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花藏主人
【作者小传】
清小说家、出版家。又号荑秋散人、荻岸散人、夷狄散人、素政堂主人,真实姓名不详。早年笃志诗书,志向颇高,但现实粉碎了他的梦想,青云未附,便从事小说的创作与出版。作有小说《玉娇梨》《平山冷燕》《人间乐》《济颠大师醉菩提全传》《玉支玑小传》《梁武帝西来演义》《鸳鸯媒》等,由他作序、出版的小说还有《两交婚小传》《定情人》《画图缘小传》《金云翘传》《锦疑团》《幻中真》《飞花咏》《赛红丝》《麟儿报》和《后水浒传》等。关于天花藏主人的身份,学术界曾有过多种猜测,如张博山、张匀、烟水散人、天花才子与墨浪子等,但均缺乏确实证据而不能成立。
现丑形诗诮狂且 受请托疏参才女
天花藏主人
——《平山冷燕》第三回
词曰:
笔墨何尝有浅深,兴至自成吟。有时画佛,有时画鬼,苦不能禁。 意气相投芥与针,最忌不知音。乍欢乍喜,忽嗔忽怒,伤尽人心。
右调《眼儿媚》
话说山显仁因刘太监要求女儿面写诗扇,无法回他,只得邀入后厅坐下。一面分付侍妾传话,请小姐出来,一面就分付取金扇与文房四宝伺候。
原来山小姐退入后楼,正与母亲罗夫人讲说宫中朝见之事,尚未换衣。忽侍妾来禀说刘公求写扇之意,小姐笑道:“他一个太监,晓得甚么,也要求我写扇。”罗夫人道:“刘太监虽不知诗,亦是奉御差送你来的,若轻慢他,便是轻慢朝廷了。”山小姐道:“母亲严命极是,孩儿就去。”因起身随侍妾出到后厅。因是相见过的,便不行礼。此时案上笔墨扇子俱已摆列端正。山显仁因说道:“唤你出来,别无甚事,刘老公公要你写一把扇子。”山小姐未及回答,刘公就接说道:“咱学生奉御差来送小姐一场,也是百年难遇。令尊老太师要将些礼物谢咱,咱想礼物要还容易,小姐的翰墨难得,故不要礼物,只求小姐一柄诗扇。老太师已许了,小姐不要作难方好。”山小姐道:“写是不难,只怕写的不好,老公公要笑。”刘公道:“万岁爷见了尚且千欢万喜,咱笑些甚么!这是小姐谦说了。”小姐笑一笑,就展开扇子,提起笔来,一挥而就,送与父亲,就进去了。
山显仁看了一遍,微笑笑就送与刘公。刘公接在手,见淋淋漓漓,墨迹尚然未干,满心欢喜。因笑说道:“小姐怎么写得这等快!”山显仁道:“凡写字有真、草、隶、篆四体,真、隶、篆俱贵端楷精工,惟草书全要挥毫如风雨骤至,方有龙蛇飞舞之势。小女此扇,乃是草书,故此飞快。”刘公笑道:“咱常见人家慢慢写的还要错了,怎这样快,却不掉字,真个是才子!但这个字,咱学生一个也不识,老太师须念一遍咱听。”山显仁就将扇子上字,指着念与他听道:
“麟宫凤阁与龙墀 [1] ,奉御承恩未暂离。
莫道笑嚬全不假,天颜有喜早先知。
后写钦赐才女山黛题赠尚衣监刘公。”
刘公听了道:“老太师念来,咱学生听来,‘凤阁’、‘龙墀’像说的都是皇爷内里的事情,但其中滋味咱解不出。一发烦老太师解与咱听,也不枉了小姐写这一番。”山显仁因解说道:“小女这首诗,是赞羡老公公出入皇朝,与圣上亲密的意思。头一句‘麟宫’、‘凤阁’、‘龙墀’,是说皇帝宫阙之盛,惟老公公出入掌管,与圣上不离,故第二句说‘奉御承恩’。古来圣明天子,绝不以一嚬一笑假人,万岁爷圣明,岂不如此?但老公公与圣上不离,若是天颜有喜,外人不知,惟老公公早已先知。这总是赞羡老公公与圣上亲密之意。”
刘公听了,拍手鼓掌的欢笑道:“怎么说得这等妙!只是咱学生当不起。真个是才女,怪不得皇爷这等贵重。多谢了!小姐明日有事入朝,咱们用心服侍罢。”山显仁道:“一扇不足为敬,改日还要备礼奉酬。”刘公道:“这首诗够得紧 [2] 了!礼物说过不要,就送来咱也不收。”说罢就起身。山显仁尚欲留他酒饭,刘公辞道:“天晚快了,还要回覆皇爷与两宫娘娘的旨意哩。”竟谢了,一直出来。正是:
芳草随花发,何曾识认春!
但除知己外,都是慕名人。
刘公辞去,得了这把诗扇,到各处去卖弄不题。却说山显仁退入后厅,与罗夫人、小姐将御赐礼物检点,商量道:“金银表礼还是赏赐,御书‘才女’四字与玉尺、金如意,此三物真是特恩,却放在何处?”罗夫人道:“既赐女儿,就付女儿收入卧房藏了。”山显仁道:“朝廷御物,收藏卧房,岂不亵渎?明日圣上知道不便。”罗夫人道:“若如此说,却是没处安放。”山显仁道:“我欲将大厅东旁几间小屋拆去,盖一座楼子,将三物悬供上面,就取名叫做‘玉尺楼’,也见我们感激圣恩之意,就可与女儿为读书作文之所。夫人你道何如?”罗夫人道:“老爷所论甚妙。”
商量停当,到了次日,山显仁就分付听事官,命匠盖造。真是宰相人家,举事甚易,不上一月,早已盖造停当。即将御书的四个大字镶成扁额,悬在上面。又自书“玉尺楼”一扁,挂在前楹。又打造一个朱红龙架,将玉尺、金如意供在高头。周围都是书厨书架、牙签 [3] 锦轴,琳琳琅琅;四壁挂的都是名人古画墨迹。山黛每日梳妆问安毕,便坐在楼上,拈弄笔墨,以为娱乐。
此时山黛的才名满于长安,阁部大臣与公侯国戚、富贵好事之家,无不备了重礼,来求诗求字。山显仁见女儿才十岁,无甚嫌疑,又是经皇帝钦赐过的,不怕是非,来求者便一概不辞。此时天下太平,宰相的政务到也有限。府门前来求诗文的,真是络绎不绝。
一日,有个江西故相的公子,姓晏名文物,以恩荫官来京就选,考了一个知府行头,在京守候。闻得钦赐才女之名,十分欣慕,便备了一分厚礼,买了一幅绫子、一把金扇,亲自骑马来求。原来山小姐凡有来求诗扇的,都是一个老家人袁老官接待收管。这日晏文物的礼物、绫扇,老家人就问了姓名,登帐收下,约定随众来取。
晏文物去后,老家人即将礼物交到玉尺楼来。不期小姐因老夫人有恙,入内看视,不在楼上,老家人就将礼物、绫绢交与侍女,叫他禀知小姐。不期侍女放在一个厨里,及小姐出来,因有他事忙乱,竟忘记了禀知小姐。及临期,各家来取诗文,人人都有,独没有晏公子的诗扇。晏公子便发急道:“为何独少我的?”老家人着忙,只得又到玉尺楼来查问;一时查不着,只得又出来回覆晏公子道:“晏爷的绫扇,前因事忙,不知放在那里,一时没处查。晏爷且请回,明日查出来再取罢。”晏公子听了,大怒道:“你莫倚着相府人家欺侮我,我家也曾做过宰相来。怎么众人都有,独我的查不出?你可去说:若肯写时就写了,若不肯写时,可将原物还了我!”老家人见晏公子发话,恐怕老爷知道见怪,因说道:“晏爷不消发怒,等我进去再查。”
老家人才回身,晏公子早跟了入来,跟到玉尺楼下,只见楼门旁贴着一张告示,说道:“此楼上供御书,系才女书室,闲人不得在此窥觑 [4] 。如违,奏闻定罪!”晏公子跟了入来,还思量发作几句,看见告示,心下一馁,便不敢做声,捏着足悄悄而听。只听见老家人在楼上禀道:“江西晏爷的绫扇,曾查出么?”楼上侍女应道:“查出了。”老家人又禀道:“既查出了,可求小姐就写一写。晏爷亲自在楼下立等。”过了一晌,又听见楼上分付老家人道:“可请晏爷少待,小姐就写。”晏公子亲耳听见,满心欢喜,便不敢言,只在楼前阶下踱来踱去等候。
却说小姐在楼上查出绫子与金扇,只见上面一张包纸,写着:“江西晏阁老长子晏尧明,讳文物,新考选知府,政事文章,颇为世重,求大笔赞扬。”小姐看了,微笑道:“甚么人,自称政事文章!”又听见说“楼下立等”,便悄悄走到楼窗边,往下一窥,只见那个人头戴方巾,身穿阔服,在楼下斜着眼,拐来拐去;再细细看时,却是个眇 [5] 一目、跛一足之人!心下暗笑道:“这等人,也要妄为!”便回身将绫子与金扇写了,叫侍女交与老家人,传还晏公子。晏公子打开一看,其中诗意虽看不出,却见写得飞舞有趣,十分欢喜,便再三致谢而去。正是:
诗文自古记睚眦 [6] ,怒骂何如嬉笑之。
自是登徒多丑态,非关宋玉有微词。
晏公子得了绫子与诗扇,欣欣然回到寓处,展开细看,因是草书,看不明白。却喜得有两个门客认得草字,一一念与他听。只见扇子上写:
三台高捧日孤明,五马何愁路不平;
莫诧黄堂新赐绶,西江东阁旧知名。
又见绫子上写两行碗大的行书:
断鳌立极,造天地之平成。
拨云见天,开古今之聋瞆。
晏公子听门客读完了,满心欢喜道:“扇子上写的‘三台’、‘东阁’是赞我宰相人家出身,‘五马’、‘黄堂’是赞我新考知府;绫子上写的‘断鳌’、‘拨云’等语,皆赞我才干功业之意。我心中所喜,皆为他道出,真正是个才女!”门客见晏公子欢喜,也就交口称赞。晏公子见门客称扬,愈加欢喜,遂叫人将绫子裱成一幅画儿,珍重收藏,逢人夸奖。
过了月余,命下,选了松江知府。亲友来贺,晏文物治酒款待。饮到半酣,晏文物忍耐不定,因取出二物来与众客观看。众客看了,有赞诗好的,有赞文好的,有赞字好的,有赞做得晏文物好的,大家争夸竞奖不了。内中只有一个词客,姓宋名信,号子成,也知做两首歪诗,专在缙绅门下走动,这日也在贺客数内,看见众人称赞不绝,他只是微微而笑。
晏文物看见他笑得有因,问道:“子成兄这等笑,莫非此诗文有甚不好么?”宋信道:“有甚不好?”晏文物道:“既没不好,兄何故含笑?想是有甚破绽处么?”宋信道:“破绽实无,只是老先生不该如此珍重他。”晏文物道:“他十分称赞我,教我怎不珍重?”宋信道:“老先生怎见得他十分称赞?”晏文物道:“他说‘三台’、‘东阁’,岂不是赞我相府出身?他说‘黄堂’、‘五马’,岂不是赞我新选知府?‘造天地’、‘开古今’,岂不是赞我功业之盛?”宋信笑道:“这个是了。且请问老先生:他扇上说‘日孤明’、‘路不平’,却是赞老先生那些儿好处?他画上说‘断鳌’、‘拨云’、‘平成’、‘聋瞆’,却是赞老先生甚么功业?请细细思之。”晏文物听了,哑口无言,想了一回道:“实是不知,乞子成兄见教。”宋信复笑道:“老先生何等高明,怎这些儿就看不出?他说‘日孤明’是讥老先生之目,‘路不平’是讥老先生之足,‘断鳌’、‘拨云’犹此意也。”
晏文物听了,羞得满面通红,勃然大怒道:“是了,是了!我被这小丫头耍了!”因将绫画并扇子都扯得粉粉碎。众客劝道:“不信小小女子,有这等心思。”宋信也劝道:“老先生如此动怒,到是我学生多口了。”晏文物道:“若不是兄提破,我将绫画挂在中堂,金扇终日持用,岂不被人耻笑!”宋信道:“若是个大男子,便好与他理论。一点点小女儿,偶为皇上宠爱,有甚真才?睬他则甚!”晏文物道:“他小则小,用心其实可恶!他倚着相府人家,故敢如此放肆。我难道不是相府人家,怎肯受他讥诮,定要处治他一番,才泄我之恨!”众客再三解劝不听,遂俱散去。
晏文物为此踌躇了一夜:欲要隐忍,心下却又不甘;欲要奈何他,却又没法。因有一个至亲,姓窦名国一,是个进士知县,新行取考,选了工科给事中,与他是姑表弟兄,时常往来。心下想道:“除非与他商议,或有计策。”
到次日,绝早就来见窦国一,将前事细细说了一遍,要他设个法儿处他。窦国一道:“我一向闻得小才女之名,那有个十岁女子便能作诗作文如此?此不过是山老要卖弄女儿,代作这许多圈套;圣上一时不察,偶为所愚,过加宠爱;山老遂以假为真,只管放肆起来。”晏文物道:“若果是小女子所为,情还可恕;倘出山老代作,他以活宰相戏弄我死宰相之子,则尤为可恨!只是我一个知府,怎能够奈何他宰相?须得老表兄为我作主。”窦国一道:“这不难。待我明日参他一本,包管叫他露出丑来。”晏文物道:“得能如此,小弟不但终身感戴不尽,且愿以千金为寿。”窦国一笑道:“至亲怎说此话!”过了数日,窦国一果然上了一疏。
此时天子精明,勤于政事,凡有本章,俱经御览。这一日,忽见一本上写着:
工科给事中窦国一,奏为大臣假以才色献媚,有伤国体事:窃闻朝廷重才,固应有体。是以五臣称于虞廷,八士显于周代,汉设三老于桥门,唐集群英于白虎,此皆淹博鸿儒、高才学士。未闻以十龄乳臭小娃,冒充才子,滥叨圣眷,假敕造楼,哄动长安,讥刺朝士,有伤国体,如阁臣山显仁之女山黛者也。山黛本黄阁娇生,年未出幼,纵然聪慧,无师无友,不过识字涂鸦,眩闺阁之名而已。怎敢假作《白燕》之诗,上惑圣主之聪,下乱廷臣之听,妄邀圣恩,叨窃女才子之名,倚恃相府,建造玉尺楼之号,此其过分为何如!若借此为择婿声价,犹之可也;乃敢卖诗卖文,欲以一乳臭小娃,而驾出翰苑公卿之上,甚且狂言呓语,讥笑绅士。夫绅士,朝廷之臣子也。辱臣子,则辱朝廷矣。山黛幼女无知,固不足责;山显仁台阁大臣,忍而以假乱真,有伤国体如此,不知是何肺肠?臣蒙恩拔至谏垣,目击幼女猖狂,不敢不奏。伏乞圣明,追回御书,拆毁建楼,着该部根究其代作之人。如此则狐媚献形,而朝绅吐气矣。谨此奏闻。
天子览毕,微微而笑道:“他以山黛为虚名,说朕为之鼓惑。朕岂为人鼓惑者哉!此腐儒坐井观天之见也。”因御批道:“窦国一既疑山黛以假作真,可亲诣玉尺楼,与山黛面较诗文。朕命司礼监纠察。如汝胜山黛,朕当追回御书究罪;若山黛胜汝,则妄言之罪,朕亦在所不赦!该部知道。”
旨意一下,窦国一见了,着慌道:“别人家的事,到弄到自家身上来了!我虽说是个进士,只晓得做两篇时文,至于诗文一道,实未留意。若去与他面较,胜了他,他一个小女子,有甚升赏?倘一时做不出,输与他,则谏官妄言之罪,到只有限,岂不被人笑死!”因请了晏文物与许多门客,再四商量。此时宋信亦在其中,因说道:“十岁女子,善作诗文,定是代笔传递。若奉旨面较,着侍妾近身看紧,自然出丑;即使涂抹得来,以窦老先生科甲之才,岂有反出小女子下之理?若是窦老先生恐怕亵体,不愿去,何不另荐几个有名才学之士去较试,岂不万全?”窦国一听了,大喜道:“有理,有理!”遂到次日另上一本道:
工科给事中窦国一,为特荐贤才较试,以穷真伪,以正国体事:臣前疏曾参阁臣山显仁之女山黛以假才乱真,蒙御批,着臣亲诣玉尺楼,与山黛面较诗文以定罪。遵旨即当往较。但臣一行作吏,日亲簿书,雕虫文翰,日久荒疏,倘鄙陋不文,恐伤国体。今特荐尚宝司少卿周公梦、翰林院庶吉士夏之忠,雄才伟笔,可与山黛考较文章;礼部主事卜其通、山人宋信,古风、近体,颇擅《三百》之长,可与山黛考较诗歌;行人穆礼,声律精通,可与山黛考较填词;中书颜贵,真、草兼工,可与山黛考较书法。伏乞陛下钦敕六臣前往考较,则真伪自明,虚实立见。如六臣不胜,臣甘伏妄言之罪;倘山鬼技穷,亦望陛下如前旨定罪。则朝士幸甚!国体幸甚!
天子看了,又微笑道:“自不敢去,却转荐别人。若不准他,又道朕被他鼓惑了。”因批旨道:“准奏。即着周公梦、夏之忠、卜其通、穆礼、颜贵、宋信前往玉尺楼,与山黛考较诗文。该部知道。”
旨意一下,早有人报到山显仁府中来。山显仁着惊道:“窦国一为何参我?”因着的当家人去细细打听,方知为晏文物诗文讥诮之故。因与女儿山黛说知前事,道:“大凡来求诗文的,皆是重你才名,只该好好应酬他才是。为何却作微词讥诮,致生祸端?”山黛道:“前日这晏知府送绫、扇来时,因孩儿在内看母亲,侍女收在厨中,失记交付孩儿,未曾写得。他来取时,见一时没有,着了急,就在府前发话,又跟到玉尺楼,踱来踱去,甚无忌惮。孩儿因窥他眇一目、跛一足,一时高兴,讥诮了几句,不期被他看破,有此是非。实是孩儿之罪!”
山显仁道:“这也罢了。只是有旨着周公梦等六人来与你考较诗文,他们俱是一时矫矫有名之人,倘你考他不过,不但将前面才名废了,恐圣上疑你《白燕》等诗俱是假的,一时谴怒,岂不可虑。”山黛笑道:“爹爹请放心。不是孩儿夸口,就是天下真正才人,孩儿也不多让;莫说这几个迂腐儒绅,何足挂于齿牙!他们来时,包管讨一场没趣。”山显仁听了大喜道:“孩儿若果能胜他,窦国一这厮,我决要处他一个尽情,才出我恶气!”只因这一考,有分教:丈夫气短,儿女名香。不知后来毕竟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明末清初才子佳人小说蔚为大观。才子佳人小说由晚明话本小说发展而来,篇幅一般在十六至二十回,是章回式的中篇小说。小说的作者大都为江浙一带的人,所写主人公的籍贯也在江浙周围地区,具有浓郁的地方色彩;小说描写的才子佳人多出身上层官宦人家,内容无非叙写他们之间才色相慕,终成连理的故事。作品明显受到明人传奇的影响,但又摒弃了其世俗情欲的描写,成为明末清初小说的一大类型。
《平山冷燕》即是开才子佳人小说之先河的作品,与《玉娇梨》等一起,奠定了这一流派小说创作的基本格局。全书二十回,叙大学士之女山黛因作白燕诗,令天子称奇。山人宋信等人嫉之,前往考较,结果众人才能都不及她。又有江都县女子冷绛雪貌美才高,因忤宋信,被他设计买为侍婢送给山府。绛雪在道上题诗而遇洛阳才子平如衡,却彼此错失见面的机缘。平如衡至华亭访才士,结识燕白颔,二人皆以诗才彰显,引为知己。后二生化名入京,分别与二位佳人比试诗才,中间又有宋信、张寅等小人拨乱。最终燕、平分别以状元、探花及第,奉旨与山、冷成婚,传为佳话。书名即模仿《金瓶梅》,取四人之姓连缀而成。
该书之大旨,诚如鲁迅先生所说:“皆显扬女子,颂其异能,又颇薄制艺而尚词华,重俊髦而嗤俗士。”(《中国小说史略》)书中极力称颂山黛、冷绛雪两位女子的才华,重视两位男主人公的诗词技能而鄙薄八股文,将才、情、貌作为最重要的择偶标准。这有力地冲击了传统的门第观念,超越了“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衡量标准,让女性摆脱了男子附庸的地位。在晚明以来反传统礼教、反理学的社会文化思潮影响下,小说肯定了青年男女之间“真情至性”的合理性。小说中燕白颔、平如衡执著坚贞地追求心中的伴侣,充分表现了对爱情的渴望与追求。但作者雅化、淡化了婚恋主题,甚至将自然的情欲泯灭,一味突出诗词才情的欣赏。才子佳人之间只有爱慕而没有情爱的冲动,更没有幽会、私奔等有碍礼法之举。这种处理方式虽然有其积极的一面,但未免显得矫情。究其原因,当是受制于作者个人的思想水平。天花藏主人在《平山冷燕序》中说:“顾时命不伦,即间掷金声,时裁五色,而过者罔闻罔见,淹忽老矣。欲人致其身,而既不能;欲自短其气,而又不忍。计无所之,不得已而借乌有先生以发泄其黄粱事业。”身为不得志的下层文人,作者往往把理想的自我和对生活的追求诉诸于作品中的才子佳人。他们对爱情有自己的渴望,但又深受名教浸染,无法突破其藩篱。综观才子佳人小说自《平山冷燕》后所形成的套路,千篇一律地演绎“私定终身后花园,落难公子中状元,奉旨完婚大团圆”的故事,也是与上述文人的创作心态和思想境界密不可分的。才子金榜题名,官运亨通,与佳人洞房花烛,子孙满堂,家业昌盛,正是这一批作者的黄粱美梦。
《平山冷燕》第三回“现丑形诗诮狂且 受请托疏参才女”在全书中是挑起事端的一回,推动全书矛盾加剧和情节发展的重要丑角人物由此开始粉墨登场。这一回书由刘太监向山黛乞诗扇开始,进一步突出了山黛的诗才。她一挥而就,且所题之诗应时应景,深得刘公公欢喜。刘公公这一人物塑造得较为趣致生动,言谈举止之间都透露出一个老太监的身份来,他本人不识字所以真心诚意地喜爱富有才学的山黛,对山黛所题的诗扇格外珍重。文章接着叙述晏文物求诗,前后生出许多小波折,是这一回书的中心情节。在这个过程中,人物都显现出自己的个性来。山黛虽然是才女,毕竟年方十岁,少年气盛,行为任性,所以一看到晏文物人物猥琐,忍不住以诗讥刺。晏文物胸无点墨,开始对此竟浑然不觉,还拿着诗到处炫耀,极富戏剧色彩,令人忍俊不禁。当知道诗中的寓意后他勃然大怒,设计复仇。这些情节在设置时比较自然合理,对人物性格也能有所揭示。书中又通过晏文物求诗一节,引出了宋信这一全书的关键人物。第三回之后,种种事端的发生都与宋信的卖弄奸巧、挑拨生事不可分。作者在塑造这个人物的时候,又没有完全加以简单化的处理。当晏文物以题诗炫耀时,其他人都跟着附和,赞不绝口,只有宋信一眼看出了其中的寓意,却不动声色,只微微而笑。在晏文物的一再追问下,才慢慢点破其中的意思,而且劝晏不要与小女儿一般见识。这样描写使人物形象显得较为真实可信。晏文物恼羞成怒,又引出窦国一上疏皇帝,众人与山黛比较诗才一节。短短一回之中可谓波澜迭起,情节安排充满冲突巧合,人物类似生旦净末丑的分配,体现出明清传奇对小说创作的影响痕迹,可读性较强。
(宋莉华)
注 释
[1]. 龙墀(chí):御殿的台阶或台阶上的空地。
[2]. 紧:副词,很,甚。
[3]. 牙签:借指书籍画卷。
[4].窥觑(qù):暗中偷看,观察。
[5].眇:一眼失明。
[6].睚眦(yázì):发怒时瞪眼睛,借指极小的仇恨。
一片石送鸿迎燕
天花藏主人
——《玉娇梨》第十回
诗曰:
从来人世美前程,不是寻常旦夕成。
黼黻千端方是衮 [1] ,盐梅百备始为羹。
大都乐自愁中出,毕竟甘从苦里生。
若尽一时侥幸得,人生何处见真情?
话说苏友白接了花笺在手,展开一看,却是一幅白纸,并无题目在上。因问嫣素道:“小姐既要面试小生,何不将题目写在笺上?”嫣素道:“小姐说,闺中字迹不敢轻传,题目叫妾口授。”苏友白道:“原来如此慎重。愿闻题目。”嫣素道:“题目一个是《送鸿》,一个是《迎燕》。《送鸿》以‘非’字为韵,《迎燕》以‘栖’字为韵。都要七言律诗一首。”苏友白听了道:“题目虽不难,小姐好深情也!好慧心也!”嫣素道:“郎君何以见得?”苏友白道:“目今春夏之交,正是燕来鸿去之时。且喻意‘送鸿’者,欲送张君也;‘迎燕’者,欲迎小生也。《送鸿》以‘非’字为韵,以张郎为非人也;《迎燕》以‘栖’字为韵,意欲小生双栖也。非深情慧心,安能辨此?小生且无论妄想要亲近小姐,即今日得此一题,已出万分侥幸。我苏友白不虚生矣!”即研墨濡毫,将花笺斜横在一块卧云石上欲写。嫣素道:“郎君且慢慢欢喜,还有难题目在后面呢。”苏友白道:“又有何说?”嫣素道:“每句上还要以金、石、丝、竹、匏、土、革、木八音冠首。小姐说:‘婚姻大事,举动必须礼乐;今虽草草不能备,聊以此代之。’”苏友白连连点头道:“有理,有理。贞淑之风,愈使人景仰不尽矣!”口里说着,不觉情兴勃勃,诗思泉涌,正要卖弄才学,提起笔来,如龙蛇飞舞、风雨骤至,不一时,满纸上珠玑乱落。正是:
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
漫道谦为德,才高不让人。
苏友白须臾之间即将二诗题就,半行半楷,写满花笺,双手递与嫣素道:“烦致小姐,幸不辱命。”嫣素见苏友白笔不少停,倏成二诗,心下又惊又爱,道:“诗中深意,贱妾不知。然郎君敏捷至此,足令青莲减价,真可敬也!我小姐数年选才,今日可谓得人矣!”苏友白道:“荒芜之词,一时塞责,恐不足以当小姐清赏。万望小娘子为小生周旋一二,没齿不敢负德。”嫣素道:“郎君佳作,贱妾领去。但此时日已暮矣,恐不及复命,郎君且请回。明日前厅客尚未去,张郎自然无暇,请与郎君再会于此,定有佳音相报。”
苏友白道:“日暮小生自应告退,但不知乘此昏夜无人,可能邀小姐半面否?”嫣素道:“郎君此言差矣!小姐乃英英闺秀,动以礼法自持,即今日之举,盖为百年大事选才,并非怨女怀春之比。郎君若出此言,便是有才无德,转令小姐看轻了,此事便不稳了。”苏友白惊讶,连连谢罪道:“小生失言矣!小娘子高论,自是金玉,敢不谨从!小生今且告退。明日之会,万勿爽约。”嫣素道:“决不爽约。”苏友白又深深一揖,辞了嫣素,闪出后园,悄悄去了,不题。
却说嫣素袖了诗笺,收了笔砚,笑嘻嘻来见小姐,说道:“那苏家郎君真好聪明!”小姐道:“如何见得?”嫣素道:“我将题目与他,他一见了,便将小姐命题微意一一说破,连称小姐慧心不已。若非二十分聪明,那里就领略得来?”小姐道:“小小聪明,人或有之。但不知真才如何?此二诗恐上下限韵,一时难于措手。你为何就进来了?莫非他以天晚不能完篇,带回去做了?”嫣素道:“他若不能完篇,带了回去,莫说小姐,就是嫣素也不重他了。”小姐道:“既不带去,怎生不做?”嫣素道:“怎么不做?他展开花笺,提起笔来,想也不想一想,就信笔而写。嫣素在旁看他,眼睛转也不转一转,他二诗早已写完。真令人爱杀!果是风流佳婿,小姐万万不要错过!”小姐道:“如今诗在那里?”嫣素方才在袖中取出,递与小姐道:“这不是,难道嫣素敢哄骗小姐不成?”
小姐接了一看,只见笔精墨良,先已耀耀动人;再细细读来,只见:
送鸿 限“非”字
金秋景物隔年非,石蕨沙芦春不肥。
丝柳渐长声带别,竹风未暖梦先归。
匏瓜莫系终高举,土谷难忘又北飞。
革面胡儿还习射,木兰旧戍慎知机。
迎燕 限“栖”字
金铺文杏待双栖,石径阴阴引路迷。
丝棘渐添帘幕影,竹风新酿落花泥。
匏尊莫慰乌衣恨,土俗休将红雨啼。
革故倘思重作垒,木香亭畔有深闺。
小姐看了一遍又看一遍,不禁赞叹道:“好美才,好美才!勿论上下限韵绝不费力,而情思婉转、字句清新,其人之风流俊秀如在纸上。吾不能寤寐忘情矣!但此事被张家那畜生弄得颠倒在此,却将奈何?”
嫣素道:“这也不难。小姐若自对老爷说,恐老爷疑我等有私,何不叫苏相公自见老爷剖明,与张家厌物当面一试,真假立辨矣。”小姐道:“是便是如此说。但我思凡事只可善善为之,不可结怨。你不记得老爷在京时,只为恶辞了杨御史亲事,后来弄了多少风波。我看张家这畜生如此设谋,决非端士,若使他当场出丑——况苏生孤族——恐未免又生事端,反为不妙。”嫣素道:“小姐所虑固是。但如此畏首畏尾,此事何以得成?”小姐道:“以我想来,莫若叫苏生且回京城去,不必在此。张家畜生无人代笔,我再要老爷考他一考,自然败露而去。那时却叫苏生只求舅老爷书来作伐,再无不谐之理矣。”嫣素听了,欢喜道:“小姐想得甚有理。苏相公称赞小姐深情慧心,真不虚也。明日果是佳人才子、天生一对也!便是嫣素,也觉风光。”二人算计定了,小姐只把诗笺吟玩,嫣素便去前厅打听明日留杨巡抚的事情。
到了次日,白公果留杨巡抚不放,张轨如时刻相陪,那有工夫到后园来?苏友白探知,挨过午后,便依旧踅入后园,竟到亭子上潜身等候。不多时,只见嫣素笑吟吟走出来,对着苏友白说道:“郎君好信人也!”苏友白忙忙陪笑作揖道:“小生思慕小姐,得奉命趋走,实出侥幸,何足言信?多蒙小娘子以真诚相待,时刻不爽,真令人感激无地。”嫣素道:“君子既求淑女,安知淑女不慕君子?人同此心,谁不以诚!”苏友白道:“小娘子快论,使小生仰慕之心愈坚矣。”
嫣素道:“闲话且慢说。昨日郎君佳作,小姐再三捧读,不忍释手,以为谪仙已后,一人而已。”苏友白道:“鄙辞既蒙小姐垂青,但如今事体差讹,不知小姐何以发付?”嫣素道:“小姐昨日与贱妾再三商议,欲要与老爷说明,又恐事涉于私,不好开口;欲烦郎君当面辨明,又恐郎君与张郎为仇,必多一番口舌:故此两难。如今算来算去,止有一条好路:叫郎君不必在此惹人耳目,请速速回去,只央我家舅老爷来说亲,再无不成之理。张家厌物,郎君去后,小姐自叫老爷打发他去。岂不两全?”苏友白道:“小姐妙算,可谓无遗。但只愁小生此去求人,未必朝夕便来。倘此中更有高才捷足者先得之,那时却叫我苏友白向何处申冤?”嫣素道:“郎君休得轻觑我家小姐。我家小姐,贞心定识,不减古媛,今日一言既出,金玉不移。郎君只管放心前去,管留此东床待君坦腹。”苏友白道:“小娘子既如此说,小生今日便回去求你家舅老爷去。但不知你舅老爷是那个?”嫣素道:“我家舅老爷是翰林院侍讲吴爷。你去一问,那一个不晓得?”说不了,只听得厅后有人一路叫进后园来,道:“管园的快些打扫,杨老爷就要进园里来吃酒了!”嫣素听见,忙说道:“你我言尽于此,郎君可快快出去,不必再来!——就再来也不得见我了!”说罢,往花柳丛中一闪而去。
苏友白亦不敢久停,也忙忙抽身出来。一路上暗想道:“他方才说他家舅老爷是翰林侍讲吴爷。我想金陵城中,翰林院姓吴的止有吴瑞庵一人。若果是他,这又是冤家路窄矣!他前以女儿招我,我再三不从,连前程都黜退了。我如今反去央他为媒,莫说他定然不肯,就是他肯,我也无面去求他。”一路上以心问心,不觉到了张轨如园里。此时王文卿因城中有事,连日未来。管园的只小喜接着,打发吃了夜饭,就睡了。
次日起来,写下一封书,留与张轨如、王文卿作别。喜得原无行李,叫小喜牵了马,仍旧望观音寺里来:一者辞辞静心,二来就要问他吴翰林可是吴珪。恰好静心立在山门前,看一个小沙弥扫地,看见苏友白来,连忙迎上前作揖道:“苏相公连日少会。今日为何起得这等早?”苏友白道:“今日欲回城中去了,特来辞谢老师。”静心道:“原来如此。请到小房用了饭去。”苏友白道:“饭已用过,到不消了。我且问你一声:那白侍郎的舅子——姓吴的——可是翰林院吴珪?”静心道:“正是。他前番告假回来,如今闻得又钦诏进京去了。他若在家,也时常到这里来。”苏友白听了,心下着实不快;遂别了静心,上了马,转出村口来。欲要回京城中去,眼见得吴翰林不可求了;欲要再回张园,去寻嫣素说明,他已说绝不得见了。在马上闷闷无已,信着那马,走一步懒一步。正是:
圣人失意丧家狗,豪杰逃生漏网鱼。
君子好逑求不得,道途进退费踌躇。
苏友白在马上踌躇、纳闷许多时,忽然想起来道:“我前日来此,原为要到句容镇上,去见赛神仙。因有白小姐一事,遂在此耽阁了许久,竟忘怀了。他既知我为婚姻出门,今日婚姻有约,当此进退无门之时,何不去寻他一问?”遂勒马望西南句容镇上而来。行不上一二里,心下又想道:“前日要见赛神仙,只为婚姻没有着落。今日婚姻已明明有了白小姐,我若不得白小姐为妇,虽终身无妇,亦不他求。求亲门路,嫣素已明明叫我去央吴翰林,如今只消自家谋为,何必又去问赛神仙?问了他,他说此事成得,终须也要自去求人,难道他肯替我去成?他若说此事不成,我难道就依他罢了?莫若还是厚了面皮,只依嫣素之言,去央吴瑞庵为上。或者他在他亲情上好,肯也不期。”心下一转,遂又勒马复回旧路而行。
行不上十数里,因往返踌躇,早已日色平南,腹中觉饥。便兜住马四下一望,只见东南大路旁一村人家,欲要去买些饭吃,又不知内里可有店舍。正在徘徊之际,忽见对面一人,也乘马而来,后面跟随着三四个仆从。行到面前,彼此一看,大家惊喜,却是认得的。那人便先开口叫道:“莲仙兄为何在此?”苏友白忙答道:“我道是谁,原来是言从兄。小弟一言难尽!”那人道:“久不见兄,时时渴想。既在此相遇,此间不是说话处,幸得寒舍不远,请到寒舍一叙。”苏友白道:“尊府却在何处?”那人用手指着路旁村中道:“即此就是。”苏友白道:“实不相瞒,小弟此时仆马皆饥,正在此商量,恰好遇兄。既尊府不远,只得要相扰了。”那人大喜,遂与苏友白并马竟入村来。正是:
郑庄千里只身行,司马邀来一座倾。
不是才名动天下,如何到处有逢迎?
原来那个人也姓苏,双名有德,表字言从,与苏友白同姓不同宗,也是学中朋友;文字虽不大通,家道却十分富厚;年纪二十五岁,单在酒色上用心,只有一件长于人处,乃是挥金结客。因断了弦,正在城中四下里相亲,回来恰好与苏友白相遇,邀了来家。
到得门前,二人下马,迎入中堂。相见过,苏有德一面就分付家人道:“快些先备便饭来。苏相公饥了,吃了饭慢慢用酒。”家人应诺。不一时,酒饭齐至。苏有德因问苏友白道:“数月不见,竟无处访问。不知仁兄为何却在此处?”苏友白道:“小弟自从去了前程之后,适值家叔从楚中代巡回来,停舟江上,要小弟随他进京去复命。小弟因在此无兴,遂应允了。不期行到中途,偶有所阻,未及如约。家叔不能久待,去了。小弟遂留在一个敝友处,住了许久。今日因有小事,要回城中,不期在此与仁兄相遇。不知仁兄几时进城?有何贵干,今日才回?”苏有德道:“小弟前番考了个三等,是瞒不得兄的。今秋乡试没奈何,只得寻条门路,去观观场——虽不望中,也好掩人耳目——故进城去了这七八日,尚不妥当。怎如得吾兄大才,考了个案首,如今快快活活,只候抡元夺魁、吃鹿鸣宴了。怎得知小弟的苦!”
苏友白道:“这是仁兄取笑小弟了。小弟青衿 [2] 已无,元魁 [3] 何有?”苏有德道:“兄离城中久,原来还不知道。前日宗师行文到学中,吾兄的前程又复了。”苏友白道:“那有此事?”苏有德道:“这是小弟亲眼见的,难道敢欺仁兄?”苏友白道:“宗师既趋奉绅贵,为何又有此美意?”苏有德道:“那里是宗师美意!我闻得原是翰林老吴之意。他起初见吾兄不从亲事,一时气怒,故此作恶。久之良心发见,岂不思辞婚有何大罪?又见仁兄默默而退,并未出一恶言,与之相触,他意上过不去,故又与宗师说,方才复了。”苏友白惊喜道:“言从兄,果然如此么?”苏有德道:“宗师、书吏与学中斋夫 [4] 俱是这等说,非小弟一人之言也。”苏友白听了是真,忽然喜动颜色。此时饭已吃完,正拿着一大杯酒在手,不觉一饮而尽。
苏有德见了道:“此乃吾兄小喜,到秋发了,方是大喜。”苏友白道:“小弟岂以一第为得失?盖别有所喜耳。”苏有德道:“舍此更有何喜?吾不信矣。”苏友白道:“不瞒兄说,小弟不喜复前程,而喜复前程之意出之吴瑞庵耳。”苏有德道:“此是为何?”苏友白道:“小弟因有事要求老吴,正愁他前怒未解,难于见面。今见他尚有相怜之意,明日去谒他,便不难开口了,故此喜耳。”苏有德笑道:“老兄莫非想回念来,原要求他令爱?但他令爱别有人家了。”苏友白道:“非也。”苏有德道:“不是为此,便是知他主场有分,要拜门生了。”苏友白笑道:“一发不是了!”苏有德道:“端的为何?”苏友白笑而不言。苏有德道:“小弟到报兄喜信,兄有何喜,反不对小弟说。难道小弟与兄至交,有甚么坏兄事处?或者对小弟说了,小弟还效得一臂,也未可知。”
苏友白此时因心中快畅,连饮数杯,已有三分酒兴,不觉便吐露真情道:“此事正要请教仁兄,岂敢相瞒。小弟有一头亲事,要求吴公作伐耳。”苏有德想了想,惊问道:“兄莫非要央他求白太玄令爱么?”苏友白见说着了,不觉哈哈大笑道:“兄神人也!”原来苏有德与白侍郎乡村相近,白小姐才貌之美与选婿之严,久已深知,只恨无门可入。今见苏友白从村里来,又见要求吴翰林作媒,故一语就猜着了。因留心道:“白小姐之美,自不必说。但白老性拗,这头亲事也不知辞了多少人,就是吴瑞庵作伐,也不济事。况闻得他已选了一个姓张的做西宾。此事必待内中有些消息,方才能成。”
苏友白见说得投机,遂将如何遇张轨如做《新柳诗》、如何被张轨如换了、后来如何遇嫣素之事,细细都对苏有德说了。苏有德便留心道:“既如此,去央老吴,一说一上。但只可惜老吴如今又钦召进京去了。”苏友白道:“莫说进京,便是上天,小弟也要去寻着他。”苏有德道:“你既要进京去寻他,何不就往这里过江去近些,又到城中去何用?赶早去,早来,还好乡试。”苏友白道:“就便去固好,只是进京路远,前日小弟匆匆出门,行李俱无,盘缠未带,今还要到城中去设处,方好起身。”苏有德道:“兄有此美事,小弟乐不可言。盘缠、行李小事,小弟尽可设处,何必又往城中耽阁日月?”苏友白大喜道:“若得吾兄相贷,小弟即此北行,又到城中何用!只是吾兄高谊,何以图报?”苏有德道:“朋友通财,古今稍有侠气者皆然。兄何小视于弟!今且与兄痛饮,快谈一夕,明日当送兄行也。”苏友白道:“良友谈心,小弟亦不能遽别,只得要借榻于陈蕃 [5] 了。”
二人一问一答,欣然而饮。苏友白又将《新柳诗》并《红梨曲》写了,与苏有德看。苏有德看了,大加称赞。直饮得痛醉方散。就留苏友白在书房中宿。只因这一宿,有分教:李代桃僵,鹊争鸠夺。正是:
雄狐绥绥,雎鸠关关,
同一杯酒,各自为欢。
明末清初,才子佳人小说的创作曾盛极一时,它们所描写的大多是封建社会中青年才子与美貌才女的恋爱婚姻故事。《玉娇梨》(又名《双美奇缘》,也称“三才子书”)就是一部具有代表性的才子佳人小说。全书二十回,写的是青年才子苏友白与才女白红玉、卢梦梨之间的爱情婚姻故事。它是较早传到国外的一部中国古代小说,曾被译成英、法、德、俄等多种文字,并在国外产生了较大的影响。本篇题署“荑荻散人”,即为“天花藏主人”,其真实姓名和生平事迹,难以确考。据其所写小说的情况推测,作者可能是一个生活于明末清初的下层失意文人。
“一片石送鸿迎燕”选自《玉娇梨》第十回,说的是苏友白与白红玉通过丫鬟嫣素传递诗词,私订终身的故事。才子佳人小说在叙述描写方面有明显的公式化特点,才子佳人一见钟情,“私订终身后花园,落难公子中状元”是最常见的模式。这段故事所写的就是“私订终身后花园”的情节。在此之前作者写无才貌丑的张轨如想骗娶白红玉,将苏友白的诗词冒充为自己的,骗取了白红玉父女的信任。但丫鬟嫣素在后花园见到了苏友白,知道了真相,并将这种情况告诉了白红玉。白红玉以诗词考苏友白,看他是不是真才子,嫣素将白红玉的试题拿给苏友白,引出了这段故事。“后花园”作为才子佳人小说经常出现的地点,在小说情节的发展中具有重要作用,也具有某种象征意义。这里风景优美,花柳繁华,是青春和美好生活的象征;这里地僻幽静,隔离喧嚣的尘世,是青年男女逃避封建礼教幽会的最佳处所。青年男女常常在这里一见钟情,私订终身,从而走上追求自由婚姻的道路。嫣素正是在这里遇见苏友白,了解到张轨如偷窃苏友白诗词的真相的,白红玉也是在这里看到苏友白从而爱上他,并与其私订终身的。发生在后花园的这一段故事成为这部小说情节的关键和转折点,推动了小说情节的发展。
这一段故事主要写了三个人物:苏友白、白红玉和嫣素。苏友白是一个爱才慕色的才子,十分钟情于才貌双全的佳人白红玉。所以当他拿到白红玉的考题时十分高兴,并立即猜出了白红玉命题的用意,“不觉情兴勃勃”,一挥而就,完成了试题,受到嫣素的赞叹,表现出他的聪明和才华。而他进一步提出“乘此昏夜无人”与白小姐在此相会的请求,又表现出他心情的迫切和贪求。当他的请求遭到嫣素的拒绝时,则“连连谢罪”,又可看出他的诚实。当他得到白小姐的私下许婚后,就内心发誓“我若不得白小姐为妇,虽终身无妇,亦不他求。”可以看出他对爱情的忠诚,是一个“志诚种”。白红玉是一个“深情慧心”的少女,她出题考苏友白的诗才,以验真伪,试题寓意深细,情隐其中,表现出她的聪慧;她爱苏友白的才貌,背着父亲与苏友白私订终身,表现出她的胆识;定情之后,为避免事端,又设计让苏友白潜回京城,求舅老爷作伐求婚,表现出她的机智。她既深情,又具有识见,集美貌、才情、胆识于一身,是才女的典型。嫣素是白红玉的贴身丫鬟,她聪明多情,有主见,她劝白红玉不要许身张轨如,极力撮合白红玉与苏友白的婚姻,终于促使苏白两人私订了终身,在苏白两人的婚姻中起了关键的作用。从这三个人物形象的描写上可以看出《玉娇梨》明显受到了《西厢记》的影响,苏友白似张生,白红玉类莺莺,嫣素则是又一个红娘。在中国文学史上,小说和戏曲常常相互影响,这段故事即为一个例证。
(魏崇新)
注 释
[1]. 黼黻(fǔfú):花纹。衮(gǔn):古时帝王及上公的礼服。
[2]. 青衿:青领,古时生员所穿的服式。衿,同“襟”,古代衣服的交领。
[3].元魁:首选;第一。
[4].斋夫:旧时学舍中的仆役。
[5].借榻于陈蕃:后汉时太守陈蕃在郡不接宾客,唯徐稺来特设一榻,去则悬之。事见《后汉书·徐稺传》。后人以“陈蕃榻”为礼贤下士之典。此处为苏友白向苏有德借宿时的恭维之词。
蠢丫头喜挑嘴言出祸作 俏侍儿悄呼郎口到病除
天花藏主人
——《定情人》第五回
词云:
不定是心猿,况触虚情与巧言。弄得此中飞絮 乱,何冤,利口从来不惮烦。陡尔病文园,有死无生是这番。亏得芳名低唤醒,无喧,情溺何曾望手援。
右调《南乡子》
话说彩云问明了双公子的心事,就忙忙归到拂云楼,要说与小姐知道。不期小姐早在那里寻他,一见了彩云,就问道:“我刚与若霞说得几句话,怎就三不知不见了你,你到那里去了这半晌?”彩云看见若霞此时已不在面前,因对小姐说道:“我听见若霞说得双公子可笑,我不信有此事,因偷走了去看看。”小姐道:“看得如何,果有此事么?”彩云道:“事便果是有的,但说他是呆,我看来却不是呆,转是正经。说他可笑,我看来不是可笑,转是可敬。”遂将双公子并自己两人说的话,细细说了一遍与小姐听。小姐听了,不禁欣然道:“原来他拜的,就是我的赋体诗。他前日看了,就满口称扬,我还道他是当面虚扬,谁知他背地里也如此珍重。若说他不是真心,这首诗我却原做的得意。况他和诗的针芥,恰恰又与我原诗相投。此中臭味 [1] ,说不得不是芝兰。但说恐我不肯下嫁酸丁,这便看得我太浅了。”彩云道:“这话他一说,我就班驳他过了。他也自悔误言,连连谢过。”小姐道:“据你说来,他的爱慕于我,专注于我,已见一斑。他的情之耐久,与情之不移,亦已见之行事,不消再虑矣。但我想来,他的百种多情,万般爱慕,总还是一时之事。且藏之于心,慢慢看去,再作区处。”彩云道:“慢看只听凭小姐,但看到底,包管必无破绽,那时方知我彩云的眼睛识人不错。”自此二人在深闺中,朝思暮算,未尝少息。正是:
苦极涓涓方泪下,愁多蹙蹙故眉颦 [2] 。
破瓜之子遭闲磕,只为心中有了人。
却说双星自被彩云揣说出小姐不鄙薄他,这段婚姻到底要成,就不禁满心欢喜,便朝夕殷殷勤勤,到夫人处问安,指望再遇小姐,扳谈几句话儿。谁知走了月余,也不见个影儿,因想着园里去走走,或者撞见彩云,再问个消息,遂与夫人说了。此时若霞正在夫人房里,夫人就随便分付若霞道:“你可开了园门,送大相公到园里去耍子。”
若霞领了夫人之命,遂请双公子前行,自家跟着竟入园来。到了园中,果然花柳争妍,别是一天。双公子原无心看景,见若霞跟在左右,也只认做是彩云一般人物,因问若霞道:“这园中你家小姐也时常来走走么?”若霞道:“小姐最爱花草,又喜题诗,园中景致皆是小姐的诗,料小姐朝夕不离,怎么不来?”双公子道:“既是朝夕不离,为何再不遇见?”若霞道:“我说的是往时的话,近日却绝迹不来了。”双公子听了,忙惊问道:“这是为何?”若霞道:“因大相公前日来过,恐怕撞见不雅,故此禁足不敢复来。”双公子道:“我与小姐,已拜为兄妹,便撞见也无妨。”若霞道:“大相公原来还不知我家小姐的为人。我家小姐,虽说是个十六七岁的女子,他的志气比大相公须眉男子还高几分。第一是孝顺父母,可以当得儿子;第二是读书识字,不出闺阁,能知天下之事;第三是敦伦重礼,小心谨慎,言语行事,不肯差了半分。至于诗才之妙,容貌之佳,转还算做余美。你道这等一个人儿,大相公还只管问他做甚?”双公子道:“小姐既敦伦重礼,则我与他兄妹称呼,名分在伦礼中,又何嫌何疑,而要回避?”若霞道:“大相公一个聪明人,怎不想想,大相公与小姐的兄妹,无非是结义的虚名,又不是同胞手足,怎么算得实数?小姐自然要避嫌疑。”双公子道:“既要避嫌疑,为何前日在夫人房里撞见,要我和诗,却又不避?”若霞道:“夫人房里,自有夫人在座,已无嫌疑,又避些甚么?”双公子听了沉吟道:“你这话到也说得中听。前日福建的林老爷,来拜你家老爷,因知我在此,也就留了一个名帖拜我。我第二日去答拜他,他留我坐下,问知结义之事,他因劝我道:‘与其嫌嫌疑疑认做假儿子,何不亲亲切切竟为真女婿。’他这意思,想将来恰正与你所说的相同。”若霞道:“大差,大差,一毫也不同。”双公子道:“有甚差处,有甚不同?”若霞道:“儿子是儿子,女婿是女婿。若是无子,女婿可以做儿子。若做过儿子,再做女婿,便是乱伦了,这却万万无此理。”
双公子听了,忽然吃一大惊,因暗想道:“这句话,从来没人说。为何这丫头平空说出,定有缘故。”因问道:“做过儿子做不得女婿这句话,还是你自家的主意说的,还是听见别人说的?”若霞道:“这些道理,我自家那里晓得说?无非是听见别人是这般说。”双公子道:“你听见那个说来?”若霞道:“我又不是男人,出门去结交三朋四友,有谁向我说到此?无非是服侍小姐,听见小姐是这等说,我悄悄拾在肚里。今见大相公偶然说到此处,故一一说出来了,也不知是与不是。”
双公子听见这话是小姐说的,直急得他暗暗的跌脚道:“小姐既说此话,这姻缘是断断无望了。为何日前彩云又哄我说,这婚姻是稳的,叫我不要心慌?”因又问若霞道:“你便是这等说,前日彩云见我,却又不是这等说。你两人不知那个说的是真话?”若霞道:“我是个老实人,有一句便说一句,从来不晓得将没作有,移东掩西,哄骗别人。彩云这个贼丫头却奸猾,不过只要奉承的人欢喜,见人喜长,他就说长,见人喜短,他就说短,那里肯说一句实话!人若不知他的为人,听信了他的话,便被他要直误到底。”双公子听了这些话,竟吓痴了,坐在一片白石上,走也走不动。若霞道:“夫人差我已送大相公到此,大相公只怕还要耍子耍子。我离小姐久了,恐怕小姐寻我,我去看看再来。”说罢,竟自去了。正是:
无心说话有心听,听到惊慌梦也醒。
若再有心加毁誉,自然满耳是雷霆。
双公子坐在白石上,细细思量若霞的说话,一会儿疑他是假,一会儿又信他为真。暗忖道:“做了儿子,做不得女婿的这句言语,大有关系。若不果是小姐说的,若霞蠢人,如何说得出?小姐既如此说,则这段姻缘,到被做儿子误了,却为之奈何?我的初意,还指望慢慢守去,或者守出机缘。谁知小姐一言已说得决决绝绝,便守到终身,却也无用。守既无用,即当辞去。但我为婚姻出门,从蜀到浙,跋涉远矣,阅历多矣,方才侥幸得逢小姐一个定情之人,定我之情。情既定于此,婚姻能成,固吾之幸;即婚姻之不成,为婚姻之不幸以拼一死,亦未为不幸。决不可畏定情之死,以望不定情之生,而负此本心,以辱夫妇之伦。所恨者,明明夫妻,却为兄妹所误。也不必怨天,也不必尤人,总是我双星无福消受,故遇而不遇也。今若因婚姻差谬,勉强辞去,虽我之形体离此,而一片柔情,断不能舍小姐而又他往矣。莫若苦守于此,看小姐怎生发付。”一霎时东想想,西想想,竟想得昏了,坐在石上,连人事也不知道。还是夫人想起来,因问侍儿道:“大相公到园中去耍子,怎不见出来?莫非我方才在后房有事,他竟出去了,你们可曾看见?”众侍儿俱答道:“并不曾看见大相公出去,只怕还在园里。”夫人道:“天色已将晚了,他独自一人,还在里面做甚么?”因叫众侍妾去寻。
众侍妾走到园中,只见双公子坐在一块白石上,睁着眼就象睡着的一般。众侍妾看见着慌,忙问道:“大相公,天晚了,为何还坐在这里?”双公子竟白瞪着一双眼,昏昏沉沉,口也不开。众侍妾一发慌了,因着两个搀扶双公子起来,慢慢的走出园来,又着两个报与夫人。夫人忙迎着问道:“你好好的要到园中去耍子,为何忽弄做这等个模样?我原叫若霞服侍你来的,若霞怎么不见,他又到那里去了?”双公子虽答应夫人两句,却说得胡胡涂涂,不甚清白。夫人见他是生病的光景,忙叫侍妾搀他到书房中去睡,又叫人伺候汤水,又分付青云好生服侍。双公子胡胡涂涂睡下不题。
夫人因叫了若霞来问道:“我叫你跟大相公到园中去闲玩,大相公为甚忽然病起来?你又到那里去了?”若霞道:“我跟大相公入园时,大相公好端端甚有精神,问长问短,何尝有病?我因见他有半日耽搁,恐怕小姐叫,故走进去看看。怎晓得他忽然生病?”夫人问过,也就罢了。欲要叫人去请医生,又因天色晚了,只得捱得次日早晨,方才请了一个医生来看。说是“惊忡之症,因着急上起的,又兼思虑过甚,故精神昏愦,不思饮食。须先用药替他安神定气,方保无虞”。说完,撮下两帖药,就去了。夫人忙叫人煎与他吃了。吃了虽然不疼不痛,却只是昏昏沉沉,不能清白。
此时江章又同人到武林 [3] 西湖去游赏了,夫人甚是着急。小姐闻知,也暗自着惊。因问彩云道:“他既好好游园,为何就一时病将起来?莫非园中冷静,感冒了风寒?”彩云道:“医生看过,说是惊忡思虑,不是风寒。”小姐道:“园中闲玩,有甚惊忡?若伤思虑,未必一时便病。”彩云道:“昨日双公子游园,是夫人叫若霞送他去的。若霞昨日又对夫人说,双公子好端端问长问短,我想这问长问短里,多分是若霞说了甚么不中听的言语,触动他的心事,故一时生病。小姐可叫若霞,细细盘问他,自然知道。”小姐道:“他若有恶言恶语,触伤了公子,我问他时,他定然隐瞒,不肯直说。到不如你悄悄问他一声,他或者不留心说出。”彩云道:“这个有理。”因故意的寻见了若霞,吓他道:“你在双公子面前说了甚么恶言语,冲撞了他,致他生病?夫人方才对小姐说,若双公子病不好,还要着实责罚你哩!”若霞吃惊道:“我何曾冲撞他,只因他说林老爷劝他,与其做假儿子,不如改做真女婿,他甚是喜欢。我只驳得他一句道,这个莫指望。小姐曾说来,女婿可以改做得儿子;既做了儿子,名分已定,怎么做得女婿?若再做女婿,是乱伦了。双公子听了,就登时不快活,叫我出来了。我何曾冲撞他?”彩云听了,便不言语,因悄悄与小姐说知,道:“何如?我就疑是这丫头说错了话。双公子是个至诚人,听见说儿子改做不得女婿,自然要着惊生病了。”小姐道:“若为此生病,则这病是我害他了。如今却怎生挽回?”彩云道:“再无别法,只好等我去与他说明,这句话不是小姐说的,他便自然放心无恙了。”小姐道:“他如今病在那里,定有人伺候。你是我贴身之人,怎好忽走到他床前去说话,岂不动人之疑?”彩云道:“这个不打紧,只消先对夫人说明,是小姐差我去问病,便是公,不是私,无碍了。”小姐道:“有理,有理。”
彩云就忙忙走到夫人房里,对夫人说道:“小姐听见说大相公有病,叫我禀明夫人去问候,以尽兄妹之礼。”夫人听了欢喜道:“好呀!正该如此。不知这一会,吃了这帖药,又如何了?你去看过了,可回复我一声。”彩云答应道:“晓得了。”遂一径走到东书院书房中来。
此时青云因夜间服侍辛苦,正坐在房门外矮凳上打瞌睡。彩云便不打醒他,轻轻的走到床前,只见双公子朝着床里,又似睡着的一般,又似醒着的一般,微微喘息。彩云因就床坐下,用手隔着被抚着他的脊背,低低叫道:“大相公醒一醒,你妹子蕊珠小姐,叫我彩云在此问候大相公之安。”双星虽在昏聩朦胧之际,却一心只系念在蕊珠小姐身上。因疑若霞说话不实,又一心还想着见彩云细问一问,却又见面无由。今耳朵中忽微微听见“蕊珠小姐”四个字,又听见“彩云在此”四个字,不觉四肢百骸飞越在外的真精神,一霎时俱聚到心窝。忙回过身来,睁眼一看,看见彩云果然坐在面前,不胜之喜。因问道:“不是梦么?”彩云忽看见双公子开口说话,也不胜之喜,忙答应道:“大相公快苏醒,是真,不是梦。”双星道:“方才隐隐听得象是有人说蕊珠小姐,可是有的?”彩云道:“正是我彩云说你妹子蕊珠小姐,着我在此问候大相公之安。”双星听了,欣然道:“我这病,只消彩云姐肯来垂顾,也就好了一半,何况是蕊珠小姐命来,病自勿药而霍然矣。”因又叹息道:“彩云姐,你何等高情,只不该说‘你妹子’三个字,叫我这病根如何得去?”彩云道:“小姐正为闻得大相公为听见儿子做不得女婿之言而生病,故叫彩云来传言,叫大相公将耳朵放硬些,不要听人胡言乱语。就是真真中表兄妹,温家已有故事,何况年家结义,怎说乱伦!”双星听了,又惊又喜道:“正是呀!是我性急心粗,一时思量不到。今蒙剖明,领教矣,知过矣。只是还有一疑不解。”彩云道:“还有何疑?”双星道:“但不知此一语,还是出自小姐之口耶?还是彩云姐怜我膏肓之苦 [4] ,假托此言以相宽慰耶?”彩云道:“婢子要宽慰大相公,心虽有之,然此等言语,若不是小姐亲口分付,彩云怎敢妄传?大相公与小姐,过些时少不得要见面,难道会对不出?”双星道:“小姐若果有心,念及我双星之病,而殷殷为此言,则我双星之刀圭 [5] 已入肺腑矣,更有何病?但只是我细想起来,小姐一个非礼弗言,非礼弗动,又娇羞腼腆,又不曾与我双星有半眉一眼之勾引,又不曾与我双星有片纸只字之往来。就是前日得见小姐之诗,也是侥幸撞着,非私赠我也,焉肯无故而突然不避嫌疑,竟执兄为婿之理?彩云姐虽倾心吐胆,口敝舌颓,吾心终不能信,为之奈何?”二人正说不了,忽青云听见房中有人说话,吃了一惊,将瞌睡惊醒,忙走进房来,看见双公子象好人一般,睡在床上,欹着半边身子,与彩云说话,不胜欢喜道:“原来相公精神回过来,病好了。”就奉茶水。彩云见有人在前,不便说话,因安慰了双公子几句,就辞出来,去报知小姐。
只因这一报,有分教:守柳下之东墙,窥周南之西子 [6]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本篇系《定情人》第五回。是书为明末清初多产小说家天花藏主人所作,十六回,写双星与江蕊珠的爱情故事,是一部较为优秀、较有特色的才子佳人小说。本回之前,小说写双星一再辞却当地豪绅显宦的提亲,欲寻一才貌兼全的佳人与己作配,以游学为名,从四川经湖广辗转到浙江,遍访定情之人。在山阴会稽遇其父的同年好友致仕少师江章,江章只有一女,当年曾认双星为义子,双父亡后,母子扶柩还乡,遂断音信,今见双星长成来到,喜续旧盟,将双星留在家中读书。双星见义妹蕊珠貌美,亦欣然留下,期望日亲日近,以假兄妹进而为真女婿。蕊珠见双星少年清俊,儒雅风流,亦为之动心,作《赋得“似曾相识燕归来”》诗以寄情。双星见后,惊叹小姐才思情意,不只步韵奉和,还将诗抄在书房,每日膜拜。小姐得知,亦甚感动。本回中双星游园时,闻丫头若霞说“做过儿子做不得女婿”之语,自感婚姻无望,惊疑成疾,医治无效,经另一侍女彩云安慰才稍见起色。下文写蕊珠与之从权定盟,病方痊愈,江章将双星留之于舍,本有择婿之意,当双星奉母命回乡应举时,即面许婚姻。
本书的特点在于标举“情”字,把情看得高于一切,这在主人公的观念与全书的情节中,得到鲜明的体现。其第一回《本天伦谈性命之学》中,双母要为双星择门当户对者订婚,并说“婚姻乃天所定,有赤绳系足,非人力所能勉强”。显然是遵循封建婚姻制度,出于传统观念。封建婚姻制度的特点便在于,否定当事人双方的感情基础和自主权,而强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门当户对,考虑的是家族的利益,“结两姓之好”,而不是儿女们的意愿与幸福。封建婚姻每每要测算生辰八字,鼓吹“天作之合”,如双母所说“乃天所定”,其实正是以天命论为基础。而双星则说:“若论门户,时盛时衰,何常之有,只要其人当对耳”;“天心茫昧,无所适从,而人事却有妍有媸,活泼泼在前,亦不能尽听天心而自不做主”。针对封建婚姻制度,提出了自己的理想婚姻与主张。他所说的“其人当对”,即才貌相当,性情相投,足以定己之情的“定情人”。他甚至还说,为了这“定情人”,“性命可以不有,富贵可以全捐”。这种观点,显然是汤显祖在《牡丹亭》中所表述的“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的“至情”的延续,具有反封建反礼教的进步意义。
在本书中,双方家长均甚开明,并未成为男女主人公自主婚姻的阻力。双母听任其子四处寻访“定情人”,江父所选与其女愿望相合。尽管如此,二人的结合也并非一帆风顺。双星以义子身份住在江家,与蕊珠自初见均生爱意,但碍于封建礼教所规定的内外有别,不能充分交流与发展感情。选段中若霞的“做过儿子做不得女婿”之语,竟激起轩然大波,险些置双星于死地。不全是“蠢丫头喜挑嘴”,亦基于礼教的伦常名分。第六回“贤小姐走捷径守常经”,写蕊珠出于对双星的爱怜,为起沉疴,与之私下订盟,亦顶着很大的精神压力。江章面许婚姻将二人私下订盟公开化、合法化,其自主婚姻取得初步胜利,此间是冲破了重重的来自封建礼教的阻力的。
在其后的情节中,显宦之子赫炎因向蕊珠求婚不成,怀恨在心,趁太监在浙选妃,进谗言指名点选蕊珠。蕊珠恐贻祸父母,毅然上路,行前给双星留下遗书,船到天津时投河殉情。双星先后考中举人、状元,当朝驸马屠劳倚势强迫双星入赘,双星忠于爱情不肯就范,宁可冒风波之险到海外封王。二人的行为均体现了对爱情的忠诚,为了爱情,真的做到了“性命可以不有,富贵可以全捐”。双星封王归来,再到江家,拜读遗书。遗书求江章认侍女彩云为义女,让彩云与双星成亲,以使双星不致因守己之情而不婚断绝宗嗣,并使父母老有倚靠。双星感蕊珠深情,与彩云完婚,但念念不忘蕊珠,与彩云分榻而居。江章夫妻得知,觉甚不妥,当双星还朝时把彩云送到四川双家。双星请假还乡省亲,其母因其慢待彩云,令与之重结花烛,不料洞房中竟是生还的蕊珠。原来蕊珠投河后被人救起,不敢返浙,让人送到四川双家,至此“死生说破大惊大喜快团圆”。后来定型的才子佳人小说,形成了一见钟情,私订终身;小人拨乱,经历磨难;金榜题名,奉旨完婚的套路。从本书看,蕊珠在与双星订盟时亦说:“欲促成其事,别无机括,惟功名是一捷径”,但中举、中状元,并未促成他们的团圆,反而给他们带来更大的灾难,双星读蕊珠遗书时,就痛悔不该去求功名,致蕊珠香消玉碎,自己去海外流离颠沛。从书中所叙双星经历的磨难中,亦可见纨绔子弟的倚势横行,官僚间的相互利用与矛盾。而皇宫选妃,则为拆散双星蕊珠的最大祸害,黄宗羲的《原君》以思辨的语言批判君主专制,本书则以艺术形象揭露皇帝“离散天下之子女”,具有较高的认识价值。曹雪芹在《红楼梦》第一回贬斥佳人才子等书“终不能不涉淫滥”,本书却是例外。
《定情人》之为较优秀的才子佳人小说,主要在于它标举“情”字,旗帜鲜明,格调健康。所选第五回的长处在于突现了双星的执著与痴情,心理描写委婉细腻,文中写到:双星初闻此语,大出意外,着实吃惊,首先便追问语出何人,随之掂量其真假虚实,进而暗忖道:“我为婚姻出门,从蜀到浙,跋涉远矣,阅历多矣,方才侥幸得逢小姐一个定情之人,定我之情。情既定于此,婚姻能成,固吾之幸;即婚姻之不成,为婚姻之不幸以拼一死,亦未为不幸。决不可畏定情之死,以望不定情之生,而负此本心,以辱夫妇之伦。”一霎时东想想,西想想,坐在石上,连人事也不知。写得有次第,有分寸,真实可信。读这段描写,使人不禁想起《红楼梦》第五十七回“慧紫鹃情词试莽玉”,二者虽有精粗之别,对男主人公来说,情境与内心活动均甚相似。曹雪芹虽自称“蹑迹循踪,不敢稍加穿凿”,其实也多有所借鉴。有研究者已指出宁国府丧事借鉴《金瓶梅》李瓶儿之死,或者其第五十七回也从《定情人》受到启发吧。
(苗 壮)
注 释
[1]. 臭(xiù)味:气味。
[2]. 蹙(cù):皱,紧缩。颦(pín):皱眉。
[3]. 武林:旧时杭州的别称,以武林山得名。
[4].膏肓(huāng)之苦:病入膏肓之意。我国古代医学把心尖脂肪叫膏,心脏和膈膜之间叫肓,认为是药力达不到的地方。
[5].刀圭(guī):古时量取药末的用具,后亦称医术,这里指治病之良药。
[6].守柳下之东墙,窥周南之西子:此二句中的“守东墙”“窥西子”本指男女风情,但楔入“柳下”与“周南”,含义又有变化。柳下,指柳下惠,春秋时鲁国大夫,为人正派,有操守。周南,《诗经·国风》之一,旧说是周公领地之歌,体现王业风化之基本。此二句既肯定男女主人公对爱情的追求,又强调其不违礼教,故下回便写二人既非私情苟合,又能从权订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