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敬梓
【作者小传】
(1701—1754) 清小说家。字敏轩,一字文木,号粒民,晚自号文木老人、秦淮寓客。安徽全椒人。自幼聪颖,读书刻苦,在二十三岁时考取秀才,但此后未能中举。生性豪放,不善治家理财,雍正十一年(1733)举家迁至南京,过着贫穷而狂放的生活。作有小说《儒林外史》等。
范进中举
吴敬梓
——《儒林外史》第三回(节选)
范进进学 [1] 回家,母亲、妻子,俱各欢喜。正待烧锅做饭,只是他丈人胡屠户,手里拿着一副大肠和一瓶酒,走了进来。范进向他作揖,坐下。胡屠户道:“我自倒运,把个女儿嫁与你这现世宝穷鬼,历年以来,不知累了我多少。如今不知因我积了甚么德,带挈你中了个相公,我所以带个酒来贺你。”范进唯唯连声,叫浑家把肠子煮了,烫起酒来,在茅草棚下坐着。母亲自和媳妇在厨下造饭。胡屠户又吩咐女婿道:“你如今既中了相公,凡事要立起个体统来。比如我这行事里都是些正经有脸面的人,又是你的长亲,你怎敢在我们跟前妆(装)大?若是家门口这些做田的,扒粪的,不过是平头百姓,你若同他拱手作揖,平起平坐,这就是坏了学校规矩,连我脸上都无光了。你是个烂忠厚没用的人,所以这些话我不得不教导你,免得惹人笑话。”范进道:“岳父见教的是。”胡屠户又道:“亲家母也来这里坐着吃饭。老人家每日小菜饭,想也难过。我女孩儿也吃些,自从进了你家门,这十几年,不知猪油可曾吃过两三回哩!可怜!可怜!”说罢,婆媳两个都来坐着吃了饭。吃到日西时分,胡屠户吃的醉醺醺的。这里母子两个,千恩万谢。屠户横披了衣服,腆着肚子去了。
次日,范进少不得拜拜乡邻。魏好古又约了一班同案 [2] 的朋友,彼此来往。因是乡试 [3] 年,做了几个文会。不觉到了六月尽间,这些同案的人约范进去乡试。范进因没有盘费,走去同丈人商议,被胡屠户一口啐在脸上,骂了一个狗血喷头道:“不要失了你的时了!你自己只觉得中了一个相公,就‘癞虾蟆想吃起天鹅肉’来!我听见人说,就是中相公时,也不是你的文章,还是宗师 [4] 看见你老,不过意,舍与你的。如今痴心就想中起老爷来!这些中老爷的都是天上的‘文曲星’ [5] !你不看见城里张府上那些老爷,都有万贯家私,一个个方面大耳。像你这尖嘴猴腮,也该撒抛尿自己照照!不三不四,就想天鹅屁吃!趁早收了这心,明年在我们行事里替你寻一个馆,每年寻几两银子,养活你那老不死的老娘和你老婆是正经!你问我借盘缠,我一天杀一个猪还赚不得钱把银子,都把与你去丢在水里,叫我一家老小嗑西北风!”一顿夹七夹八,骂的范进摸门不着。辞了丈人回来,自心里想:“宗师说我火候已到,自古无场外的举人,如不进去考他一考,如何甘心?”因向几个同案商议,瞒着丈人,到城里乡试。出了场,即便回家。家里已是饿了两三天。被胡屠户知道,又骂了一顿。
到出榜那日,家里没有早饭米,母亲吩咐范进道:“我有一只生蛋的母鸡,你快拿集上去卖了,买几升米来煮餐粥吃,我已是饿的两眼都看不见了。”范进慌忙抱了鸡,走出门去。才去不到两个时候,只听得一片声的锣响,三匹马闯将来。那三个人下了马,把马拴在茅草棚上,一片声叫道:“快请范老爷出来,恭喜高中了!”母亲不知是甚事,吓得躲在屋里;听见中了,方敢伸出头来说道:“诸位请坐,小儿方才出去了。”那些报录人道:“原来是老太太。”大家簇拥着要喜钱。正在吵闹,又是几匹马,二报、三报到了,挤了一屋的人,茅草棚地下都坐满了。邻居都来了,挤着看。老太太没奈何,只得央及一个邻居去寻他儿子。
那邻居飞奔到集上,一地里寻不见;直寻到集东头,见范进抱着鸡,手里插个草标,一步一踱的,东张西望,在那里寻人买。邻居道:“范相公,快些回去。你恭喜中了举人,报喜人挤了一屋里。”范进道是哄他,只装不听见,低着头,往前走。邻居见他不理,走上来,就要夺他手里的鸡。范进道:“你夺我的鸡怎的?你又不买。”邻居道:“你中了举了,叫你家去打发报子哩。”范进道:“高邻,你晓得我今日没有米,要卖这鸡去救命,为甚么拿这话来混我?我又不同你顽,你自回去罢,莫误了我卖鸡。”邻居见他不信,劈手把鸡夺了,掼在地下,一把拉了回来。报录人见了道:“好了,新贵人回来了。”正要拥着他说话。范进三两步走进屋里来,见中间报帖已经升挂起来,上写道:“捷报贵府老爷范讳进高中广东乡试第七名亚元 [6] 。京报连登黄甲 [7] 。”
范进不看便罢,看了一遍,又念一遍,自己把两手拍了一下,笑了一声道:“噫!好了!我中了!”说着,往后一交跌倒,牙关咬紧,不省人事。老太太慌了,慌将几口开水灌了过来。他爬将起来,又拍着手大笑道:“噫!好!我中了!”笑着,不由分说,就往门外飞跑,把报录人和邻居都吓了一跳。走出大门不多路,一脚踹在塘里,挣起来,头发都跌散了,两手黄泥,淋淋漓漓一身的水,众人拉他不住,拍着笑着,一直走到集上去了。众人大眼望小眼,一齐道:“原来新贵人欢喜疯了。”老太太哭道:“怎生这样苦命的事!中了一个甚么举人,就得了这个拙病!这一疯了,几时才得好?”娘子胡氏道:“早上好好出去,怎的就得了这样的病!却是如何是好?”众邻居劝道:“老太太不要心慌。我们而今且派两个人跟定了范老爷。这里众人家里拿些鸡蛋酒米,且管待了报子上的老爹们,再为商酌。”
当下众邻居有拿鸡蛋来的,有拿白酒来的,也有背了斗米来的,也有捉两只鸡来的。娘子哭哭啼啼,在厨下收拾齐了,拿在草棚下。邻居又搬些桌凳,请报录的坐着吃酒,商议:“他这疯了,如何是好?”报录的内中有一个人道:“在下倒有一个主意,不知可以行得行不得?”众人问:“如何主意?”那人道:“范老爷平日可有最怕的人?他只因欢喜狠了,痰涌上来,迷了心窍。如今只消他怕的这个人来打他一个嘴巴,说:‘这报录的话都是哄你,你并不曾中。’他吃这一吓,把痰吐了出来,就明白了。”众邻都拍手道:“这个主意好得紧,妙得紧!范老爷怕的,莫过于肉案子上胡老爹。好了!快寻胡老爹来。他想是还不知道,在集上卖肉哩。”又一个人道:“在集上卖肉,他倒好知道了;他从五更鼓就往东头集上迎猪 [8] ,还不曾回来。快些迎着去寻他。”
一个人飞奔去迎,走到半路,遇着胡屠户来,后面跟着一个烧汤的二汉,提着七八斤肉,四五千钱,正来贺喜。进门见了老太太,老太太大哭着告诉了一番。胡屠户诧异道:“难道这等没福!”外边人一片声请胡老爹说话。胡屠户把肉和钱交与女儿,走了出来。众人如此这般,同他商议。胡屠户作难道:“虽然是我女婿,如今却做了老爷,就是天上的星宿。天上的星宿是打不得的!我听得斋公 [9] 们说:打了天上的星宿,阎王就要拿去打一百铁棍,发在十八层地狱,永不得翻身。我却是不敢做这样的事!”邻居内一个尖酸人说道:“罢么!胡老爹!你每日杀猪的营生,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阎王也不知叫判官在簿子上记了你几千条铁棍;就是添上这一百棍,也打甚么要紧?只恐把铁棍子打完了,也算不到这笔帐上来。或者你救好了女婿的病,阎王叙功,从地狱里把你提上第十七层来,也不可知。”报录的人道:“不要只管讲笑话。胡老爹,这个事须是这般,你没奈何,权变一权变。”屠户被众人局不过,只得连斟两碗酒喝了,壮一壮胆,把方才这些小心收起,将平日的凶恶样子拿出来,卷一卷那油晃晃的衣袖,走上集去。众邻居五六个都跟着走。老太太赶出来叫道:“亲家,你只可吓他一吓,却不要把他打伤了!”众邻居道:“这自然,何消吩咐!”说着,一直去了。
来到集上,见范进正在一个庙门口站着,散着头发,满脸污泥,鞋都跑掉了一只,兀自拍着掌,口里叫道:“中了!中了!”胡屠户凶神似的走到跟前,说道:“该死的畜生!你中了甚么?”一个嘴巴打将去。众人和邻居见这模样,忍不住的笑。不想胡屠户虽然大着胆子打了一下,心里到底还是怕的,那手早颤起来,不敢打到第二下。范进因这一个嘴巴,却也打晕了,昏倒于地。众邻居一齐上前,替他抹胸口,捶背心,舞了半日,渐渐喘息过来,眼睛明亮,不疯了。众人扶起,借庙门口一个外科郎中 [10] “跳驼子”板凳上坐着。胡屠户站在一边,不觉那只手隐隐的疼将起来;自己看时,把个巴掌仰着,再也弯不过来。自己心里懊恼道:“果然天上‘文曲星’是打不得的,而今菩萨计较起来了。”想一想,更疼的狠了,连忙问郎中讨了个膏药贴着。
范进看了众人,说道:“我怎么坐在这里?”又道:“我这半日,昏昏沉沉,如在梦里一般。”众邻居道:“老爷,恭喜高中了。适才欢喜的有些引动了痰,方才吐出几口痰来,好了。快请回家去打发报录人。”范进说道:“是了。我也记得是中的第七名。”范进一面自绾了头发,一面问郎中借了一盆水洗洗脸。一个邻居早把那一只鞋寻了来,替他穿上。见丈人在跟前,恐怕又要来骂。胡屠户上前道:“贤婿老爷,方才不是我敢大胆,是你老太太的主意,央我来劝你的。”邻居内一个人道:“胡老爹方才这个嘴巴打的亲切,少顷范老爷洗脸,还要洗下半盆猪油来!”又一个道:“老爹,你这手明日杀不得猪了。”胡屠户道:“我那里还杀猪,有我这贤婿,还怕后半世靠不着也怎的?我每常说,我的这个贤婿,才学又高,品貌又好,就是城里头那张府、周府这些老爷,也没有我女婿这样一个体面的相貌!你们不知道,得罪你们说,我小老这一双眼睛,却是认得人的!想着先年,我小女在家里长到三十多岁,多少有钱的富户要和我结亲,我自己觉得女儿像有些福气的,毕竟要嫁与个老爷,今日果然不错!”说罢,哈哈大笑,众人都笑起来,看着范进洗了脸。郎中又拿茶来吃了,一同回家。范举人先走,屠户和邻居跟在后面。屠户见女婿衣裳后襟滚皱了许多,一路低着头替他扯了几十回。到了家门,屠户高声叫道:“老爷回府了!”老太太迎着出来,见儿子不疯,喜从天降。众人问报录的,已是家里把屠户送来的几千钱打发他们去了。范进拜了母亲,也拜谢丈人。胡屠户再三不安道:“些须几个钱,不彀你赏人!”范进又谢了邻居。正待坐下,早看见一个体面的管家,手里拿着一个大红全帖 [11] ,飞跑了进来:“张老爷来拜新中的范老爷。”说毕,轿子已是到了门口。胡屠户忙躲进女儿房里,不敢出来。邻居各自散了。
范进迎了出去,只见那张乡绅下了轿进来,头戴纱帽,身穿葵花色员领,金带、皂靴。他是举人出身,做过一任知县的,别号静斋,同范进让了进来,到堂屋内平磕了头,分宾主坐下。张乡绅先攀谈道:“世先生同在桑梓 [12] ,一向有失亲近。”范进道:“晚生久仰老先生,只是无缘,不曾拜会。”张乡绅道:“适才看见题名录 [13] ,贵房师 [14] 高要县汤公,就是先祖的门生,我和你是亲切的世弟兄。”范进道:“晚生徼幸,实是有愧。却幸得出老先生门下,可为欣喜。”张乡绅四面将眼睛望了一望,说道:“世先生果是清贫。”随在跟的家人手里拿过一封银子来,说道:“弟却也无以为敬,谨具贺仪五十两,世先生权且收着。这华居,其实住不得,将来当事拜往 [15] ,俱不甚便。弟有空房一所,就在东门大街上,三进三间,虽不轩敞,也还干净,就送与世先生;搬到那里去住,早晚也好请教些。”范进再三推辞,张乡绅急了,道:“你我年谊世好,就如至亲骨肉一般,若要如此,就是见外了。”范进方才把银子收下,作揖谢了。又说了一会,打躬作别。胡屠户直等他上了轿,才敢走出堂屋来。
范进即将这银子交与浑家打开看,一封一封雪白的细丝锭子,即便包了两锭,叫胡屠户进来,递与他道:“方才费老爹的心,拿了五千钱来。这六两多银子,老爹拿了去。”屠户把银子揝在手里紧紧的,把拳头舒过来,道:“这个,你且收着。我原是贺你的,怎好又拿了回去?”范进道:“眼见得我这里还有这几两银子,若用完了,再来问老爹讨来用。”屠户连忙把拳头缩了回去,往腰里揣,口里说道:“也罢,你而今相与了这个张老爷,何愁没有银子用?他家里的银子,说起来比皇帝家还多些哩!他家就是我卖肉的主顾,一年就是无事,肉也要用四五千斤,银子何足为奇!”又转回头来望着女儿说道:“我早上拿了钱来,你那该死行瘟的兄弟还不肯,我说:‘姑老爷今非昔比,少不得有人把银子送上门来给他用,只怕姑老爷还不希罕。’今日果不其然!如今拿了银子家去骂这死砍头短命的奴才!”说了一会,千恩万谢,低着头,笑眯眯的去了。
自此以后,果然有许多人来奉承他:有送田产的,有人送店房的,还有那些破落户,两口子来投身为仆图荫庇的。到两三个月,范进家奴仆、丫环都有了,钱、米是不消说了。张乡绅家又来催着搬家。搬到新房子里,唱戏、摆酒、请客,一连三日。到第四日上,老太太起来吃过点心,走到第三进房子内,见范进的娘子胡氏,家常戴着银丝䯼髻 [16] ——此时是十月中旬,天气尚暖——穿着天青缎套,官绿的缎裙,督率着家人、媳妇、丫环,洗碗盏杯箸。老太太看了,说道:“你们嫂嫂、姑娘们要仔细些,这都是别人家的东西,不要弄坏了。”家人媳妇道:“老太太,那里是别人的,都是你老人家的。”老太太笑道:“我家怎的有这些东西?”丫环和媳妇一齐都说道:“怎么不是?岂但这个东西是,连我们这些人和这房子都是你老太太家的。”老太太听了,把细磁碗盏和银镶的杯盘逐件看了一遍,哈哈大笑道:“这都是我的了!”大笑一声,往后便跌倒。忽然痰涌上来,不省人事。只因这一番,有分教:会试举人,变作秋风 [17] 之客;多事贡生 [18] ,长为兴讼之人。不知老太太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本文采自《儒林外史》第三回《周学道校士拔真才 胡屠户行凶闹捷报》,通常称《范进中举》。
《儒林外史》是一部讽刺小说。作者深刻地揭示了科举制度的腐败、封建礼教与程朱理学的虚伪。在那个时代,道德价值贬值,人与人正常的伦理关系因为人们追逐名利而遭到破坏。特别是知识阶层智能低下,随意糟蹋自己的人格。既不讲究道德自守,又丧失了吃饱肚子的能力,在传统和世俗生活所形成的矛盾中漂浮。而传统的价值或信念,似乎也丧失了指导和规范现实的威力。
小说第二回写周进为期望获取功名而发“痴”之后,接着本回写范进考中举人而发“疯”,通过一痴一疯,劈头点出八股取士制度的害人。功名富贵不仅腐蚀了知识分子,也对社会的其他人散布着恶劣影响。范进就是一个被腐蚀的典型人物。
范进中举之前,忍饥、受冻、挨骂,渴望靠科举这个阶梯往上爬,利用这个敲门砖去敲开幸福大门;不仅范进把科举看作是唯一的出路,就是范进的丈人胡屠户等人,也认此为晋身之阶。胡屠户属于社会下层的小市民、小商人,他同社会上三教九流各色人等都有交往,范进因科举考试而发生的每一点变化,都能在胡屠户身上灵敏而准确地反映出来。正是通过这个小市民对范进中举前后的前倨后恭的态度,深刻揭露科举制度的社会弊端,同时也加强了小说场面冲突的戏剧性。
为了突出刻画人物性格,深化作品的思想,在这回书里,作者把喜剧性与悲剧性两种对立因素结合起来,揭示了科举制度下衣冠人物生活的两个侧面,既是悲剧的又是喜剧的。像范进这个穷困潦倒的知识分子,穷得断粮绝炊,连母亲和妻子都不能养活,因此遭到胡屠户和周围人的白眼。这种穷困处境和屡试不中的遭遇,形成了其卑琐屈辱的性格。他每次赴试都充满着希望和幻想,而每一次结果则都是无例外的失望而归,积数十年的痛苦,几乎陷入绝望境地。虽然考中了秀才,可是并不甘心安于老相公地位,因为中了秀才并没获得理想中的富贵,幸福的大门还没有向他敞开,所谓“自古无场外的举人,如不进去考他一考,如何甘心”。他自我感觉“火候已到”,但能否“金榜题名”,还没有十分把握,希望和失望交织在范进心里。因此捷报前来,邻居向他祝贺,范进道是哄他,只装听不见,低着头,往前走,再次告诉他,还是不相信:“高邻,你晓得我今日没有米,要卖鸡去救命,为甚么拿这话来混我?”范进的姿态、神情、言语非常真实地表现出那从长期的痛苦经历里形成的绝望、羞惭和怕人奚落的心理。梦寐以求的东西突然呈现在面前,反而不敢相信,这种看似反常的现象其实非常符合生活的逻辑。当他对着那张并非幻觉中的高中捷报,证实了那本来以为不可能得的东西真的来到时,始而疑惑,继而惊喜,惊喜后发疯。由一种情态转向另一种情态,用发疯这个不常见的情势与行为,令人信服地说明了功名富贵对于知识分子的吸引力。设想一下,考了二十多场的穷书生,场场失利,头脑里一下子怎能转过弯来?待到回家见到报帖,怎能不高度兴奋激动?可是这幸福来得如此突然,范进那颗饱经折磨而变得脆弱的心灵,简直难以承受这意外的欢乐。于是,“范进不看便罢,看了一遍,又念了一遍,自己把两手拍了一下,笑了一声道:‘噫!好了!我中了!’”此时此刻的范进,是解脱?是亢奋?是欢乐?是痛苦?总之是百感交集,难以自持,不能不发疯了。在范进一边狂呼“我中了”,一边往门外飞跑这场滑稽戏的背后,隐含着作者对于科举制度使人的尊严、人格遭到侮辱损害的悲愤!这里的悲剧不是浮在喜剧上,而是两者融为一体,范进发疯过程中最惹人发笑的地方,往往是悲剧性最强烈的地方。但此种悲剧因素却并未使他走向崇高,反而向滑稽渺小发展。
再者,吴敬梓运用典型化的细节、细节的对比、映照和重复来刻画人物,也是极为精彩的。且看范进考中了秀才,胡屠户拿着“一副大肠和一瓶酒”来祝贺,这一句并不惊人的白描,不但切合胡屠户卖肉的身份,单对胡屠户这个小市民性格的塑造,也是具备着典型意义的细节描写。因为范进考中了秀才,毕竟是向统治集团靠近了一步,当然要来庆贺,可范进还未取得做官的资格,他的贺礼自然不那么丰盛,只能是“一副大肠和一瓶酒”。并且胡屠户以长辈自居,对范进一通臭骂,警告范秀才不要在他面前“妆(装)大”,实际上他要在范进面前装大,怕范进从此看不起他这个杀猪的丈人。所以提醒这位“现世宝穷鬼”,范进之所以考中秀才,完全是他胡屠户积了阴德,带挈他考中了。于是贺喜的话却用谩骂来表现,违反常理的不协调产生了讽刺意味,一个本来平庸卑劣的人物想表现为让人尊敬的对象,这本身就是讽刺。何况,说是来庆贺,却又把自己送的礼品全部吃光,“吃的醉醺醺的”,“横披了衣服,腆着肚子去了”,生动刻画出胡屠户在范进面前装大的神态。
范进中了举人之后,还是这位胡屠户来贺喜。此时今非昔比,胡屠户带着一个伙计,又“提着七八斤肉,四五千钱”。想当初胡屠户痛骂范进,如今却自我赞叹有眼力,把女儿嫁给了一个星宿;想当初他在范进面前装大自得,而如今一口一声的“老爷”叫得震天响。见范进的“衣裳后襟滚皱了许多,一路低着头替他扯了几十回。到了家门,屠户高声叫道:‘老爷回府了!’”临走时手里攥着范进给的六两雪白赏银,“千恩万谢,笑眯眯的去了”。这一切恰恰发生在不同时间,相同的空间场面,同一个对象范进,同一个胡屠户身上。显示了封建阶级提倡的功名富贵的思想,在世俗社会里具有如此巨大的魔力,居然能瞬间改变一个人的态度。可见这细节的对比、重复具有特殊的性质,包含有丰富的社会内容。
最后,作者把庄重的中举场面,用怪诞变形的方式显现,请看范进发疯后胡屠户打范进的表演:在这个场面里,有作家叙述,有人物动作,也有妙趣横生的对话。但是作者的叙述部分,不像通常小说的叙事结构,靠作者的叙述展开动作,而是靠人物自身的力量展开场景,揭示每一行动的真正动机,组接各个环节。而当人物行动起来,彼此感应交流,那对话就生动地显现了人物性格,人与人之间的特定关系。当众邻居劝说胡老爹“来打他一个嘴巴”,用震动疗法惊醒范进时,这位可笑的杀猪丈人,竟然把中了举的范进比做天上的星宿,认为打一下要下到十八层地狱。在人们看来是正常的、符合逻辑的,而在胡屠户认为是违反常规的不合逻辑的;他越是把主观假定逻辑和生活中现实逻辑关系错列、歪曲,就越发生可笑行动。于是打之前要喝酒壮胆,乃至真的动手,手发颤,不敢再打第二下,那个打范进的手“隐隐的疼将起来,自己看时,把个巴掌仰着,再也弯不过来”,好像真的要遭到天谴——这是多么可笑、可鄙的形象啊!无知愚蠢而又不安于无知愚蠢,这正是胡屠户显示出滑稽的根源。吴敬梓不只是在调笑,而是揭露那个时代没落阶级的意识,为了功名富贵而丧失了自我人格的反常心理。
正因为如此,小说到结尾张敬斋来访,才转到正剧性场面,透露出科举的本质。张敬斋做过一任知县,中举而后当官,捞足了银子回到乡里做乡绅。范进中举之前,这位银子“比皇帝家还多些”的地主自然不同范进来往的。但是范进中举后,张敬斋主动登门拜访。张、范见面的一问一答的客套话儿很耐人寻味。既是在同乡里,为什么张敬斋“一向有失亲近”呢?范进答词中“无缘”拜会的“缘”字却露了底:此缘就在举业,中举就有了缘分,不中就无缘了。张敬斋此来又是送银子,又送房子,一下子变成了“亲切的世弟兄”。张敬斋老练圆滑,毕竟有眼光,他抓住范进眼下的“清贫”,毫不吝惜的馈赠,是着眼于未来,其目的就是结交拉拢这个不久就要加入统治集团的新举人。此时给范进一点甜头,日后范某人就要为张敬斋行走。可是范进还缺少官场的处世经验,在狡猾的张敬斋面前,还处于被动地位,不懂得利用这个乡绅而中饱私囊。不过只要有了政治特权,就有搜刮百姓的条件,以后将有大批银两收入。事实也是如此,“自此以后,果然有许多人来奉承他”,不到两三个月,范进家奴仆、丫环都有了,钱米更不消说了。范进的母亲当知道细瓷碗盏、银镶杯箸以及奴仆房屋都属于范家所有,中了举人居然有如此这般的神力,于是大笑一声死过去了。作者在这喜庆场面之后浓浓地抹了一笔悲剧的色彩:科举功名给人带来的是功名富贵的欢乐,也是痛苦的悲哀。
(鲁德才)
注 释
[1].进学:明清科举时,童生应岁院试,及格者入府县学肄业,称进学,进学的童生称秀才,社会又谓秀才为相公。
[2].②同案:明清两代称同一年进学的秀才为同案。
[3].乡试:比院试高一级的考试,在北京、南京及各省城举行。每三年考一次,考期于秋季八月,故又称秋闱,闱即是考场,中试者称举人。
[4].宗师:管理学校和主持考试的官员,明代称提学道,清代则称提督学政。
[5].文曲星:即文昌星座。旧时迷信传说是主持文运科名的星座。
[6].亚元:报子对乡试第一名解元以下举人的恭维称呼。
[7].京报连登黄甲:科举甲科进士及第者写在喜报上的一句恭维的话。因用黄纸书写,故名。
[8].迎猪:买猪。
[9].斋公:吃长斋(素食)、念经,会做简单佛事的佛教徒。庙里打杂的人也叫斋公。
[10].郎中:南方称医生或卖药兼治病的人。
[11].全帖:拜客或互通礼意用的红纸名柬,单幅的叫单帖,横阔十倍于单帖而折叠为十面成册的叫全帖。用全帖表示郑重之意。
[12].世先生:对有世代交情的同辈人的客气称呼。范进的房师是张敬斋祖父的门生,可算是两家世代有交情,是“世兄弟”“年谊世好”了。桑梓:古人住宅旁常栽桑树、梓树,故后人常用桑梓指代家乡,又称桑里。
[13].题名录:同科考中举人的名册,录前载主考官、同考官的姓名。题名录有官刻,有报子翻印沿街叫卖的多用红纸,一般称为红录。
[14].房师:考中的人称主考或总裁官为座师。主考官下设同考官若干人,分房阅读考卷;举人、进士称推荐他们卷子的同考官为房师。
[15].当事拜往:同地方官来往。当事,当时社会上流行的对地方官的称呼。
[16].䯼(dí)髻:假发髻。
[17].秋风:也叫“抽丰”。以种种借口和手段谄媚权势者和富有者,谋取馈赠贿赂或依食门下,都叫“打秋风”。搞这种活动的人叫“秋风客”。
[18].贡生:科举时代,挑选府、州、县生员(秀才)中成绩优异或较有资格者到国子监肄业,称为贡生。清代有多种途径取得贡生资格。每年按资格依次推出的叫“岁贡”,又叫“挨贡”;每三年由学政选送学行兼优的,并经考试而得者叫“优贡”。
王秀才议立偏房严监生疾终正寝
吴敬梓
——《儒林外史》第五回(节选)
正要退堂,见两个人进来喊冤,知县叫带上来问。一个叫做王小二,是贡生严大位的紧邻。去年三月内,严贡生家一口才过下来 [1] 的小猪,走到他家去,他慌送回严家。严家说,猪到人家,再寻回来,最不利市。押着出了八钱银子,把小猪就卖与他。这一口猪在王家已养到一百多斤,不想错走到严家去,严家把猪关了。小二的哥子王大走到严家讨猪,严贡生说,猪本来是他的,“你要讨猪,照时值估价,拿几两银子来,领了猪去。”王大是个穷人,那有银子,就同严家争吵了几句,被严贡生几个儿子,拿拴门的闩,赶面的杖,打了一个臭死,腿都打折了,睡在家里。所以小二来喊冤。知县喝过一边,带那一个上来问道:“你叫做甚么名字?”那人是个五六十岁的老者,禀道:“小人叫做黄梦统,在乡下住。因去年九月上县来交钱粮,一时短少,央中向严乡绅借二十两银子,每月三分钱 [2] ,写立借约,送在严府,小的却不曾拿他的银子。走上街来,遇着个乡里的亲眷,说他有几两银子借与小的,交个几分数,再下乡去设法,劝小的不要借严家的银子。小的交完钱粮,就同亲戚回家去了。至今已是大半年,想起这事来,问严府取回借约,严乡绅问小的要这几个月的利钱。小的说:‘并不曾借本,何得有利?’严乡绅说小的当时拿回借约,好让他把银子借与别人生利;因不曾取约,他将二十两银子也不能动,误了大半年的利钱,该是小的出。小的自知不是,向中人说,情愿买个蹄酒上门取约。严乡绅执意不肯,把小的的驴和米同稍袋 [3] 都叫人短 [4] 了家去,还不发出纸 [5] 来。这样含冤负屈的事,求太老爷做主!”
知县听了,说道:“一个做贡生的人,忝列衣冠,不在乡里间做些好事,只管如此骗人,其实可恶!”便将两张状子都批准,原告在外伺候。早有人把这话报知严贡生。严贡生慌了,自心里想:“这两件事都是实的,倘若审断起来,体面上须不好看。‘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卷卷行李,一溜烟急走到省城去了。
知县准了状子,发房出了差 [6] ,来到严家,严贡生已是不在家了,只得去会严二老官。二老官叫做严大育,字致和,他哥字致中,两人是同胞弟兄,却在两个宅里住。这严致和是个监生,家有十多万银子。严致和见差人来说了此事,他是个胆小有钱的人,见哥子又不在家,不敢轻慢,随即留差人吃了酒饭,拿两千钱打发去了,忙着小厮去请两位舅爷来商议。
他两个阿舅姓王,一个叫王德,是府学廪膳生员 [7] ;一个叫王仁,是县学廪膳生员。都做着极兴头的馆,铮铮有名。听见妹丈请,一齐走来。严致和把这件事从头告诉一遍,“现今出了差票在此,怎样料理?”王仁笑道:“你令兄平日常说同汤公相与的,怎的这一点事就吓走了?”严致和道:“这话也说不尽了。只是家兄而今两脚站开,差人却在我这里吵闹要人,我怎能丢了家里的事,出外去寻他?他也不肯回来。”王仁道:“各家门户,这事究竟也不与你相干。”王德道:“你有所不知。衙门里的差人,因妹丈有碗饭吃,他们做事,只拣有头发的抓,若说不管,他就更要的人紧了。如今有个道理,是‘釜底抽薪’之法。只消央个人去把告状的安抚住了,众人递个拦词 [8] ,便歇了。谅这也没有多大的事。”王仁道:“不必又去央人,就是我们愚兄弟两个去寻了王小二、黄梦统,到家替他分说开。把猪也还与王家,再折些须银子给他养那打坏了的腿;黄家那借约,查了还他;一天的事,都没有了。”严致和道:“老舅怕不说的是。只是我家嫂也是个糊涂人,几个舍侄,就像生狼一般,一总也不听教训。他怎肯把这猪和借约拿出来?”王德道:“妹丈,这话也说不得了。假如你令嫂、令侄拗着,你认晦气,再拿出几两银子,折个猪价,给了王姓的;黄家的借约,我们中间人立个纸笔与他,说寻出作废纸无用。这事才得落台 [9] ,才得个耳根清静。”
当下商议已定,一切办的停妥,严二老官连在衙门使费共用去了十几两银子,官司已了。过了几日,整治一席酒,请二位舅爷来致谢。两个秀才,拿班做势,在馆里又不肯来。严致和吩咐小厮去说:“奶奶这些时心里有些不好,今日一者请吃酒,二者奶奶要同舅爷们谈谈。”二位听见这话,方才来。严致和即迎进厅上,吃过茶,叫小厮进去说了。丫环出来请二位舅爷。进到房内,抬头看见他妹子王氏,面黄肌瘦,怯生生的路也走不全,还在那里自己装瓜子、剥栗子办围碟 [10] 。见他哥哥进来,丢了过来拜见。奶妈抱着妾出的小儿子,年方三岁,带着银项圈,穿着红衣服,来叫舅舅。二位吃了茶,一个丫环来说:“赵新娘进来拜舅爷。”二位连忙道:“不劳罢。”坐下说了些家常话,又问妹子的病,“总是虚弱,该多用补药。”说罢,前厅摆下酒席,让了出去上席。
叙些闲话,又题起严致中的话来。王仁笑着问王德道:“大哥,我倒不解,他家大老那宗笔下,怎得会补起廪来的?”王德道:“这是三十年前的话。那时宗师都是御史出来,本是个吏员出身,知道甚么文章!”王仁道:“老大而今越发离奇了,我们至亲,一年中也要请他几次,却从不曾见他家一杯酒。想起还是前年出贡竖旗杆 [11] ,在他家扰过一席。”王德愁着眉道:“那时我不曾去。他为出了一个贡,拉人出贺礼,把总甲、地方 [12] 都派分子,县里狗腿差是不消说,弄了有一二百吊钱,还欠下厨子钱,屠户肉案子上的钱,至今也不肯还,过两个月在家吵一回,成甚么模样!”严致和道:“便是我也不好说。不瞒二位老舅,像我家还有几亩薄田,日逐夫妻四口在家里度日,猪肉也舍不得买一斤,每常小儿子要吃时,在熟切店内买四个钱的哄他就是了。家兄寸土也无,人口又多,过不得三天,一买就是五斤,还要白煮的稀烂;上顿吃完了,下顿又在门口赊鱼。当初分家,也是一样田地,白白都吃穷了。而今端了家里花梨椅子,悄悄开了后门,换肉心包子吃。你说这事如何是好!”二位哈哈大笑,笑罢说:“只管讲这些混话,误了我们吃酒。快取骰盆来。”当下取骰子送与大舅爷:“我们行状元令 [13] 。”两位舅爷,一个人行一个状元令,每人中一回状元吃一大杯。两位就中了几回状元,吃了几十杯。却又古怪:那骰子竟像知人事的,严监生一回状元也不曾中。二位拍手大笑。吃到四更尽鼓,跌跌撞撞,扶了回去。
自此以后,王氏的病渐渐重将起来。每日四五个医生用药,都是人参、附子,并不见效。看看卧床不起,生儿子的妾在旁侍奉汤药,极其殷勤。看他病势不好,夜晚时,抱了孩子在床脚头坐着哭泣,哭了几回。那一夜道:“我而今只求菩萨把我带了去,保佑大娘好了罢。”王氏道:“你又痴了,各人的寿数,那个是替得的?”赵氏道:“不是这样说。我死了值得甚么!大娘若有些长短,他爷少不得又娶个大娘。他爷四十多岁,只得这点骨血,再娶个大娘来,各养的各疼。自古说:‘晚娘的拳头,云里的日头。’这孩子料想不能长大,我也是个死数,不如早些替了大娘去,还保得这孩子一命。”王氏听了,也不答应。赵氏含着眼泪,日逐煨药煨粥,寸步不离。
一晚,赵氏出去了一会,不见进来。王氏问丫环道:“赵家的那去了?”丫环道:“新娘每夜摆个香桌在天井里哭求天地,他仍要替奶奶,保佑奶奶就好。今夜看见奶奶病重,所以早些出去拜求。”王氏听了,似信不信。次日晚间,赵氏又哭着讲这些话。王氏道:“何不向你爷说,明日我若死了,就把你扶正做个填房 [14] ?”赵氏忙叫请爷进来,把奶奶的话说了。严致和听不得这一声,连三说道:“既然如此,明日清早就要请二位舅爷说定此事,才有凭据。”王氏摇手道:“这个也随你们怎样做去。”
严致和就叫人极早去请了舅爷来,看了药方,商议再请名医。说罢,让进房内坐着,严致和把王氏如此这般意思说了,又道:“老舅可亲自问声令妹。”两人走到床前,王氏已是不能言语了,把手指着孩子,点了一点头。两位舅爷看了,把脸本丧着 [15] ,不则一声。须臾,让到书房里用饭,彼此不提这话。吃罢,又请到一间密屋里。严致和说起王氏病重,吊下泪来道:“你令妹自到舍下二十年,真是弟的内助!如今丢了我,怎生是好!前日还向我说,岳父岳母的坟,也要修理。他自己积的一点东西,留与二位老舅做个遗念。”因把小厮都叫出去,开了一张橱,拿出两封银子来,每位一百两,递与二位:“老舅休嫌轻意。”二位双手来接。严致和又道:“却是不可多心。将来要备祭桌,破费钱财,都是我这里备齐,请老舅来行礼。明日还拿轿子接两位舅奶奶来,令妹还有些首饰,留为遗念。”交毕,仍旧出来坐着。
外边有人来候,严致和去陪客去了,回来见二位舅爷哭得眼红红的。王仁道:“方才同家兄在这里说,舍妹真是女中丈夫,可谓王门有幸。方才这一番话,恐怕老妹丈胸中也没有这样道理,还要恍恍忽忽,疑惑不清,枉为男子。”王德道:“你不知道,你这一位如夫人 [16] 关系你家三代。舍妹殁了,你若另娶一人,磨害死了我的外甥,老伯老伯母在天不安,就是先父母也不安了。”王仁拍着桌子道:“我们念书的人,全在纲常上做工夫,就是做文章,代孔子说话,也不过是这个理;你若不依,我们就不上门了!”严致和道:“恐怕寒族多话。”两位道:“有我两人做主。但这事须要大做,妹丈,你再出几两银子,明日只做我两人出的,备十几席,将三党 [17] 亲都请到了,趁舍妹眼见,你两口子同拜天地祖宗,立为正室,谁人再敢放屁!”严致和又拿出五十两银子来,交与二位,义形于色 [18] 的去了。
过了三日,王德、王仁果然到严家来写了几十副帖子,遍请诸亲六眷,择个吉期,亲眷都到齐了,只有隔壁大老爹家五个亲侄子一个也不到。众人吃过早饭,先到王氏床面前写立王氏遗嘱。两位舅爷王于据、王于依都画了字。严监生戴着方巾,穿着青衫,披了红绸;赵氏穿着大红,戴了赤金冠子。两人双拜了天地,又拜了祖宗。王于依广有才学,又替他做了一篇告祖先的文,甚是恳切。告过祖宗,转了下来,两位舅爷叫丫环在房里请出两位舅奶奶来,夫妻四个,齐铺铺请妹夫、妹妹转在大边 [19] ,磕下头去,以叙姊妹之礼。众亲眷都分了大小。便是管事的管家、家人、媳妇 [20] 、丫环、使女,黑压压的几十个人,都来磕了主人、主母的头。赵氏又独自走进房内拜王氏做姐姐。那时王氏已发昏去了。
行礼已毕,大厅、二厅、书房、内堂屋,官客并堂客 [21] ,共摆了二十多桌酒席。吃到三更时分,严监生正在大厅陪着客,奶妈慌忙走了出来说道:“奶奶断了气了!”严监生哭着走了进去,只见赵氏扶着床沿,一头撞去,已经哭死了。众人且扶着赵氏灌开水,撬开牙齿,灌了下去,灌醒了时,披头撒发,满地打滚,哭的天昏地暗。连严监生也无可奈何。管家都在厅上,堂客都在堂屋候殓,只有两个舅奶奶在房里,乘着人乱,将些衣服、金珠、首饰,一掳精空,连赵氏方才戴的赤金冠子,滚在地下,也拾起来藏在怀里。严监生慌忙叫奶妈抱起哥子来,拿一搭麻替他披着。那时衣衾棺椁,都是现成的。入过了殓,天才亮了。灵柩停在第二层中堂内,众人进来参了灵,各自散了。次日送孝布,每家两个。
第三日成服,赵氏定要披麻戴孝,两位舅爷断然不肯,道:“‘名不正则言不顺’。你此刻是姊妹了,妹子替姐姐只带一年孝,穿细布孝衫,用白布孝箍。”议礼已定,报出丧去。自此,修斋、理七、开丧、出殡,用了四五千两银子,闹了半年,不必细说。赵氏感激两位舅爷入于骨髓,田上收了新米,每家两石;腌冬菜,每家也是两石;火腿,每家四只;鸡、鸭、小菜不算。
不觉到了除夕,严监生拜过了天地祖宗,收拾一席家宴,严监生同赵氏对坐,奶妈带着哥子坐在底下。吃了几杯酒,严监生吊下泪来,指着一张橱里,向赵氏说道:“昨日典铺内送来三百两利钱,是你王氏姐姐的私房。每年腊月二十七八日送来,我就交与他,我也不管他在那里用。今年又送这银子来,可怜就没人接了!”赵氏道:“你也莫要说大娘的银子没用处,我是看见的。想起一年到头,逢时遇节,庵里师姑送盒子,卖花婆换珠翠,弹三弦琵琶的女瞎子不离门,那一个不受他的恩惠?况他又心慈,见那些穷亲戚,自己吃不成,也要把人吃;穿不成的,也要把人穿。这些银子,够做甚么!再有些也完了。倒是两位舅爷从来不沾他分毫。依我的意思,这银子也不费用掉了,到开年替奶奶大大的做几回好事 [22] ,剩来的银子,料想也不多,明年是科举年,就是送与两位舅爷做盘程 [23] ,也是该的。”
严监生听着他说。桌子底下一个猫就趴在他腿上,严监生一靴头子踢开了。那猫吓的跑到里房内去,跑上床头,只听得一声大响,床头上掉下一个东西来,把地板上的酒坛子都打碎了。拿烛去看,原来那瘟猫把床顶上的板跳塌一块,上面吊下一个大篾篓子来。近前看时,只见一地黑枣子拌在酒里,篾篓横睡着。两个人才扳过来,枣子底下,一封一封,桑皮纸包着。打开看时,共五百两银子。严监生叹道:“我说他的银子那里就肯用完了!像这都是历年聚积的,恐怕我有急事好拿出来用的。而今他往那里去了!”一回哭着,叫人扫了地,把那个干枣子装了一盘,同赵氏放在灵前桌上,伏着灵床子,又哭了一场。因此,新年不出去拜节,在家哽哽咽咽,不时哭泣,精神颠倒,恍惚不宁。
过了灯节后,就叫心口疼痛,初时撑着,每晚算帐,直算到三更鼓,后来就渐渐饮食不进,骨瘦如柴,又舍不得银子吃人参。赵氏劝他道:“你心里不自在,这家务事就丢开了罢。”他说道:“我儿子又小,你叫我托那个?我在一日,少不得料理一日。”不想春气渐深,肝木克了脾土,每日只吃两碗米汤,卧床不起。及到天气和暖,又强勉进些饮食,挣起来家前屋后走走。挨过长夏,立秋以后病又重了,睡在床上。想着田上要收早稻,打发了管庄的仆人下乡去,又不放心,心里只是急躁。
那一日,早上吃过药,听着萧萧落叶打的窗子响,自觉得心里虚怯,长叹了一口气,把脸朝床里面睡下。赵氏从房外同两位舅爷进来问病,就辞别了到省城里乡试去。严监生叫丫环扶起来强勉坐着。王德、王仁道:“好几日不曾看妹丈,原来又瘦了些——喜得精神还好。”严监生请他坐下,说了些恭喜的话,留在房里吃点心,就讲到除夕晚里这一番话,叫赵氏拿出几封银子来,指着赵氏说道:“这倒是他的意思,说姐姐留下来的一点东西,送与二位老舅添着做恭喜的盘费。我这病势沉重,将来二位回府,不知可会的着了?我死之后,二位老舅照顾你外甥长大,教他读读书,挣着进个学,免得像我一生,终日受大房里的气!”二位接了银子,每位怀里带着两封,谢了又谢,又说了许多的安慰的话,作别去了。
自此,严监生的病,一日重似一日,再不回头。诸亲六眷都来问候。五个侄子穿梭的过来陪郎中弄药。到中秋已后,医家都不下药了。把管庄的家人都从乡里叫了上来。病重得一连三天不能说话。晚间挤了一屋的人,桌上点着一盏灯。严监生喉咙里痰响得一进一出,一声不倒一声的 [24] ,总不得断气,还把手从被单里拿出来,伸着两个指头。大侄子走上前来问道:“二叔,你莫不是还有两个亲人不曾见面?”他就把头摇了两三摇。二侄子走上前来问道:“二叔,莫不是还有两笔银子在那里,不曾吩咐明白?”他把两眼睁的的溜圆,把头又狠狠摇了几摇,越发指得紧了。奶妈抱着哥子插口道:“老爷想是因两位舅爷不在跟前,故此记念。”他听了这话,把眼闭着摇头,那手只是指着不动。赵氏慌忙揩揩眼泪,走近上前道:“爷,别人都说的不相干,只有我晓得你的意思!你是为那灯盏里点的是两茎灯草,不放心,恐费了油。我如今挑掉一茎就是了。”说罢,忙走去挑掉一茎。众人看严监生时,点一点头,把手垂下,登时就没了气。合家大口 [25] 号哭起来,准备入殓,将灵柩停在第三层中堂内。
本回是《儒林外史》第五回,为保持情节的完整性,稍作了一点技术处理,删去了开头与第四回连贯的文字,把第六回开头一段文字移至本回回末。
自《儒林外史》问世,其作为讽刺小说的深刻内涵和高超手法即为论者所赞赏不已,从最早的卧闲草堂本上的评语,到鲁迅先生的专论,都十分精当地揭示了这一点。卧评即指出:“‘功名富贵’四字是全书第一着眼处”;本回“是从‘功名富贵’四个字中偶然拈出一个‘富’字,以描写鄙夫小人之情状。看财奴之吝啬,荤饭秀才之巧黠,一一画出,毛发皆动,即令龙门执笔为之,恐亦不能远过乎此”。鲁迅先生更精辟地指出:“迨吴敬梓《儒林外史》出,乃秉持公心,指擿时弊,机锋所向,尤在士林;其文又慼而能谐,婉而多讽:于是说部中乃始有足称讽刺之书。”(《中国小说史略》)本回文字即典型地表现了《儒林外史》高超的讽刺艺术。
正如卧评所指出,本回是从“功名富贵”四字中拈出一个“富”字,“以描写鄙夫小人之情状”。这些“鄙夫小人”主要包括:严大老官、严二老官、赵氏、王氏兄弟。其中大老官严贡生“忝列衣冠,不在乡里间做些好事,只管如此骗人”,小说通过他强卖小猪——关人肥猪——打折邻人腿,以及空立借约——无本索利——拦路抢夺两个案例,将其横行乡里的嘴脸刻画得惟妙惟肖,淋漓尽致;后又通过二老官和王氏兄弟之口,将其举家好吃,绝少家教,漫无成算的面目揭露无遗。此大老官骗了一世的人,说了一世的谎,却颇可消遣,日子过得甚是潇洒,未见其有一日之艰难困苦。
与大老官相映成趣的是二老官严监生,他空拥十数万家财,却时时忧贫,日日怕事,并不见其受用一天,临死前因为点了两茎灯草而迟迟不肯咽气。兄弟二人,一为恶劣之土乡绅,一为吝啬之守财奴,都被作者刻画得毛发皆动。
与严氏兄弟配对的是王氏兄弟,这两个荤饭秀才,表面上“拿班做势”,其实最见钱眼开:妹子病重,临终托孤,他俩却“把脸本丧着,不则一声”,后每人得了一百两银子,还有些首饰“留为遗念”,于是就“哭得眼红红的”。两位秀才还搬出纲常的大道理,要严监生即扶赵氏为正。严监生怕族人多话,两位秀才却大拍胸脯,要他“再出几两银子,明日只做我两人出的,备十几席”,即可把此事搞定。于是严又拿出五十两银子来,交与他们。他们这才“义形于色的去了”。他俩的太太——两位舅奶奶,也同样不堪,“乘着人乱,将些衣服、金珠、首饰,一掳精空,连赵氏方才戴的赤金冠子,滚在地下,也拾起来藏在怀里”。所谓近墨者黑,写两位舅奶奶如此不堪,实在是写两位舅爷不堪。
除了严、王两对兄弟,赵氏是本回着墨刻画的又一个人物。这位如夫人可不简单,王氏病重,她在床脚头哭泣并奉汤侍药,还每夜祷告,恨不得以身替代;一听王氏说起“明日我若死了,就把你扶正做个填房”,便“忙叫请爷进来,把奶奶的话说了”,严监生更“听不得这一声”,急着“明日清早就要请二位舅爷说定此事”,可见赵氏谋扶正之心早与二老官图之久矣。目的既已达到,赵氏还“定要披麻戴孝”为王氏守丧,以示自己仍是以妾的身份为主母戴孝,目的是套出两位舅爷“你此刻是姊妹了,妹子替姐姐只带一年孝,穿细布孝衫,用白布孝箍”一番话,通过议礼来巩固已取得的地位。赵氏虽为妇人,但其心机不让须眉多矣。
作为讽刺小说的代表,其手法的高妙在于“慼而能谐,婉而多讽”。《儒林外史》作者很少给某个人物下一断语,但他通过人物自身前后言行的对比,在客观委婉的描写和叙述中,使人物的真面目毕现于纸上,“所谓直书其事,不加断语,其是非自见也”(卧闲草堂本第四回批)。本回即很好地体现了这一讽刺艺术的特点。你看他写严大老官,只是平静地叙述了两个案例,即把其为人写得入骨三分;写两个秀才,只是冷峻地写他俩先是“把脸本丧着”,然后“哭得眼红红的”,最后“义形于色的去了”,而两人的魂魄也就全给摄住了;写赵氏,只是“赵氏忙叫请爷进来,把奶奶的话说了”“赵氏定要披麻戴孝”两句很普通的叙述语,而赵氏之心机已和盘托出矣。这正如鲁迅先生所指出的,“讽刺小说是贵在旨微而语婉的,假如过甚其辞,就失了文艺上底价值”(《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
讽刺的生命还在于真实的细腻的细节描写,仅从大处描写,仅有宏大的叙事和大块面结构,不可能产生讽刺的效果;只有把笔触深入到细部,在细节描写上下功夫,于小事上生出情节来,从碎小闲谈处生出节目来,才能把讽刺的效果发挥到极致。如本回写除夕家宴,严监生一靴头子踢开了家里的猫,不料被猫跳翻篾篓,掉出五百两银子来,因而追念逝者,渐次成病;“猫被踢而跳翻篾篓”这一细节在这里发挥了重要的作用:它一方面点破了王氏的积聚私房钱,夫妻间的貌合神离,同时多少也表现了严监生追念逝者的复杂感情。再如写严监生临终之时伸着两个指头总不肯断气,直到赵氏挑掉一茎灯草才点一点头,撒手而去,这一细节描写对于刻画守财奴之吝啬,可谓是入骨入髓。
《儒林外史》讽刺手段的高妙还表现在语言的运用上,如写两位秀才舅爷“义形于色的去了”。这里“义形于色”四字,可谓是诛心之笔。又如写赵氏谋扶正,前面一个“忙叫”,后面一个“定要”,也都是春秋笔法,把赵氏之心头口头剔写如画。
要而言之,《儒林外史》的艺术成就主要在于讽刺艺术,以一斑窥全豹,透过本回赏析,我们不难领略讽刺小说的真谛。
(孙 逊)
注 释
[1].过下来:生下来的意思。扬州一带的方言。
[2].每月三分钱:指月息。
[3].稍袋:装粮食的长口袋。“稍”又作“捎”。
[4].短:拦路抢夺的意思。
[5].纸:指上文所说的借约。
[6].发房出了差:将案件发给书办,派出了传人的差役。
[7].廪膳生员:简称廪生。旧时秀才根据考试名次等,分为廪生、增生、附生。秀才挨次补廪后,可以按月向官府领取膳米,故称廪膳生员。又,廪生府学、县学都有,故又有府学廪膳生员、县学廪膳生员之称。
[8].拦词:呈请官府准许自行调解案件的状词。
[9].落台:下台阶,了结。
[10].围碟:装干鲜果品的小碟。
[11].出贡竖旗杆:秀才取得贡生资格称出贡。出贡后可以在宗祠或家门前竖起旗杆,以示荣宗耀祖。
[12].地方:即地保。
[13].状元令:一种酒会游戏。
[14].扶正做个填房:旧时妻为正房,妾为偏房。妻死后把妾提为妻叫扶正。
[15].本丧着:故作伤心严肃的神态。
[16].如夫人:对别人的妾的敬称。
[17].三党:指父族、母族、妻族三个家族。
[18].义形于色:形容满脸义气的样子。
[19].大边:上首的正座。旧时会客或宴请就座,以左边为上为大。
[20].媳妇:这里指家人的妻子,也是仆人。
[21].官客并堂客:指男客和女客。
[22].好事:此指做佛事。
[23].盘程:也作“盘缠”“盘费”,指出外的开销花费。
[24].一声不倒一声的:一声连一声地。
[25].大口:放声。
鲁编修择婿
吴敬梓
——《儒林外史》第十回、第十一回(节选)
又过了数日,蘧公孙辞别回嘉兴 [1] 去,两公子又留了一日。这日,三公子在内书房写回复蘧太守的书,才写着,书童进来道:“看门的禀事。”三公子道:“着他进来。”看门的道:“外面有一位先生,要求见二位老爷。”三公子道:“你回他我们不在家,留下了帖罢。”看门的道:“他没有帖子,问着他名姓,也不肯说,只说要面会二位老爷谈谈。”三公子道:“那先生是怎样一个人?”看门的道:“他有五六十岁,头上也戴的是方巾,穿的件茧绸直裰,像个斯文人。”三公子惊道:“想是杨执中来了。”忙丢了书子,请出四公子来,告诉他如此这般,似乎杨执中的行径,因叫门上的:“去请在厅上坐,我们就出来会。”看门的应诺去了,请了那人到厅上坐下。两公子出来相见,礼毕,奉坐。那人道:“久仰大名,如雷灌耳,只是无缘,不曾拜识。”三公子道:“先生贵姓,台甫?”那人道:“晚生姓陈,草字和甫,一向在京师行道。昨同翰苑 [2] 鲁老先生来游贵乡,今得瞻二位老爷丰采。三老爷‘耳白于面,名满天下’;四老爷土星明亮,不日该有加官晋爵之喜。”两公子听罢,才晓得不是杨执中,问道:“先生精于风鉴 [3] ?”陈和甫道:“卜易、谈星,看相、算命,内科、外科,内丹、外丹,以及请仙判事,扶乩笔箓,晚生都略知道一二。向在京师,蒙各部院大人及四衙门 [4] 的老先生请个不歇,经晚生许过他升迁的,无不神验。不瞒二位老爷说,晚生只是个直言,并不肯阿谀趋奉,所以这些当道大人,俱蒙相爱。前日正同鲁老先生笑说,自离江西,今年到贵省,屈指二十年来,已是走过九省了!”说罢,哈哈大笑。左右捧上茶来吃了。四公子问道:“今番是和鲁老先生同船来的?愚弟兄那日在路遇见鲁老先生,在船上盘桓了一日,却不曾会见。”陈和甫道:“那日晚生在二号船上,到晚,才知道二位老爷在彼。这是晚生无缘,迟这几日,才得拜见。”三公子道:“先生言论轩爽,愚兄弟也觉得恨相见之晚。”陈和甫道:“鲁老先生有句话托晚生来面致二位老爷,可借尊斋一话。”两公子道:“最好。”
当下让到书房里。陈和甫举眼四面一看,见院宇深沉,琴书潇洒,说道:“真是‘天上神仙府,人间宰相家’!”说毕,将椅子移近跟前道:“鲁老先生有一个令爱,年方及笄。晚生在他府上,是知道的。这位小姐,德性温良,才貌出众,鲁老先生和夫人因无子息,爱如掌上之珠,许多人家求亲,只是不允。昨在尊府会见南昌蘧太爷的公孙,着实爱他才华,所以托晚生来问,可曾毕过姻事?”三公子道:“这便是舍表侄,却还不曾毕姻。极承鲁老先生相爱,只不知他这位小姐贵庚多少?年命可相妨碍?”陈和甫笑道:“这个倒不消虑。令表侄八字,鲁老先生在尊府席上已经问明在心里了,到家就是晚生查算,替他两人合婚:小姐少公孙一岁,今年十六岁了,天生一对好夫妻,年、月、日、时,无一不相合,将来福寿绵长,子孙众多,一些也没有破绽的。”四公子向三公子道:“怪道他前日在席间谆谆问表侄生的年月,我道是因甚么,原来那时已有意在那里。”三公子道:“如此极好。鲁老先生错爱,又蒙陈先生你来作伐,我们即刻写书与家姑丈,择吉央媒到府奉求。”陈和甫作别道:“容日再来请教,今暂告别,回鲁老先生话去。”两公子送过陈和甫,回来将这话说与蘧公孙道:“贤侄,既有此事,却且休要就回嘉兴。我们写书与太爷,打发盛从回去取了回音来,再作道理。”蘧公孙依命住下。
家人去了十余日,领着蘧太守的回书来见两公子道:“太老爷听了这话,甚是欢喜,向小人吩咐说:自己不能远来,这事总央烦二位老爷做主。央媒拜允,一是 [5] 二位老爷拣择;或娶过去,或招在这里,也是二位老爷斟酌。呈上回书并白银五百两,以为聘礼之用。大相公也不必回家,住在这里办这喜事。太老爷身体是康强的,一切放心。”两公子收了回书、银子,择个吉日,央请陈和甫为媒,这边添上一位媒人,就是牛布衣。当日两位月老,齐到娄府,设席款待过,二位坐上轿子,管家持帖,去鲁编修家求亲。鲁编修那里也设席相留,回了允帖,并带了庚帖 [6] 过来。到第三日,娄府办齐金银珠翠首饰,装蟒刻丝绸缎绫罗衣服,羊酒、果品,共是几十抬,行过礼去。又备了谢媒之礼,陈、牛二位,每位代衣帽银十二两,代果酒银四两,俱各欢喜。两公子就托陈和甫选定花烛之期,陈和甫选在十二月初八不将大吉,送过吉期去。鲁编修说:只得一个女儿,舍不得嫁出门,要蘧公孙入赘。娄府也应允了。
到十二月初八,娄府张灯结彩,先请两位月老吃了一日。黄昏时分,大吹大擂起来。娄府一门官衔灯笼,就有八十多对,添上蘧太守家灯笼,足摆了三四条街,还摆不了。全副执事,又是一班细乐,八对纱灯。这时天气初晴,浮云尚不曾退尽,灯上都用绿绸雨帷罩着。引着四人大轿,蘧公孙端坐在内。后面四乘轿子,便是娄府两公子、陈和甫、牛布衣,同送公孙入赘。到了鲁宅门口,开门钱送了几封,只见重门洞开,里面一派乐声,迎了出来。四位先下轿进去,两公子穿着公服,两山人也穿着吉服。鲁编修纱帽蟒袍,缎靴金带,迎了出来,揖让升阶。才是一班细乐,八对绛纱灯,引着蘧公孙,纱帽宫袍,簪花披红,低头进来。到了厅事,先奠了雁 [7] ,然后拜见鲁编修。编修公奉新婿正面一席坐下,两公子、两山人和鲁编修,两列相陪。献过三遍茶,摆上酒席,每人一席,共是六席。鲁编修先奉了公孙的席,公孙也回奉了。下面奏着细乐。鲁编修去奉众位的席。蘧公孙偷眼看时,是个旧旧的三间厅古老房子,此时点几十枝大蜡烛,却极其辉煌。
须臾,送定了席,乐声止了。蘧公孙下来告过丈人同二位表叔的席,又和两山人平行了礼,入席坐了。戏子上来参了堂,磕头下去,打动锣鼓,跳了一出“加官”,演了一出“张仙送子”,一出“封赠”。这时下了两天雨才住,地下还不甚干,戏子穿着新靴,都从廊下板上大宽转走了上来。唱完三出头,副末 [8] 执着戏单上来点戏,才走到蘧公孙席前跪下,恰好侍席的管家捧上头一碗脍燕窝来上在桌上,管家叫一声“免”,副末立起,呈上戏单。忽然乒乓一声响,屋梁上掉下一件东西来,不左不右,不上不下,端端正正掉在燕窝碗里,将碗打翻。那热汤溅了副末一脸,碗里的菜泼了一桌子。定睛看时,原来是一个老鼠从梁上走滑了脚,掉将下来。那老鼠掉在滚热的汤里,吓了一惊,把碗跳翻,爬起就从新郎官身上跳了下去,把簇新的大红缎补服都弄油了。众人都失了色,忙将这碗撤去,桌子打抹干净,又取一件圆领与公孙换了。公孙再三谦让,不肯点戏,商议了半日,点了“三代荣”,副末领单下去。
须臾,酒过数巡,食供两套,厨下捧上汤来。那厨役雇的是个乡下小使,他靸 [9] 了一双钉鞋,捧着六碗粉汤,站在丹墀 [10] 里尖着眼睛看戏。管家才掇了四碗上去,还有两碗不曾端。他捧着看戏,看到戏场上小旦装出一个妓者,扭扭捏捏的唱,他就看昏了,忘其所以然,只道粉汤碗已是端完了,把盘子向地下一掀,要倒那盘子里的汤脚,却叮当一声响,把两个碗和粉汤都打碎在地下。他一时慌了,弯下腰去抓那粉汤,又被两个狗争着,咂嘴弄舌的,来抢那地下的粉汤吃。他怒从心上起,使尽平生气力,跷起一只脚来踢去,不想那狗倒不曾踢着,力太用猛了,把一只钉鞋踢脱了,踢起有丈把高。陈和甫坐在左边的第一席,席上上了两盘点心,一盘猪肉心的烧卖,一盘鹅油白糖蒸的饺儿,热烘烘摆在面前,又是一大深碗索粉八宝攒汤,正待举起箸来到嘴,忽然席口一个乌黑的东西的溜溜的滚了来,乒乓一声,把两盘点心打的稀烂。陈和甫吓了一惊,慌立起来,衣袖又把粉汤碗招翻,泼了一桌。满坐上都觉得诧异。鲁编修自觉得此事不甚吉利,懊恼了一回,又不好说。随即悄悄叫管家到跟前骂了几句,说:“你们都做甚么?却叫这样人捧盘,可恶之极!过了喜事,一个个都要重责!”乱着,戏子正本做完,众家人掌了花烛,把蘧公孙送进新房。厅上众客换席看戏,直到天明才散。
次日,蘧公孙上厅谢亲,设席饮酒。席终,归到新房里,重新摆酒,夫妻举案齐眉。此时鲁小姐卸了浓装,换几件雅淡衣服,蘧公孙举眼细看,真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三四个丫鬟养娘,轮流侍奉,又有两个贴身侍女,一个叫做采蘋,一个叫做双红,都是袅娜轻盈,十分颜色。此时蘧公孙恍如身游阆苑蓬莱,巫山洛浦。只因这一番,有分教:闺阁继家声,有若名师之教;草茅隐贤士,又招好客之踪。
话说蘧公孙招赘鲁府,见小姐十分美貌,已是醉心,还不知小姐又是个才女,且他这个才女,又比寻常的才女不同。鲁编修因无公子,就把女儿当作儿子,五六岁上请先生开蒙,就读的是《四书》《五经》;十一二岁就讲书、读文章,先把一部王守溪的稿子读的滚瓜烂熟。教他做“破题”“破承”“起讲”“题比”“中比”成篇。送先生的束脩 [11] ,那先生督课,同男子一样。这小姐资性又高,记心又好,到此时,王、唐、瞿、薛 [12] ,以及诸大家之文,历科程墨 [13] ,各省宗师考卷,肚里记得三千余篇;自己作出来的文章,又理真法老,花团锦簇。鲁编修每常叹道:“假若是个儿子,几十个进士、状元都中来了!”闲居无事,便和女儿谈说:“八股文章若做的好,随你做甚么东西,要诗就诗,要赋就赋,都是一鞭一条痕,一掴一掌血;若是八股文章欠讲究,任你做出甚么来,都是野狐禅、邪魔外道!”小姐听了父亲的教训,晓妆台畔,刺绣床前,摆满了一部一部的文章,每日丹黄烂然,蝇头细批。人家送来的诗词歌赋,正眼儿也不看他。家里虽有几本甚么《千家诗》《解学士诗》,东坡、小妹诗话之类,倒把与伴读的侍女采蘋、双红们看,闲暇也教他诌几句诗,以为笑话。此番招赘进蘧公孙来,门户又相称,才貌又相当,真个是“才子佳人,一双两好”,料想公孙举业已成,不日就是个少年进士。但赘进门来十多日,香房里满架都是文章,公孙却全不在意。小姐心里道:“这些自然都是他烂熟于胸中的了。”又疑道:“他因新婚燕尔,正贪欢笑,还理论 [14] 不到这事上。”又过了几日,见公孙赴宴回房,袖里笼了一本诗来灯下吟哦,也拉着小姐并坐同看。小姐此时还害羞,不好问他,只得强勉看了一个时辰,彼此睡下。到次日,小姐忍不住了,知道公孙坐在前边书房里,即取红纸一条,写下一行题目,是“身修而后家齐”,叫采蘋过来,说道:“你去送与姑爷,说是老爷要请教一篇文字的。”公孙接了,付之一笑,回说道:“我于此事不甚在行。况到尊府未经满月,要做两件雅事;这样俗事,还不耐烦做哩。”公孙心里只道说,向才女说这样话是极雅的了,不想正犯着忌讳。
当晚,养娘走进房来看小姐,只见愁眉泪眼,长吁短叹。养娘道:“小姐,你才恭喜,招赘了这样好姑爷,有何心事,做出这等模样?”小姐把日里的事告诉了一遍,说道:“我只道他举业已成,不日就是举人、进士,谁想如此光景,岂不误我终身!”养娘劝了一回。公孙进来,待他词色就有些不善,公孙自知惭愧,彼此也不便明言。从此啾啾唧唧 [15] ,小姐心里纳闷,但说到举业上,公孙总不招揽;劝的紧了,反说小姐俗气。小姐越发闷上加闷,整日眉头不展。夫人知道,走来劝女儿道:“我儿,你不要恁般 [16] 呆气。我看新姑爷人物已是十分了;况你爹原爱他是个少年名士。”小姐道:“母亲,自古及今,几曾看见不会中进士的人可以叫做个名士的?”说着,越要恼怒起来。夫人和养娘道:“这个是你终身大事,不要如此。况且现放着两家鼎盛,就算姑爷不中进士,做官,难道这一生还少了你用的?”小姐道:“‘好男不吃分家饭,好女不穿嫁时衣。’依孩儿的意思,总是自挣的功名好,靠着祖、父,只算做不成器!”夫人道:“就是如此,也只好慢慢劝他。这是急不得的。”养娘道:“当真姑爷不得中,你将来生出小公子来,自小依你的教训,不要学他父亲。家里放着你恁个好先生,怕教不出个状元来,就替你争口气。你这封诰 [17] 是稳的。”说着,和夫人一齐笑起来。小姐叹了一口气,也就罢了。落后鲁编修听见这些话,也出了两个题请教公孙,公孙勉强成篇。编修公看了,都是些诗词上的话,又有两句像《离骚》,又有两句“子书”,不是正经文字,因此心里也闷,说不出来。却全亏夫人疼爱这女婿,如同心头一块肉。
本篇题目系笔者所拟,节选自《儒林外史》第十回《鲁翰林怜才择婿 蘧公孙富室招亲》后半部分与第十一回《鲁小姐制义难新郎 杨司训相府荐贤士》前半部分。《儒林外史》以描写科举制度下形形色色读书人的心态著称,在中国小说史上以前所未有的胸襟与气魄,第一次深刻而全面地展开了对科举制度的批判、反思,揭露了明清统治者是如何以功名富贵为香饵,诱使广大读书人匍匐爬行于八股仕进的独木桥的,科举制度腐蚀人们心灵,毒化社会空气,阻扼文化发展,所造就的只能是头脑冬烘的庸才与唯利是图的贪官。围绕对科举制度的批判,作品还抨击了封建吏制的腐败、封建礼教的虚伪与残酷以及世风的浇薄。结合对科举制度的批判和对世风的抨击,小说多次写到婚姻与家庭生活,诸如严监生扶正赵氏、匡超人停妻再娶、倪廷玺安庆招亲、季苇萧扬州入赘、沈琼枝逃婚南京等,“鲁翰林怜才择婿”是其中较突出的一例。
蘧、鲁两家结亲,一是前任太守的公孙,一是翰林编修的令爱,可谓门当户对。蘧公孙名来旬,字& 夫,因盗刻《高青丘集》而有少年名士之称,又“英英玉立”,在编修夫人看来“人物已是十分”,相貌堪夸。鲁小姐“十分美貌”,“又是个才女”,鲁编修感慨地说:“假若是个儿子,几十个进士、状元都中来了!”两人的结合并非是媒人两头蒙骗,强加捏合,而是经官居清要的鲁编修面见其人,亲自抉择,又由山人陈和甫认真查算,生辰八字年月日时“无一不相合”的,在世俗眼中,真个是“才子佳人,一双两好”,“天生一对好夫妻”。然作者对这一婚姻却极尽调侃戏谑之能事,喜庆筵上,先是梁上老鼠掉入燕窝碗中,从新郎官身上爬过逃走;接着厨役踢狗把鞋踢飞,打烂了媒人陈和甫席上的点心,陈和甫衣袖又把粉汤碗招翻,使鲁编修自觉得此事不甚吉利。
问题的关键在对八股举业的态度。蘧公孙虽亦出身书香门第,然乃祖乃父均襟怀淡泊,不甚热衷功名。蘧太守在任时衙门中响的是吟诗声、下棋声、唱曲声,于精神正旺时便挂冠归隐。其父蘧景玉认为:“人生贤不肖,到也不在科名”,只做过几年幕僚,不曾为官。蘧公孙自小娇养,其父死后,祖父更加怜惜这独生孙子,不曾请八股塾师传授,只教他作诗,故蘧公孙对八股时文“全不在意”,视之为“俗事”。鲁小姐则不然,其父鲁编修是个八股迷。按明清科举制度,只有在殿试中考取前三名即状元、榜眼、探花,才能授翰林院编修之职,其父既为编修,对八股文之精熟则不言自明。他对八股文的崇拜可说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他说:
八股文章若做的好,随你做甚么东西,要诗就诗,要赋就赋,都是一鞭一条痕,一掴一掌血;若是八股文章欠讲究,任你做出甚么来,都是野狐禅、邪魔外道!
其实八股文不过是在“代圣贤立言”的旗号下,于破题、破承、起讲等僵死凝固的格式中,翻炒《四书》《五经》等陈词滥调。只因其是科举考试的专用文体,便成为读书人谋取功名富贵的敲门砖,不是“要诗就诗,要赋就赋”,而是要官就官,要禄就禄。鲁编修的观点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明清统治者的态度:排斥诗赋与古文。明清两代特别是明代,传统诗文等文学体裁成就逊于唐宋,八股取士的科举制度实难辞其咎。八股文因其与功名富贵相联系,使多数读书人乐此不疲,鲁小姐在其父的影响下,也同样热衷于八股文,“晓妆台畔,刺绣床前,摆满了一部一部的文章,每日丹黄烂然,蝇头细批”。对诗词歌赋,则正眼儿也不看。可见蘧、鲁两人并非“才子佳人,一双两好”,而是志不同,道不合。鲁编修父女视为正宗的八股举业,蘧公孙鄙为“俗气”之“俗事”;蘧公孙热衷的雅事吟诗作赋,鲁编修父女则斥之为“野狐禅、邪魔外道”!这样的婚姻怎么可能和睦幸福?鲁小姐于新婚燕尔之时,就“愁眉泪眼,长吁短叹”,夫妻间也“啾啾唧唧”起来。
对于喜庆筵上鼠落鞋飞的奇事,在鲁编修看来是不吉利的征兆,而在作者则是有意利用这些偶然因素加以嘲弄。婚礼之后,接着写鲁编修父女素日行径及小夫妻的不和,就是明证。吴敬梓从否定科举制度出发,亦憎恶八股迷,其友人程晋芳所作的《吴敬梓传》称:“独嫉时文士如仇,其尤工者,则尤嫉之。”时文与古文对称,即指八股文。故鲁编修父女遂成为作者着力讽刺的对象。鲁编修父女所以看重八股,就在于它在明清时代是读书人的荣身之阶。鲁小姐虽极有才,惜其为女子,衣钵难续。故鲁编修特别寄希望于女婿。鲁小姐说:“我只道他举业已成,不日就是举人、进士,谁想如此光景,岂不误我终身!”也是这种心态的披露。
喜筵的闹剧之后,小说又写鲁编修父女的考婿。“三言”中有一篇《苏小妹三难新郎》,写苏小妹让秦少游作诗入洞房,以见二人才华,历来传为佳话。鲁编修父女的考婿则使人感到利欲熏心、俗不可耐。考试之后,鲁小姐“闷上加闷,整日眉头不展”,在养娘的解劝下,转而寄希望于生子争气;鲁编修也大失所望,因是自己做主选定的,“心里也闷,说不出来”。小说第十三回写到鲁小姐果然生个儿子,从四岁起小姐就“每日拘他在房里讲《四书》,读文章”,每晚都到三四更,“或一天遇着那小儿子背书不熟,小姐就要督责他念到天亮”。十一回末写到鲁编修“因女婿不肯做举业,商量要娶一个如君,早养出一个儿子来叫他读书,接进士的书香”。夫人因他年老劝阻,他便生气而中风。后虽治好,又因得到朝廷升他为侍读的喜报,惊喜中引起旧病复发,一命呜呼。作品在开头塑造周进、范进这两个科举迷的形象之后,又借择婿着力描写鲁编修父女,深刻地揭示出所谓八股迷科举迷不过是升官迷。八股取士是封建统治者创造的高明愚民术,正因为其与功名富贵相联系,才使范进、周进、鲁编修们趋之若鹜,若痴若狂。鲁小姐的“终身”愿望,不过是倚靠丈夫,丈夫不成,便期待儿子为之博得封诰。从中也可以看到,科举之祸不只遍被士人,而且殃及妇孺。
作者不动声色地以其犀利的解剖刀样的笔锋,展示了鲁编修这一被科举制度扭曲的灵魂。他对文字垃圾八股文的吹嘘,对诗赋等的鄙薄贬斥,以及其自我言论,都表露了这位翰林公对举业的痴迷、无知、狂妄与可笑,与人们心目中最有学问的翰林职位恰成鲜明的对照。翰林虽然显赫,但却清淡,不能直接搜刮民财,第十回开头他初出场时自称是“穷翰林”,显然是心有不甘。他的课女、择婿,明显寄有其个人厚望,后来接升官朝命,竟喜极病发而死,深刻形象地暴露其热中、神化八股,其实意在升官发财,与周进撞贡院号板、范进中举发疯有异曲同工之妙。他的课女及鲁小姐的课子,均悖于常态,不合人情,同样是对这一科举迷的入骨讽刺。正如卧闲草堂本于十一回回末所评:“盖作者欲极力以写编修之俗,却不肯用一正笔,处处用反笔、侧笔,以形击之。写小姐之俗者,乃所以写编修之俗也。”
《儒林外史》的讽刺艺术,在中国古代小说史上也是独占鳌头,所选《鲁编修择婿》虽为片段,亦足见其高妙。作者“秉持公心,指擿时弊”(鲁迅《中国小说史略》),其笔下人物,均为真的、活的人物,避免了前期小说类型化之嫌。本文主要讽刺对象虽是鲁编修父女,但蘧公孙亦非完人,他虽不热衷八股科举,却追逐虚名。小说第八回写他遇改装逃跑的南昌太守王惠,尚不知王惠曾降顺反叛的宁王,便把身边的二百两银子都赠给他,并因此得到孤本《高青丘集》,遂冒称自己“补辑”,刊刻出来,沽名钓誉。后来在妻子与马二先生的影响下,也做起八股选家。其他如写山人陈和甫的衣着,他对娄三、娄四公子的奉承和自我吹嘘,以及鲁编修用山人做媒,亦均寓托讽刺。作者不仅写出笔下人物的可笑、可鄙,同时亦发人深思,悲喜剧相结合,既体现其“公心”,又是其讽刺深刻之处。
(苗 壮)
注 释
[1].嘉兴:府名。今属浙江。
[2].翰苑:翰林院的别称。官署名。此指代其所属职官编修。
[3].风鉴:指相术。
[4].四衙门:清代指翰林院、六科给事、各道监察御史及詹事府四处衙门。
[5].一是:全凭。
[6].庚帖:旧俗议婚时男女双方互换的写有姓名、生辰八字等内容的帖子。
[7].奠了雁:旧时新郎到女家迎娶时用雁为见面礼,以示专一。奠,献。
[8].副末:宋元南戏和明清传奇的脚色。
[9].靸(sǎ,又读tā)穿鞋时将后跟压倒,拖着走。
[10].丹墀:涂饰红色的石阶。
[11].束脩:脩,干肉。十条干肉为束脩。古代用以作为馈赠的礼物,后因指致送教师的酬金。
[12].王、唐、瞿、薛:指明时写八股文著称的王鏊、唐顺之、瞿景淳、薛应旗四人。
[13].历科程墨:指历次科举考试的八股文范本。程,试官之拟作;墨,中选之试卷。
[14].理论:此指理会、在意的意思。
[15].啾啾唧唧:此指夫妻间细小繁碎的口角摩擦。
[16].恁般:如此;这样。
[17].封诰:旧时妇女因夫或子孙做官而受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