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 朴
【作者小传】
(1872—1935) 清小说家、出版家。初字太朴,后改字孟朴,又字小木、籀斋,号铭珊,笔名东亚病夫。江苏常熟人。光绪十六年(1890)考取秀才,第二年考取举人。光绪二十二年(1895)应考总理衙门,因遭排挤而落第,愤而出京南下。在沪期间,创办小说林社,自任经理,同时又是编辑、作者与译者,由此开始他的文学生涯。在小说林社因资金短缺而倒闭后,曾朴重入政界,先为两江总督端方的幕僚,后以候补知府分发浙江,在杭州、宁波任职。辛亥革命后,当选为江苏省议员,曾任江苏省财政厅长、政务厅长。1927年退居上海,创设真善美书店,刊行《真善美》杂志。作有小说《孽海花》《鲁男子》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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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朴
——《孽海花》第十二回(节选)
话说雯青驻节柏林,只等彩云觐见 [1] 后就要赴俄,已经耽搁了一个多月,恰值德皇政体违和 [2] ,外部总没回文。雯青心中很是焦闷,倒是彩云兴高采烈,到处应酬:今日某公爵夫人的跳舞,明日某大臣姑娘的茶会,朝游缔尔园,夜登兰姒馆,东来西往,煞是风光。彩云容貌本好,又喜修饰,生性聪明,巧得人意,倒弄得艳名大噪起来,偌大一个柏林城,几乎没个不知道傅彩云是中国第一个美人,都要见识见识,连铁血宰相的郁亨夫人,也来往过好几次。那郁亨夫人,替彩云又介绍认得了一位贵夫人,自称维亚太太,说是德国的世爵夫人,年纪不到五十许,体态虽十分端丽,神情却八面威风。那日一见彩云,就非常投契,从此也常常约会。不过约会的地方,不在花园,即在戏馆,从不叫登这夫人的邸第 [3] ,夫人也没有来过。彩云有时提起登门造访的话,那太太总把别话支吾。彩云只得罢了。话且不表。
却说有一晚,彩云刚与这位太太在维良园看完了戏,独自回来,已在定更时候,坐着一辆华丽的轿式双马车,车上连一个女仆都不带,如飞的到了使馆门口停住。车夫拉开车门,彩云正要跨下,却见马路上有一个十七八岁的美童,飞奔的跑到车前,把肩膀凑近车门,口里还吁吁发喘。彩云就一手搭在他肩上,轻轻的跳了下来。进了馆门,就有一班管家们,都站了起来,喊道:“太太回来了,快掌灯伺候!”便有两个小童,各执一盏明角灯儿,在前引导。这当儿,那些丫鬟仆妇也都知道了,在楼上七跌八撞的跑了下来。那时彩云已到了升高机器小屋里,那些丫鬟仆妇都要上前搀扶,都道:“阿福哥,劳你驾了,让我们来搀着吧!”彩云冷笑了一声,自顾自仍扶着阿福,那机器就如飞的上升了。
到了楼上,彩云有气没力的,全身都靠在阿福的身上,连喘带笑的迈到了自己卧房一张五彩洋锦的软榻上就倒下了,两颊绯晕,双眼粘饧,好象杨妃醉酒一般,歪着身,斜着眼,似笑不笑的望着阿福。阿福也笑眯眯的低着头,立在榻旁。彩云忽然把一个玉葱,咬着银牙,狠狠的直指到阿福额上,颤声道:“你这坏透顶的小子,我不想今儿个坏在你……”刚说到这里,那些丫鬟仆妇都从扶梯上走了进来,彩云就缩住了口,马上翻过脸来道:“你们这班使坏心的娼妇,都晓得这会儿我快回来了,倒一个个躲起来。幸亏阿福是个小子,不要紧;要是大汉子,臭男人,也叫我扶着走吗?”彩云说罢,那些丫鬟仆妇都面面相觑,不敢则声。阿福就趁势回道:“那辆车,明天还叫他来伺候吗?”彩云道:“明天有什么事?”阿福道:“怎么太太会忘了!刚才在路上,你不是告诉我,明儿个维亚太太约游缔尔园吗?”彩云想一想道:“不错,看戏的时候,她当面约定的。”说着,把眼瞪着阿福道:“可是我再不要坐轿式车了。明天早上,叫他来一辆亨斯美吧。”阿福笑道:“你自个儿拉缰吗?”傅彩云道:“谁耐烦自个儿拉,你难道折了手吗?”阿福笑了一笑,再要说话,听见房门外靴声橐橐,仆妇们忙喊道:“老爷进来了!”阿福顿时失色,慌慌张张想溜。彩云故意正色高声的喊道:“阿福,你别忙走呀!我还有话吩咐呢!”阿福会意,就垂着手,答应一声:“着!”“你告诉他,明儿早上八下钟来,别误了!”
这当儿,雯青一头掀着门帘,一头嘴里咕噜说:“阿福老是这样冒冒失失,得风使篷的。”说着,已经踱了进来,冲着彩云道:“明天你又要上那儿去了?”其时阿福得空,就挨身出房。彩云撅着嘴道:“到缔尔园去会一个外国女朋友,你问他什么?难道你嫌我多出门吗?什么又不又的!”说着,赌气就一溜风走到床后去更衣洗面了。雯青讨了没趣,低低说道:“彩云,你近来真变了相了,我一句话没有说了,你就生气了。我原是好意,你可知道今天外部已有回文,叫你后天就去觐见,在沙老顿布士宫哩!我怕你连日累着,想要你歇息歇息呀。”彩云听了雯青这番软话,心里想想,到底有点过意不去,又晓得觐见在即,倒又欢喜起来,就笑嘻嘻走到床面前来道:“谁生气来?不过老爷也太顾怜我了。既然后天要觐见,明天早点回来,省得老爷不放心,好吗?”雯青道:“这也由你吧。”说罢,彼此一笑,同入罗帏。一宵无话。
次日清早,雯青尚在香梦迷离之际,彩云偷偷的抽身锦被,心里盘算:出去的装束要格外新艳。忽然想起新购的一身华丽欧装,就叫小丫头取了出来,慢慢的走到梳妆台,对镜梳洗,调脂抹粉,不用细说。不一会,就拢上一束蟠云曼蟠髻,系上一条蜿地绰擦裙,颈围天鹅绒的领巾,肩披紫貂嵌的外套,头上戴了堆花雪羽帽,脚下踏着雕漆乌皮靴,颤巍巍胸际花球,光滟滟指头钻石,果然是蔷薇娘肖像,茶花女化身了。打扮刚完,自己把镜子照了又照,很觉得意。忽见镜子里面阿福笑嘻嘻的站在背后,低低道:“车来了。”彩云嗤的一笑道:“促狭鬼,倒吓人一跳!”随就把嘴儿指着床上,又附着阿福耳边,密密切切,不知吩咐了些什么话。阿福笑着点头答应,就蹑手蹑脚的下楼去了。这里彩云收拾完备,轻轻走到床边,揭起帐子张了一张,就回声叫小丫头搀了,一径下楼。到门口上车,打发小丫头们进去,又叫马夫坐在车后,自己就跳上亨斯美,轻提玉臂,紧勒丝缰,那匹马就得得的向前去了。走了一条街,却见那边候着个西装少年,远远招手儿。彩云笑一笑,把车放慢了,那少年就飞身上车,与彩云并肩坐下,把丝缰接了过来。一扬鞭,一摇铃,风驰电卷,向马龙车水中间滚滚而去。两人左顾右盼,俨然自命一对画中人了。不多会儿,到了缔尔园门前。
原来这座花园古呢普提坊,要算柏林市中第一个名胜之区,周围三四里,园中马路,四通八达。崇楼杰阁,曲廊洞房,锦簇花团,云谲波诡,琪花瑶草,四时常开,咖馆酒楼,到处可坐。每日里钿车如水,裙屐如云,热闹异常。园中有座三层楼,画栋飞云,雕盘承露,尤为全园之中心点。其最上一层有精舍四五,无不金江衔壁,明月缀帷,榻护绣襦,地铺锦园,为贵绅仕女登眺之所,寻常人不能攀跻。彩云每次到园,与诸贵女聚会,总在此间憩息。这日马车进了园门,就一径到这楼下下车,阿福扶着,迤逦登楼。刚走到常坐的那一间门口,彩云一只纤趾正要跨进,忽听咳嗽一声,抬头一看,却见屋里一个雄赳赳的日耳曼少年,金发粉红,风采奕然,一身陆军装束,很是华丽。见了彩云,一双美而且秀的眼光,仿佛云际闪电,把彩云周身上下打了一个圈儿。彩云猛吃一惊,连忙缩脚退出。阿福指着道:“间壁有空房,我们到那里坐吧。”说罢,就掖了彩云,径进那紧邻的一间精室。彩云坐下,就吩咐阿福道:“你到外边去候着,等维亚太太一到,就先来招呼。”阿福答应,如飞而去。彩云独自在房,心里暗忖:那个少年不知是谁,倒想不到外国人有如此美貌的!我们中国的潘安、宋玉,想当时就算有这样的丰神,断没有这般的英武。看他神情,见了我也非常留意,可见好色之心,中外是一样的了。
彩云胡思乱想了一回,觉得心神恍惚,四肢软胎胎提不起来,就和身倒在一张红绒如意榻上,星眼惺忪,似睡不睡的。正有点蒙眬,忽听耳边有许多脚步声,连忙张开眼来,却见阿福领了一个中年妇人上来。彩云忙问阿福道:“这是谁?”阿福道:“这位就是维亚太太打发来的。”那妇人就接嘴道:“我们主人说,今天不来这里了,要请密细斯到我们家里去。主人特地叫我们来接的,马车已在外面等着。请密细斯上车吧。”彩云听了,想了一想道:“太太府上,我早该去请安,就为太太的住处不肯告诉我,就因循下来了。现在既然太太见招,我就坐我自己的车前去便了。”说着,回头叫阿福去套车。那妇人道:“我们主人吩咐,请密细斯就坐我们来车。因为我们主人的住处,不肯轻易叫人知道的。”彩云道:“这是什么道理?”那妇人笑道:“主人如此吩咐,其中缘故,奴辈那里敢问呢?”彩云没法,只好叫阿福到身边,附耳说了两句话,阿福先去了。自己就立起身来道:“我们走吧!”那妇人在前,彩云在后,走下楼来。刚到门口,彩云还没看清那车子的大小方圆,却被那妇人猛然一推,彩云身不由主被她推进车来,车门已硼的关上了,弄得彩云迷迷糊糊,又惊又吓。只见那车里四面糊着金绒,当前一悬明镜,两旁却放着绿色的布帘,遮着玻璃,一些望不见外面。对面却笑微微坐着那妇人,开口道:“密细斯休怪粗莽,这是主人怕你知道了路程,所以如此的。”彩云听了这话,更加狐疑,要问那妇人,又知道她不肯说实话的,心里不免突突跳个不住。
正冥想间,那车忽然停了,车门欻的开了,那中年妇人先下车,后来搀彩云。刚跨下地,忽觉眼前一片光明,耀耀烁烁,眼睛也睁不开。好容易定睛一认,原来一辆朱轮绣幰 [4] 的百宝宫车,端端正正的停在一座十色五光的玻璃宫台阶之下。那宫却是轮奂巍峨,矗云干汉。宫外浩荡荡,一片香泥细草的广场,遍围着郁郁苍苍的树木。彩云不及细看,却被那妇人不由分说就扶上台阶,曲曲折折,走到一面大镜子面前。那妇人把镜子一推,却“呀”的一声开了,原来是个门儿。向里一望,只见是个窈窕洞房,满室奇光异彩,也不辨是金是玉,是花是绣,但觉眼光缭乱而已。就有几个华装女子听见门响,向外一望,问道:“来了吗?”那妇人道:“来了。”忽听嘤然一声,恍如凤鸣鹤唳,清越可听道:“快请进来。”那当儿,傅彩云已揭起了绣帏,踏上了锦毯,迎面袅袅婷婷的,来了个细腰长裙、锦装玉裹的中年贵妇,不用说就是维亚太太了。见了彩云,就抢上一步,紧握住彩云的双手,回头向那些女子说道:“这就是中国第一美女,金公使的夫人傅彩云呀!你们瞧着,我常说她是亚洲的姑娄巴、支那的马克尼,今儿个你们可开开眼儿了!”说完,就把彩云拉到了一张花磁面的圆桌上首坐下,自己朝南陪着。
彩云此时迷迷糊糊,如在五里雾中,弄得不知所措,只是婉婉的说道:“贱妾蒲柳之姿 [5] ,幸蒙太太见爱,今日登宝地,真是三生有幸了!只是太太的住处,为何如此秘密?还请明示,以启妾疑。”维亚太太笑道:“不瞒密细斯说,我平生有个癖见,以为天地间最可宝贵的是两种人物,都是有龙跳虎踞的精神,颠乾倒坤的手段,你道是什么呢?就是权诈的英雄与放诞的美人。英雄而不权诈,便是死英雄;美人而不放诞,就是泥美人。如今密细斯又美丽,又风流,真当得起‘放诞美人’四字。我正要你的风情韵致泻露在我的眼前,装满在我的心里。我就怕你一晓了我的身分地位,就把你的真趣艳情拘束住了,这就大非我要见你的本心了。”彩云不听这太太的话,心里倒还有点捉摸,如今听了这番议论,更糊涂了,又问道:“到底太太的身分、地位,能赐教吗?”那太太笑道:“你不用细问,到明日就会知道的。”
说话间,有几个华装女子来请早餐,维亚太太就邀彩云入餐室。原来餐室就在这室间壁,高贵华典,自不必说。坐定后,山珍海味,珍果醇醪,络绎不绝的上来。维亚太太殷勤劝进,彩云也只得极力周旋。酒至数巡,维亚太太立起身来,走到沿窗一座极大的风琴前,手抚玉徽,回顾彩云道:“密细斯精于音律吗?”彩云连说“不懂”,那太太就引弦扬吭的唱起来。歌曰:
美人来兮亚之南,风为御兮云为骖,微波渺渺不可接,但闻空际琼瑶音。吁嗟乎彩云!
美人来兮欧之西,惊鸿照海天龙迷,瑶台绰约下仙子,握手一笑心为低。吁嗟乎彩云!
山川渺渺月浩浩,五云殿阁琉璃晓,报道青鸾海上来,汝来慰我忧心捣。吁嗟乎彩云!
劝君酒,听我歌,我歌欢乐何其多!听我歌,劝君酒,雨复云翻在君手。愿君留影随我肩,人间天上仙乎仙。吁嗟乎彩云!
歌毕,就向彩云道:“下里之音,不足动听。只是末章所请愿的,不知密细斯肯俯允吗?”彩云原不懂文墨,幸而这回歌辞全用德语,所以彩云倒略解一二,就答道:“太太如此见爱,妾非木石,那有不感激的哩。只是同太太并肩拍照,蒹葭倚玉 [6] ,恐折薄福,意欲告辞,改日再遵命吧。”那太太道:“请密细斯放心,拍了照,我就遣车送你回去。现在写真镜已预备在草地上,我们走吧。”就亲亲热热携了彩云的手,一队高鬟窄袖的女侍前后呵护,慢慢走出房来,就走到刚才进来看见的那片草地上。早见有一群人簇拥着一具写真镜的匣子,离匣子三四丈地,建立一个铜盘,上面矗起一个喷水的机器,下面周围着白石砌成的小池。那水线自上垂下,在旭日光中如万颗明珠,随风咳吐,煞是好看。那太太就携了彩云,立在这石池旁边,只见那写真师正在那里对镜配光。彩云瞥眼看去,那写真师好象就是在萨克森船上见的那毕叶先生,心里不免动疑。想要动问,恰好那镜子已开,自己被镜光一闪,觉得眼花缭乱了好一回。等到捉定了神,那镜匣已收起,那一群人也不知去向了,却见一辆马车停在面前。维亚太太就执了傅彩云的手道:“今天倒叫密细斯受惊了。车子已备好,就此请登车,我们改日再叙吧。”
彩云一听送她回去,很欢喜的,也道了谢,就跨进车来。车门随手就关上了,却见车帘仍旧放着,乌洞洞闷死人。那车一路走着,傅彩云一路猜想:“这太太的行径实在奇怪,到底是何等样人?为什么不叫我知道她的底里呢?那毕叶先生怎么也认得她、替她拍照呢?”想来想去,再想不出些道理来。还在呆呆的揣摩,只见门豁然开朗,原来已到了使馆门口。彩云就自己下了车,刚要发放车夫,谁知那车夫飞身跳上高座,加紧一鞭,逃也似的直奔前路,眨眼就不见了。彩云倒吃了一惊,立在门口呆呆的望着,直到馆中看门的看见,方惊动了里边的丫鬟们,出来扶了进去。阿福也上前来探问,彩云含糊应了。后来见了雯青,也不敢把这事提及。
雯青告诉他今天外部又来招呼,说明日七点钟在沙老顿布士宫朝见,他们打发宫车来接。当晚彩云绝早就睡,只是心里有事,终夜不曾安眠。刚要睡着,却被雯青唤醒,说宫车已到,催着彩云洗梳打扮,按品大装。六点钟动身,七点钟就到了那宫前。那宫却在一座郁郁葱葱的森林里面,清幽静肃,壮丽森严,警兵罗列,官员络绎。彩云一到,早有接引大臣把傅彩云引上殿来。却见德皇峨冠华服,高坐在上,两旁侍立剑佩趋锵的勋戚大臣,气象很是堂皇。彩云随着接引官走上前去,恭恭敬敬行了鞠躬大礼,照着向来觐见的仪节,都按次行了。那德皇忽含笑的向着彩云道:“贵夫人昨朝辛苦了。”说着,手中擎着个锦匣,说道:“这是皇后赐给贵夫人的。今天皇后有事,不能再与贵夫人把晤,留着这个算纪念吧!”一面说着,一面就递了下来。彩云茫然不解,又不好动问,只得糊里糊涂的接了。这当儿,就有大臣启奏别事,彩云只得慢慢退了下来。
到得车中,轮蹄转动,要紧把那锦匣打开一看,不觉大大吃惊。原来这匣内并非珠宝,也非财帛,倒是一张活灵活现的小影,两个羽帽迎风、长裙萃地的妇人,一个是袅袅婷婷的女郎,一个是庄严璀璨的贵妇。那女郎,不用说是自己的西装小像;这个贵妇,就是昨天并肩拍照的维亚太太。心中恍然大悟道:“原来维亚太太就是联邦帝国大皇帝飞蝶丽皇后,世界雄主英女皇维多利亚的长女、维多利亚第二嗄!怪不得他说,他的身分地位能拘束我了。亏我相处了半月有零,到今朝才明白,真有眼不识泰山了。”心中就一惊一喜,七上八落起来。
曾朴的《孽海花》,站在二十世纪“革新时代”的历史高度,以赛金花为经,以清末三十年朝野轶事为纬,通过一代名士从晦蒙否塞到开眼世界三十年心路历程的描摹,真切记录了西方文化冲击带来的文化的推移、政治的变动,其内涵即中西两种异质文化的撞击、冲突以及渗透、交融;而曾朴本人又兼备了中国传统文化与西洋外来文化两方面的素质,这就使得《孽海花》无论是环境描写,还是人物塑造,都能臻于新的境界。
小说着重描画金雯青和傅彩云两个人物,因文化素养和性格气质的差异,在和西方世界交往时构成的奇妙图像:身负重任的驻外使臣金雯青,由于不能克服自我心理障碍,无法适应西方光怪陆离的环境,便以传统名士“杜门谢客,左椠右铅,于俎豆折冲之中,成竹素馨香之业”的习气,过他独一无二的外交官生涯;作为对金雯青闭门谢客的反衬,身为公使夫人的傅彩云,却伸出外交的敏腕,成了异常活跃的人物。她的天性,她的“蕊官榜首”的经历,决定她较少受中国传统礼法的拘缚,而具有一种开拓外向的心理状态。她的泼辣大胆,潇洒脱略,更与金雯青的封闭心态形成鲜明的对照。
傅彩云初到柏林,就主动要求与西方社会进行交往。恃着自己学得几句德语,便向金雯青撒娇撒痴要去觐见德皇皇后。金雯青万般无奈,承认“公使夫人本来是应该觐见的”,就是说,这是属于公使夫人职分之内的外事活动,因而是完全正当的;但又考虑中国妇女素来守礼,许多公使夫人都不肯这样做,担心“小家女子”的傅彩云会闹出笑话。可是,傅彩云完全不管这些。她容貌本好,又喜修饰,生性聪明,巧得人意,在西方上流社会,兴高采烈,到处应酬:“今日某公爵夫人的跳舞,明日某大臣姑娘的茶会,朝游缔尔园,夜登兰姒馆”,弄得艳名大噪,偌大一个柏林城几乎没个不知道“中国第一个美人”,都要见识见识,连联邦帝国大皇帝的飞蝶丽皇后,也通过铁血宰相郁亨夫人,与傅彩云认识,相处半月有零,又邀请她到皇宫游览,摄影留念,传为美谈。在那中国人多数“几不知天地之大,九州之外更有何物”、中国不少官僚士夫对西方大国仍“以犬羊视之,深闭固拒”的时代,傅彩云涉足于与东方文化完全相异的西方世界,坦坦然以公使夫人的身份,置身异国的文化氛围中,洒脱大方,不卑不亢,与上流社会进行平等的社交活动,总的来说是成功的,有益的,在中国外交史上是值得书上一笔的。
本回叙傅彩云与德后飞蝶丽的交往。若按中国小说全知角度的传统叙事方法,一般应先交代德后之所以向傅彩云隐瞒身份的动机,《孽海花》却完全改变了传统的写法,一切都从傅彩云的心理感受写出:先是经郁亨夫人介绍,她认识了体态虽十分端丽,神情却八面威风的维亚太太,那日一见,就非常投契。奇怪的是,约会的地方,不在花园,即在戏馆,从不叫登夫人的邸第,彩云有时提起登门造访,那太太总把别话支吾,悬念遂由此而生。一日,维亚太太约定明天同游缔尔园,傅彩云如约前往。小说遂宕开一笔,细腻描画缔尔园的景色,为傅彩云与瓦德西的异国情缘,做了铺垫。其后,情节出现了曲折:维亚太太打发一位中年妇人来,说她今天不来了,特地要接她到家去。傅彩云一听,正中下怀,就要坐自己的车前去;那妇人却道主人吩咐要她坐来车前去,因为主人住处不肯轻易叫人知道的。傅彩云问是什么道理,妇人笑而不答,傅彩云没法,只好从命,车两旁绿色布帘遮着玻璃,一些望不见外面,一切都弄得神神秘秘的。
傅彩云进德皇宫的情景,颇有《红楼梦》林黛玉初进荣国府和刘姥姥醉入怡红院的韵味:“刚跨下地,忽觉眼前一片光明,耀耀烁烁,眼睛也睁不开”;“扶上台阶,曲曲折折,走到一面大镜子面前。那妇人把镜子一推,却‘呀’的一声开了,原来是个门儿”。及与维亚太太相见之后,傅彩云又发问“太太的住处,为何如此秘密?”“太太的身份、地位,能赐教吗?”“维亚太太”不是说:“我就怕你一晓了我的身份地位,就把你的真趣艳情拘束住了,这就大非我要见你的本心了。”就是说:“你不用细问,到明日就会知道的。”只管在傅彩云面前大发高论,长歌赞美,草地合影。直至德皇觐见时赐给皇后锦匣,内有傅彩云与“维亚太太”的合影,读者才和傅彩云一道恍然大悟:原来维亚太太就是联邦帝国大皇帝飞蝶丽皇后,世界雄主英女皇维多利亚的长女、维多利亚第二!整段情节,就这样高明地全都化成了人物的心理演变过程,充满了一个又一个引人入胜的悬念。
小说作这样的艺术处理,却并不是故意卖关子,弄噱头,而是有着其内在合理性的。飞蝶丽皇后之所以要隐去身份与傅彩云平等交往,为的是要让傅彩云的“风情韵致”泄露在自己眼前;要不,就恐怕把真趣艳情拘束住了。这种对于人际关系的新颖见解,已与“正名分”的中国传统观念截然不同;而“英雄而不权诈,便是死英雄;美人而不放诞,就是泥美人”,更与中国封建伦理纲常背道而驰。尤其是这番惊世骇俗的怪论,竟然出自一位按中国传统观念是“母仪天下”的皇后之口,意义就更非同寻常了。《毛诗·关雎序》说:“《关雎》,后妃之德也,风之始也,所以风天下而正夫妇也。”孔颖达疏说:“美后妃之德者,以夫妇之性,人伦之重。故夫妇正则父子亲,父子亲则君臣重。”儒家把“夫妇之性”看作“人伦之重”,因为有夫妇,才可以派生出父子,有父子,才可以派生出君臣,是治国平天下的根本所系。西方的皇后却竭力推崇“放诞的美人”,称赞为“天地间最可宝贵的人物”,显示了中西文化的本质差异。
傅彩云出身于妓女,以自身色相为商品,头脑中本来就较少三从四德的伦理观念的束缚,一旦进入西方这一截然不同的环境,最能迅速接受西方的价值观念和生活方式。受到西方文化的感染和熏陶,傅彩云“放诞美人”的本性解除了外界和内心的束缚,得到了更为恣纵的发展,于是逐渐走向了“堕落”。小说把“中国第一美人”傅彩云与“金发红粉、丰采奕奕”的德国陆军中尉瓦德西的异国情缘,写得一折三叹,娓娓动人。虽说“好色之心,中外是一样的”,这种“涉外”的两性关系,也仍脱不了“色”的诱惑,但二人的相互吸引,倒确实排除了感情以外的各种因素的支配。傅彩云一味追求自我享乐,无视伦理规范,似不足为法;但在封建礼法的森严统治下,敢于大胆接受西方的爱情观、婚姻观,并以之作为指导自己行动的准则的,不正是像傅彩云这样出身和性格的人吗?
(欧阳健)
注 释
[1].觐见:朝见君主。
[2].违和:身体失于调养,不舒服。
[3].邸第:官员的住所。
[4].朱轮绣幰:幰,车前的帷幔。朱轮绣幰,红色的车轮,刺绣的帷幔。
[5].蒲柳之姿:比喻身份低微。《世说新语·言语》载顾悦头发早白,简文帝问何以如此,顾悦答道:“蒲柳之姿,望秋而落;松柏之质,凌霜犹茂。”
[6].蒹葭倚玉:蒹葭,芦荻一类的植物。蒹葭倚玉,指低贱的芦荻倚着高贵的玉树,比喻品貌地位不相称的人在一起相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