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忱
【作者小传】
（1613—？） 清文学家。字遐心，号雁宕山樵。乌程（今浙江湖州）人。为人孤高鲠傲，博洽善文，明亡后不愿做官，隐居乡间，从事著述。顺治间曾与顾炎武、归庄等人组织惊隐诗社，影响颇大。作有小说《水浒后传》等。
献黄柑孤臣完大义
陈 忱
——《水浒后传》第二十四回（节选）
却说金兵羁留二帝，并后妃宗室，尽驱归北，因追索金银缎匹未完，屯扎在驼牟冈。其时四野萧条，万民涂炭。戴宗、杨林要到饮马川回覆李应。燕青道：“我有桩心事未完，再消停两日。”问他又不肯说。次早对杨林道：“今日我同兄长到一处去完心事。戴院长且住在这里。”
燕青扮做通事模样，拿出一个藤丝织就紫漆小盒儿，口上封固了，不知什么东西在里面，要杨林捧着，从北而去。
约有十五里多路，只见一座山冈下，平坡之上，扎一个大营，排千余顶皮帐，数万金兵屯驻。杨林道：“怎么走到这个所在来？”燕青道：“你只不要开口，只顾随我走。”到得营边，杨林举目一看，但见：
刀枪密密，戈戟重重。皂雕旗，闪万片乌云；黄皮帐，映千山紫雾。如山马粪，大堤上消尽无数莺花；遍地人头，汴渠中流出有声膏血。悲笳吹起，惨动鬼神；呐喊声齐，振摇山岳。石人见了也生愁，铁汉到来多丧胆！
杨林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见了不觉毛发直竖，身子寒抖不定。燕青神色自若，向着守营门的官丁打了一回话。那番官叫小校执枝令箭，引他两个进去。转过几个大营盘，中央一座帐房内有二三百雄兵把守，摆列明晃晃刀枪。只见太上教主道君皇帝头戴一顶黑纱软翅唐巾，身穿暗绿团花九龙环绕的袍子，系一条伽南香嵌就碧玉带，着一双挽云镶锦皂朝鞋，一片红毡铺着，坐在上面，眉头不展，而带忧容。
燕青走进帐房，端端正正朝上拜了五拜，叩三个头，跪着奏道：“草野微臣燕青，蒙万岁赦免罪犯，天高地厚之德，粉身难报！一向流落江湖，今闻北狩，冒死一观龙颜。”
道君皇帝一时想不起，问：“卿现居何职？”燕青道：“臣是草野布衣。当年元宵佳节，万岁幸李师师家，臣得供奉，昧死陈情，蒙赐御笔，赦本身之罪，龙札犹存。”遂向身边锦袋中取出一幅恩诏，墨迹犹香，双手呈上。
道君皇帝看了，猛然想着道：“元（原）来卿是梁山泊宋江部下。可惜宋江忠义之士，多建功劳，朕一时不明，为奸臣蒙蔽，致令沉郁而亡！朕甚悼惜。若得还宫，说与当今皇帝知道，重加褒封立庙，子孙世袭显爵。”
燕青谢恩，唤杨林捧过盒盘，又奏道：“微臣仰观圣颜，已为万幸。献上青子 [1] 百枚，黄柑十颗，取苦尽甘来的佳谶，少展一点芹曝 [2] 之意。”齐眉举上。
上皇身边止有一个老内监，接来启了封盖。道君皇帝便取一枚青子纳在口中，说道：“连日联心绪不宁，口内甚苦，得此佳品，可以解烦！”叹口气道：“朝内文武官僚，世受国恩，拖金曳紫，一朝变起，尽皆保惜性命，眷恋妻子，谁肯来这里省视！不料卿这般忠义！可见天下贤才杰士原不在近臣勋戚中！朕失于简用，以致如此。远来安慰，实感朕心。”命内监取过笔砚，将手内一柄金镶玉把白纨扇儿，吊着一枚海南香雕螭龙小坠，放在红毡之上，写一首诗道：
笳鼓声中藉毳茵，普天仅见一忠臣。若然青子能回味，大赍黄柑庆万春。
写罢，落个款道，“教主道君皇帝御书”，就赐与燕青道：“与卿便面 [3] ”。燕青伏地谢恩。上皇又唤内监分一半青子黄柑：“你拿去赐与当今皇帝，说是一个草野忠臣燕青所献的。”内监领旨而去。燕青还要俄延，当不得执令旗的小校连次催促，止不住泪落满腮。上皇亦掩面而泣，又降玉音道：“和议已成，蒙金朝大元帅许放我父子回朝，那时宣卿特授清职。”
燕青复拜了四拜，随小校而出。守营官见燕青手内纨扇上有字迹，恐传递机密事情，细细盘问。燕青解与他听方才放出。
两个取路回来。离金营已远，杨林伸着舌头道：“吓死人！早知这个所在，也不同你来！亏你有这胆量！”燕青道：“遇着要紧所在，再变不得脸色，越要安舒，方免疑惑。我已完了这件心事了。当初宋公明望着招安，我到李师师家，却好御驾到来，乘机唱曲，乞了这道恩诏，实是感怀圣德。可怜被奸臣所误，国破身羁，我心中不忍，故冒死朝见，以尽一点微衷。他还想着回朝，这是金人哄他的说话，恐永世不能再见了！”杨林道：“天下多说是个昏君，今日看他聪明得紧，怎么把锦绣江山弄坏了！”燕青道：“从来亡国之君多是极伶俐的，只为高居九重，朝欢暮乐，那知民间疾苦；又被奸臣弄权，说道四海升平，万邦宁静，一概的水旱饥荒，盗贼窃发，皆不上闻；或有忠臣谏诤，反说他谤毁朝廷，诛流贬责；一朝变起，再无忠梗之臣与他分忧出力：所以土崩瓦解不可挽回！”杨林道：“我们平日在山寨长骂他无道。今日见这般景象，连我也要落下眼泪来！”
《水浒后传》四十回，书前题署“古宋遗民著”，“雁宕山樵评”。据考，著者和评者均系明代遗民陈忱。据《水浒后传》开篇的诗句“白发孤灯续旧编”来看，这部小说大概是他晚年的作品。
陈忱的《水浒后传》，是《水浒传》续书中写得最为优秀的一部。面对《水浒传》的悲剧结局，不少文人颇为不满，他们从不同的思想观念和审美意识出发，纷纷续书，企图给以某种合情合理的解答。金圣叹删改后的七十回本，既认为梁山英雄“初非生而为盗者”，又认为“盗之后未必遂无盗者”；“杀”不近情，“赦”不合理，故而采取折中的态度，使我们看到的是“断尾巴蜻蜓”。俞万春的《荡寇志》则是对《水浒传》的反扑，认为宋江等人是不配“受招安”的大奸大恶，只能“擒拿正法”，所以编造了把梁山英雄斩尽杀绝的故事。青莲室主人的《后水浒传》却不满于梁山英雄的悲剧结局，于是创造了宋江转生为杨幺，卢俊义转世王摩，聚义洞庭湖的故事，最后众英雄在敌人的包围中陷入轩辕井里。陈忱对梁山英雄尤为钟爱，他在《后传》中认为“梁山泊内一百八人虽在绿林，都是心怀忠义，正直无私”；他们之所以上梁山，是因为道君皇帝“偏用蔡京为相，引进了一班小人”，“排摈正人，剥削百姓”，所做的“无一件是治天下的正务”。小说在抗金的广阔背景中，热情歌颂了阮小七、李俊、燕青等三十二位梁山幸存英雄的抗争精神，寄托了深沉的爱国主义思想感情。作者在《后传论略》中说，这是一部“愤书”，“假宋江之纵横而成此书，盖多寓言也”。可以说，这是借南北宋之交的人物和事件反映明末清初的社会生活，沉痛寄托作者亡国之思、种族之感的书，以借他人之酒杯，浇自己胸中块垒。在艺术上，《后传》有些情节设置和人物塑造可与《水浒传》媲美，其中浪子燕青是塑造得最为成功的人物之一。
本篇选自《水浒后传》第二十四回，是小说中最为精彩的片断。作者在《后传论略》中曾举出小说描写的五件大事：一是“救驾立功，开创基业”；二是诛杀奸臣；三是献黄柑青子；四是使奸吏劣绅“倾倒宦囊，倍赏民利”；五是“万庆寺之烧，还道村之斩”。胡适在《水浒续集两种序》中，认为前三事“是著者寄托最深，精神最贯注的地方”，尤其是献黄柑青子一段是“最感动人的文章”，“真当得‘哀艳’二字的评语！古来多少历史小说，无此好文章；古来写亡国之痛的，无此好文章；古来写皇帝末路的，无此好文章”。这是颇为得当的。小说中最富魅力的是燕青性格中的忠义色彩。如果说燕青在“前传”中对卢俊义是尽奴仆之忠的话，那么在这里深入虎穴面见被囚的道君皇帝就是具有民族精神的大忠了。徽、钦二帝被掳之后，杨林、戴宗要回饮马川，燕青却说：“我有桩心事未完，再消停两日。”然后扮做通事模样，封了黄柑青子，理直气壮地闯进金兵大营朝见皇帝。当年为宋江招安，燕青上李师师家遇见徽宗，借机陈情，得到赦免。今日国破家亡，徽宗被俘，独有燕青记此恩情，暗备礼品，面别受辱之君，真乃难得。并因此把一个无道昏君感动得“掩面而泣”，既悔当时不明，为奸臣蒙蔽，误杀了宋江等忠义之士；又叹“普天仅见一忠臣”！“天下贤才杰士原不在近臣勋戚中！”使那些只知保惜妻子性命的“朝内文武官僚”相形见绌。联系后来燕青前往大名府赎回卢二安人和小姐，救出罹难的关胜等故事情节，可见其为人之忠义，思想境界高尚！在国破家亡之时，他的眉宇间自有一股驰骋纵横的英雄气。须指出的是，此时燕青对亡国之君的态度，不仅仅是表现了封建的忠君思想和对弱者同情的人道主义色彩，而更多的是反映出一种特定历史条件下的爱国精神。在“朕即国家，国家即朕”的封建社会，忠于皇帝就是忠于国家。特别是在民族矛盾上升为主要矛盾时，忠君与爱国便融为一体了，这时的皇帝即成了国家的象征。燕青对亡国之君的念念不忘，实际上寄托着他对国家、民族的一往情深。虽然不无历史局限，但也不宜过高地要求古人。同时，燕青对这个道君皇帝的本来面目也有较为清醒的认识。他感慨地说：“从来亡国之君多是极伶俐的，只为高居九重，朝欢暮乐，那知民间疾苦；又被奸臣弄权……一朝变起，再无忠梗之臣与他分忧出力：所以土崩瓦解，不可挽回！”“奸臣弄权”，也是皇帝昏庸所致，可见作者的批评态度，当是可贵的。
此外，作者善于写景状物，烘托气氛，以突出人物性格。燕青带着杨林闯入数万金兵的驻营，小说描写道：“刀枪密密，戈戟重重。……悲笳吹起，惨动鬼神；呐喊声齐，振摇山岳。石人见了也生怨，铁汉到来多丧胆！”作者用凝重的笔调，渲染了阴森恐怖的战场气氛。杨林本为“杀人不眨眼的魔头”，见了这般情景，也“不觉毛发直竖，身子寒抖不定”，而燕青却“神色自若”地与门官打话。见过道君皇帝后，杨林又伸着舌头说：“吓死人！早知这个所在，也不同你来！亏你有这胆量！”这就十分生动地表现了燕青大无畏的英雄气概。作者的语言极富表现力，写人物神情毕肖。如写道君皇帝身着“暗绿团花九龙环绕的袍子”，但坐在“一片红毡铺着”的地上，“眉头不展，而带忧容”。三言两语就写出了亡国之君的“哀艳”。后来道君皇帝说：“和议已成，蒙金朝大元帅许放我父子回朝，那时宣卿特授清职。”燕青却对杨林说：“这是金人哄他的说话，恐永世不能再见了！”活画了亡国之君的心理活动，也表现了燕青的机敏性格。
（曾 良）
注 释
[1].青子：橄榄。
[2].芹曝：献芹、曝日，礼物菲薄而情义恳挚。
[3].便面：用来遮面的扇状物，这里用为动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