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庭芝
【作者小传】
元末明初散曲家、戏曲史家。字伯和，号雪蓑钓隐。华亭（今上海松江）人。作有《青楼集》等。
王 巧 儿
夏庭芝
歌舞颜色，称于京师。陈云峤 [1] 与之狎。王欲嫁之。其母密遣其流辈开喻 [2] 曰：“陈公之妻，乃铁太师 [3] 女，妒悍不可言，尔若归其家，必遭凌辱矣。”王曰：“巧儿一贱倡，蒙陈公厚眷，待侍巾栉 [4] ，虽死无憾。”母知其志不可夺，潜挈家僻所 [5] ，陈不知也。旬日后，王密遣人谓陈曰：“母氏设计，置我某所。有富商约某日来，君当图之，不然恐无及矣！”至期，商果至，王辞以疾，悲啼宛转。饮至夜分，商欲就寝，王掐其肌肤皆损，遂不及乱。既五鼓，陈宿构 [6] 忽剌罕赤排闼 [7] ，缚商欲赴刑部处置。商大惧，告陈公曰：“某初不知，幸寝其事 [8] ，愿献钱二百缗 [9] ，以助财礼之费。”陈笑曰：“不须也。”遂厚遣其母，携王归江南。陈卒，王与正室铁氏 [10] ，皆能守其家业，人多所称述云。
此篇采自夏庭芝所作的《青楼集》。
王巧儿是元代大都的歌妓，后嫁给画家倪瓒的朋友陈云峤。故事叙述王巧儿容貌佳丽，能歌善舞，闻名京城。她和陈云峤相交萌生知遇的情感，愿意相从做妾。岂料鸨母从中作梗，想留住她来赚钱。幸亏她主意已定，在陈云峤的帮助下，跳出火坑，实现了自己的愿望。
故事虽短，但情节紧凑，人物形象生动感人。王巧儿是故事着力塑造的妇女形象。她沦落风尘，虽名闻京师，内心却渴望着早日过上正常人的生活。当陈云峤经常眷顾她时，她颇有知遇之感，以至愿意生死相从而无憾。她虽为歌妓，但洁身自好，不为鸨母的威逼利诱所动，表现出了一个社会底层弱女子的高尚人格，令当时的一些达官富商自惭形秽。她虽是一个可以被人任意欺凌的弱女子，却有着追求自身幸福的坚强意志。正是这种不懈追求幸福生活的坚强意志使她临危不乱，保住了清白；也正是这种坚强意志，使她与“妒悍不可言”的铁太师女相安无争，共守家业。作者通过王巧儿的形象揭露了封建社会的罪恶，赞美了社会底层弱小人物的高尚人格和坚强意志。
陈云峤是一个风流倜傥的文士，性好结交。他妻子是丞相的女儿，“妒悍不可言”。他们的结合不是出于“父母之命”，就是“媒妁之言”，性格上的相异难免会给他们的家庭和婚姻生活带来阴影。元代，文士与艺人相交，人们视之为风流韵事。陈云峤仕途并不得意，家庭生活也无乐趣可言，青楼也就成了他可以寄托自己感情的去处。他与王巧儿交往，情有所钟。在王巧儿危难无助之时，他设计及时将王巧儿解救了出来，这与某些浪荡公子的薄情寡义是完全不可同日而语的。他仗义助人，略施小计，制服了富商。当富商愿献钱以助财礼之费时，他则一笑置之。作者并未多花笔墨，就勾勒出了一个重情义而轻钱财的文士形象。
故事中鸨母的形象也颇具个性。她贪钱，把王巧儿当作她的摇钱树。当她知道王巧儿与陈云峤两情相好，她将失去王巧儿这棵摇钱树时，她便秘密派人开导劝说王巧儿回心转意，放弃出嫁的打算。当她知道无法说服王巧儿改变主意时，又暗中带王巧儿迁移到偏僻处，企图割断王巧儿与陈云峤的交往。末了，在得到了一大笔钱后，她总算不再阻挠王巧儿嫁给陈云峤。作者正是从她的所作所为，既刻画出了天下鸨母只爱钱的丑恶本性，又刻画出了她老于世故和诡计多端的个性特征。
作者注重从情节的发展中来刻画人物形象，随着故事情节的发展，人物形象的个性特征不断得到完善。陈云峤安排忽剌罕赤在五更时闯入富商与王巧儿的就寝处，这是整个故事情节的高潮。在这一情节中，王巧儿的坚贞不屈，陈云峤的机智善谋，富商的贪淫惧祸，鸨母的寡情贪财，无一不淋漓尽致地得到充分展示，矛盾冲突也随之得到合理的解决。
关于故事中提到的忽剌罕赤，《青楼集笺注》（中国戏剧出版社）的注释说是蒙古语，义不详。按语说：“蒙语中有‘忽赖孩’一语（又作‘虎赖海’、‘忽赖海’、‘勿赖海’等，均音译之转），其义谓指强人、无赖汉一类人物。‘忽赖罕赤’或与此有关，非实指人名。”其中说到的“忽赖孩”“虎赖海”等皆为蒙古语译音词，语义确为盗贼，但“忽剌罕赤”则是军校的名称，语义为追捕盗贼的人。据《元史》卷九十二《百官志》添设兵马司称：“至正十年十月，中书省奏，‘东南千里外妖气见，合立兵马司四处，掌防御之职’。遂置大名兵马司、东平兵马司、济南兵马司、徐州兵马司。每司置都指挥、指挥各二员，副指挥各四员……忽剌罕赤各三十人，司狱各一员，狱丞各一员。”由此可证陈云峤事先设计安排好在五更时前往解救王巧儿的“忽剌罕赤”，系指捕盗的军校，不能解释为“强人、无赖汉一类人物”。
（徐时仪）
注 释
[1].陈云峤：名柏，字新甫，号云峤。元泗州（今安徽泗县）人。与倪瓒同时，为元末至正间人。尝为仪制舍人。官至太祝。年逾六十，不得志而卒。性好结交，馆阁诸老、朝省名公，多有来往。曾被命监铸祭器于杭，画家倪瓒为他设宴话别。
[2].其母：鸨母。开喻：晓谕、开导。
[3].铁太师：铁木迭儿，历事世祖、成宗、仁宗，累官右丞相，进位太师。因怙势贪虐，英宗不悦，渐见疏外，以疾卒于家。御史盖继元等追论其罪，诏夺官爵，籍其家。
[4].侍巾栉：巾，用以拭手；栉，用以梳发。“巾栉”本指洗沐用具，古代贵族以侍执巾栉为婢妾的事情，因以“侍巾栉”为作人妻子的谦词。
[5].潜挈家僻所：暗地里携带全家人到某一偏僻地方。
[6].宿构：事先谋划、准备。
[7].忽剌罕赤：蒙古语，捕盗的人。排闼：撞开门的意思。此处意指陈云峤事先与忽剌罕赤策划好，待富商欲淫乱时，突然撞开房门抓住他。
[8].幸寝其事：希望能平息这件事。寝，平息、停止。
[9].钱二百缗（mín）：用绳（缗）穿连成串的钱，称为“缗钱”。
[10].正室铁氏：正室，正妻、嫡妻。与“侧室”相对。铁氏，铁木迭儿的女儿。