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镜若
【作者小传】
明小说家。号九华山士。万历时人。壮年弃文习武,曾中武举,常年滞留北京,其间曾赴无锡任官,晚年郁郁不得志。作有小说《三教开迷归正演义》等。
假托熟骗人妇女
潘镜若
——《三教开迷归正演义》第八十四回(节选)
且说这天津地方,附近东海烧盐的,却也最多。有一个烧盐的,不知姓名,人常称他做饧不痴,生了一个女儿,嫁与一个同行的汉子,叫做怪装憨。一日,汉子与妇人回家探母,却搭了一支小船儿,在河中行走。忽然撞着一支捕鱼船,网得一尾鱼儿。那汉子同妇人说道:“俺们买这个鱼儿,看你娘也见个敬心。”妇人随向袖中取钱,不足,又向腰间袋中取添。不匡 [1] 那捕鱼船上,坐着一个骗子手,见这妇人容貌也娇,便起了淫心,向那妇人说两句风情话。妇人见这骗子生的风流,打扮的却又整齐,两眼也不住偷视。鱼儿方买过船,那骗子手即跳过来,向那舟人耳边说了一句言语,那舟人便把船撑到一个空港中。怪装憨说道:“舟人如何撑往这里来?”只见那骗子手向妇人耳边又说了两句,那妇人低头不语。这骗子与舟人把汉子只一推,翻身落水。那舟人撑着船径去了,却到个村乡登岸。那妇人叫道:“大哥,你拐俺到何处去?”骗子手道:“实不瞒娘子说,俺诨名叫做假托熟,方才看见娘子容貌,却原(缘)何嫁这个丑丈夫,莫若跟了俺。”那妇人笑道:“俺也见大哥风流人物,情愿跟你。只见丈夫被你推下河去,他却会泅水的,必定上岸去了。寻了你不着,却寻的着舟人,斧打凿,凿入木,那时经官动府,你却如何保全?”骗子道:“舟人俺曾许他十匹布,便是寻着,也会腾那 [2] ,只要娘子心肯不认,自然保全。”妇人道:“丈夫却寻俺老子娘出来对证,你却如何保全?”骗子道:“放心!放心!自有区处 [3] 。”按下骗子把妇哄到家去,与了舟人几匹布,这舟人便不撑船,却也去海边捕鱼不题。
且说怪装憨被骗子推下水,他忙赴将起来,四下一望,却不见了老婆。哭啼啼东走西跑,问张问李。地方那里知道,还有人骂道:“这怪鸟装憨,一个清平世界,怎便把你妇人拐去?难道妇人也不作声叫喊?”却好遇着大儒们行走过来,备细问他原故。汉子啼啼哭哭,把事情说了一遍。大儒便向宝光、灵明说道:“这却分明是夺妇的动了劫掠迷。”宝光道:“只恐是这汉子着了痴愚迷。”灵明道:“多管是妇人被了弃旧迷。若是迷在男子事情尚小,若是迷出妇人事情最毒。”只见那汉子听了说道:“列位,俺不见了老婆,问你,不明白说在那里,却唧唧哝哝,不吞不吐,误了俺事。”知求骂道:“你这痴汉子,我们过路的如何知道?”那汉子慌慌张张,无计可施,只是啼哭。只见曹官 [4] 拜客回船,知求道:“你要明白,除非喓喝求那来的官府。”汉子听了,便去扯着官府轿子叫冤。却好单曹官当年治过大邑,也是个有才名的,且好管闲事,听得这汉子诉出情由,便叫皂隶去拏。皂隶那里去拏?官府便打皂隶,皂隶怨道:“有这等不明白的官,原告没个对头,叫皂隶那里捉被告?”在那船边嗟嗟怨怨。大儒听得,向灵明说道:“这一团子迷,我们安得袖手旁观?”灵明道:“有形之迷乃可用力,这无形之迷如何区处?”宝光道:“师兄只得召问神将。”灵明道:“邪污事情,敢渎神圣?”大儒道:“除怪洗冤,或亦无碍。”三人争讲,不匡官府门役听知,说与曹官。曹官随请了大儒们下舱,就把这讼冤的事并门役听知话,向大儒讲出。大儒道:“正是。小生们也怜此冤事。”因要灵明行一道法。官府道:“如果道兄有术,便请指教。”灵明被官府嘱咐,只得口中念念有词,闭目存神。一钟茶时,笑道:“五里村港假托熟家,速差皂役捉那妇来。”皂隶应诺。不移时拏得假托熟并妇人来到,便喜坏了个皂隶,夸杀了个曹官。那官府还要灵明说知事情隐微。灵明道:“攻诘人阴私,法术最忌,大人自有王法明断。”灵明缄口不言,退入舱后。
官府审那假托熟,供道:“自己妻小,不认得此人。何故冤赖?”官府便问妇人,妇人道:“自小嫁与假托熟为妻,并不认得这汉子。”官府听了,便叫:“赶起去!这汉子可恶,清平世界,假冤乱骗,还该重处。”那汉子道:“爷爷,只拘了俺丈人来证便知。”官府想了一会道:“也说得是。”便叫皂隶同汉子去拘饧不痴。假托熟向妇人道:“此事却如何?”妇人道:“俺老子喜的是银钱,嫌的是汉子,你可与他些银钱,待俺叫他只认你。”骗子大喜,随取了些银钱,付与妇人。果然饧不痴得了银钱,到官只认骗子手是女婿。官府大怒,便要打怪装憨。这怪装憨大哭叫冤。大儒听了,向灵明说道:“师兄,这断(段)情由,还要在你开破,止如三面对证。妇人明明是假托熟的妻小,我见这汉子泪眼,情似不虚。只恐世间财帛迷,势恶迷,邪淫迷,把公道泯没,若屈含冤,天理何在?”宝光也说道:“师兄,你当初何故说出五里村假托熟来,既不是骗妇的,如何叫他经这一番官讼?”只这几句话,把个灵明说动,便走入官舱,向官府说道:“此事多冤,迷魂牢固,大人须要明断。”官府低头想道:“这事却也有些难断。”忽然抬起头来,只见那左右小船儿上,却有两个小妇女看官府审事,那眼儿不看别事,只偷视官府的个标致门役,猛然动了一念,便叫皂隶把一起人带到公馆中审问。
官府坐在堂上,却叫那妇人:“你且说,我闻知你是与假托熟有奸情爱上的。”妇人那里肯认。官府道:“你不说便打死了你。”妇人道:“便打死,也是假托熟的老婆。”官府便叫皂隶:“把妇人着实打,打死了方饶。”才打到十余板,那妇人却听见官府说“打死方饶”,便假推死了。皂隶禀道:“妇人死了。”官府道:“既死了,叫饧不痴领出去,备棺埋葬。”饧不痴道:“女儿既嫁,应该女婿埋葬。”假托熟道:“实不瞒爷爷,妇人的老子,装成圈套,将女嫁了俺,却又串人讼骗。昨去拘他,要俺三两银子,方才肯来。这三两银子还了俺,买个棺材,抬去烧了吧,那里有地上葬他?”只见官府叫过怪装憨来说道:“你道这妇人是你妻小,你肯埋葬他么?”怪装憨哭道:“若说这妇人心肠,便争了家去,也不该留他;若说当初嫁入俺家身体,还是俺家妻小,俺只得背负了他葬埋去吧。”官府呵呵笑了一声道:“随你们如何处吧!”便起轿上船。那假托熟走近妇人面前来,啐了一口,说道:“为你这歪货,到费了俺许多钱!”说了一声,往外飞跑了。这怪装憨却上前背那妇人。谁知妇人佯推死去,却听着这些情节,忖道:“原来还是汉子有夫妻情意,恨俺当初动了邪淫心肠。假如不推死,官府必定断归骗子,可不屈杀了丈夫?”一面忖度,一面醒来,跳起身说道:“俺如何在这里?”看着饧不痴,故意惊道:“老子也如何在这里?”便去扯着怪装憨哭道:“丈夫,你如何把俺送到这里?”怪装憨笑道:“你是做梦哩!”便把始末说了一番。妇人道:“俺只记的把钱买鱼时,那渔船上,个个鱼儿都是些妖精鬼怪,俺见了便昏昏沉沉过了这两日,却是谁人打的俺腿疼,你扶俺家去吧!”怪装憨只得同饧不痴扶着妇人而去,口里说道:“原来是老婆撞着妖邪。”
大儒们看见,又听他言语,笑道:“这一团迷,真真是奸狡婆娘弄出来,装憨汉子如何晓?”呵呵笑上船来,把汉子妇人情由,向官府说了。官府道:“我明知妇人奸狡,故设个法儿断他,诱动他真心,自见明白。但此系地方吏治 [5] ,故此不待归结回船。”大儒道:“吏治却也最难,比如这段情由,若不是大人无私,以理推鞫 [6] ,无有不误断了的。”官府道:“正是。分明是骗子,既夺妇人,与老子俱向那假托熟,若做官的再受了私,世间如这样冤狱不少。”宝光道:“官心如镜,不被尘迷,自然断讼无冤。”
《三教开迷归正演义》这本书,若从小说艺术的角度看,并没有什么特别精彩之处。但它也反映出了一定的社会生活和时代内容,有一定的思想意义。小说所写的三教合一的思想,在明代万历年间确有其代表人物,并产生了一定的社会影响。这人就是林兆恩,他倡导三教合一之说,别号三教先生。他曾聚众讲道,在士人中产生相当大的影响,袁宗道等人都曾向他执弟子礼。本书的作者潘镜若也曾听过林兆恩布道,这在小说的第一回中有明确的记载。这部小说的主旨,实际上就是演绎三教合一的道义,开启世人的迷心,使之去恶向善,归于正道,希图以此来改变社会的黑暗和浇薄的世风。为此书作序的朱之藩,在序言中就从“世教风化”的角度,对这本书作出了很高的评价,称其“为帝王圣贤之羽翼,感化人心之鼓吹,喜起作人之嚆矢,而万世万人迁善改过之法门”。
这段故事主要写了三个人物,在作者的心目里,三人都处于尘世痴迷之中:一个是假托熟,是骗占人妻子的骗子,书中称为“劫掠迷”;一个是怪装憨,人虽善良却近于憨痴,书中称为“痴愚迷”;一个是与骗子联手欺骗并抛弃丈夫的怪装憨的妻子,书中称为“弃旧迷”。几个人物的关系,反映了明后期下层社会的生活面貌和世态人情,有一定的生活气息。骗子假托熟在船上看见妇人长相好,马上就起了淫心,设计将她骗到手。妇人眼见对方生得风流,穿着整齐,也就眉目传情,心照不宣地与奸人配合,背叛了丈夫。而在假托熟实现诡计的过程中,舟人和怪装憨的丈人由于贪图钱财,也都昧着良心成了帮凶。这种种勾搭成奸、见利忘义的情景,在旧时代的下层社会中,是司空见惯的,具有一定的普遍意义。
不过,小说的重点并不在写假托熟骗妇的本身,而在写怪装憨在寻妇和告官的过程中,这一群痴迷(主要是被书中人物蔑称为“奸狡婆娘”的“弃旧迷”)被点破和开悟的过程。作者为了体现三教开迷、警觉世道人心的思想,如同全书一样,在这段故事中也引进了三个重要人物,这就是大儒(代表儒家)、宝光(僧人,代表释家)和灵明(道士,代表道家)。他们见到怪装憨寻妇、奸人行骗的事情,便说:“这一团子迷,我们安得袖手旁观?”在他们的介入、帮助和点示下,不仅案情真相大白,而且更重要的是使得奸妇从迷路上返回,与丈夫和父亲一起回家。在作者的整体构思中,这三个代表三教合一的人物,是凌驾于整个故事之上的,他们(主要由道士灵明来实现)不仅能施用法术,提示官府案情的真相,告知罪犯的行踪等等,而且还能传达作者的思想,体现了比惩恶劝善更高的训诫意义。如最后大儒所说的“吏治却也最难,比如这段情由,若不是大人无私,以理推鞫,无有不误断了的”,指出了在黑暗社会中,官吏心中无私,公正断案,以便维护社会秩序的重要意义。宝光所说的“官心如镜,不被尘迷,自然断讼无冤”所传达出的,便是作者的一种社会理想。
篇中人物都写得比较简单,缺乏鲜明的思想性格,尤其是代表三教的三个人物,简直成了作者思想的传声筒。写得稍好的是那个所谓的“奸狡婆娘”。小说相当突出地写出了她奸狡的一面。她见假托熟长得风流,也同骗子一样动了淫心,但她却不像假托熟那样直露和放肆,处处都表现出她的老到和富有心计。当丈夫怪装憨发现舟人船行的地方不对,提出疑问时,那个骗子就明目张胆地到妇人的耳边说了几句话,这妇人听了后竟是“低头不语”。这“低头不语”四个字很含蓄,却相当真实地表现了她的心思和奸狡。在骗子行骗的整个过程中,为了罪行不致败露,她为骗子出谋划策,处处设想周到,表现出她老谋深算,较假托熟还要技高一筹。在丈夫被骗子推入水中后,她并没有表现出丝毫的震惊和悲伤,相反却为了逃避罪责,竟主动提示骗子应如何防止舟人和自己父母出来对证;当官府捉拿两人归案,审问她时她竟一口咬定说:“自小嫁与假托熟为妻,并不认得这汉子。”当假托熟惧怕妇人的父亲来对质会真情败露时,她又为其出主意,告知父亲贪爱钱财而不爱汉子,只要给他些钱就可以保证平安无事,等等。直到最后,在她被打佯死,听到假托熟对自己无情无义,而丈夫对自己才真正怀有夫妻情意时,虽然心有悔悟,却又为了掩盖事情的真相,编出遇到妖精等一大篇谎言来继续蒙骗老实的丈夫。但这种种对妇人的不堪的描写,却与作者通过灵明表达的一种思想有关:“若是迷在男子事情尚小,若是迷出妇人事情最毒。”这种蔑视和污蔑妇女的思想,就是在封建社会也是十分陈腐落后的,当然不足为训。在情节上,灵明作法指迷一类描写,显得荒诞无稽,亦当属于败笔。
(周先慎)
注 释
[1].不匡:不料。
[2].腾那(ruó):躲闪过去。
[3].区处:处置,安排。
[4].曹官:属官。
[5].吏治:官吏的作风和治绩。
[6].推鞫(jū):推断,审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