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 濬
【作者小传】
（1418？—1495或1421—1495） 明诗文家。字仲山，号琼台。琼山（今属海南）人。博极群书，尤熟典故。历任翰林院编修、礼部尚书、户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等。作有小说《钟情丽集》等。
钟情丽集（节选）
邱 濬
又月余，仍催装复抵黎室。既至，叔婶以生久别，眷待甚厚，延于宣抚外堂之西庑。生见颇有外之之意，意甚不快。又以瑜娘平昔敬重于生，疑其必有交通，每使瑜弟黎铭伴生。生自念负疾远来，思欲与瑜一致款曲，留连半月，竟莫能得，悒怏殊深。
忽值瑜母寿旦，夜间设席庆寿，生入伴斋，至三更后，遂轻步入瑜房中。瑜正忧间，见生前至，相与唏嘘，叹息久之。已而，细诉衷肠，论其间阻解盟之事、致病之由，不胜凄惨。言犹未尽，忽闻门外呼唤之声，生遂含泪而别。临行之际，瑜谓生曰：“兄姑留此，不数日父亲将有远行。”生曰：“诺。”
后数日，黎与子果去。生大喜。即日黄昏，外门未闭，生直至女室，相携玉手，同至剪烛西窗。生顾窗中诗画，宛如梦中，无有或异。于是始谋私奔之约，生深然之。既而，参横斗落 [1] ，遂不复寝，乃相送而出。东方渐白，门犹未搭，二人相返于剪烛轩下。此轩远僻，人迹罕闻，乃制《南宫一枝花》一曲，按琵琶歌以赠生。夫瑜平昔善歌，恐闻于外，昔时生每强之不得，今请自歌之。生心欣听，响遏行云，声振林木，骇然惊服。词名《一枝花带过小梁州》：
春愁艳色中，夏景繁华里，秋悲霜降后，冬恨雪零时。触目攒眉，许多情意，心事有谁知？三年里几字不通，一日间百忧并集。
〔小梁州〕碧碧天，茫茫不尽；念青鸾 [2] ，杳杳无期。可怜辜负深盟誓。玉人何处？招之不至。乐昌镜破 [3] ，凤钏双离。萧郎 [4] 箫断，蔡琰笳悲。怪累朝鸟雀频啼，喜今宵玉手同携。《小梁州》，漫把曲歌歌，大都来细把离情诉，声声短叹长吁。钟情到此，悲欢离合都经历。怅杀我无双翼。安得双双花并蒂、对对凤于飞？古人言：“在天愿作比翼鸟，入地愿成连理枝。”这言儿也、君须记。死生随你。问我何归，相思而已。
歌毕，天明，生乃出。瑜遂书前曲，命婢持示生。
生制《耍孩儿》一曲，暮春同游，命瑜歌之，生拂弦以和之。并附于此。
〔耍孩儿〕老天生我非容易，把俺置入花天月地。欢娱正值少年时，况两人貌美才奇。我便是琼瑶藏中无双宝，你便是紫阳场 [5] 中第一枝。往古谁堪比？冠世才、风流曹子建，倾城色、窈窕太真妃。
〔五煞〕虽二人、只一身，十分佳、一样齐，根如连理花同蒂。琪花瑶草 [6] 相晖映，玉蕊金英好护持。 谁知得、真情意。博山 [7] 下深深密约，洞房中悄悄幽期。
〔四煞〕情年深渐妮亲，头姤交又解携，回头间别三年矣。尔思予两行红粉泪，予思尔几句断肠诗。鳞鸿绝、书难寄。百样相思端绪，万般离况情思。
〔三煞〕可胜叹嗟！椿树倒、痛在心，那堪岸泮严束系。欲重来，奈多修阻不克谐。我的心情秋冬春夏四时里，恨怨悲伤四字儿。此无聊不在心，便在眉。令那割人肠的花开月白，那更苦人心的燕语莺啼。
〔二煞〕我只道破镜不圆，谁承望去璧重归。诉艰辛、一一从头起。耳才闻处肠先断，口未言时泪早垂。相对几声长吁气：哀哀怨怨，噫噫唏唏。
〔煞尾〕此意儿重若山，此情儿融似泥。两人莫负平生志。情粘骨髓刀难割，病入膏肓药怎医？任生生死死，要一处相依。
〔尾声〕如此如此，永由伊、由伊。肯嫁情人、殒身做一个风流鬼。休独使崔张、卓司马专美。
自是之后，多会于漱玉亭上。
次夜，生复至，且约以是月中秋，相与践东门之约。瑜允之。
次日，生将辞归，适黎亦回，乃设席以待生。酒至半酣，黎起，举杯谓生曰：“往日时误结丝萝 [8] ，有乖国法，今思改正。且瑜娘，老夫所钟爱者，不欲外适，恐致相见之难，将求佳婿以赘之。况且子既肄 [9] 于文林，必历乎仕路，但与瑜娘相呼为兄妹，不亦宜乎？”生听其言，唯唯从命。复以红罗一匹以与生，曰：“劳子远来，无以为馈，聊以表吾违约之过。子其纳之。”生亦受之不辞。宴罢，日暮，生回室，思欲与瑜一会，重申旧约，奈何无间可乘，转展反复，莫能成寝。既晓，瑜乃命碧桃以罗鳞趾一片并近体一首以别生云：
间别三年始得逢，才逢数日却匆匆。一身归去轻如叶，万恨生来重似蓬。莫把仙机轻漏泄，好教云翼早相从。向来言约君须记，只在中秋一月中。
生归家数日，复往践约。及至，不复露身，但寓于佃夫之家，阴使老妪为通情焉。至中秋夜，赏月罢散，俱已醉寝，瑜乃窃开后门走出。时生正伫立俟候，忽见瑜至，相与同到寓所。命佃夫抬轿，至海滨。时舟在岸，生乃抱瑜登舟，渡海而东。半月间，始得登岸。其程中所作《八景》，附此：
兰房寂寞
素娥今夜到蟾宫，鹤怨猿悲惆怅中。香冷博山人不见，秋风秋雨泣寒蛩。
花槛萧条
绕栏浓艳四时开，都是区区手自栽。此生莺花谁是主，故园猿鹤不胜哀。
仙门夜月
惨淡中秋半夜天，相期私出小门前。回首见月颜何厚，步未移时泪已涟。
古道秋风
野草寒烟望眼荒，秋风飒飒树苍苍。不知此地是何处，怕听猿声恐断肠。
博浦开船
平生不省出门前，今日飘零到海边。同驾木兰从此去，鹤归华表是何年？
扁舟驾浪
一叶轻舟鼓浪行，摇摇摆摆几层层。也知平日优游好，事奈安从险处成。
孤棹摇风
苦爱风流不肯休，西风吹起浪波流。人言舟里黄泉近，终日昏昏怕举头。
烈楼登岸
沙白茅黄海气腥，人言此地是丰盈。岸头举目非吾土，两泪汪汪别二亲。
登岸之际，忽见仆夫在彼俟候，迎瑜归家。
既至，择日设花烛之会，行合卺 [10] 之礼。二人交欢之时，不啻若仙降也。乃于枕上共成一词，以识喜云。词名《一剪梅》：
金菊花开玉簟秋，鸾下妆楼，凤下妆楼。新人原是旧交游，鱼水相投，情意相投。举案齐眉到白头，千岁绸缪，百岁绸缪。顶香待月旧风流，从此休休，自此休休。
小说《钟情丽集》叙述广东琼州人辜辂奉父命到表叔家探望祖姑，与表妹瑜娘一见钟情，随感情的深入，二人私合，并在祖姑的帮助下，缔结婚约。不想辜生父亲死后，家境凌替，表叔竟将瑜娘改许富家符氏。瑜娘坚决不从，以死相拼。二人只好私奔，自择吉日，行合卺之礼。符家告官，官判瑜娘不属两家，随父亲回家。在祖姑的帮助下两人再次出逃。祖姑又说服女父，二人终成良缘。整个故事表现了旧时封建社会青年男女对真挚爱情的向往，对幸福生活的热烈追求。情节曲折多变，婉转动人。
作者集中塑造了瑜娘和辜生两个形象。瑜娘为封建礼法禁锢下的深闺女子，谨慎矜持。在对辜生缺乏深入了解之时，她亦真亦假，似喜似嗔。当辜生想向她表白爱意时，她故意把话题岔开；当辜生作词传递私情时，她又“掷之于地”。她对爱情有着自己的认识和追求：“欲使情胶似漆，先使心同金石。”“心同金石”是瑜娘在爱情追求上的一贯准则，当她知道辜生和自己同样有“坚心”时，就大胆冲破礼教的束缚，与辜生私合。当被父亲改许富家符氏时，她以死相拼。在别人劝她嫁给“田连阡陌”“金玉盈箱”的富家子弟时，她慷慨陈词：“弃旧怜新，厌贫就富，天理有所不容”“有死而已，誓无他志”！真是一字千金，掷地有声，令人可敬可佩。辜生与瑜娘相比，在爱情的追求上显得更大胆热烈。虽然开始时受到瑜娘冷落，但毫不退缩，依然执著地追求。写诗传情，作画寄意。终于得到了瑜娘的信任，成其欢好。辜生虽然重欲，但更加重情。当得知婚约有变时，辗转反侧，相思成疾。最终，二人为了追求婚姻的幸福，冒天下之大不韪，毅然私奔，并自己选择良辰吉日，行合卺之礼，结为夫妻。私奔这一片断是整个故事中最让人拍手称快的一折。这是对封建礼法最强烈、最大胆、最积极的反抗，同时也是对它极大的蔑视。死是消极的反抗，到头来只是一场悲剧。逃出牢笼，自作婚姻，才能主动地把握自己的命运。辜生再次来到祖姑家，因叔婶有悔婚之变，早有戒备，所以二人半月未能见面。在瑜娘母亲的寿诞之夜，二人终于有机会一诉衷肠。瑜娘的父亲远行之后，二人再次相见。瑜娘在经过了这一变故之后，深深明白了如何把握自己的命运，一反往日的矜持，果断决绝，提出私奔。这是她在对封建礼教反抗中的成长和转变。往日瑜娘谨慎，她虽然善于唱歌，但辜生每次求她，她都不肯。现在她“请自歌之”，“响遏行云”。二人把私奔之时定在中秋之夜。辜生如期赴约，先偷偷藏在佃夫家中。等到了中秋月夜，众人喝醉酒，上床睡了以后，瑜娘悄悄打开后门，辜生正在伫立等候。二人于是乘舟渡海，脱出牢笼。更有意义的是，二人还自己选择良辰吉日，“设花烛之会，行合卺之礼”。这是对婚姻自由的大胆宣言。
值得一提的是本篇小说的结局。才子佳人小说往往是男主角功成名就，荣归故里，或是奉旨完婚，结局总是荣华富贵大团圆。再不就是通过“还魂”“离魂”等虚幻方式得到喜剧结果。极少数如《娇红记》以悲剧结尾，男女主人公双双殉情。前两种都是作者的幻想，进士及第，衣锦还乡是凤毛麟角；化为鬼魂自是根本不可能的，所以都掩饰不了悲剧的实质。《钟情丽集》既没有中状元，也没有借尸还魂，而是完全凭借不屈不挠的斗争，取得了合法的婚姻，最终得到了幸福。从这种意义上讲，《钟情丽集》的结局才是真正的喜剧结果。
《钟情丽集》约二万五千字，其中诗词曲赋有一万三千多字，占二分之一左右，从所选片断即可窥一斑。这类作品甚至被称为“诗文小说”。这类中篇传奇小说盛行于明代，虽历时短暂，但也可称为一种流派，除《钟情丽集》外还有《龙会兰池录》《刘生觅莲记》《寻芳雅集》《双卿笔记》等等。小说文字数量大约一万至三万，诗文量约占整篇幅的百分之二十到百分之五十。其中以《钟情丽集》为最，诗词曲赋样样俱全，从诗词的内容上看或是吟风弄月，或是抒发离情别绪。文清词丽，如：“秋水娟娟月，春空蔼蔼云”“乾坤易尽兮，情不可极。云雾可消兮，情难释。江海可量兮，情难测。情之起，先天地无始，情之穷，后天地无终”，有一定的艺术价值，对于情节的发展和烘托爱情氛围起到了不可缺少的作用。就整篇来看，《钟情丽集》骈散结合，文风典雅，辞藻华美，但就小说艺术本身来看，却显得文体混杂，体例不纯。
总的来看，《钟情丽集》在中篇传奇的发展变化中起到了承上启下的作用，后来的中篇传奇创作多模仿它的格局。《钟情丽集》不论在思想上、内容上还是形式上在同类作品中都是首屈一指的。
（宁稼雨 牛景丽）
注 释
[1].参横斗落：参，指参星，二十八星宿之一，即猎户座的七颗亮星。斗即北斗，参横斗落指时间已将到黎明。
[2].青鸾：即青鸟，借指传递信息的使者。
[3].乐昌镜破：南朝陈将亡时，驸马徐德言与妻乐昌公主估计不能相保，因破铜镜各持其半，约于正月十五日售其破镜以得联系。陈亡，妻没入杨素家。及期，徐辗转依约至京，果访得卖半镜者，夫妻遂得团圆。
[4].萧郎：即萧史，善吹箫。后泛指如意郎君。
[5].紫阳场：紫阳，山名，在今安徽省。朱熹曾在此读书，后来朱熹迁居福建崇安，仍题其读书之处为紫阳书室。这里指读书的地方。
[6].琪花瑶草：古人谓仙境中的花草。
[7].博山：古香炉博山炉的简称，因炉盖上的造型似传闻中的海中名山博山而得名。
[8].丝萝：菟丝与女萝，二者均为蔓生，缠绕于草木，不易分开，故诗文中常用于比喻婚姻。
[9].肄（yì）：学习。
[10].合卺（jǐn）：古代婚礼中的一种仪式。剖一瓠为两瓢，新婚夫妇各持一瓢，斟酒以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