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 伟
【作者小传】
明小说家。号钟山居士。万历时建邺(今江苏南京)人。生平事迹不详。作有小说《西汉演义》等。
张子房悲歌散楚
甄 伟
——《西汉通俗演义》第八十二回
却说韩信求计于张良,张良移席近前,密与韩信、李左车曰:“某少游下邳,曾遇个异人,善能吹箫,音调悠扬,律吕哀切,因与会饮,终日向异人学箫。传授一月,不觉亦能吹此箫。异人尝说:箫乃古乐,其原本自黄帝,截竹为筒,长尺有五寸,按五行十二支十八音克协,以和天地,乃中吕之气。后大舜作箫,其形参差,以象凤翼。古之善吹箫者,有秦女弄玉,仙人萧史,皆有重名。此箫一吹,使凤凰来仪,又能致孔雀、白鹤舞于阶下。故箫音足能感慨人心,以动归乡之志。故曰:乐人闻之,则乐;忧人闻之,则忧。今当深秋之时,草木零落,金风初动,远乡之人,情思最是悲切。某夜静更阑之际,投鸡鸣山一带吹动此箫,悠悠余韵,耿耿悲声,使字字为之断肠,句句为之解体,管教一吹之后,八千子弟不劳元帅张弓只矢,自然离散。”信即拜伏在地,曰:“先生有此妙技,虽秦女、萧史,不能及也。”良即答礼,相约已定。
次日,遂按兵不与楚交战。四边多设战车,增添甲士,严加巡哨。仍令萧相国催趱 [1] 军粮,各路诸侯分头运粮,以接济军储。吩咐樊哙山顶上鸣锣击鼓,以扰乱军心。仍令灌婴时常在楚营左右埋伏,待霸王或出营冲阵,即令拦阻。催报各营,一齐奋力攻战。
却说霸王一连三日亦未出阵。有季布、项伯等入营求见霸王,曰:“即日三军无粮,战马无草,军士暗地埋怨。倘有诈变之人蛊惑其心,必然生乱。事已到此,十分紧急。不若陛下领八千子弟,臣等领各营人马,同心合力杀出重围,投荆襄或江东,随陛下所往。”霸王曰:“军已无粮,实难支持,不若杀出为是。但恐汉兵势重,不能出耳。”季布曰:“臣观八千子弟,一向随陛下冲锋破敌,最能当先,所到之处,无不取胜,汉兵一见,莫不风靡。陛下可领子弟兵冲杀头阵,臣等各领本部人马,保娘娘断后。若头阵陛下打开,后阵自然以次而退,臣等可出重围矣。”霸王曰:“尔言甚当。”随传令:“着三军明日随我冲杀汉兵,以出重围。俱要奋力当先,勿得退后。”军士得令,暗地商议:“我等从军日久,衣袄破绽,未得缝补。当此深秋之时,天渐寒冷,连日缺粮,救死不能,如何冲杀汉兵?”众人捱到黄昏之后,将近一更之初,偶闻秋风飒飒,木落有声,客思无聊,已动乡关之念。况四野干戈,绝粮遭困,难当愁苦之怀。只见众军三个成群,五个一起。正在纳闷之际,忽听高山之上,顺风吹下数声箫韵。一曲悲歌,清和哀切,如怨如诉,透入愁怀,感动离情,泪下千行,百计难解。一声高,一声下,一声长,一声短,五音不乱,六律和鸣,如露滴苍梧,如鹤唳九皋 [2] ,如风送叮咚,如漏滴铜壶。愈伤而愈感,愈闻而愈悲,虽铁石之肝肠,亦为之摧裂,虽冰霜之节操,亦为之改移,离散英雄之心,消磨壮烈之气。其歌曰:
九月深秋兮四野飞霜,天高水涸兮寒雁悲怆。
最苦戍边兮日夜彷徨,披坚执锐兮骨立沙冈。
离家十年兮父母生别,妻子何堪兮独宿孤房!
虽有腴田兮孰与之守?邻家酒熟兮谁与之尝?
白发倚门兮望穿秋水,稚子忆念兮泪断肝肠。
胡马嘶风兮尚知恋土,人生客久兮宁忘故乡!
一旦交兵兮蹈刃而死,骨肉为泥兮衰草濠梁。
魂魄悠悠兮罔知所倚,壮志寥寥兮付之荒唐。
当此永夜兮追思退省,急早散楚兮免死殊方。
我歌岂诞兮天遣告汝,汝其知命兮勿谓渺茫。
汉王有德兮降军不杀,哀告归情兮放汝翱翔。
勿守空营兮粮道已绝,指日擒羽兮玉石俱伤。
楚之声兮散楚卒,我能吹兮协六律。
我非胥兮品丹阳,我非邹兮歌燕室。
仙音彻兮通九天,秋风起兮楚亡日。
楚既亡兮汝焉归?时不待兮如电疾。
歌兮歌兮三百字,字字句句有深意。
劝汝莫作等闲看,入耳关心当熟记。
张良自鸡鸣山吹至九里山,沿山吹数十遍。又令汉卒学此楚声,随处歌之。况当夜静更阑之时,音韵凄凉,最能悲感。吹得楚营中人人涕泣,个个心酸。初闻时,尚自流泪,情切而已。既听之后,越思越想,遂发悲烦恼。各人便道:“此必是天遣神仙下降,救我等性命。故使吹此洞箫,欲我等逃命。我等若忍饥受寒,守此空营,倘汉兵一冲杀来,连日饥饿,如何抵挡。俱是死数,父母妻子不得见面,却不是逆上天之意?不若乘此月明之际,早早逃走。倘汉兵捉住,就见汉王,备说连日楚营无粮,饥饿难忍,又见汉兵势重,恐难逃生,情愿各散回乡,以见父母,哀告大王,乞赐放生。料汉王仁德,必不害我等性命,岂不强似横死刀剑之下!”众人商议已定,各束行李,不由诸将号令,一哄都走,四散奔溃。不一时,八千子弟、各营军士十散八九。
诸将欲奏霸王,此时方二更时候,霸王与虞姬寝熟,不敢启请。诸将计议:“三军已散,只我等十余人。倘汉兵探看楚营空虚,四边攻杀进来,霸王被擒,我等性命亦难自保。不若杂在众人之中逃走,夜晚不辨彼此,得出重围,再与霸王报仇,还有生路。若同霸王一同被俘,生既无益于国家,死亦与草木同朽矣,岂非愚之甚耶!”钟离昧曰:“诸君之言甚当。”众将遂弃马,各束行装,亦同众军士逃走。唯项伯自思:我昔日鸿雁川曾救张良一死,又与汉王结为婚姻,何不往投张良?求见汉王,仍结二姓之好,封拜为侯,不失楚家之后,庶宗祀不绝,岂不美乎!遂仗剑寻问张良营寨,不题。
有周兰、桓楚二将曰:“我等受霸王知遇之恩,虽死不可舍去,彼众人皆是贪生惧死,假为巧说,猪狗禽兽不如也,岂足挂齿!我等纠聚楚卒,现有八百余人,守定中军,急请霸王醒来,舍死冲杀出去,以图再举。若天不祚楚,或霸王遇难,我等一同赴死。生则君臣相聚一处,死则魂魄亦不相离,乃大丈夫之所为也。”二人独立帐外,将率八百楚卒,守住寨门。
却说楚兵并诸将当此百万汉兵围绕,如何逃走?因是韩信于张良方吹箫之时,即吩咐灌婴,传令说与各营:待楚卒四散之时,任从逃走,不可拦阻。以此诸将杂于乱军中,亦得逃走,遂出重围。有周兰、桓楚正欲飞报霸王,霸王已醒,披衣而出,观望四壁,乃大惊曰:“汉皆已得楚乎?是何楚人之少也!”周兰、桓楚急到帐下,悲泣曰:“楚兵被韩信用计,遍山吹洞箫数阕,吹散楚兵,诸将并皆逃去。唯臣二人纠聚楚卒,止八百余人,听候陛下。陛下正当乘此溃乱之时,同臣等急冲杀出去,尚可脱此重围。不然,汉兵知楚营空虚,协力攻击,兵微将寡,何以御之?”霸王闻说,泪下数行。遂入帐中,来别虞姬。当此之时,虽铁石心肠,宁能不动耶?未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本篇系《西汉通俗演义》第八十二回。作者甄伟编著本书的目的是“因略以致详,考史以广义”,从而“使刘项之强弱,楚汉之兴亡,一展卷而悉在目中”(《西汉通俗演义序》)。即通过对史实的考订和丰富详赡的描写,揭示楚汉兴亡的“大义”,使读者受到教益。
项羽的出身、名望与实力都胜过刘邦,但为什么最终竟是汉胜而楚灭?韩信曾分析项羽的性格特征:“项王喑喑叱咤,千人皆废,然不能任属贤将,此恃匹夫之勇耳!……项王虽霸天下而制诸侯,不居关中,而都彭城;放弑义帝,所过无不残灭,名虽为霸,实失天下心”(第三十九回);而刘邦则反其道而行之:“专行仁义,不尚杀伐,广揽英雄,抚安百姓”(第十八回)。正因为项羽失掉民心,不善用人,所以由强至亡;刘邦深得民心,善于用人,所以由弱致胜,最终取得霸主地位。这就是作者所要表达的楚汉兴亡之“大义”。
《西汉演义》在尊重史料的基础上,将刘邦是“真四百年开基创业之主”的观点作为贯穿全书的基调,以流畅的文笔和丰富的想象,为历史人物涂上一抹重重的油彩,使之愈趋典型化。其主要人物除刘邦、项羽、韩信外,被誉为“运筹策帷帐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的张良也是描写的重点。“张子房悲歌散楚”一回,即为作者着力描写张良智谋的神来之笔。
“垓下之围”与“四面楚歌”,是楚汉相争中极为悲凉凄楚的场面,史料本身就很生动,但与张良无直接关系。《史记·项羽本纪》和《高祖本纪》有相似记载,但《高祖本纪》重在写韩信用兵。《史记·留侯世家》和《汉书·张良传》也未载张良与“楚歌”之关系,而本篇《张子房悲歌散楚》却充分发挥了小说家的想象才能,着重从“子房悲歌”着笔,写项羽得八千子弟相守,汉军急难取胜,虚构韩信求计于张良,张良自言曾得异人传授,善能吹箫,又恰逢深秋之时,草木零落,远乡之人最易悲切,故用悲歌之计,从鸡鸣山吹至九里山,“一声高,一声下,一声长,一声短”,“如怨如诉,透入愁怀”,终于吹散了项羽八千子弟。张良利用洞箫之音能感慨人心的功能,根据楚军被围数重的特殊环境,抓住士卒思归的心理,反复歌唱“急早散楚兮免死殊方”,“汉王有德兮降军不杀”;又令汉军学此楚声,“随处歌之”,形成了“四面楚歌”的悲壮场面,充分表现了他的足智多谋。另一方面,百万汉兵围楚,而项王却于寨中酣睡,诸将不敢启奏,至八千子弟走散,只剩八百余人,此与汉王之“仁德”形成鲜明对比,反衬出项羽的刚愎自用,失掉民心,以至落得个众叛亲离的悲剧结局。小说在史实的框架内展开虚构,既不违背历史背景,又突出了人物性格,使这一历史故事更加曲折生动,这正是小说家的艺术匠心所在。
作者吸取了历代描写洞箫感染人心之文的艺术手法。如《列仙传》载萧史“善吹箫,能致孔雀、白鹤于庭”,又使凤凰来仪;苏轼《前赤壁赋》中之箫声“如怨如慕,如泣如诉”,“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等。而小说描写张良之箫声“清和哀切,如怨如诉,透入愁怀,感动离情,泪下千行”。又叙写张良模仿楚声,作楚歌,音韵凄凉,歌词悲切,最能触动楚军归乡之情。在气势雄壮的楚汉战争背景上涂上了一层厚重的悲凉色彩,催人泪下,引人联想,不愧为神来之笔。总之,小说在继承《史记》艺术成就的基础上,成功地处理了历史真实与艺术虚构的辩证关系,显示了作者较高的艺术造诣和文学修养,是历史演义小说中难得的佳品。
(曾 良)
注 释
[1].催趱(zǎn):催赶;督促。
[2].九皋:深泽。皋,沼泽;泽中水溢出所为坎,数至九,喻深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