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敬渠
【作者小传】
(1705—1787) 清小说家。字懋修,号二铭。江苏江阴人。出身于书香门第,英敏积学,通经史,诸凡诸子百家、礼、乐、兵、刑、天文、算数之学,靡不淹贯,但在科举方面极不得意,功名止于秀才。生平足迹几遍海内,所交尽贤豪。作有小说《野叟曝言》等。
双折六归贫士翻怜财主算 低眉合眼头陀暗觑妇人胎
夏敬渠
——《野叟曝言》第十四回
素臣上前去问,方知道为隔年漕米 [1] 未完,带家属收监听比 [2] ,因入内慰问。只见敬亭在厅上攒着眉头踱来踱去的,口中叹那一股冷气。忽然看见素臣,不觉笑逐颜开,说道:“前日匆匆一面,后又造府奉看,不料已往杭州。尊宠想已进门,怎不请弟去吃杯喜酒?”素臣叹口气道:“不要说起,又成画饼了。”敬亭着惊问故,素臣述了一遍,道:“弟因要往江西,缺少盘费,走来与吾兄商议。不料尊纪被差人锁去,眼见得自治不暇,何能济人?弟在窘乡,又不能代吾兄措完漕米,奈何!”敬亭道:“弟正为漕米之事在这里筹画,想吾兄在家便有商议,不料兄已回家,却又如此窘迫。”素臣起身欲别,说道:“弟若别处可挪,并得宽余,再来看兄。”敬亭急忙扯住道:“另有商量。吾兄盘费所需几何?”素臣道:“至少得一二十金,多则益善。”敬亭大喜,道:“如此便有商量了。弟因拙于谋生,祖产尽废,只剩有五亩沃产,少供家中食米。如今欠下漕粮,想要卖去一亩。无奈此田坐落在田有谋套内,他必要一契买去。弟虽别有挂户,亦不过三四金之事,不肯一并出卖。今吾兄所需既属多多益善,则弟不难于全弃矣。”素臣道:“吾兄这田时值若干?”敬亭道:“此田既系沃产,又在有谋田套之内。从前为图方员 [3] ,几次着人来打合,愿出重价,大约可卖百金。但此老最刁钻,知我漕米事急,必然沦落,只怕止好照时价八十金了。”素臣道:“轻卖轻赎,沦落也甚有限。但系吾兄命产,于弟窃有未安。”敬亭大笑道:“吾兄乃有此言,不但薄待小弟,亦且自视太轻了。”素臣也不禁大笑。敬亭道:“事不宜迟。”连忙邀至书房,写了文契,就请素臣作中,同到有谋家来。
只见有谋满头灰土,气吁吁的站在赤日之中,手里拿着竹筹,两只眼睛兔起鹘落的监押着管帐先生及家人们在那里粜麦。看见素臣等进来,口里不住的说“得罪”,却心只在麦上,不肯来接,吩咐一个小厮把素臣等请到书房里去坐。二人走入看时,只见书房里一张方桌上堆许多租簿,一把算盘横压在上。旁边一个圆砚中间凸起,四周凹下,注着纯煤的墨水,压着几张租帐并谢孝请酒的红白残柬。一管开花水笔斜插在算盘之上,侧边一张木柜架着一架天平,七横八竖的乱排着几张椅杌板凳,壁上贴着立誓不入银会、不借当物的纸条,地下铺着鸡屎鸭粪,窗前一张桃桌,桌上放着几个黑漆也似的茶瓯,一个斗大的白木茶桶,把乱棉絮裹拥着一大瓦壶的茶。素臣道:“你看这等书房,焉得不富。”敬亭微微含笑。那小厮在茶壶里筛出两杯茶送上来,素臣却待去接,只见小厮头上一头秃疮脓水淋溃,黏连着灰土挂到鬓发之下,一股腥气直透进脑门里来,鼻孔内两管黄脓鼻涕像虎丘山吊桶一上一落的在那嘴唇边打探,双手就是灰扒一般,兼害着满手的脓窠疮渗濑怕人。素臣一个恶心,几乎连敬亭家中吃的泡茶呕将出来,忙说道:“你放在桌上罢。”敬亭攒着眉头接了小厮的茶,见那茶的颜色如酱油汤一般,面上氽着许多锅锈,二人如何敢吃。要在椅上坐去,却见满椅黏黏连连都是些鸡鸭之粪,新旧重叠,如胶如锡,只得拱立而候。
候至外边人散,有谋方赶进来,连连告罪,做出许多跼蹐之状。作了几个深揖,扯过三张椅子,拱请二人入座。二人本不能坐,因有谋连请,只得就坐。可霎作怪,身子便要坐下去,那臀尖却不知不觉的与那椅子若离若合,如蜻蜓戏水一般。有谋觉着,忙把衣襟扯起,将两张椅子乱抹。虽抹不净,也只得勉强坐下了。有谋开口道:“二位先生枉顾,有何事见谕?”敬亭述知来意,向袖中取出文契。有谋接过一看,即放在桌上,说道:“这田小弟本是要的,只是目下新嫁了小女,手头甚空。今日贱粜这麦,还是补那未完,去还各店帐目。景先生不如别为之计,倘真没人承受,再作计较罢了。”敬亭道:“小弟这田正落在老翁田套之内,除了老翁,谁人好来承买?”有谋道:“这倒不论。难道尊府这田只许小弟买,别人就买不得的?”敬亭道:“老翁前日原说五亩一契才要,如何今日反推调起来?况且这田是老翁知道的,不须肥壅 [4] ,水旱无忧。这样美产不买,还买什么田呢?”有谋道:“前日的话也是一时之见,如今细细打算,实是吃力,须卖去自己的田产,方可舍熟抱生,所以愈算不来了。先生说这田好,小弟又不图方员,难道好嫌这田不好?其实这田也只是空好看,田运十年一转,到近年来,这田也只顾变丑了。况且先生契上的价钱也忒昂,还是别变为是,省得说小弟沦贱了府上的美产。”素臣立起身来说道:“敬兄,买卖交易须要两相情愿,老翁既不愿买,何可相强?我们既来尽过,自可别售,不必再说了。”一面说,一面向桌上去取那契纸。有谋不知头路,只认是素臣在京里回来,有些积蓄,要买此田,来先尽田邻的意思。自己又已说煞许其别变,恐怕事有决撒,忙把契纸抢在手中,满脸陪着笑,道:“文先生直恁 [5] 性急,小弟与景先生相与在前,没有商量不得的事。方才并非推调,实因力量不加。既文先生如此见怪,小弟到觉不安了。景先生,小弟勉力竟买此田罢。只是价钱要大加酌减哩。”素臣道:“老翁既愿成交,只求减价应该多少,吩咐出来就是。”有谋道:“此田时价在八十两以下,文先生性直,小弟也是爽直不过的,竟是八两一亩,银色九五 [6] ,青苗连田过割。这是大例,不消说的。文先生是豪爽人,谅来也不希罕中物 [7] ,一面立契,一面交银就是了。”素臣道:“这田时价每亩值银一十六两,若论方圆,便须二十以外。老翁既善勒掯 [8] ,敝友不妨勉从。依小弟劈斫,竟是十两一亩,如少厘毫,即请掷还文契,休再葛藤。至于中物,竟不必提起罢了。”有谋看了素臣两眼,一口应允,说道:“这田是不消踏的,但成交须粗备一酌,略见小弟之意。只是仓卒备办不及,若另择期,又恐文先生怪弟勒掯。二位先生俱是豪士,定不计较口腹。”吩咐小厮进内去说,“就是家常便饭收拾出来罢。”一面开了木柜,取出一张白纸铺放桌上。一定大煤墨在砚上横七竖八的磨了几磨,把那枝开花水笔蘸饱,请敬亭写契。
敬亭刚提起笔,便倒断年限 [9] 准要七年。敬亭怫然道:“大例三年为满,如此贱价,怎还说七年的话。”有谋再四推扳 [10] ,方准五年放赎。敬亭只肯三年,素臣道:“就是五年罢,争他怎的。”有谋赞道:“文先生真是快人,贱性也是一刀两断的。”敬亭见素臣允了,提笔便写。又被有谋絮絮叨叨说出许多门房上下、重叠盗卖、对手取赎诸般条款,敬亭率性依他。与素臣都画了押,付与有谋,讨出那八十两的契纸撒毁。有谋道:“还是用了饭交银,交了银用饭?”素臣道:“饭是断断不消,就请交了银子罢。”有谋嗫嚅道:“怕没有此理,又不敢不遵文先生之命。”因急跑进去,取出银来。止有十两之数,又是九折,说是没有预备。明日一早兑罢。敬亭道:“这银怎说是九折?”有谋道:“这是吴邑通例,后手也是一样九折。”素臣道:“敬兄且收了,若不是通例,再来找足罢。”敬亭把银打开,只有一锭是九三,其余多是九成散碎的,竟有许多八成在内。因说道:“这银还合不上九成,差了四五色,如何使得!”有谋道:“契写九五,规矩原是九三。这银子牵算足有九二,下垆交易作九三,是极公道的。”素臣笑道:“据老翁自己也只说是九二,怎写得九五上契?且银已九折,杂费俱无,老翁大号‘有谋’,真可谓名不虚传。”有谋被这几句话说红了脸,只得胀胖了颈脖,又添上一钱八成银子。敬亭甚不伏气,素臣道:“敬兄,罢了!大段如此吃亏,在这点子上争出什么便宜?快些回去罢。”有谋假意留饭,素臣慌忙辞出。敬亭赶上说道:“此老着着上算,吾兄件件依他都也罢了,只有那五年之说,到底不该依允。”素臣在袋内摸出𤵌药瓶,吸些入鼻,连打了几个喷嚏,然后答道:“吾兄好不见几,请问性命要紧,银子要紧?”敬亭茫然。素臣道:“亏弟事事依他,早些跳出粪窖,不见满衣裙上被鸡鸭的粪屎直雌上来么?若随着吾兄与他争执葛藤到几时,这条穷性命便不能保矣。”敬亭不觉失笑。素臣叹口气道:“人有千算,算尽则死。我看此老作为,将来必至一败涂地,三年五年何足与较。我辈既做穷人,有田无田也不争这两年,吾兄何不达也。”敬亭大悟,感叹不已。到分路所在,将银欲付素臣。素臣道:“你家人拿去,急如星火,我的事还在可缓。”遂别了回家,向水夫人说知,太息了一会。
次日日中,敬亭气吁吁的走来说:“田老真是可恶,累弟跑得要死,只回说不在家。方才又去,进门就撞见了。又说是要等粜麦,须明日再去。弟恐吾兄心焦,故先来说知。你说可恶不可恶?”素臣笑道:“此富翁之常态,不足恶也。但累吾兄奔驰,为不安耳。”自此累敬亭一日催讨三四遍,俱以粜麦为辞,直到敬亭焦急,情愿收受他小麦,自去粜卖。然后拣着租工丑麦,抬了好麦价钱,又短些升斗,搀些空头,打发出来。到得转粜出银,总算一算三十六两银子,竟吃亏四两多了。敬亭甚是懊恼,素臣道:“此老于钱财则得算,于心地则失算,不足动气,但觉可怜耳。此非弟之迂论,吾兄其细思之。”敬亭点头道:“是。”因留下尾零,将三十两付与素臣。
素臣回家,只见水夫人面有怒容,桌上摆着几封银子,地下堆着几十串钱。吃惊问故,水夫人道:“这三十千钱是匡家的,无外与你至交,他夫人最有侠肠,知你在外借银,故着家人送来,其意可感。这五十两银子是吴参议 [11] 的,也说闻你出门乏费,不约而同的送来。你与他怎样往来,因何问他借银?实说与我听,休得藏头露尾。”素臣道:“吴天门行止不端,居心奸诈,自做知县起历升到参议,无任不贪,无任不酷。现在家居,交结官府,使势作恶,无所不为。孩儿深恶其人,只因系县中先达 [12] ,新正不得不投一刺 [13] 。此外从没往来,如何肯问他借贷。他常在亲友前称赞孩儿的才学,说是无人荐拔,未得飞翀 [14] ,意在收罗孩儿入其党恶。孩儿守身如玉,岂肯堕入污泥。不知他怎生晓得孩儿在外借银,又来笼络,望母亲详察。”水夫人回嗔作喜道:“我说你读书十年,见识安在,学问安在,竟与此等人相与起来。既是他来笼络,不干你事,只须回他便了。”因吩咐文虚:“把原银送去,说多谢吴老爷盛情,盘缠已经凑足,心领罢了。”素臣拿出敬亭田价,又述田有谋勒掯之事。水夫人道:“算人终于自算,有谋可谓无谋。当初你父亲死后,家计日落。富室宋祖太因无子息,必欲招你为婿,承受彼业。是我决意力辞。后来你丈人谪降按察司照磨 [15] ,代本府阅文,取你案首。托人议婚,我访知媳妇德性,一口应允。当时亲友见我辞富就贫,颇有以为迂阔的。那宋祖太为人仿佛今日之田老,以盘折起家。他既无子,其毒不得不流于女,我焉肯以汝为之婿,代受其祸乎。至这吴天门,则其祸更甚。闻其子凤元,尤复跨灶 [16] ,将来受祸必更深更惨。汝当切记于心,不可受其笼络,致与小人同祸也。”素臣顿首受教。把十两银子买了几个匹头,将匡家三十千钱留在家中用度,带了二十两银子做盘费,收拾行囊出门,已是二月十五日矣。
素臣因在东阿 [17] 经过一番,愈知江湖上的利害,打了三十枝铁弩放在袖中以备不虞。到十八日早辰,盘过坝来,在家头落了行家,雇定舱口。因前舱俱未有客,且在行中等候。日中无事,上街闲玩,只见一个头陀生得相貌狰狞,身躯雄壮,额角上生一个核桃大的疣,疣上一簇红毛。头上束一条戒箍,把头发束住拖下来,有四五寸长,连肩带眼的罩着。颈里挂一串念珠,黑魆魆有龙眼大小。赤着一双毛足,盘膝儿在一个行家门首拦门坐着,旁靠一个大包。街石上铺着一卷《金刚经》,一手拿着金瓜大一个木锤,敲着那饭箩大一个木鱼,一片声如春潮一般轰轰价震响。围着一簇人在那里惊看,只见一条大汉分开众人,进去喝道:“你这头陀,就要化些东西也该善求,怎么拦门截户,把人家的生意堵住。你看客人们进去的不得进去,出来的不得出来,是什么道理?”那头陀敲着木鱼,眼也不抬,声也不答,嘴里啯都啯都的只顾念他的经卷。那大汉焦躁道:“这头陀耳又不聋,眼又不瞎。咱老子问你话,你兀自佯憨儿带痴么?”头陀低眉合眼,将手敲着木鱼越发勤了。那大汉大喝道:“兀那头陀,你人也不认得,可知咱老子是杭州有名的豪杰飞天龙郑铁腿么?再不走开,咱就一拳把你这脑袋打做蒜泥哩!”那头陀对着经卷,率性把眼睛都闭了,如入定一般,只敲那木鱼越发震天价响起来。那大汉登时把头脸胀得通红,一股杀气从丹田里直吊到额角上来,更不发声,将炼成的铁腿向头陀尽力一腿。只听大叫一声“阿哟”,跌倒在地。众人急看,跌倒在地的却是飞天龙郑铁腿,都猛吃大惊。看那头陀,兀自闭着眼睛敲得那木鱼怪响。看那铁腿,面色都跌得豆渣一般的呆白,口里不住的哼声,一只脚直挺挺的伸着挪动不得。大家都吓呆了。素臣看得明白,一则因有正务,二则恐干连人命,只得忍耐。却见众人把铁腿扛出,那行家拿出五百钱、一匹布来,赔着许多小心。又到西首一家照旧打坐去了。
素臣闷闷而回,只听得一人在后叫道:“文相公,慢走一步。”素臣回头一看,却是个妇人,依稀认得。问道:“大娘是谁?”那妇人嘻嘻的笑道:“文相公贵人,那里记得,奴家时刻不忘。去年蒙相公救出寺来,不想今日得见。奴家就是何氏,相公如今可记得起么?”素臣恍然道:“原来正是何大娘,你住在此地么?”何氏把手指着道:“那一带竹笆门前晒着鱼干的就是。”素臣见不多远,有话要问,因便走去。走到跟前,见一人掮着两枝桨正走出门来。何氏道:“这就是我丈夫。你又揽着生意么?快来见了这位相公,这便是救我性命的吴江文相公哩!”那人叫声“阿哟”,把桨掷在地下,忙让素臣进屋。夫妇二人倒身下拜,拿出茶来殷勤伺候。何氏道:“相公往那里去?因何闷闷不乐?”素臣一面吃茶,一面把要到江西,因船未开,在街闲行,看头陀生气之事说了一遍。何氏道:“奴家方才到大姑娘家去讨鞋样,看见那头陀生得真是凶恶,两只贼眼与松庵和尚一般,必是个强盗出身。”随意道:“这头陀是昨日到的,说是从天台回来,随路给缘,在这里硬化。大家都不忿,却因他凶神模样,不敢撩拨他。相公说郑铁腿都吃了亏,越发没人敢惹他了。”因向何氏道:“你留相公坐坐,吃了饭去。有钱在床头边,朱臭嘴船上有好鲜虾,可叫麟姐买来下酒。我揽了富阳客人载,催着要开船。失陪,相公休要见怪。”素臣起身道:“饭是不消,我有一事问你。前日刘大郎说你见一个道人,领着两个女子雇船,要到丰城县去,是你亲眼见的么?”随意道:“是小人亲眼见的,却不知果是刘虎臣的家眷不是?那道人还替小人起了一课。”因向何氏道:“你在家要着实小心,他不是断着去岁平安,今年二三月边要防不测之祸么?”何氏道:“那里防得许多,知道他今日来明日来哩。他还说有贵人星化解的。只是我丈夫到刘家没见过刘大娘合璇姑娘,我那日又没到船头去看见那个女人,不知可是他姑嫂两个?相公到江西去,倘真遇见,千万替奴问好,并问声未小姐及素娥姐。”素臣点头出门,随意夫妇苦留不住,只索罢了。
素臣回行住宿。次日午后,舱中客人已足。素臣下船,只见何氏正在江边洗菜,说道:“相公原来搭这毛里鳅的船。这岸上就是我家,若不开船,千万到家里去吃茶,若要洗澡也是便益的。”素臣道声“多谢”,走入舱来。那知火舱还要搭人,在船诸客因天色向晚,略催了几句也就罢了。素臣正要买酒拨闷,只见何氏提着一壶绍兴老酒,托着一碟鲜虾、一碟鲜笋,笑嘻嘻的走到船篷边,说道:“奴家无物孝敬,掘得几棵鲜笋送与相公下酒。”素臣道:“怎又要你费心,只好回来谢的了。”船家双手去接,腾换过了,说道:“何嫂子收了家伙去。怎单送鲜虾与客人,不送只醉虾与你老爹吃?”何氏啐了船家一脸唾沫,收着壶碟自去。素臣把一壶酒一碟笋吃得罄尽,鲜虾也存不多几只,竟自沉睡下去。众客人展放铺盖,讲些江湖上的话,议论素臣定是初次出门的,不合上船就睡,如此大意。一个老客人道:“出门人最忌酒色二字,这相公少年美貌,大约不能免的。你看方才那女人送酒菜与他,这一种亲密的意思,多分是那道儿。一到酒色迷了,那里还知道江湖上的利害。”船家钻头进舱,低低说道:“那女人不要看轻了,他是经过松庵和尚的大行货 [18] 子的哩。”众客人道:“这却被老客长拿三道三的一猜就着了。”老客人道:“这等事可以屈说人的吗?你们不听见那女人还叫他家去洗澡吗?”大家议论一会,次第睡下。
素臣一觉醒来,已有三更天气,听那些客人都已酣然入梦。因要解手,把篷掀开,见一天月色,万籁无声。懒去穿衣,就裹着一身夹被,赤着腿儿,靸上鞋子。看着船已点开离岸,有八九尺光景。立在船舷,掩好竹篷,将身一纵,跳上岸来。看那岸上一带竹笆围掩着几间冷摊瓦屋,认得是随意家里。拣着侧边一块没月光的所在,蹲下身去。忽然记起没带草纸,正待下船去取,忽听隐隐悲泣之声出自随意家里。走不两步,猛然的月光耀眼,见那篱边树上挂着亮晶晶一个大木鱼,正是那头陀所敲之物。顿吃一惊,连忙把披的夹被折叠了,束在腰间。走去把门一推,却是闩好的。将身一纵,飞上屋檐,走过屋脊。一看,只见院子里一个赤身头陀坐在一张小矮凳上,对面摆着一个浴盆,盆里气腾腾的热水,水里躺着一个女人,寸丝不挂,两腿分开。头陀手里拿着一双草鞋,在女人肚上用力揉擦。素臣心头火发,暗想弩箭,可惜弩箭都在袖里,没有穿衣服来,不然只消一弩就是了。因恐误这女人性命,不及回船,随手揭了五七片瓦,将身跳下,正在头陀背后,趁势向脑袋直劈。只听刮喇之声,瓦片震得粉碎,都必必剥剥爆将开去。头陀大叫一声,一手向素臣腿下揝来。素臣腾开一步,飞起右脚,只听“甲折”一声,素臣裹的夹被已被头陀扯破。头陀左肩早着了素臣一腿,“阿唷”一声,直立起身奔入素臣怀里。素臣凑手不迭,把身子望上一耸,离地有八九尺高,在头陀头上直撺过去,将右脚在头陀背上一蹬,便如蹋了石壁一般合面倒下,震得地皮怪响。素臣转身着地一腿,只听轰的一响,叫声“死也”,却正踢着浴盆。那盆里女人正想爬起,被这盆一掀,掀跌在地下叫痛。盆已踢碎,浴水泼做一院。头陀滚身挣起,望里便走。素臣覆身赶去,头陀忽地转身,照准素臣心窝飞起一腿。素臣将身向侧一蹲,凑个正着。一手托将过去,把头陀肾囊上如托泰山一般,托起撞落,直撺入屋里去了。素臣抢进去,一手挺住胸脯,一手轮着拳头,在那心口、小腹、两胁里连打五七拳。那头陀口里、眼里、耳里、鼻里、脐里、龟眼里一齐
双折六归贫士翻怜财主算 低眉合眼头陀暗觑妇人胎
——《野叟曝言》插图
冒出血来。正要出去看那女人的死活,只见屋角头又钻出一个头陀来。心里着慌,大喝一声道:“不是你,就是我了。”正是:
鸷鸟惊弓疑曲木,神鱼脱网怕蛛丝。
本篇系《野叟曝言》第十四回。如果说,《野叟曝言》中的主人公是文素臣,那么在本篇中,给读者留下深刻印象的却是田有谋,作者通过田地买卖过程的展现,将这个猥琐的土财主奸滑、刻薄的本性暴露得淋漓尽致。
在作品开篇处,读者借助景敬亭的介绍,对田有谋可有个初步印象:这是一个“刁钻”的财主,他曾几次与景敬亭交涉,愿高价购买位于自己田套之内的五亩地。不过,读者此时还想象不出田有谋究竟怎样“刁钻”,就连介绍者景敬亭也还未真正领教到利害,他如今因隔年漕米未完反过来急于出售,虽已不图高价,但满以为田有谋会按时价收购。当景敬亭与文素臣来到田有谋家时,作者为田有谋画了一幅肖像:“满头灰土,气吁吁的站在赤日之中,手里拿着竹筹,两只眼睛兔起鹘落的监押管帐先生与家人在那里粜麦。”谈判尚未开始,但田有谋的动作与形象,已使人感受到他的悭吝与刻薄,并预感到这笔买卖不会轻松。
田有谋并不马上接待客人,而是让小厮将他们引入书房等待。他明白客人此来有所求,故意怠慢是为了在随后的谈判中占据优势。而作者则乘机描绘书房环境,借此介绍其主人为人。这书房中其实并无书,有的只是算盘账簿,与壁上贴的“立誓不入银会、不借当物”的纸条,这些都暗示着主人整日家心思所在。接着,读者又看到田有谋的茶瓯肮脏得“黑漆也似的”,装茶的瓦壶拥在“乱棉絮”里,而端上的茶“颜色如酱油汤一般,面上氽着许多锅锈”。这位整日盘算钱财的主人对自己尚且如此刻薄,对于别人如何则是不问可知。作者对书房的描绘实际上是在从侧面刻画田有谋性格,同时也暗示了景敬亭这次田地买卖的前景。
景敬亭有难上门求售,原先求购不成的田有谋便乘机狠狠砍价。他先自称财力不足,又说“这田也只是空好看”。买田初衷未变,但表述却是“小弟勉力竟买此田罢”,既遂自己心愿,却又摆出救人厄难的架势。作了这番铺垫之后,田有谋开始了精明的谈判,他不是一开始就砍价到底,而是步步为营,层层加码。首先,他将原本每亩值二十两的田价压至八两,迫使景敬亭以每亩十两成交。接着,当景敬亭写田契时,他要求将通常是三年的“倒断年限”定为七年,景敬亭不得已答应为五年。履行签字画押交银手续时,田有谋又节外生枝,他只拿出十两银子,声称其余的明日再付,而且拿出的银子又成色不足。在这次纠缠之后,读者们满以为事情总算结了,谁知为了那未交的四十两银,景敬亭“一日催讨三四遍”,田有谋“俱以粜麦为辞”,逼得景敬亭只得收他的小麦自去粜卖,而田有谋又乘机“抬了好麦价钱,又短些升斗,搀些空头”,经过这番折腾,他又赚进了四两多银子。
读者在阅读这段描写时,每每以为买卖即将结束,而田有谋又总是生出波折,再赚进些银两。每经一次波折,读者对田有谋的认识就更进一步,待买卖终于结束时,一个悭吝、刻薄、奸滑、无赖的土财主形象也就立体地浮现在读者眼前。这正是作者刻画人物的成功之处,他似是在客观地描绘整个过程,但其好恶倾向随着层层波折的生发却显得越来越明显。
本篇下半部分叙述文素臣勇斗恶头陀的故事。在引出两人开打之前,作者先让文素臣在街上看到头陀的恶化缘:“赤着一双毛足,盘膝儿在一个行家门首拦门坐着,旁靠一个大包。街石上铺着一卷《金刚经》,一手拿着金瓜大一个木锤,敲着那饭箩大一个木鱼,一片声如春潮一般轰轰价震响。”若商家不给钱,他就“拦门截户,把人家的生意堵住”。接着,作者又写头陀的凶狠与武功高强:当时杭州赫赫有名的豪杰飞天龙郑铁腿看不下去,“登时把脸胀得通红,一股杀气从丹田里直吊到额角上来,更不发声,将炼成的铁腿向头陀尽力一腿”。可是头陀动也不动,仍然闭着眼敲那木鱼,郑铁腿却已踢断了腿。在场的只有文素臣清楚他们是如何过招,但作者并不急于让他上场打抱不平:“一则因有正务,二则恐干连人命,只得忍耐”,于是文素臣便眼见那头陀收了商家五百钱与一匹布后,到另一商家门前打坐“化缘”去了。
接着,作者又暂时撇开头陀,去写文素臣路遇何氏。读者开始时可能会奇怪作者为何荡开笔触,但读下去后很快就能明白,这仍然是在为后面文素臣与头陀那场恶斗作铺垫。何氏曾被昭庆寺住持松庵拐藏,后来全亏文素臣从大火中将她救出,因此这段描写并未离开贯穿文素臣经历的与佛老斗争的主线。而且,何氏又向文素臣介绍了头陀来历,并他“两只贼眼与松庵和尚一般,必是个强盗出身”。在写文素臣与何氏夫妇交往时,作者对何氏家情况及地理位置都作了介绍,这些并非无谓之笔,因为那场恶斗今夜就将在这里发生;至于有位道人说何氏“今年二三月边要防不测之祸”以及“有贵人星化解”之语,那更是作者有意的伏笔了。
不过,作者的正面描写却是文素臣要登舟远去,但又笔锋一转,说船未载满客,还要再等一夜。当夜,文素臣夜半起来解手,从何氏家传来的悲泣声与挂在房外树上头陀的大木鱼引起了他的警觉,当飞身上屋檐看到头陀在蹂躏何氏时,他便跳入屋中与头陀展开殊死搏斗。作者对文素臣的招式交代得十分清楚,而且每招都伴随着相应的声响:先是在头陀背后用瓦片向他脑袋直劈,“只听刮喇之声,瓦片震得粉碎,都必必剥剥爆将开去”;继而飞起右脚狠踢他左肩,只听得头陀大叫“阿唷”;接着文素臣将右脚在头陀背上一蹬,头陀合面倒下,“震得地皮怪响”;再接下一脚,却是踢到浴盆,这次听到的是刚从盆中爬出的何氏受惊吓叫出的“死也”。这段关于打斗的描写细腻且有声有色,使读者如身临其境。当论及清代侠义小说渊源时,人们常会提及《水浒传》,但从招式的描写、打斗的精彩、气氛的紧张等各方面来看,它们与夏敬渠的描绘更为接近,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野叟曝言》对清代侠义小说的创作同样也有启迪作用。当然,夏敬渠也受到了《水浒传》的影响,如文素臣拳打头陀的描写,就容易使人想起鲁达拳打镇关西那一段,而以“见屋角头又钻出一个头陀来”为本回的结束(当然是虚惊一场),也正是《水浒传》中常用的手法。
文素臣与头陀的恶斗是《野叟曝言》中重要情节线索的组成部分。这部作品以明成化朝为背景,描写僧继晓与宦官靳直勾结,把持朝政,阴谋废明宪宗,拥景王为帝,而恶头陀就是他们的爪牙之一。这则故事的叙述不失可读性,但内容却不是对现实生活的概括提炼,纯属作者根据力辟佛老的理念与塑造文素臣形象的需要而作的虚构。那些和尚、头陀凶神恶煞,为非作歹,但他们无一不是文素臣的手下败将。这则故事开始时写头陀似动也不动就将郑铁腿打得“一只脚直挺挺的伸着挪动不得”,其实正是为了反衬文素臣的武功更为高强,而打斗前先写文素臣未将弩箭带在身边,则是为了突出他徒手搏斗的英勇无比。
文素臣是《野叟曝言》着力塑造的大功臣、大英雄、大才子、大圣人的形象,作者在开卷第一回就预先告诉读者,文素臣见理如漆雕,多情如宋玉,作赋颉颃相如,谈兵伯仲诸葛,力能扛鼎,勇可屠龙,历数、岐黄等学问也都无不精通。历代圣贤名臣的崇高品行与丰功伟绩都集于文素臣一身,作者浓笔渲染了他的几类事迹:首先是战功赫赫。他清除叛逆,平定乱藩,北征虏寇、南剿苗乱,整个大明江山全靠他独身扶持;其次是令人赞叹的文治。他执掌朝政后,扶正灭邪,力辟佛老。经过三十年治理,百姓安居乐业,民风归于淳朴;第三是艳遇不断。不管他到哪里,总有一些年轻漂亮的女性崇拜倾慕他,甚至强欲委身,但他始终不及于乱;最后是家庭生活美满。他有六房妻妾,生二十四子,有孙百余,子孙世代拜官封爵并与皇家婚媾。书终时,文母百余岁犹甚朗健,文府成了六世同堂的大家族。在封建社会里,建功立业、娇妻美妾与世代荣华是读书人的追求与向往,许多人求其一尚不可得,而文素臣却全都获得了。
这部问世于乾隆年间的小说长达一百五十四回,以“奋武揆文,天下无双正士;熔经铸史,人间第一奇书”二十字分为二十卷,这二十字也是作者的创作主旨,而作品中文素臣所拥有的一切,正是作者在现实生活中竭力追求而未能得到的。出生于累世科举家族的夏敬渠自以为才学非凡,但却终身困于场屋。在封建社会里,未能登第意味着功名发达之路的断绝,而夏敬渠更落到了“为饥所驱,衣食于奔走”的困境。在《野叟曝言》里,文素臣也是应试而不得登第的士人,他落第时还对别人说:“愚兄于功名一道,早已视若浮云”。这一表白实际上是作者阿Q式的自我安慰,但他心犹不甘,于是描写了落第的文素臣通过一连串奇功异勋而登人臣之极的故事。现实生活中家贫身老的作者与作品中备极人间富贵的文素臣形成强烈反差,而笔下文素臣的幸运则是作者在精神上对缺陷的填补与欲望的满足。
“衒学寄慨,实其主因,圣而尊荣,则其抱负”(《中国小说史略》),鲁迅先生这十六个字对《野叟曝言》作了极为精当的概括。由于目的如此,作品的致命缺陷也因此而十分明显,那就是人物形象与故事情节大多是作者自己的追求与梦想的表述,而且他还不时地嵌入炫耀才学的大段议论,“以小说为庋学问文章之具”(《中国小说史略》)。为了把文素臣写成是完美无缺又无所不能的圣人,夏敬渠还编出许多荒诞不经的故事。离奇古怪的情节在作品中俯拾即是,更还有些人变虎、马化人、尿能致孕、水能变银等极悖常理的构想。不过,作品中所述也并非全是作者的向壁虚构。夏敬渠是生活于社会中下层的失意文人,他在作品中多少也有一些反映社会现实的内容,如本篇中田有谋的田地买卖,以及后来未洪儒受地痞挑唆打官司谋家产等,对世态炎凉都有较生动的刻画,可是这些出自对现实生活真切感受的描写,却又常被荒诞离奇的情节与大段迂腐的说教所淹没。夏敬渠借创作宣泄了不满情绪,封建社会中沉郁下层的士人在阅读时也会产生梦幻的满足,可是对今日来说,真实地反映了当时理学家的心态,则是这部小说的主要价值所在了。
(陈大康)
注 释
[1].漕米:清代江苏、浙江、安徽、江西、湖北、湖南,漕粮都实征谷米,称为漕米。
[2].听比:此处指官府限期缴纳漕米,若未完成,即加杖责。
[3].方员:此处指土地形状的完整。
[4].壅:用土壤或肥料培在植物的根部。
[5].恁:如此,这样。
[6].银色九五:指银锭含银的纯度为95%;下文中的“九折”“九成”则是指90%。
[7].中物:指给居中人的报酬。
[8].勒掯:亦作掯勒,意为勒索、留难。
[9].倒断年限:此处指可按原价赎回的起始年限。
[10].推扳:此处意为讨价还价。
[11].参议:明清时布政使、通政使的辅佐官。
[12].先达:前辈。
[13].新正:正月初一。刺:名片。
[14].飞翀(chōng):此处喻发迹。翀,直往上飞。
[15].照磨:明时都察院、明清时布政司、按察司的属官,掌核对文书。
[16].跨灶:谓子胜于父。
[17].东阿:县名,今属山东省。
[18].行货:货物,货色,引申为对人的蔑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