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 怀
【作者小传】
(1616—1696) 清文学家。字澹心、无怀,号漫翁、曼持老人。莆田(今属福建)人。明末为幕僚,明之后不仕,寓居金陵、苏州等地。作有小说集《板桥杂记》等。
李 十 娘
余 怀
李十娘,名湘真,字雪衣。在母腹中闻琴歌声,则勃勃欲动。生而娉婷娟好,肌肤玉雪,既含睇兮又宜笑,殆《闲情赋》所云“独旷世而秀群”者也。性嗜洁,能鼓琴清歌,略涉文墨,爱文人才士。所居曲房密室,帷帐尊彝 [1] ,楚楚有致。中构长轩,轩左种老梅一树,花时香雪,霏拂几榻。轩右种梧桐二株,巨竹十数竿。晨夕洗桐拭竹,翠色可餐。入其室者,疑非尘境。余每有同人诗文之会,必至其家。每客用一精婢,侍砚席,磨隃麋,爇都梁,供茗果 [2] 。暮则合乐酒宴,尽欢而散。然宾主轶然,不及于乱。于时流寇讧江北,名士渡江侨金陵者甚众,莫不艳羡李十娘也。十娘愈自闭匿,称善病,不妆饰,谢宾客。阿母怜惜之,顺适其意,婉语逊词,概勿与通。唯二三知己,则欢情自接,嬉怡忘倦矣。后易名贞美,刻一印章,曰“李十贞美之印”。余戏之曰:“美则有之,贞则未也。”十娘泣曰:“君知儿者,何出此言?儿虽风尘贱质,然非好淫荡检者流 [3] ,如夏姬、河间妇也 [4] 。苟儿心之所好,虽相庄如宾,情与之洽也,非儿心之所好,恐勉同枕席,不与之合也。儿之不贞,命也如何!”言已,泣下沾襟。余敛容谢之:“吾失言,吾过矣!”十娘有兄女曰媚姐,十三才有余,白皙,发覆额,眉目如画。余心爱之。媚亦知余爱,娇啼婉转,作掌中舞 [5] 。十娘曰:“我当为汝媒。”岁壬午 [6] ,入棘闱 [7] ,媚日以金钱投琼,卜余中否 [8] 。及榜发落第,余乃愤郁成疾,避栖霞山寺,经年不相闻矣。鼎革后 [9] ,秦州刺史陈澹仙,寓蘧桂园,拥一姬,曰姓李。余披帷见之,媚也,各黯然掩袂 [10] 。问十娘,曰:“从良矣!”问其居,曰:“在秦淮水阁。”问其家,曰:“已废为菜圃。”问其“老梅与梧竹无恙乎?”曰:“已摧为薪矣!”问:“阿母尚存乎?”曰:“死矣!”因赠以诗曰:“流落江湖已十年,云鬟犹卜旧金钱。雪衣飞去仙哥老 [11] ,休抱琵琶过别船 [12] 。”
清代文人余怀,著有《板桥杂记》,描写明末秦淮河长板桥地方的妓女生涯,《李十娘》即是其中一篇。作者文笔清新简洁,仿佛是一幅写意画,寥寥几笔,勾勒出一个资质纯洁美好的风尘女子形象。在外貌描写上,着重表现人物所特有的清丽脱俗之美,并且通过一些侧面描写来烘托人物那飘逸幽雅的风神意态,例如作者用细致笔触写她的居住环境,是幽静的“曲房密室”,庭院中种有“花时香雪”的梅树、“翠色可餐”的梧桐和修竹;再写她的淡泊沉静的性格特征,尽管正当走红,她并不热衷风月繁华,而是一味“闭匿,称病,不妆饰,谢宾客”,只同一些文人才士交往。这自然与风月场中的常规行为大相径庭。作者还写了李十娘与作者的一段对话,目的仍然在于刻画人物,写出她内心的纯真情愫。两人的对话以谐谑开始,作者调侃她为何要选“贞美”这样一个名字,不想一句无心之言却深深触动了十娘心中的痛楚,她委婉诉说着沦落风尘的无奈和不甘,竟至于潸然泣下,“儿之不贞,命也如何!”
历代文人都乐于描写妓女,在这方面大体有两种倾向:或是把妓女圣洁化,写她们的坚贞刚烈、出淤泥而不染;或者把她们卑俗化,写她们唯利是图、冷漠无情。余怀的作品则表现出另一种更为平实的风格,把这些被人们蔑视的不幸女子还原为普通人,写出她们的纯洁美好,柔弱可悯。这就凸显出人物与她所置身的“生存场”的极其不协调。那么,人物的精神世界的纯真美好与她出卖色笑的屈辱的生存方式越是不协调,就越是衬托出命运所加之于她们的屈辱和不幸,正因为这些屈辱不幸是她们无法选择和趋避的,对于这一事实的揭示也就表达了对这些不幸女性的深切同情。从这样平实沉静、娓娓道来的抒写中所流露出来的,是作者的一份人道主义情怀,它摒弃了传统的视妓女为卑微下贱的玩物的男性视角,体现出随着晚明时期社会观念的发展演变,文人能够质疑传统礼教,倡扬人文主义精神。他们认识到妓女尽管身处不幸,同样也是人,具有和自己一样的人格尊严,而将对于妓女的尊重和同情形诸文字。
作者是一位由明入清的文人,他对往昔秦淮风光的思忆怀想自然也渗透故国之思。小说结尾部分仍然用简洁写意的侧写笔法,交待了李十娘后来的命运。作者犹如一位擅长写意的丹青妙手,寥寥几笔,就撷取了一些富有表现力的细节,渲染出浓郁的感伤情调。例如写分别数年后,作者意外地与媚姐重逢。曾经互相钟情的两人,因为作者当年科举失败,相伴终生的心愿也化作泡影,媚姐此时已做了一个地方官的妾。两人只能“黯然掩袂”,泪眼相看。几句简短的对话,交代了双方内心的感伤和人事的变迁:十娘已经从良,旧居已化为废墟、菜圃,梅树、梧桐和翠竹也都被砍掉做了烧柴。正所谓往事如烟,岁月无痕,经历了犹如“天崩地解”般的明清易代的变革,这种追怀是令人怅惘的。那个沉静美好的人哪里去了?那个幽雅洁净的庭院再向何方寻觅?这些标示十娘美好意态的梅、桐、竹的萧瑟下场,也正象征着李十娘所拥有的那一份清丽幽雅之美,在这滔滔浊世并不能得到理解和珍惜,最终也只能徒然消磨,作者的心情是复杂的,既有挥之不去的故国之思,也有对于故人的绵绵怀念,总之,在对李十娘这个风尘弱女子的描写里,寄托了对美好事物被无情弃置的深沉惋惜。行文前后对照,当年的聚首留给人以美好回忆,虽然在欢乐中也不免有惆怅感伤,如今却连这错综着哀愁的聚首也不可再得。使得这篇短短的作品含有一种深沉委婉的忧伤格调。
(孙丽华)
注 释
[1].尊彝:青铜酒器,此处泛指一些可供作摆设的器具。
[2].隃麋(yúmí):墨;隃麋是地名,在今陕西千阳东部,以产墨著称。此处以“隃麋”指代墨;都梁:地名,《本草纲目》载都梁山下有泽,其中生兰草,因名“都梁香”,此处泛指香料,“爇都梁”即焚香;茗果:茶水果点等。
[3].荡检:行为随意、放纵。“检”有规矩、准则之意。
[4].夏姬:春秋时郑穆公之女,初嫁子蛮,再嫁陈国大夫夏御叔,以放荡著称。河间是地名,在今河北。唐代柳宗元有《河间传》,写河间地方的一个行为放荡的妇女。
[5].此处极言媚姐的体态轻盈。传说汉代美女赵飞燕体态轻盈,能够在力士掌上的托盘中旋舞。
[6].壬午:此处指明崇祯十五年(1642)。
[7].棘闱:科举考试的考场。
[8].投琼:古代的一种游戏;琼,玉制的骰子。此句言媚姐以抛投金钱来占卜作者是否能够科举及第。
[9].鼎革后:此指明清易代。
[10].袂:衣袖。此处言二人因为意想不到的见面伤感得掩面而泣。
[11].雪衣:唐代笔记小说《谭宾录》载杨贵妃豢养一白鹦鹉,名“雪衣女”,此处暗喻李十娘,因为她字“雪衣”;仙哥:唐代孙棨《北里志》中记有妓女赵仙哥年齿增长后的落魄遭遇。
[12].此句用唐代白居易长诗《琵琶行》中故事,喻从良妓女的漂泊生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