜,将银子塞在腰里道:“相公果然买我这扇子,我连这担花也送了相公罢!”司马玄道:“花到不要你送,你只对我说,那尹家姑娘今年几岁了,生得人物何如?这作诗写字怎生会得?”老儿想了道:“如今只得要对相公说了。只是说起来话长,这里站着说话不便。”司马玄道:“此处到吕衙不远了,你可挑了跟我到吕衙来,我叫吕老爷连花都替你买了。”老儿欢喜,果挑花跟到吕衙。
司马玄叫家人将花送入吕衙内里,却自己带了老儿到书房中,叫他也坐了,细细盘问。老儿道:“我们住的那地方叫做红菟村,出城南去有十七、八里,那里山清水秀,十分有趣。旧时有个李阁老老爷,不知为甚事,皇帝恼他,叫他住在城外,整整的住了七、八年。他闲居无事,因爱这红菟村好景致,便日日来游赏,有时住在妙香庵,几个月不回去。那时这尹姑娘才八、九岁,头发披肩,生得弯弯眉儿、俏俏身儿,眼睛就如一汪水儿,面颊就似一团雪儿,点点一双脚儿,尖尖两只手儿,走到人前就如水洗的一般,也时常到庵中玩耍。李老爷看见,爱他生得清秀,因叫他认几个字儿。谁知他聪明得紧,一过目就认得不忘。李老爷欢喜,便教他读书、做诗文。不期这尹姑娘天生成的伶俐,学着就会,又写得一笔好字。李老爷对人说:‘这个女儿好文才,若是做个男子,定要中举、中进士、做官,可惜生在乡间,恐怕无人知道,埋没了他的才学!’李老爷临起身回去,还再三对尹老官人说:‘你莫要轻看了你女儿,他是一个女中才子,异日定有高人来访求。若误嫁了村夫俗子,便令山川秀气无灵了!’故此尹姑娘今年一十七岁,尚未曾许与人家。李老爷起身时,又将带不去的许多书籍、文章、古董、玩器都与了尹姑娘。他如今那里象个田家女儿,每日只是烧香、看书、作诗、写字,就象个不出门的秀才一般。尹老官儿也不敢去管他。今早我来卖花,因怕天气暖,问他借了这把扇子来,许说回去就还他。如今卖与相公,回去只好调个谎,说失落了,只怕他还要怪哩!”司马玄听了这番言语,不觉身子俱飘飘不定。因又问道:“这尹姑娘写的诗稿与扇子多么?”老儿道:“他终日不住手的写,怎么不多?”司马玄道:“若是多,不论诗笺也罢,斗方 [5] 也罢,你再拿些来卖与我。”老儿道:“相公说定了,若真要买,我求也求他些来。”司马玄道:“我真要买,你只管拿来!”说罢,老儿要去,司马玄又叫家人到吕衙里讨了三钱银子,还他花钱。老儿欢喜不胜,挑着空担一路上想道:“今日是那里造化,撞见这位呆相公?一把白纸扇子就与我一锭银子。我回去问尹姑娘求他十把扇子,明日卖与他,可不又有十锭银子?到是一场富贵了!”
老儿到家已是下午,走到园中放担。只见尹荇烟在无梦阁上凭栏看花,忽见老儿回来,因叫道:“张伯伯,今日花都卖完了么?”张老儿听见,忙走近阁下,笑嘻嘻说道:“今日造化!撞见一位少年相公,疯疯颠颠、又肯出钱,都替我买了。”尹荇烟道:“这等说,是得利了?”张老儿道:“利虽得些,却有件事不好说,乱乱的将姑娘借我的扇子失落了,却如何处?”尹荇烟道:“扇子失落不值甚的,只是有我写的诗句在上面,恐被俗人拿去,便明珠暗投,许多不妙。”说罢,老儿因肚饥,就去吃饭。因取出那锭银子称称,足有二两六、七钱,连卖花的三钱放在一起差不多三两,满心欢喜,就取一块碎的买了一壶酒来吃在肚里,不觉醺醺醉了。又想着还要尹荇烟的诗扇,又走到阁下来,不期尹荇烟已下阁去,只得从后园门转了过来。
原来尹荇烟这住居甚是幽雅,门前一带深河,树木交映,李廷机替他题了一个扁额在门前,叫做“小河洲”。尹荇烟又在卧房之外收拾了一间轩子,藏贮这些经书子史与古玩之物,自家在内时时娱弄。因想:“当日西施以浣纱著名,我岂浣纱之妇,西施浣纱,我实浣古。”遂自写一匾叫做:“浣古轩”。
此时尹荇烟正下阁来,在轩子里闲坐。忽见张老醉醺醺来道:“我还要进城去卖花,天气热,明日姑娘若有多的扇子,再借我三、五把去扇扇。”荇烟笑道:“张伯伯,不要取笑!就是大热,也只消一把足矣。为何就要三、五把?”张老儿道:“越多越好,替换着扇,便省得扇坏姑娘的扇子。”尹荇烟因他是父亲一辈的老人家,不好回他,就在案头取了一把白纸无字的与他,道:“张伯伯,拿去将就用罢。”张老儿接在手中,看见没字,便道:“这个不好,须是姑娘写几个字在上面方好。”尹荇烟见张老儿说话有因,便回说道:“写诗没有了。”张老道:“若没诗扇,便是写下的花笺,或是斗方,可借我几张去遮遮日头罢!”尹荇烟心下想道:“他要诗笺何用?定是有人叫他来求。”因笑说道:“诗扇、斗方都有,张伯伯须是老实说,是谁央你来求?我就多送你几张。”张老儿见说着心病,便笑道:“我不说,我说了姑娘要怪!”尹荇烟道:“张伯伯实说,我不怪!”张老儿道:“就是方才说的那位少年相公,原要买花,因看见了扇子,连花都不买,拿着扇子读来读去,就象疯了的一般,定要与我买。我不卖,他急了,就拿出一锭银子与我,我看见有些利钱,只得瞒着姑娘卖了与他。他叫我再拿些去卖,因此又来求姑娘。你若肯扶持我,我登时就是一个小财主了!”尹荇烟听了,心下想道:“此等名利世界,肯出价买我扇子上诗句,必是个真正才子方能如此。若论诗文好合,要算做一个知己了。只怕还是见了女子名字,一时猛浪,强作解事耳。”又想想道:“我有主意了!”因对张老儿说道:“诗扇卖与他也罢,只是卖贱了,你明日须要去与他找价。他若肯出五十两银子便罢,若不肯,退还原银,讨了扇子回来。”张老儿笑道:“姑娘耍我,他如何肯出许多?”尹荇烟道:“我不耍你,你只管去找,包管他肯。”张老儿道:“姑娘,既如此说,我明日便去与他找。但我看见姑娘往日写得十分容易,何不送我一张?等我顺路去卖,倘或他不肯找,我好将这张多少卖些,也不空了。”尹荇烟道:“你找了价来,我再多与你几幅也不打紧,如今没有。”张老没奈何,只得回去睡了。
到次早,又挑了一担花进城,便不到市上去卖,一直挑到吕衙来,把担歇在所傍阶下,竟自走到书房里。此时司马玄正拿着尹荇烟的诗扇,在那里吟诵。忽见老儿走来,便迎出来道:“你又有甚诗、字来么?”张老儿道:“诗字虽多,却未曾拿来。”司马玄道:“为甚不拿来?”张老儿道:“昨日卖了那把扇子与相公,回去受了尹姑娘一肚皮气。”司马玄道:“为甚受气?”张老儿道:“他说我卖贱了,十分怪我。叫我来找价,若是相公肯找价便罢,若是不肯找,将原银送还相公,讨回原扇。”司马玄道:“他要多少银子?”张老儿道:“他要五十两银子,少一厘也成不得!”司马玄心下暗想道:“故索高价,自是美人作用。我莫若借此通个消息。”因说道:“五十两银子不为多,只是这把扇子旧了我不要,原退与你。有别的诗文拿来,便是五十两也罢。”张老儿听了,着惊道:“相公退回原物,定要原银了?”司马玄道:“扇还你,原银就送你买酒吃,我也不要了。只是别样诗文定要拿来。”张老儿听见不要原银,满心欢喜道:“一定拿来,相公可将原扇还我罢!”司马玄道:“你在门前等着,我就拿出来。”张老儿出去,司马玄忙取一柄白纸扇,与原扇差不多,就依韵题了一首诗在上面。拿出来递与张老儿道:“你拿去罢。”张老儿村人,那里认得真假?接了扇,挑起花担就走,走到各处忙忙卖花。回去先不归家,就将扇子送还尹荇烟道:“我说他不肯找,原扇退还,放在桌上!”便不多言,就走了家去。
尹荇烟心下想道:“我就说是个猛浪之人,见索高价,便支撑不来,愈见真正才人难得!”叹了口气,再拿起扇子来看,乃是和韵一首诗,却不是原诗扇,只见写得风流可爱。遂读道:
女可指涂郎可赀,一人只愿一人知。
花枝漫向珠帘泣,已露春情与燕儿。
蜀人司马玄步韵奉和求斧正
尹荇烟看了,又惊又喜道:“吐词香艳,用意深婉。如此看来,到是个慧心才子!”将诗看了又看,十分爱慕。心下暗想道:“我尹荇烟天生才美,从不让人。但恨生不得地,绝没人知。况父母乡人,丝萝无托,今幸遇此生,若再不行权,便终身埋没。”因又取一柄白纸扇,再题一首道:
一缕红丝非重赀,花开花合要春知。
高才莫向琴心逗,常怪相如轻薄儿 [6] 。
尹荇烟漫题和
尹荇烟写完,自看自爱道:“只怕此生不真心爱才,若真心爱才,见了我这首诗,便是公卿之女招他,他必定舍彼就此。”因走上无梦阁来叫道:“张伯伯,你今日这把扇子拿错了,不是我的原扇。明日进城,须要与我换来!”张老儿道:“这个秀才也不是个好人,怎么就掉绵包儿?”心下暗想道:“我说为何不要我的原银?原来抵换了。”“尹姑娘,不妨事,我明日与你换来。还要说他哩!”尹荇烟遂从阁上将这把新写的扇子丢下来道:“明日你千万要换来!”张老儿收了。
果然次早挑花进城,就先走到吕衙来,恰好门前撞见司马玄,因说道:“相公原来不老实!怎么将假扇来骗我?又叫我受了尹姑娘一肚皮气。”就将带来的扇子,递在他手里道:“快快换与我去。”司马玄接扇一看,见又是新题,满心欢喜。便也不看,收入袖中道:“昨日果然是我一时差了,你等我取了来还你。”因回书房细细展玩,不胜心醉道:“此女不但才高,而词意甚正,要我明公正气去求亲,不要私相挑引。这段姻缘又是侥天之幸!”因取一把白扇再题一首道:
敢将微词作聘赀,关关相应两相知。
夭桃既作投桃赠,月老改为花老儿。
司马玄漫和
司马玄写完,正要拿与张老儿,忽吕柯走到书房来撞见。拿他扇子一看,笑道:“看兄这首佳作,何处又有丝幙之牵?”司马玄道:“此事正要与兄商议,兄略坐一坐,等我打发他去了来。”忙拿了扇子,走到门前递与张老道:“这是他原扇,你拿去罢。”张老儿道:“相公不要又错了!”司马玄道:“不错,不错。”张老儿收了扇子,挑着花担而去不题。
却说司马玄回到书房,将尹荇烟两把扇子都递与吕柯看,又细细将买花情由说了一遍。吕柯道:“看此二诗风旨韵趣,怪不得兄又要着魔了。”司马玄道:“我自蜀至京,不远数千里,一路寻访,并无一个可人。今居京师连获二美,古称燕赵多佳人,信不诬矣!兄看后一首诗,已明明心许,我司马玄四海求凰,今有美在前,弃而不顾,无此理也。此事还要烦兄作伐!”吕柯道:“此事作伐不难,但华老师之事又将若何?”司马玄道:“且等兄为我订下,待明年侥幸再看机会,倘或叨兄福庇,得能两全,便不虚我司马玄为人一世也!”吕柯笑道:“兄何贪心不已?倘再有一个又将何如?”司马玄也笑道:“决然不能再有,若再有也不值钱了!兄须为我作伐。”吕柯道:“此女住居何处?”司马玄道:“在城南红菟村。”吕柯听了道:“原来就是此女。”司马玄道:“兄为何晓得?”吕柯道:“小弟做孝廉 [7] 时,曾在城南柳塘读书,离红菟村不远。有人传说李九我罢相时,常称红菟村有个小才女,今兄所遇,竟然是他,可谓名不虚传矣!自然要为兄作伐。”司马玄道:“须早为之。”吕柯道:“这不难,他乡下人家,只消备些聘礼,叫家人去。他知兄一个解元,又说是小弟作伐,再无不允之理。”司马玄道:“这个断然使不得!兄不见此女诗意甚是持正。若叫人去,他定道是轻薄他,这段姻缘断断不成。仁兄若肯周旋小弟,须卑词屈礼,亲为一行,这亲事才妥,聘金厚薄不论。”吕柯笑道:“仁兄这等着急,小弟焉敢不往?”遂检了一个吉日,备了聘礼,叫家人带了吉服,起个早,竟坐四轿出城,望红菟村而来。
才出城,行不上半里路,忽撞见常在他门下走动的一个门生,姓刘名言,是个名色秀才,也抬着一乘轿子对面而来。看见吕柯,慌忙跳下轿来道:“吕老师,大清晨往何处去?”吕柯也停住轿,答道:“往柳塘,有些小事。刘兄何往?”刘言道:“贵同年王老师托门生到贵座师华相公处,有些事故。”因在路上,说不得几句话,就别了。吕柯簇拥而去。刘言下了轿,就步行几步,只见吕家家人都披着红,扛抬许多礼物随后走来。刘言心下想道:“这是聘礼,难道吕老师娶妾不成?”因这些家人都是熟的,便走上前,拱拱手道:“好兴头耶!”众人认得,便立住脚道:“刘相公那里来?”刘言也不回答,便取礼帖一看,方知是为司马玄定亲的,也就笑笑,别了众人,上轿而去不题。
却说吕柯一径到了红菟村,问尹家住在何处?原来尹家因尹荇烟才美出名,人人都知。一问便有人指引道:“前面一带树木傍着溪河,就是他家。”吕柯便住了轿,叫一个家人先去说知。尹老官忽听得吕老爷来拜,要替司马解元定亲,慌做一团,忙忙走来与女儿说知道:“这是那里说起?吕翰林老爷到我家,却怎生区处?”尹荇烟听了,心下已知是诗扇的来头,因对父亲道:“吕翰林便吕翰林罢了,你慌些甚么?”尹老官道:“你到说得容易,他一个大官府,那个去见他?”尹荇烟道:“他来拜你,你就去陪他。”尹老官道:“陪他还是作揖,还是磕头?还是坐着,还是站着?”尹荇烟道:“宾主自然作揖,那有磕头之理?”尹老官道:“他是纱帽圆领,我却穿甚么衣服?”尹荇烟道:“野人便是野服随身,何必更穿?”说不了,外面已闹嚷嚷摆了许多礼物,乐人吹吹打打,吕翰林已是圆领纱帽,齐齐整整立在草堂之中。此时惊动了合村男女,都拥了来看。尹老官尚䠖䠖跙跙不好出来,亏了张老儿是见过吕翰林的,叫道:“尹老官,快出来见吕老爷,不妨的!”尹老官出便出来,还只在板壁边,跼跼促促的不敢上前。到是吕翰林先满面笑着道:“尹亲翁,请过来作揖。”尹老官见吕翰林叫他,方大着胆走到面前,铳头铳脑的唱了一个大喏道:“吕老爷,小人无礼了!”就端了一张椅子,放在上面道:“老爷请坐!”吕翰林回了一揖,也就坐了。因叫家人放了一张椅子在下面,说道:“请坐!”尹老官道:“小人怎敢?”吕柯道:“有话说,坐了。”尹老官只得屁股尖儿搁在椅边上,一半算坐,一半算站,引得看的人无一个不掩口而笑。吕翰林道:“我此来不为别事,闻知令爱才美天生,今已长成,我有个敝友是四川解元,名唤司马玄,少年未娶,正好与令爱为配。我学生特来为媒,乞亲翁慨允!”尹老官道:“老爷说的就是。”吕翰林叫家人将礼帖送上来道:“既是亲翁允了,这聘礼可收拾明白。”尹老官接了礼帖,又认不得,只是痴痴立着。吕翰林道:“亲翁只消收进去,与令爱查点便是了。”尹老官连连点头道:“有理。”遂将礼帖拿进去与女儿看。女儿看见聘礼不薄,又见吕翰林亲自到门,心下暗想道:“此生因我前日诗有‘轻薄’二字,他故过此恭敬,可谓深知我心!便嫁他也不相负了。”因对父亲说道:“父亲既允了他,可将礼物搬了进来。吕翰林远来,须留一饭。”尹老官听了,一面叫田上人将礼物搬了进去,一面就杀鸡烹鱼,收拾酒饭。吕翰林因受司马玄之托,便脱下吉服,换了便衣,耐心等他饭吃,就四下观看,见李九我题的“小河洲”匾额,因叹道:“前辈鉴赏,自然不同!”尹荇烟又备了香茶在“浣古轩”,叫父亲请吕爷到轩子里去坐。吕翰林见轩子里诗书满座,古玩盈前,不胜羡道:“珠藏川媚,玉韫山辉,只消在此盘桓半晌,而淑人之才美已可想见八九!”坐不多时,又请他到“无梦阁”上去吃饭,阁上诗文满壁,更觉风流,与尘世迥别。先在轩里吃茶,后到阁上吃饭,饭已吃完,拿着酒杯东看看,西念念,竟舍不得起身。日已过午,家人催促,只得谢别主人而回。
这是《风流配》的第二回。《风流配》是明末清初短篇小说集《人中画》中的一篇,说的是成都才子司马玄追求才女、得到两个佳人的故事,是典型的才子佳人小说。这一时期这类小说多是一些文人希望仕途得意、婚姻美满、人生顺遂的美丽空想,一般不触及现实中的深刻矛盾,显得比较肤浅。相当一个时期学界对这类小说是基本否定的,小说史上没有它们相应的位置。其实它们的出现自有其社会背景,其中优秀之作也有相当的社会意义和审美价值,《风流配》应该属于这一种。
小说的男主人公司马玄是作者理想中的才子。博取一第进入仕途享受功名富贵是他人生的必由之路,但他又不是那种腐儒、禄蠹,故并不把科考看得那么至高无上。出于同情,他为一位素不相识的考生代完考卷,轻易地放弃了自己即将到手的功名,这在当时的文人是了不起的牺牲,可谓有侠士之风。他的恋爱不是来自偶然的艳遇,而是早就希望拥有一个才女作终身伴侣,并为此不懈地追求,这就赋予了司马玄一种较高层次的人生理想,使他超越了一般浅俗轻薄的文人才子,带上了鲜明的人文主义色彩。科举制度危害社会进步、荼毒知识分子心灵之深重,清中叶的《儒林外史》对此作了深刻的揭露,其实那种污风浊气在明代已经充斥社会,像司马玄这样的文学形象,可说给这个文士层中吹进了一缕新鲜空气。
小说的另一社会背景是明清以来闺中重视文化的风气。这种风气与礼教的深入不无关系,又与社会思想某种程度的开放有关,可说是二者汇合的结果。明清对女性的精神禁锢超过前代,上层社会往往在闺中施行文化教育,目的主要在于培养女子的嘉德懿行。家庭和婚姻的维系是封建宗法制度的基础,上层社会的男性都是读书人,他们逐渐认识到缩短文化水平差距对夫妻关系和谐的重要。在汤显祖的《牡丹亭》中,杜宝夫妇为女儿杜丽娘请家庭教师,就是为了“他日嫁一书生,不枉了谈吐相称”。女子读书的结果是唐诗宋词读本随着《昔时贤文》和《女四书》之类传入闺阁。社会上在追逐风雅风气的影响下,也以家人、夫妇相唱和传为美谈,不再以“无才便是德”为评价女性的唯一标准。文人学士连寻花问柳也追逐一种“文化品位”,在集会结社吟风弄月时也有“三陪”的时尚,秦淮河畔就出现了一班专门接待文人的所谓“诗妓”。至今见诸记载的明清女诗人的数量蔚为壮观,诗文存世的卷帙也相当浩繁。从社会学的角度看,这其中其实包含了对女性素质提高和地位的某些改善的因素,是明末人文主义思潮的一种反映。可惜这一现象并未得到重视,没有被纳入主流文化范畴,于是它就落在小说家手里,成了爱情故事的点缀品。这一现象的社会的和文学史的价值,没能被充分发掘出来,是小说家为这一文化现象多少留下了一些印迹。
在《风流配》中,作者为了高扬司马玄这样的才子,以寄托自己的理想,让司马玄得到了两个才女。在本书的前一回中,司马玄已经由吕柯做媒,定下了礼部侍郎华岳之女华峰莲为妻,这一回写的是他自己主动追求乡村女子尹荇烟的故事。今人欣赏这个故事的前提是要容忍古人“一夫多妻制”的相对合乎情理,在这个前提下来欣赏作品中有美学价值的东西。
首先可以看出,作者是有意将尹荇烟的故事与华峰莲的故事对比起来写的。因为同是才子追求才女的故事,很容易雷同。他把二人的出身处理成一是豪门千金,一是农家女儿,这就为情节以不同方式展开打好了基础。华峰莲是大家闺秀,不能由司马玄和她直接对话。如果写成“私会后花园”,则又落套了。且作者也无意将故事处理成反封建主题,把华岳写成封建家长,从而进行一番斗争,使轻喜剧的风格受到破坏。结果便写成由吕柯做媒,顺利结成美满姻缘。然而这就少了戏剧性,写不出曲折动人的故事情节。所以作品的第一个故事并未充分表达作者的美学理想。他把重心放在了第二回,不仅作者的理想得到表现,其刻画人物、编织情节的技巧,在这里也有了用武之地。全书的女主人公实际成了尹荇烟。作者还有意对比刻画了两个不同阶层和身份的父亲:华岳是礼部侍郎,又是主考官,既有官僚气派,又有儒者风范;而尹老官一副村老的样子,被写得活灵活现。他听说有大官要来,问女儿“陪他还是作揖,还是磕头?还是坐着还是站着?”及至接待时,“屁股尖儿个在椅边上,一半算坐,一半算站”,细节描写得十分传神。应该说,作者对他们并没有刻意地加以美化或丑化,因而有一定典型性,又略带幽默,具有一定的喜剧美。
刻画才子、才女,必定要说他们的诗写得如何如何的惊人,还要替他们写出许多好诗。但这实在并不容易。小说家很难又是好诗人。就是曹雪芹在《红楼梦》中的诗作,也不能和他的小说水平相比。《风流配》是以诗才为情节的基础的,似乎更应该重视诗的质量,以更好地表现人物性格,使情节更为可信,但看来书里的诗歌也只平平。书中的男女双方对彼此的诗赞扬得无以复加,未免有点虚张声势,这在才子佳人小说中是普遍现象。这类作品的读者大都是文化层次一般的人,诗作的格调太高,说不定他们还不能领略,反而削弱了作品的平民色彩。同时,对尹荇烟的言语和行动的刻画也没有特别成功之处,她有些过于世故老练,缺少乡村女子淳朴自然的美。倒是环境描写,对她起了很好的衬托作用。她的居室和书斋,文化档次不在《红楼梦》大观园众闺阁之下。这本令人难以置信,但作者作了这样的交代:是一位退休阁僚大老李廷机扶持和培养了她。李廷机,字尔张,晋江人,万历进士,历官至礼部尚书,入参机房,以与申时行、沈一贯等关系密切被劾乞休,卒谥文节。《明史》卷十九有传。在这部并非取材历史的小说作品里,安插了一位真名实姓的人物,且是距当时不久,人们应该还很熟悉的名人。在作者,这似乎是不经意的一笔,但一下子就拉近了读者和作品的距离,使读者觉得故事不仅可信,而且有亲切感,可谓妙笔。
作品刻画得最成功的人物是卖花的张老儿。他做点小生意,免不了贪点儿小便宜,但基本不失劳动者憨厚朴实的本色,一个没有心机的人又偶尔耍点极易被人识破的小狡狯,反而使他更显得朴拙可爱。因为有了这样一个人物,情节才得以展开。两个青年人正是利用他的这种特点,对他作了并无恶意的欺骗,让他把扇子传来传去,交换爱的信息。这个人物不仅使情节得以开展,也使情节生动活泼,蒙上了轻喜剧色彩,所有人物性格也因此鲜活起来,跃然纸上。作品的语言轻松流畅,与故事的情调十分协调。
(姚品文)
注 释
[1]. 夭桃:《诗·周南》有《桃夭》篇,是女子出嫁时唱的歌。这里代指婚姻之喜。藏金屋:汉武帝刘彻小时候,他的姑姑长公主问他“阿娇(陈午与长公主之女)好否?”武帝说:“好!若得阿娇作妇,当做金屋贮之。”后遂称家里娶了好媳妇为“金屋藏娇”。
[2].厚赀(zī):丰厚的利润。赀,财币。
[3].越溪:传说中春秋时越国美女西施浣纱之溪水。
[4].苎(zhù)萝村:在浙江诸暨市南苎萝山下,传说西施家住此村。
[5].斗方:指作书画用的一尺见方的纸,也指同样大小的书画作品。这里指后者。
[6].“高才”两句:用汉司马相如与卓文君典故。司马相如看上了守寡在家的卓文君,知道卓文君善琴,就用琴弹奏了一曲《凤求凰》,向她挑逗,卓文君当晚就和司马相如私奔了。
[7].孝廉:举人的别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